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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经典】我们在黄昏时说再见 文/小熊洛拉

 鸭梨个人图书馆 2015-03-14

我们在黄昏时说再见

文/小熊洛拉



因为我爱你,所以这份爱,我永远也不会告诉你。


001

回廊很长,阳光透过狭窄的高窗穿进来,在我身后靠着的墙上留下有些滑稽的侧影。

“许昭君——”

“到!”拎着舞鞋的我猛地推开木板门站在那儿,裤脚上还向下滑着水滴。

“轰”一声,几乎所有人都笑起来,我站在那儿,一只手拧着衣服的下摆,额上还挂着明显的擦伤,从半月那里顺来的不知是他哪个女朋友的高跟鞋也明显地不跟脚。

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是夏之遥,另一个就是杜荀鹤,穿着紧身舞衣的他站得十分端正,我目光落在那张似曾相识的脸上,电光石火间,我想起他是谁。

“我带她去换下衣服。”杜荀鹤开口说。

更衣室不大,舞衣小了一号,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隔着一层木门,杜荀鹤说,“就算是搏击选手,大概也没有你这样。”

我弯腰套上舞鞋,抬起头就看到镜子里青紫的一张脸,简直就像一个化妆失败了的小丑。

“把这个擦在脸上。”杜荀鹤从门下的空隙中递过来一个扁扁的铁盒。铁盒上带着淡淡的香味,和杜荀鹤身上的味道一样。

从更衣室出去时,女生们正撑在落地镜前单手压腿,我被指到夏之遥身边,她将脸贴在腿上,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个什么吗?”

“小丑。”

“对!你们全家都是小丑!”她忽然扬高声音。

“也许我们可以去巡回演出。”我歪着头认真地回答她。

“不要脸!”她放下腿,转身走向另外的位置,我慢慢弯下腰来,但一侧脸始终贴不到小腿上,对我来说这个动作实在太难了。

“许昭君!”老师走过来将我的头猛地向下压了一下,我下意识地反手抓住那只手腕,用力一拽将她摔倒在地上。女生们的尖叫声中,摔在地上的老师怎么也起不来,痛呼着喊女生们打120。

我妈以为送我来这里装模作样地上个舞蹈课,给我买像夏之遥那样缀满蕾丝花边的裙子,就能让我像夏之遥那样成为一个有钱人家的体面姑娘。

结果,我理所当然地搞砸了。


002

我妈和夏叔叔结婚那天,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我爸也来了,他本来应该还在监狱里好好呆着,却因为保外就医临时出来了。

他把整个会场布满了鞭炮,“噼啪”声震耳欲聋,宾客们一个个蹦得像个兔子。“新婚快乐!新婚快乐!”走下楼梯的时候,他还挥手朝那些惊魂甫定的宾客致意。

我妈竭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扑过去用力甩他两巴掌,“许城,你最好马上从这儿消失。”

他仍然笑着,一脸无赖,“哟,这一出可花了不少钱呢!”

“你要钱吗?”她从手袋里掏出钱来直接甩在他身上,他一点儿没嫌弃的捡起来,还在夹克衫上蹭了两下,“就这些啊?”

“别不要脸!”她猛地抓过桌子上的酒杯,“你走,不然我报警了!”

“别介,多喜兴一事儿!”他说着,伸手拽过我,“昭君我就带走了。”

“你敢动昭君一下!”

“昭君他妈的是我女儿!”

“妈,你妆花了。”我抬起手在她脸上轻轻抹了一下,“别紧张,我马上就回来。”

我拖着我爸一直走到了会场外面,他蹲在石阶上一张张数着那些钞票,阳光真好,落在我绉纱裙子的下摆上,暖洋洋的橙色,我一只手搭在他瘦削的肩上,“妈妈已经开始新生活了。”

“我知道。”他咬着嘴里的半截香烟,并没有转头看我,只是将唇角略微上扬了一下,“所以环游世界这个梦想就由我和昭君来实现好了。”

他说着猛地站起身来,大跨步穿过马路,完全不顾四周来往的车辆,有人探出头来大声骂他是不是找死,他一拳砸碎那已经开了半截的车窗,从嘴里抽出那半截香烟塞进那男人嘴里。

等我们走到租车行的时候,他整个右手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穿着蓝色制服的实习生走在他前面,口吻温和地给他介绍各种车型的性能,即使他已经明显表现出不耐烦了,实习生仍还在孜孜不倦地介绍。

