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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满洲工作的经历

 ccgamo 2015-03-15

 

一、家世背景


我生於民前四年,今年八十八岁。先父杨鹏抟,是前清秀才,日据时代曾任台南市东区区长。家母商凉,是台南名门商家唯一的女儿。十五岁时(民国十一年),先父因脑溢血谢世,享年五十二岁。先父写得一手好字,但大多以私交送人,留在身边的却很少,我极尽苦心才从亲朋好友手中搜集到先父的遗墨,於民国八十年五月景印《杨公鹏搏字云程遗墨》一书,作为纪念。


我有姊妹五人、兄长二人,大哥杨必得,二哥杨燧人,分别就读当时台湾最高学府:台湾总督府国语学校和医学校。两人後来都到日本留学,一个读京都大学法律科,一个读东京医学院医科。


童年时,因台湾已割让给日本,日本对台湾实施殖民政策,政治、经济等一切都受到日本人压制,产业中如制糖、鸦片,盐等生产工业都必须经过日本人之手,甚至连教育都采差别待遇,很令台湾人不满。不过话说回来,也难怪日本人采差别待遇,因为台湾人连日语都不会说,如何入小学校就读,当然只能进公学校。等到我读小学的时候,台湾人的日语已经渐入佳境,加上台湾人不断地争取平等,所以日人首次同意让台湾人进小学校就读,也可以考中学、大学。因此,我由台南公学校转到南门小学校就读。一年以後,我小学毕业,考上台南第一中学,当时只录取五位台湾人,其余一百九十五位都是日本人,我算是相当幸运的。


我在台南第一中学读了五年,於民国十四(一九二五)年毕业。当时台湾的一般社会现象是:有钱的人选择到美国读书,次之者到日本就学,再其次的人才到中国大陆求学。因为家父过世时,父亲好友金子熊吉先生(日本人)深觉我们不应放弃学业,建议母亲应该让子女继续求学,所以我继两位兄长之後,亦赴日本就读於东京商科大学,并於民国二十一年(昭和七年)毕业,当时吴三连,许丙、连震东、魏火曜等诸位先生都在东京,算是我的前辈。


後来我和两个妹妹,两个姊夫,以及姊夫的兄弟等六,七人,在日本租一间二楼洋房居住。大哥以两年的时间将京都大学三年的学科修完,准备司法考试,并搬来东京与我们同住,以便照顾我们。那时来往的都是门风相同的熟人,父母亲都认为只要子女读书能成功就好,其他非所计,故我们在日本的开销,均由二姊夫许鹤年处理家产来应付的。


毕业後赴满洲发展,乃因在日本求学时,二哥已经到东北行医,我曾去旅行过,对东北留下深刻的印象。其次,有感於当时日本对台实施殖民统治,青年人想在台湾攻读经济、政治无异与虎谋皮;而且台湾人在公家单位就职,最多只能做到课长,想再往上发展根本不可能,因此很多有志向的人都往外求发展,或去大陆,或去美国。是时日本国内又不景气,就职困难;而日本在满洲事件(九一八事件)发生後半年即成立「满洲国」,正迫切需要许多人才,故选择赴「满洲国」发展。


二、台湾人在「满洲国」


「满洲国」成立以後,采行五族共和,所有民族待遇一律平等,没什么差别,因此同样的职务在台湾公家机关月薪只有五、六十元,到满洲却可领一百七十元,待遇非常好,所以有很多台湾人都想到东北来。


日本赢得日俄战争後,获得苏联在东北的权利,於民前五年(一九○六)十一月成立南满铁道株式会社,对满洲展开蚕食鲸吞,因此该会在满洲拥有不少附属地,或建铁道,或开煤矿,有不少日本人到满洲求发展,这其中也有曾经在台湾总督府相关单位服务过的日本人,由於与日本人熟识的缘故,台湾人到满洲求发展比较方便,去的人也就多了,像我的大妹壻郑瑞麟於东京商科大学毕业後,就到安东市满铁调查部服务,负责有关满铁资料的调查工作。


