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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的自己(下)

 汉青的马甲 2015-03-18

  

  

  王奎携新婚妻子在南京一共待了一个多月。这期间,我们必然不止一次重复上述活动。当然,也不是天天都有。王奎回南京一方面是把老婆带给亲朋好友分别看一眼,更重要的是忙于他的生意。张亮需要上班,如果弄得太晚,第二天就会迟到。所以总共在一起重复上述活动的次数也并不多。而且每次都带着他老婆一起出现。这可能也是次数不够频繁的原因吧。我无所谓人,我有的是时间。不过,问题也有一点,那就是如果王奎不在,我可能会想点别的事去干干,比如跑到县里找我表弟晚上背着气枪在村里打打鸟,也可以一个人两腿灌铅跑到山上再两腿轻飘飘地跑下山来。但王奎在,使我觉得自己总是在等他召请。这个感觉可不好。怎么说呢,我觉得王奎成了个负担,即便我每天睡到中午起床,下午时间也多以打电脑游戏虚度了,但王奎没有离开南京,总不能让我安心踏实。

  话说到这份上,有点不够朋友,但是事实,我也没有办法。

  回到我姐姐给我报名参加万人相亲大会的事。她第二天就替我报了名,而且帮我垫了那五十块钱报名费。我给她,拉扯两个来回,我就没力气拉了。我姐夫旁边笑着说,如果办成了(即我通过这方式处上了对象并且结婚),到时候你再翻十倍还你姐姐也不迟。这叫我说什么好呢,我只好看一眼姐夫那个长发环绕的秃顶,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就是姐姐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她希望我亲自去参加活动,自己挑选总比她替我挑选好,要尊重我的喜好。她是这么个意思。当然,她以前帮我介绍的那些却都在我意料之外,事先不打招呼,也不告知对方情况,直接把我拉过去跟人家姑娘面对面坐一起。我的姐姐如果不是我的亲姐姐,我真要骂她了:你说你他妈的凭什么搞这一套,你还想包办婚姻还是怎么的!这么说可能也不公正,她就经常问我,你到底要找个什么样的嘛。说这话时,她神情是很不耐烦的,皱着脸,那些竭力掩饰的鼻梁纹和鱼尾纹全出来了。我怎么知道自己该娶个什么样的老婆呢,我确实不知道,想都想不到。那你说说要求,条件。

  说到这里我的姐姐也忘了需要我去回答了,而是把眼睛翻向天花板帮我算了起来:首先,你个子也就这么点高,对方身高应该在150厘米到160厘米之间,否则走在一起看起来不像,也不好看;其次,你也念过些年的书,虽然辞职在家,迟早也要工作的,不能找个没文化没工作的,最好呢,就本市姑娘,有份稳定工作,人比较老实,能勤俭持家的,相貌嘛,能说得过去就是。对此我还是一概点头称是。这时候姐夫又插话了,他坏笑着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是不是要找个好看的?姐夫我告诉你,没用,好看的没用,你又不是带老婆参加国宴露脸,再说了,你也参加不了国宴,哈,我也参加不了,我是说,找个看着凑合的就行了,过日子嘛,图个实惠最好。姐姐听了这话当然不高兴,姐夫赶紧闭嘴。她的思路既已被打断,只好转向我。算了,我不知道你要找个什么样的,马上又有活动了,你自己去吧,去看看嘛。我说,我怕我起不来啊,赶不上,你知道我起得迟啊。没关系,姐姐说,正好,中午吃过饭去最好,再说这个又不兴迟到,跟自由市场似的,他们下午六点才收摊子。说到这里姐姐自己也没忍住笑了。

  好吧,我想,闲着也是闲着,就去吧。但我嘴上没说。这不能说是什么耻辱,但绝对谈不上是光彩的事,值得我们奔走相告。

  

  我仅仅去过一次万人相亲大会,所以,所述未必全面。

  我去的这次活动地点是在本市那个最为宽阔的广场。所以,人山人海,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是我这样的人居多。