不远处传来警车声时他反应过来,一拳抡到那实习生的脸上,拽过我的手准备夺路而逃,却被设置在入口处的障碍绊倒,防盗门“唰”一下放了下来,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实习生从背后抱住他扭打到一起。

“躲到柜台后面去。”那张看起来仍青涩无比的面庞对我说道。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杜荀鹤。

在爸爸的租车行做暑期实践的他误认为我是被通缉犯挟持的人质,等到我们被带到警察局他才搞清楚状况。

“是我爸爸,我们准备租一辆车去环海的,爸爸的手?那个完全是不小心擦到的……”

我在警察局里作出一脸无辜地样子来。


003

十岁时,我曾真的以为我们会去环游世界。

那时候,我们有一辆开起来“哐啷”响的房车,车顶上拴着我们的全部家当,我双手搭在车窗上同经过我们身边那些大巴车上的乘客打招呼。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爸爸。

“去环游世界呀!”他扬着声音笑嘻嘻地回答我。

但妈妈坐在那儿,始终一言未发,车子开了好久,最后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湖边停下来,湖边的泥土踩上去软绵绵的,我一边打滑一边向前走,爸爸从车顶上卸下铁架来,就像我们从前郊游那样支起烤架,刚下过一场雨,他蹲在地上生着火,浓烟把他整张脸都熏黑了,我伸出手去抹了一下,然后咯咯笑起来。

而一直沉默着的妈妈却忽然哭了。

“那你们到底有没有去环游世界了?”当我对半月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他问我。

“当然去了,我们去了好多地方,茶卡、乌普……”

“但你们还是没有环游世界……”他一针见血,戳穿我刚刚吹好的五彩泡沫,我咽一下口水,从挂在半空中还没装好车轮的摩托上跳了下来,“五点了,我要走了。”

跑出修理铺前,我又拐去半月的卧室,从衣柜那堆乱糟糟的衣服里翻出一件不知是他哪一任女朋友留下的连衣裙,墨绿色的下摆明媚而招摇,然后我就穿着那条裙子去参加夏之遥十七岁的生日酒会。半个月之前,妈妈就开始给我挑选适合那一天出场的裙装,那些看起来充满华贵气息的衣服没有一件是我喜欢的。

“我会自己选到合适的裙子的。”我一再向她保证,“再过三个月我也十七岁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但我还是让她失望了,当我穿着那条墨绿色裙子出现时,夏叔叔已经致谢过所有到场的来宾,我妈妈站在他身边,用力瞪我,夏之遥正嗲声嗲气地发表她十七岁生日的感言,刚刚和她表演过一支舞的杜荀鹤也站在台上,说实话,他们看上去还真般配。

“现在,我想请我的妹妹来和我们一起切这个蛋糕。”夏之遥这么说的时候,我含在嘴里的曲奇差点儿卡住喉咙。真有意思,她竟然称呼我为“她的妹妹”。

那蛋糕有四层,最上面的那一层正好抵着我的下巴,蜡烛还没吹灭,桌子向左倾斜,那块蛋糕就直接扣到了我脸上。

人群隐忍着笑意,是我自己先笑出来,那一脸奶油配上我滑稽的裙子,我就像是那场生日会上特别演出的小丑。

忽然一双手将我揽过去,柔软的唇覆上来,吻掉我脸颊和唇边的奶油,那一瞬,不止我,每一个人都凝神屏气起来。

是杜荀鹤。


004

半月房间的一面墙上,贴满了拍立得相片,据说都是他交往过的女生,我认认真真地数过,大概有六十七个。

“怎么能交到那么多女朋友?”我很震惊。

“去交友网站啊。”他组装着手里的机车说,“那样的话,要多少就有多少。”

“就算每个只交往一个礼拜……”

“有些只交往三天!”

