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阳波
山谷轻轻推开燠热的云与水气，适时让蝉声鸟声浮升上来，次第溶化在迷茫的暮色。山里的黄昏，竟不是想象中那样宁静。聒噪的草木虫鸟，混合着湿闷的空气，侵袭这微风的山头。仔细聆听，这场豪华的宁静却有着无法说清楚的秩序。不知是何种禽鸟的声音，在此起彼落之间暗藏着一种节奏。我无法理解那是属于求欢还是呼唤，在相互共鸣中传出的旋律，维持着一定的时间距离。
大自然的合唱，大格局的演出，应该是不需要事先的精心设计。我侧耳辨识怎样的回声来自怎样的位置，终于也情不自禁为它们暗暗打着节拍。我看不见任何一个演唱者，窝藏在林内的禽鸟当然也不知道我参加了合奏。渐渐的，我假想自己是一位指挥者，禽鸟似乎是随着我手势而发出声音。沉浸在没有曲名的音乐里，我的内心也升起一支高亢的颂歌。有某种感动战栗着我的灵魂，坐在山头，我竟是这么投入而专注。你大概听不见我的歌声，也懒得问我究竟在陶醉什么。但是，你从来不会怀疑我的投入而专注。
你熟悉我那种执着的脾性，一旦做了选择，就很难动摇。就像我参加禽鸟的大合唱，集中意志去辨认每一个音符。低沉的主音，传自左边山坡的林中。紧接着，右后方的树丛就会报以清脆的回音。大约静止数秒后，右下方的乔木悠然撩起两声等长的共鸣。如是周而复始，不信你听看看。不要让那失控而乏味的蝉声扰乱你的判断，把那些噪音过滤掉，你就清楚听见一支黄昏奏鸣曲。
我已习惯穿越噪音，去追求真正的旋律。山外的学问与世事，不也都暗藏各自的一定秩序。我专注地寻找那样的秩序，找到恰当的共鸣者。共鸣，既是感应，也是感动，纯然是出自内心深井的一种回响。坐在书斋里，面对着层叠的书籍，不也是在寻找频率相应的音调吗？坐在众人中间，接触各种情谊的朋友，不也是在寻找音色和谐的对谈吗？众书寂寂，总会不期然放射出一个声音，等待着辨识而终至产生共鸣。那样的时刻，并不可能俯拾即得。走过整排的书架，穿越拥挤的厅堂，有时不免是赢得一个空间的心情。
当我说共鸣时，指的是生命的深沉感动。我追求的知识与学问，如果不能使我的灵魂发生战栗，不能使我的情感产生饥渴，则手上捧读的书籍就会成为负担。知识的累积，从来就不是为了身外的名位或荣耀，而是为了滋养生命的色泽与质感。知识就像爱情，往往使人勇敢无比，并且产生力量，付诸真正的行动。我敢于改造自己的思想，勇于转变自己的生命轨迹，完全是出自魂魄的震颤与生命的觉醒。我汲取的文学知识，具备的历史意识，甚至是我参与过的政治活动，都是对我的土地所产生的一种共鸣。在时代的大合唱里，我毕竟从未缺席。
坐在这霞光逐渐稀薄的山头，我听见鸟声慢慢稀疏，蝉声也有了疲态。我知道这支黄昏奏鸣曲已经接近尾声，山林的音乐美宴终于到达需要收拾的阶段。只是我体内的共鸣仍不止息，暮色浓稠，袭来的寂静夹带着一支看不见的颂歌。告别山头时，我是一片轻轻推开山谷的晚云，是一支流淌在林间蜿蜒的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