  去了以后,多少有点失望,因为我没看到几个年轻人,这有违我想看到几个美女的希望。大多是老头老太,即那些未婚青年的家长。他们习惯于将两条胳膊背到身后,在尾骨处两手相交,这使他们看起来多少有点驼背。也许他们背没驼,即便驼也没严重到那地步,但这动作就是那作用。在此提醒年轻人少背着胳膊踱来踱去,否则就是所谓没朝气。我为了表现朝气,就憋着劲管着自己这双手,为什么要管住自己手呢,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比背着手踱来踱去更舒服的了。确实舒服,胜似闲庭信步。

  跟老年人比起来,我毕竟还算年轻,或者也因我不能信步其间,所以显得有点扎眼。我看到若干老年人对我侧目而视,欲言又止。后来有个戴老花镜的老头把眼珠子从眼镜上框翻越过来看着我,问,小伙子,你是个什么条件?我被他给问住了,因为事先我没想到会被人当面质问,我只好盯着他那落满头皮屑的肩膀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说,啊哈,我是帮我儿子来看的。

  主办者确实将所有报名者的资料都悬挂在了那些绳子上。两个阵营,分别男女。在各阵营中,又分不同区域,即一根绳子上悬挂着一个年龄段的人。我去的第一件事是在自己那个年龄段那根绳子上找自己,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我看到自己那张卡片上被人用笔写了三个电话号码,一个是手机号,一个是座机或小灵通,另一个是一串相当漫长的数字,而且笔迹太重,可能是那种大号签字笔写的。挤过人群凑近,我才发现,它前面是一串正常的座机号码,只是后面来了条杠,继而是分机号码。这很有意思,不是吗,我就这么站在那儿傻不拉几地笑了起来。有些人充满不解地看我,我只得羞愧地赶紧跑掉了。

  跑到女方阵营后,我有种奇异的感觉,并且这一感觉再未消失。那就是我一分为二了:一个悬挂在绳子上供万人瞻仰,像个英雄;另一个却鬼鬼祟祟,在万花丛中淫念四起,像个嫖客。我分别在1970—1979年和1980—1989年两个年龄段的姑娘中转了转。十分虔诚地阅读了这些姑娘的资料。正读着,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问我要不要买招贴签。这里要说明一下,招贴签是为了写下自己电话号码贴在姑娘资料上的。在我那资料上用笔直接留号码的是图省钱的家长所为。招贴签的形状是心形,很爱情的样子,一块钱五张,不算很贵,再说了我毕竟是年轻人,不省下这一块钱才符合年龄,就买了,然后在我觉得还行的四个姑娘身上分别贴了。剩下一个不知道怎么打发,觉得也不好浪费。后来当我转到1940—1949年那个年龄段的时候,一个满脸是斑的老头问我为什么跑这儿来了。我想了想,说,我替我爸爸找对象。那老头没有就此忙于自己,而是微笑着跟着我,每当我侧过脸就能看到他正对我笑,这是一副打算交谈的架式。他也许会问,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你爸爸为什么也要找个老伴,他为什么自己不来,你这个当儿子的还真不错……当然,他最关心的是我会将手中那张剩下的招贴签贴在哪位幸运的老太身上,然后供自己参考,就像个考试作弊的学生普遍有的心理。为了杜绝回答上述问题并且满足他的需要,我终于悍然看上了一位退休小学女教师。

  这里,也抄下来:

  0659,女,生于1948年7月25日,1968年插队苏北,1980年回城,任市内某小学民办教师(后转正),同年结婚,先后生有一男一女。1990年被评为小学高级教师。1992年入党。2000年老伴去世。现已退休。有退休工资和公费医疗,儿女均已成家立业。觅条件相当,身体健康,年龄在60—70岁有住房男同志共度晚年。

  说实话,我觉得自己跟这个老太挺合适的。

  

  万人相亲大会让我长了不少见识。如果不是王氏打电话给我,可能我会多待一会儿。

  嗯,王氏,希望大家没忘记这个人。说实话,我忘了,所以接听电话时很是费了周折才弄清楚那个女的是谁。对,就是那个和龙虾一起涌进南京的盱眙姑娘。

  她说,你不是说好请我吃饭的吗?