事实上,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寻找幼时爱慕的女生,而他甚至连她的样子也记不太清了,即使记得,现在长大了也会完全变样吧。

“所以我打算凭感觉将她找出来。”

“你在开玩笑吗?”我觉得他脑袋有点不清醒。

不在修车铺时,半月总消磨在了小象街那间酒吧里,约网友见面也都在那里,我和他一起去过两次,是个重金属摇滚酒吧,嘈杂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却让人感觉意外地放松。

我趴在吧台上,远远地看着同半月约会的女生,是个染了一头红发的朋克女,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就一起走过来,邀请我和他们去参加一个很酷的摇滚演出。

“你觉得她会是你要找的姑娘吗?”我悄悄问半月。

他说:“也许她长大了变得很酷。”

我没好气:“也许你根本就在泡马子。”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参加摇滚演出,我和半月跟在朋克女身后,费了好大力气才穿过那些激动不已人群,在后台已经准备差不多的乐队成员正讨论着将要演出的曲目。

“开场还是……”抱着吉他的男生抬起头来招呼她时,轻轻一侧头望向我,竟是杜荀鹤。

在夏之遥的生日酒会上,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吻掉那让我尴尬的奶油,而我则在甩过他一巴掌之后迅速从那里溜掉了。

“所以你没上舞蹈课就是来这种地方了?”演出开始前三分钟,杜荀鹤将我堵在有些逼仄的化妆室里。

“所以你是变色龙吗?”我看着他那身如同八十年代摇滚乐手的衣服开口问道,好像我每一次见到他,他都在扮演一个不同的角色。

他笑一下,牵起唇角,“许昭君,你还真是全世界最忘恩负义的家伙呀。”

“不然呢?难道要我以身相许?”

“好啊。”他说着一只手扳着我的脸,嘴唇毫不犹豫地覆了过来,那小小角落没有半点回旋的空间,意识到根本没法反击之后,我回吻他,比他更加热烈地,在身子错开的瞬间,我抬起膝盖企图顶到他,却被一个完美的回身躲开了,他松开我的手,站在化妆室的木门边笑盈盈地看着我。“喂,这次是我赢了。”


005

半月新组装好的摩托车有短短的红色羽翼,拉风得像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道具,为此他决定将十公里的试车路途再延长一点儿。

“你可以带我去个地方吗?”我从后座上半站起身子在他耳边喊道。

那真是幢太老的房子,双脚踏在悾悾响的地板上,仿佛随时可能坍塌下去,在有些斑驳的墙壁上,我看到那幅摇摇欲坠的挂像,上面踮着脚尖的女生正作出旋转的姿势,我把头歪出同样的角度,打量着那被定格的青春时光。

“是我妈妈。”我对身后的半月说。

和爸爸在一起之前,她刚刚被选中做舞蹈演出的主角,他替别人讨债,一拳砸在舞台负责人的脸上,那负责人直接穿过帘幕滚到舞台上,红色的帘幕被拖拽出一段距离,就停在正在跳舞的她面前。

“你真要把这个带走?”

看我扛着那幅挂像走下楼时,半月诧异地问我,我回了一个他明知故问的眼神。

车子开回市区,我才猛地想起今天是老师出院的日子,就是那个被我倒摔在地上的舞蹈老师,哦,我忘记说了,她是杜荀鹤的妈妈。

半月骑着那辆机车把我送到医院,他们已经将出院手续都办妥了,杜荀鹤站在老师的左边,夏之遥站在右边,我妈则跟在他们身后,看到我灰头土脸地出现时,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而我则小心翼翼将那幅挂像捂在身后。

“许昭君。”杜荀鹤微笑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并不是在同我讲话,“我想,就是她吧。”

“开什么玩笑!你当这是小打小闹吗?”老师的声音很激动,夏之遥跟着苍白了脸,“小荀……是认真的吗?”

“我和之遥已经搭档九年了,对评审团来说大概也审美疲劳了,不如让许昭君试试。”杜荀鹤上扬的唇角里带着他们那种人特有的自负劲儿。

我反应过来,他是要在最近的双人舞大赛上拽我做搭档,即使这是言情小说,男主角也不该这么没脑子的仅仅因为喜欢我,就让我毁了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比赛,况且,我真的没看出来,杜荀鹤哪里喜欢我。他大概只是觉得,我和他身边出现过的女生都不一样,因此显得有点儿意思罢了。而对我来说,去参加散打比赛也许还更合适一些。

这句话含在我口中,到底没有脱口而出,因为我看到那一瞬间,我妈眼里期许的神色,仿佛是属于她的青春,又在我身上重现了一般。

“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的。”我打破他们之间的僵持,开口说道。

反正,即使搞砸了,也只是毁了杜荀鹤最重要的比赛,而如果,我能让形势逆转,就像那些言情剧里一样,忽然打通自己的任督二脉,甚至取得个难得的名次。我妈会不会因此快乐一点儿?