我於民国二十一年「满洲国」成立後才到满洲,在「满洲国」法制局任职。在此之前去满洲的台湾人以医生居多,如大连有家博爱医院,抚顺有家天生医院,四平街有个张大长医生,我哥哥在哈尔滨也开了家医院(後来在大连开民生医院)。等到「满洲国」成立,才有较多的台湾籍生意人来做贸易,如黄烈火、陈重光、周塗树先生等人。而与我同样在「满洲国」政府里工作的台湾人也不少,如外交部长谢介石、林景仁、黄清塗等人。林景仁是板娇林家的後代,至厦门读书後就留在中国大陆,没回过台湾,後来到「满洲国」外交部服务[按:任欧美局情报司司长]。听说他常和谢介石,陈重光、高汤盘一起打麻将。我认识他是因先父好友许丙到东北来时介绍的。

满洲的银行业也有许多台湾人,由於许多在台湾政府银行退休後再到「满洲国」中央银行任职的日本人,如中央银行副总裁(总裁为原吉林省财政厅长荣厚)、山成乔六(原台湾银行理事)、理事铃木谦则、竹奉节藏等人都很重用台湾人,因此许多台湾人如吴金川、高汤盘、许建裕等皆在「满洲国」的银行界服务。


到了战争末期,日本要求台湾青年协助作战,抽了不少军伕到中国大陆,这些人中有很多逃兵,他们到东北後找我安排工作。我也曾因此去找谢介石帮忙,但谢介石说这些人日语既不好,国语又不会,要他们来做什么?我说他们也是不得已才来东北,还是请他想办法帮忙安排。


我在实业部商务科服务时,日本商工省派椎名悦三郎来满洲担任产业调查局长。他到任後将实业部改为经济部,他认为「满洲国」成立以後,许多建设、立法都需要事先调查,所以在经济部设立这个调查局。原先都由日本政府派各省(部)有经验的事务官负责调查,不过他们服务满两年以後就回日本,因此许多工作都无法持续。当这些台湾青年来找我帮忙时,我就利用工作的关系介绍他们去做调查员,其中以高中以上毕业者优先任用。


据我所知,除了因故过世外,大部份在「满洲国」的台湾人於光复後都回台湾了,但也有的人没有回来,他们的境遇都很凄惨。比方说内人的小弟蔡启运(日本东京大学农学士)就留在当地。大陆未沦陷前,我找了他三年都没找到,直到两岸开放往来以後,才知道他留在吉林工作,後来在长春大学任副校长,并任吉林省委员;中共改革开放後,又任职台湾同乡会,故每当有台湾人造访,皆由他负责接待。启运在吉林娶妻生子,不过已於去年逝世。另一位弟弟,在文化大革命红卫兵横行时期.被逼迫致死;因为他是文人,有文人的骨气,下乡,劳改皆无所谓,但要他批斗别人则不符其性,故在屡番逼迫下,在庐山上吊而亡。


此外凄惨至死的人不知凡几。据我所知,当时大连、抚顺的医院,几乎都是台湾医生在那儿开业,如今却音讯全无,内人的妹婿是林坤钟的弟弟林浚哲,他於千叶医科大学毕业後赴满洲开业,教书。中共建国後,医院被没收,原本三层楼的房子只能保留一层,其他两层都由他人占住,而且无法继续执业和教书,因此生活无以为继。最近几年,坤钟兄才经香港寄钱援助他,已於民国八十二年过世。

  

三、我的经历


民国二十一年初到东北时,法制局长三宅福马叫我到法制局工作,我想我读的是经济,不愿意在法制局工作,但也不得不去。在法制局工作期间,由许丙先生作媒,与蔡法平先生的长女蔡启怡在长春结婚。


