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葉青詩選 林葉青,生於 最後一日 無 因果 結束 圖釘 墓誌銘 詩的謊言 寫詩 蝸牛 病者的白 在瘋的殼裡住著 不懂滿山的風雪 文明的野蠻人鴻鴻2011.11.12 最後一日 最後一日 我感到啞 這世界已經有太多聲音 我聽不見自己 也就聾 明天是眾人的 而我的昨天 此刻還屬於我 我要捏著它在懷裡 睡去 無 沒有表情可以給自己了 仍舊抽菸 一根一根燒掉 不知道想不想念你的時間 因果 覺得痛所以需要痛 就劃了幾道刀痕在身 覺得需要所以要 就要到了些感覺 感覺太深所以更深 就失去了以後 以後很遠所以不肯走 就留在原地 看見你 看見你所以再度覺得痛 就算了什麼也不需要了 結束 一日盡了 杯底剩下茶渣 黃昏的顏色沒有帶來流星 而我缺乏心願 也不喝酒 像菸一樣 被你點燃 放在窗台邊 圖釘 為什麼你愛我像愛著一枚紅色的小圖釘 並且不肯把我釘在水泥牆上 放在掌心上 別人都說危險 你好像覺得刺也很可愛 (但是會流血啊!) (那就啊一聲啊!) 墓誌銘 不要想念我 我的軀體已在墓碑之下 至於你認得的我 將成為漫長夏日的涼風 或風裡的砂 盡力避開你的眼睛 詩的謊言 「我要大便」絕對不是詩 「走進廁所」也不太適合 總之排泄這一類毫無美感的事 最好都不要寫進去 問題是 總不能假裝沒這回事 所以只能 「在白色的等待裡 遺落了一部分的自己」 寫詩 把世界溶解成 心裡的人 想要的樣子 蝸牛 人是蝸牛 殼是空洞徒勞的愛 有些蝸牛發生了一些事 之後 雨水就直接打進眼睛裡 病者的白 用一首詩解釋精神病患 我們 我 什麼都無力完成而能夠做這個? 沒病的人需要三餐 靠近病的需要十幾顆 始終站在雨裡 雖然根本沒有雨 聽見鮮血讀到痛覺 然而無事發生 錯誤的實景穿透四面牆壁 包圍了眼珠日日黯淡 脫不下來 身上那件正在燃燒的衣服 在瘋的殼裡住著 一切都透過這層殼被接收 雙向的扭曲世界 從裡面遞出乾淨摺好的毛巾 對方拿來水杯 但是 都不是 毛巾是撫觸 水杯是想念 睡但那不是睡眠而是找 找渴求而並不存在的人 不是不在眼前 是真的不存在 幻覺無所不能所以存在了 和那個存在一起度過失去刻度的時間 不懂滿山的風雪 道路崩毀 世界已經結束為什麼你們不相信 瘋的殼逕自生長變厚 到 旁人也看得見了 避免被情緒撕裂 也避免被感覺縫起來 不可能 因此破損處處卻看似能夠走遠 自己更換自己裡面的棉花 老舊的棉花 是重覆太多次的死路 新的是誠懇的表情 來自於附近的人 填滿了 但變成不是人的形狀 別人的手可以好好牽住另一隻手 自己的手不是手了只能接近表象 被無數隻手逼到人群裡 被發現總是瘋的 硬生生要剝下殼 說:「這樣你就不瘋了,會好起來。」 不是 剝下殼的結果常人無法了解 結果是我 結果是水 結果是火 文明的野蠻人 【鴻鴻】2011.11.12 02:09 am 早逝的女詩人葉青。
一雙失意的眼睛看澈人間 我從未見過葉青其人,就如同多數在《衛生紙詩刊+》上出沒的作者,我一開始都是被暗處投來的稿件所吸引,後來,很後來,才有機會與其中某些人謀面。葉青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兩年前葉青以一首〈世界大同〉初登《衛生紙》,用四段獨白刻畫一個失敗家庭──或說整個失敗的世界,犀利而蒼涼,閱目難忘。那時她還以本名帶姓發表。後來她又寄來整本詩集稿,署名已去掉姓氏。大約今年二月,我與她達成在「黑眼睛文化」出版詩集的協議,她樂得走告親友(我後來才得知); 原本我建議詩集取名《失敗的公路電影》,此時顯得極不合宜,幸而她後來與摯友楚蓁共議改題《下輩子更加決定》。我以為的確是更佳決定。爾後我們又把葉青生前編完詩集後,最後幾個月積極書寫的一批詩作,集結為另一本《雨水直接打進眼睛》。 楚蓁的序中說葉青不擅長取題目。讀下去便知為什麼──她所有的詩幾乎只同一個主題的變奏──思念。然而葉青的情詩全無少年情愛的風花雪月情懷,反而以一雙失意的眼睛看澈人間,看透存在的虛無本質,令我再三想起普拉絲與安達菲。然而奇特的是,我讀葉青,卻在她的荒蕪蕭索中,看到一種在挫折中不斷奮起、不斷燃燒的熱情。這種熱情,反而激勵了讀者鼓起放膽去愛、去經歷一切的勇氣,並無法不被葉青因愛所激發的敏感,所深深打動。 溫柔得令人心碎