006

我参加过一个舞蹈比赛,在我还只有七岁的时候,但我还没来得及站到灯光下,就在后台和一个男孩儿动起手来,因为他说我爸爸就像新闻里出现的那个戴着面罩被监控器拍下的抢劫犯。

“你爸爸才是抢劫犯!”我为此打掉了他半颗牙齿,自己的左脸也肿了起来。

那天,我爸背我走回家,问我的脸疼不疼,胳膊疼不疼,没参加成比赛有没有觉得难过,毕竟那一支舞,妈妈教我跳了整整三个月。

“爸爸……”我右脸贴在他温热的背上,“电视上的那个人是你吗?”

“喂。”半月一只手拍在我肩上,将我拖回现实,“一会儿就全靠你了。”

“已经确定不是了?”

“你看她的样子像么!”半月朝角落里瞥一眼,“这下我再也不相信交友网站上的照片了。”

坐在那里的女生至少有一百公斤,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手里那面镜子补妆。

“也许她后来变胖了呢。”我调侃道,话音没落,就看到那女生站起来四处张望着,“小月月,你去哪儿了?”

“就算再变胖,性格也不会是这个样子吧。”半月一边倒退着向后走,一边用口型同我说,我强忍笑意的一张脸几乎要抽搐了,接着就看到他撞到一个戴着棒球帽的女生,两个人一起跌下去,半月反应迅速,将女生拖到自己身上,那顶帽子落下来,一袭长发披散开。

我一愣,夏之遥?

她没有注意到我,只是匆匆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帽子,头也不回地向小包间的方向走去。真奇怪,她竟然会来这种地方。

“那包间是谁的?”半月问我。

“总穿得像蝙蝠侠那帮人……”

我话还没说完,半月已追过去。烟雾缭绕的包间因为夏之遥的到来而扬起一片口哨声,她微微蹙着眉,用自认为沉稳的声音说道,“你们知道我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们坐下慢慢谈嘛。”眼睛上有一块烧伤的男人拍着身边的空位笑着说。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半月走进去,就像他跟夏之遥很熟络似地揽住她的肩。 

“你谁……”夏之遥未出口的话被半月生生堵了回去,“亲爱的,就算生我的气……”一边说着话,一边半拖着想将夏之遥带出来,却被人用力一脚踹在小腿上,直接跌了出来,“找死吗你?敢到我们这里来拖人?”

“小月月……”补完妆的女壮士已经找到这边来了。

“帮个忙。”半月急火火地对她喊,“把酒架挪过来。”

女壮士迅速挪来了旁边半米高的酒架,半月一脚将架子踢翻,趁着混乱,拉着夏之遥一路疯跑出去。

在小象街转角的巷子里停下时,他才终于将夏之遥放开。

“啪!”一巴掌狠狠甩到他脸上,“神经病啊你!”

“别和那些家伙扯上关系,他们……”

“关你什么事儿?你是谁啊!”

“……”

我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挨了巴掌依旧凝视着夏之遥的半月。


007 

我们开始“环游世界”的第二年,爸爸被呼啸的警车带走了。

那天下着好大的雨,我们的车就停在高速入口,披着雨衣的爸爸拎起油桶去找最近的加油站点,但他一直没有回来。

雨停了,妈妈拖着我的手去找他,加油站凌乱一片,便利店的窗户也碎了,一个大婶正弯腰清理着,看到我们她兴奋得满眼放光,大概终于见到听众得以倾诉自己刚刚经历的惊险镜头——警察在那里抓到了逃窜一年多的通缉犯。

我攥着妈妈的指尖,感觉到蚀骨的寒意,她看起来仿佛快哭了,却忽然松开眉心,如释重负般。

那么遥远的回忆在梦境中苏醒过来,带着如同朽木般的潮湿味道。揉着眼睛醒过来时,空荡荡的舞蹈教室里就只剩下我和杜荀鹤,他十分淡定地看了眼腕上的表,“七点了。”

“我睡了两个小时?!不是让你过十分钟就喊醒我么?”

