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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老虎/大夢大醒 | 袁瓊瓊

 南靖草堂 2015-03-17

夢中老虎/大夢大醒

2015-03-17  袁瓊瓊 |聯副創作 | 聯合新聞網

小時候,我們全家只有一張床。

我父親不在,家裡四個孩子,從七歲到一歲。最小的那個要等父親從金門返調回台灣之後才會出世。

所以我們跟母親擠在一張床上。一張四方的竹製大床。占了房間的三分之二,貼牆放,四個床腳綁了長竹竿掛蚊帳。我最大,總是睡最裡頭,靠牆的位置。可能是方便我母親照顧,因為其他的孩子半夜要尿尿,她得抱著下床。而我可以越過床上那些或大或小的身體,自己下床。睡覺的時候,她懷裡摟著一歲的老四,一手護著三歲的老三。我弟,五歲,家裡唯一的男孩,自己睡在床邊。

我睡在母親腳頭,晚上就抱著她的腳睡。但是母親側過身去的時候,這個連結就失去了。那時候我就貼著牆,感覺牆面上的蚊帳格子麻麻的壓著臉。透過細格子,接觸到牆面的滑涼。

睡覺大床上永遠架著蚊帳,綠色的,細密編織的小孔格。用久了色調變成灰褐,可能是褪色,亦可能是沾上了歲月煙塵。總之,晚上蚊帳放下來的時候,遮蔽一切,讓床成為一個洞穴,或者小島,或者一艘船。那是狹窄和緊密的空間,因為狹窄,特別溫暖。當然,夏天也就特別燠熱。

那年頭到處都是蚊子,瘧疾依舊是法定疾病之一。我們的世界裡有許多的綠色細格子屏障。窗上安綠格子紗窗,門外有綠格子紗門,飯菜放在桌上,用綠格子網罩蓋著。所有的床都有蚊帳,晚上放下,掖緊在蓆子下面。白天就撩起,兩頭綁著帶子。那向著兩旁翅膀一般張開來,在邊沿隨意垂落的蚊帳,幾乎是一千零一夜裡波斯王寢宮的風情。坐在那垂帳之旁,便想像自己是一個可能的山魯佐德,也或許是幫阿里巴巴用滾油燙死四十大盜的女奴。那是可以用想像填補一切空乏的年代。

我媽不知道讓一個孩子睡在牆邊的破壞性。她睡前講故事哄我們,聽著聽著,大家都睡著了,可是我睡不著,許多問題許多胡思亂想。知道不可以去吵母親,我就抵著牆,用手指頭去摳蚊帳的格子,那些緊密編織的細線,用指頭向兩邊輕推,可以撥出一個洞來。卻也不大,就一個手指頭粗細。撥完這個撥那個。我睡覺的那個位置,蚊帳上總是星星點點的大洞小洞。那些洞,在薄薄的昏昧的黑暗中,與蚊帳本身的線條形成圖案,有些像是臉孔,有些像花朵沿途散布,有些像遠去的人背著包袱。

那些孔洞之間有許多故事。我編給自己聽。

(本專欄隔周二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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