從前常讀到詩人想要變成戀人的貼身小物,例如梳子、鏡子,希望能日日夜夜親密廝磨。葉青卻毫不猶豫地得寸進尺,喊出:「很想成為你的身體」!用「你」的眼睛看著「你」、用「你」的雙手環抱「你」……一方面這是「進入」對方身體的大膽比喻,另一方面則是藉此躲避外界不認同的眼光,希望把兩人的擁抱偽裝成一個人沉思或等待的姿勢。無須知道葉青是女同,才能理解這種壓抑的現實因由。因為何止同志戀情有口難言,不管是不是同志身分,都完全無礙理解這樣普世的感情──想要「用你的耳朵聽我每天等著的 你開門的聲音」。 葉青付出情感的態度極其溫柔,溫柔得令人心碎。她頌讚戀人是光,「但我想送你一顆太陽/讓你累的時候/可以閉上眼睛/任它去亮」,我從沒見過可以如此崇拜一個人又把對方像小孩般如此疼愛呵護的。又說想成為戀人的鞋子,不是為了親近,而是可以「代替你髒」,並「讀懂身影僅有的重量」。 葉青的文字簡單、情感真摯、意念深沉,詩的上品莫非如此。即使她得不到愛,或自己不被珍惜的低谷時刻,她也從未喪失書寫的精準度。把詩當日記揮灑,並未妨礙她在某些詩作中展現一流文學的深度與力道。以一種傳奇筆法和豐饒比喻寫情愛歷程的〈虛擬〉,我以為最見功力:敘述者穿越火牆,然而公主並未沉睡,房間裡的「你」完全清醒,並且深愛著別人,還拒絕敘述者的贈劍。「半年後 我聽見一場婚禮盛大舉行/眾多菜肴是狐狸與母狼的肝膽/個個酒杯是貓頭鷹的頭骨」,於是敘述者只能「告別我的馬 游過一條血色的河 成為了現代人」。 愛情比革命更身不由己
圖黑眼睛文化提供 「現代」在這裡,事實上是「文明」與「理性」的同義詞。愛情屬於遠古洪荒的童話世界,失戀卻逼人夢醒、長大、成熟。葉青以一個一遍遍被迫長大、成熟的人,卻任性地一再重返愛情的夢中,與其說是她不懂得記取教訓,不如說她本能地想要維繫生存的動力。那是屬於野蠻人的生存價值。在一個「現代」世界中,恐怕唯有革命與愛情,能讓人理直氣壯地野蠻。革命乃茫茫眾人之事,葉青不與焉,她的生存核心是愛情。但一涉及愛情,就比革命更身不由己,等於把自己性命,不留餘地地交託在浮草之上。但她也只能一遍遍明知故犯,因為野蠻才能維繫她的真實。 我不曉得葉青清不清楚這一點。然而愛就是愛,不管有沒有想清楚。不管它是狂熱的、羞怯的,陽光的、病態的,強壯的或脆弱的……愛就是只能愛。無可奈何的是,她也只能用文明的方式──寫詩,來表述她的愛,她的野蠻。 這種矛盾讓她樂於與酒為伴,因為酒是留住野蠻最好的媒介與藉口。「不喝酒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顆冰箱裡的雞蛋/醉了才是個人」。但她也曉得人生無法持續活在醉中、活在愛的追求中,在所有人眼裡,那只能叫作病。於是,她退而期待野蠻的、不受控的自己消失,只留下詩──她也竟真的這麼幹了。在所留最長的組詩〈酗酒〉中,她簡直把酒當作自己、把自己當作詩來寫:「酒不苛求回報它的命運就是消失/酒不在意自己的死活從來喝酒的人才在意」。在〈墓園〉這首詩裡她更明指:「沒必要盡力延長人生到 世界真正末日」──走到這裡已經很遠了,她最後說。 即使在失意人生中對死亡有太多瀟灑浪漫的想像,葉青留下最讓人難忘的,還是她痛過的痛。所有失去過所愛的人,所難以言宣、難以言盡的痛,她竟能以兩行詩就無可增減地道出道盡: 拿出一顆內臟 忘了一個人 都活生生的 卻終於跟身體無關了 通過這些詩,每一個讀到的人於是都無法遺忘這種感覺了,即使我們的求生本能曾努力要忘掉。這就是葉青留給世界最好的禮物──不是涼風,而是風裡的砂。即使她想盡力避開我們的眼睛,我們還是會感到刺痛。【聯合副刊2011.11.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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