“跳那么长时间不行的。”他弯腰拎起地上的书包,“舞蹈教室的门锁好,我先走了。”

“你去哪儿?”我跳起来想要拦在他面前,小腿不自觉地抽了一下,膝盖顺势跪到地上,一只手抓住他的短裤差点儿将它拽脱。

“许昭君……”他斜着眼睛看我,眉目间忍俊不禁,“你是想和我一起去么?”

他带我去的地方是不夜城,那里正在举办歌手大赛,通过初选的杜荀鹤得到了二次选拔的门票,我们赶到那里,八点钟的场次正开始排号,环形看台里坐着各种新潮装扮的年轻人,那些脸上挂着兴奋或者紧张,唯有杜荀鹤,淡定如许。

他只用了三十秒的时间就征服了那些毒舌评委,没有电吉他和鼓的配乐使他那副好嗓子显得尤为清晰,二次选拔的两百个人里只留下了四十,电视台开始直播十二点的第一场直接晋级赛时,杜荀鹤拎起自己的包跳下台。

“不是已经晋级了么?”我不解地问。

“嗯。”

“那不是要留下来继续比赛么?”

“不用了。”

“是因为直播场……”我话音还没落,就被他截了过去,“去不去小象街喝一杯?”

“那我带你去更有意思的地方吧。”

是早已荒废的仓库区,聚集着大量流浪的人群,甚至自发组成了一个社区,一个类似于车间的仓库被改装成了喧闹的游乐场,我爸曾称这里为贫民窟的欢乐谷。

我把手里的空气锤丢出去,在铁板上发出“砰”一声重响,“不开心的时候爸爸都带我来这里。”

“谁说我不开心了?”

“就是因为直播场的原因,不能被你妈妈发现,所以才放弃了比赛吧?”空气锤稳稳落在铁板上的人形上,红色颜料飞溅出来,“还有做摇滚乐团,也是瞒着她的,事实上,你根本不喜欢跳舞,之所以要我做你的搭档,并不是真心要参加舞蹈比赛……”

“对。”他抿着嘴唇,将手里的空气锤重重丢了出去,然后他回过身来,微笑着看向我,“但现在,我想让你参加那个比赛。”


008

爸爸被带走之后,妈妈用仅剩的钱买了返程车票,带我回到离开一年之久的城市,她没办法回到原来的剧团,只有辗转在许多地方找工作,她做过侍应生、收银员、露大腿的艳舞女郎。

我曾悄悄去她工作的地方看她,那时候她还在酒吧做侍应生,有男人在她端酒过去的时候毛手毛脚,她将酒杯打翻在那男人脸上,然后被狠狠赏了一巴掌。我想冲出去打翻那混蛋,最后却只是怯怯地躲在玻璃后面,一脚踹在石壁上。

我从来没见过她哭,哪怕是在我装睡的夜里。那时候,我总会问她为什么我们不去找爸爸。

“我想忘记他。”她对我说。

我也想忘记那段时光,可最近不知怎么的,那些记忆老是自动窜入我的脑海里,无时无刻。

“她不记得我了。”骑在摩托车上的半月用力喊道,他确信夏之遥就是他寻找好久的人,他甚至溜到学校里看她上了一整天的课,夏之遥看也不看他一眼,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只有不耐烦。

“也许你认错了。”

“不会。”

下雪了,车子有点儿打滑,我抱紧半月的腰尖叫一声,车子“吱嘎”一响停在路边,我们决定步行去中心剧场。

十一月的专场有夏之遥的个舞,半月停好摩托,将身上那套白色的制服拽平,是一周前就订好的工作服,半月靠那身制服顺利溜进后台,我走到妈妈面前同她和夏叔叔打了一声招呼。

等待夏之遥登场的十分钟里,我四下打探着可以开溜的好时机,忽然有人从身后拽住我的衣领,“许昭君,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是杜荀鹤。

“我只想知道洗手间在哪儿?”