  哦,是是。我对着面前一个老太婆直点头,后者很不满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你说过吗?我只好走开,问王氏,你今天不用陪唱了吗?

  切,我有工作呀,现在下班啦。

  什么工作?

  你什么记性啊,王氏撒起娇来,原来你把人家给忘了啊。

  没,没,我赶紧说,啊,下班了啊,你在哪儿呢?

  似乎那晚唱歌时她确实说过在什么地方上班,号称自己到KTV包间来陪唱只是为了多挣两个钱,而目的是为了供其弟弟上大学。多么感人的姑娘。如果她的下场惨一点的话,最好是弟弟后来成了大人物而不再认这个姐姐的话,简直就是一部感天动地的电影啦。

  哼,随便你,不请吃饭就拉倒。在广源小区,我家在这儿啊,你不会也忘了吧。

  没忘没忘。我没有多想,打车奔了过去。

  其实这个广源小区离我家并不远,我在路上想的问题是,是否把王氏带到我家楼下那几家熟悉的小馆子去吃饭。但司机说的故事提醒我不能这么干。

  司机都是很寂寞的,我记得王奎说过他当年作为一个司机的故事。他曾经把车开到西北,开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人一间房子一棵树一只鸟一片云,这使他以为自己都死了呢。当然,这个出租车司机跟王奎的那段经历不可同日而语,但或许也有某种相似点,即希望自己还活着,所以他要对乘客喋喋不休地讲故事。他讲的是当天晚报上的一则报道。当得知我没看报纸时,他不免失望,神情里无非是你这人也真是,不读书不看报,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你还算个好市民吗,这叫我怎么跟你探讨呢。为了挽救我的市民身份,他把故事很详细地说了一遍。

  说的是一个妻子死掉子女也不在身边的老教授和一个卖淫女的故事。当然,教授搞小姐也没什么不对,大家都搞,凭什么不给教授搞?司机替教授很是鸣了一通不平。问题在于,教授居然把卖淫女带到家里搞,这就错了。教授带她回家搞,理由不外乎是他是教授,万一被抓到就身败名裂了,还是在家里搞觉得安全。但他忘记了另一条,那就是此举彻底在卖淫女面前暴露了自己,暴露了身体,暴露了住址,暴露了家庭状况,暴露了学识身份,也暴露了虚荣和欲望。于是第二天,卖淫女有恃无恐地带着一拨黑社会的人到了教授家展开了冠冕堂皇的敲诈。教授把钱给他们了。过了几天,那个卖淫女又来要钱了,教授就吃不消了,不过这次就她一个人,所以他就把那个卖淫女给杀了。司机所专注的细节是法医的尸检报告及记者的渲染,那就是卖淫女的身体内部有新鲜的精液,产地正来自老教授。

  你觉得是杀了后干的呢,还是杀之前干的?司机问,然后他又自己回答,我觉得是之后干的。

  十一

  其他地方天黑没有我不知道,广源小区的天还没黑,在所谓余晖之下,站在小区大门等待的王氏确实让人怦然心动。她穿着与在包间完全不同的衣服,非常像一个所谓的上班族。

  因为光线、服装和场合有异,我觉得自己有点紧张。

  大概拐出一个街区的时候,我就已经可以拉着她的手了。携手并肩,找地方吃晚饭,非常生活化的景象。在印象里,与一个女的手拉手走在大街上还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怎么说呢,即总感到身后跟着一个猥琐的矮个男人一路窥视着前方这对年轻男女,而这个猥琐的矮个男人正是另一个自己。于是我走走停停,希望让那个跟踪的家伙暴露出来,当然,没有。也就是说,我有点激动。