一年後,我转到实业部的商务科,主管为留学日本的满洲人张燕卿,对我极为赏识,因此我在半年内即升为事务官。


在商务科待了一年多以後,值台湾始政四十周年纪念(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七日),台湾召开博览会(按:於是年十月十日揭幕),「满洲国」亦设馆参展,「满洲国」派驻日本大使新竹人谢介石(按:於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八日就任)代表「满洲国」来台主持参展仪式,我因为职务的关系,也一起回台(我们先派两个日本人来台建馆,等到揭幕式时,我再与谢介石回台)。当时日本人对台胞极为刁难,台湾人回台湾需受到一再的盘查,因此为了节省麻烦,我不愿说自己是台湾人,以免受到刁难。到上海搭船时,日本人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是「满洲国」人。他们和我说日本话,我假装不懂,表示只会说英文和满洲话(北京话)。抵台後,许丙知道我回来,也帮我掩饰。因此在「满洲国」时,我曾回台之事并没人知道。


众所周知,日本人对从事政治活动的台湾人极为刁难,如吴三连从事政治运动时,曾在林献堂等人设立的台湾民报社担任东京支局长,因批评台湾总督府有关米谷处理的问题而逃到满洲找我。记得他到满洲来的途中,日本刑事跟得紧紧的。我想这一段台湾人受欺压的历史,大家都有所耳闻,我就不再多说。


到满洲,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差别待遇,比方在台湾的大学毕业生一个月六十元,在「满洲国」月薪则是一百七十元,可以生活得很富裕。在新京(长春)开台湾同乡会,三元一桌的菜,十二个人都吃不完。不过我在「满洲国」娶妻生子,薪水都傻傻地花掉了,一些比较会打算或聪明一点的人,则将钱寄回台湾买房子。


我在商务科期间,经济部利用调查局的资料来实行计划,故扩大了工务局,并在工业科外,增设纤维工业和化学科。我在四、五年内便升为工业科长,为主持满洲工业行政的主管。


日本人为发展「满洲国」工业,需建设水力发电厂做为基础,以配合其它工业的发展,所以第一次计划在松花江建设水力发电厂,第二次计划在鸭绿江设立发电厂。派人调查期间,我也曾随岸信介(时任「满洲国」经济部次长)去松花江调查勘定水坝的地点。


我主持工业科时,主要负责纤维工业,深深了解「满洲国」纺织工业情况,也因此才了解满洲人的困苦。因为满洲位於北方酷寒之地,物产缺乏,全靠外资进口,假设一个人每年用掉十七尺棉布,「满洲国」三千万人海年最少需布五万码,这些布大部份靠日本进口,其困苦可以想见。战争以後,如何自力更生便成为「满洲国」的一大目标,在满洲自己尚不能生产前,只得要求日本商社来满洲设分店供应,因此设了日本商社棉业联合会,包括三菱、三井、丸红各商社及日本绵花,东洋绵花等纺织公司。除了请日本人在长春、奉天等地设厂外,另方面也请朝鲜人来满洲设厂。不少台湾人到「满洲国」做生意,主要就是从事这方面的贸意。

  

四、远赴泰国


民国三十年,我在工业科长任内,「满洲国」和泰国建交,需至泰国设公使馆,「满洲国」国务院总理郑孝胥的儿子郑禹奉派为「满洲国」驻泰国公使。郑孝胥是我岳父蔡法平的同乡好友,所以算起来,「满洲国」政府官员和我岳父的关系很密切。郑禹赴任时需要一名经济书记官,希望我能接受此职。我表示语言不懂,怕不能胜任。他说我语言可通,因为潮州话和台湾话很接近(按:泰国华人中,潮州籍的不少)。答应接受经济书记官的职务,其实我还有一点私心,那时的想法是:台湾人到北方如奉天、哈尔滨一带都太冷了,不如趁机到南方看看,或许台湾人应该往南方发展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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