“那边。”他伸手一指。

我故作镇定地走下台阶,然后从洗手间侧面溜到我和半月约好的地点,他花了一个星期在舞台上方设置好的装置,要我和他同时控制两个开关才能制造出鲜花飞散的场面。

“将来我长大了,要像仙女那样跳舞,周围都会飞起花瓣。”幼年的夏之遥曾这样稚气地说。

“如果我可以做到,她也许能想起我。”我第一次见到半月露出那样傻气的神情,简直想一拳敲在他头上,最后却只是弱弱地收回手掌,“也许吧。”我说。

“昭君,请你帮我。”他第一次那样郑重地拜托我,让我无法拒绝。

音乐声响起来,我在心里跟着节拍计算起时间,穿着舞鞋的夏之遥踮着脚尖旋转出场,就在那时,杜荀鹤出现在我身后,一股暖气呼在我耳旁,“喂,不是说去洗手间吗?”

我手一抖,提前摁下了开关,第一道铁链松开,承重的球体没有打开,而是因为重量偏移直接从上面掉了下来。

观众席上响起刺耳的尖叫,千钧一发,半月冲出去,扑倒了怔在舞台上的夏之遥,球从他右脚上滚过去,一直坠落到舞台下面,“砰”一声巨响,花瓣飞散出来,真像一场美丽的流星雨。


009

我曾经见到过一次流星雨,在凌晨三点的时候。爸爸把我从房车里狭窄的小床上拖下来,我揉着睡眼跟在他身后,抬起头就看到划过夜空的流星,起初只有几枚,然后是几十颗,上百颗,那粲然的一幕,如同电影中的定格画面,小小的我站在路边,凝神屏气。

“快许愿。”

“许什么?”

“什么都可以。”

“我想……让妈妈变得开心起来。”

他慢慢蹲下身子,将我揽进怀里,我下巴硌在他瘦削的肩上,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


半月的脚骨受了伤,打着石膏吊在床尾,我推门进去时,他正鼓捣着想把自己的腿从上面弄下来。

“再在这里呆下去,我一定会闷死!”他脸色苍白着,“况且还有两辆等着组装的机车呢。”

“你吃晚饭了么?”

“我不饿。”

我将他重新推回病床上,“不吃饱肚子的话怎么有力气走,在这里等着,我去买吃的。”

夏之遥的个舞意外中止之后,夏叔叔和我们一起把半月送到了医院,夏之遥始终倔强地别着脸,哭过的眼睛红肿着,在夏叔叔看来,半月是救了夏之遥的人,而在她眼里,他不过是破坏她演出的混蛋,并且,她理所当然地将半月归为我的同伙。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要害我的!”在手术室外面,她大力吼道,“叶半月,我从小就讨厌你你不知道吗?搬家对我来说最开心的就是可以远离你,为什么你还要出现!为什么你不在世界上消失……”

终于,她想起他来,却是和预料中完全不同的情境。

“我和她,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吧。”半月的脸埋在被单里,声音十分沮丧。

医院外面有家便利店,门口煮着关东煮的锅里,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杜荀鹤正站在那儿,吃着纸盒里的章鱼丸子。

“你……”

“跟在你身后过来的,这么晚一个人会不安全吧。”

便利店里的电视里正在直播不夜城的晋级赛,已经到了第三轮,很快就到决赛了,杜荀鹤顺着我的目光瞥一眼电视屏幕。

“不觉得遗憾么?”

“知道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是什么吗?是习惯。”这么说的时候,他是笑着的,但那笑容,看起来却分外寂寞,“我从来,没做过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也许你可以。”

那天夜里,我骑着半月的机车,载杜荀鹤去了不夜城,躲过保安溜到二十进十的最终场,工作人员叫嚣着将我们拖出去时,有评委认出当时一鸣惊人的杜荀鹤,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他得到了继续比赛的资格。

从舞台上跨下来时,他一把将我抱起来转了个圈,他的唇离我极近,却没有吻下来,只是凝视着我的眼睛说:“许昭君,我想,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010

是妈妈打电话到警察局暴露爸爸的行踪的。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逃亡般的人生,只想让那一切尽快结束。

告诉我这些的时候,她喝了好多好多的酒,一边喝一边掉眼泪。

“可是,你不爱他吗?”

“爱。”她忽然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但我更恨他。”

跟杜荀鹤一起参加那场比赛前,我跟半月在酒吧里喝了一杯,酒精的气味中,我忽然想起妈妈说的这些话。

“我要去送车子了。”半月喝完最后一口酒,伸手拍了拍我的头,“不用紧张,你没问题的。”

我点点头:“你呢?”

“我?”他怔一下,牵起唇角,“我早就没问题了。”

后来那一整天,在我的回忆里,如同被剪切的胶片,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画面,都像极了一场表演。

半月离开之后,我在那里又坐了将近半个时,才出发去比赛现场。

发现有人在身后跟着我时,我提着裙子不要命地跑起来,,绕过小路之后我拐进了仓库区,最终躲进了一间小仓库,那大概是存放海鲜的地方,透着一股浓烈的腥臭。

“别让那丫头溜了。”“就在这附近,把她找出来。”我认出那声音,是曾被半月用酒架砸过的那伙人。

那间仓库里发酵出来的一氧化碳,让我的意识越来越混沌,听到声音远去时,我支撑着从里面跑出来,每走一步都感觉身体在打晃。

在我终于倒下的时候,听到那些声音喊道,“她在这儿!”

后来我回忆过许多次那一幕,落在我眼睛里的,只有模糊的光影,而那些声音,却清晰无比,像是对我作出了某种宣判……那一瞬,我心里想的却是,我没有办法同杜荀鹤一起完成他的谢幕演出了。


我最后一次见到夏之遥,就在半月住过的那间医院里,我们分隔在不同的病房,我的脸上因为划伤缠着夸张的绷带,而她则一直处于精神崩溃的状态。

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半月第一次在酒吧遇见夏之遥的时候,她去找到那帮穿得像蝙蝠一样的家伙,想让他们帮忙收拾我,她觉得我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她的爸爸,她的家,她最爱的舞台,还有她至爱的男孩儿。

半月将她从包间里拖走之后,她一度放弃了那个念头,可是舞台意外发生了,在半月扑倒她躲过铁球的瞬间,她看到了站在帘幕后面的我。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我主使的。她恨透了我,也恨透了半月。终于下定决心去找那帮混蛋,让他们来狠狠收拾我。等昏厥过去的我被带到她同那眼睛上有烧伤的男人面前时,她不是没有后悔,但是太迟了,她大概把那些家伙想的就像电影里的滑稽反派,可现实,比那残酷得多。

“我帮你出了气。”那男人凑到她跟前,笑得很残忍,“该你报答我了……”就在那间破旧的仓库里,就在昏迷过去的我身边,夏之遥失去了她属于少女最宝贵的东西。


半月曾在夜里悄悄来看过我一次,他躲过所有人,站在玻璃窗外面,连呼吸也显得小心翼翼,等我发现他的时候,泪水已经浸湿了他的脸。

“我看到夏之遥了。”他对我说,“就在我去送车给别人的时候,我看到她上了那男人的车。”他的下巴抵在我肩上,“我想让自己忘记她,我不该有那一瞬间的自私,如果那时候我跟上他们……”

“半月……”我低声喊他的名字,“你没做错什么。”

他的哭声在那寂静的夜里令人心碎。


我没再见到杜荀鹤,一次也没有。

他来找我的时候,我将自己锁在洗手间里,整整三个小时,任凭他如何敲门我也没理会,镜子里映出我的脸,有无数道深深浅浅的划痕,手术最终会淡化那些痕迹,但要完全消失,还需要接受更加高级的修复手术,医生说,要花长达数年的时间。

我做不到让他一直站在原地等我那么久。

我只要记得,误会我被通缉犯挟持的他如何喊我跑;在舞蹈教室的更衣室他递给我的那盒擦伤膏;夏之遥生日酒会上他用一吻将我带出尴尬;以及我们在空荡荡的舞台上跳了那么多支寂寞的舞。

我想我会永远想念他,想念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他牵起唇角微笑的样子,想念那些深深浅浅的吻,还有他那句真切的告白。

我从没承认过,就在他那么说的时候,我多想告诉他,我早就喜欢你了。

但现在,我永远不会说了。


012

那年冬末,妈妈同夏叔叔离婚了,她要带着我去开始漫长的治疗。

在候机大厅里,我们看到了那张报纸,头版报道里有一张他的照片,他揪出了警方一直在调查的犯罪团伙,并且,将为首那个眼睛上有烧伤的男人彻底毁了容。

“是爸爸。”我指着那张有些模糊的照片说,妈妈握着报纸的手,一直在抖。

“喜欢一个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曾经问半月。

“有时候,你真想杀了那家伙。”

“其他时候呢?”

“其他时候你只想永远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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