  吃饭的时候,我要了啤酒,王氏吃菜。适当的酒精使我感到逐渐放松,心情变得比较愉快。我们延续了关于龙虾、弟弟和英语的话题。在这之间,我探听到了王氏的上班地点。据她自己所说,是在和平商场的化妆品柜台当售货员。当然,对此我无所谓。我觉得这只是一种可能,即王氏可能真的在那儿当售货员,也可能仅仅是骗我的无伤大雅的一个小伎俩;换言之,王氏可能真的是一个卖唱兼卖淫女,也可能卖艺不卖身(瞧我说得)。总之,我管她是干什么的呢。

  你不信?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似的。

  没有啊,有空我去你们商场看你吧。

  好啊,她说,一进大门就能看到我。

  那你怎么向你同事介绍我呢?我装作好奇地问。

  这倒也是,她皱了皱眉,说,我有男朋友了,他们都见过的。

  我没接话,不知道为什么,当得知王氏有男朋友后——即便不知真假——我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于是我像表达愤怒那样将杯中的啤酒猛地喝完(其实只有很少的一点酒)。放下杯子,我又不免恶心和好笑。

  显然王氏没注意到我的神情动作,她在继续思索,考虑如何向同事介绍我的问题。这一思索的神情堪与聪明的一休相比,于是后来我们终于听到叮当一声,她的眼睛也一亮,兴奋地叫道,告诉他们你是我弟弟吧,哈哈。

  这个,我往后仰了仰,说,我看起来比你小吗?

  她也往椅背上靠了靠,斜着眼打量我一番,点点头又摇摇头,然后趴过来说,不管了,男孩子看起来总要老气一点的嘛。

  好吧,我装作很吃亏地说道,不过,希望你以后别再说我是什么男孩子,好吗?

  那说什么,男生?

  操,那更没必要了。就说男的,男的,挺好。

  不许说脏话,她伸出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唇间,然后又伸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说,男的?哈,你真土啊。

  或许是本能使然,后来我还是把话题绕到了她的男朋友身上。我说本来我想当你男朋友的,没想到你有男朋友了,我们能是个什么关系呢?她说,那就做好朋友啊。我说,我可从来不跟女的做什么好朋友的,怎么做啊,太危险了,我挺那个什么你的……她打断我问,什么挺那个你的,怎么危险?

  我感到浑身有点燥热,这话我不太能说得出口。我讨厌肉麻,另外,一个陪唱女,很可能还卖淫,甜言蜜语用在她们身上显得非常地伪善。话说回来,我也没有说出那些烂电视剧中男女台词的能力。但王氏显然不想放过这个问题,我最后只好说,我有点喜欢你。

  这是罪恶的言辞,说完我就赶紧把嘴闭紧,希望能把说出这句话的责任推卸给那个跟踪而至坐在我身后另一张桌子上的自己。

  王氏比我坦然多了,听了我的话显出高兴的样子。她是这么说的,我也蛮喜欢你的,否则就不会打你电话了。

  真的吗?

  她白了我一眼,说,假的!

  吃完天已黑透,但街道上灯火辉煌。我们在路灯下像恋爱中的男女再次携手并肩。时在春末,空气里总有些诱使人干点坏事的碎屑物质。路灯之下是一些长了多年还那么高的树木,就像发育被准时中止了的少年。不过叶片已初长成,造就了那些斑驳的光影。往路侧再深入一些,就是那些专供青年男女拥抱、热吻和抚摸的阴影地带。只要乐意,每天晚上我都可以看到他们。当然,我肯定每天晚上都能看到他们,我没看到,身后那个家伙不会漏掉这些好戏的,他就爱看这些节目,我很了解他。

  我学着别人的样子把王氏往这些阴影中挤,然后试图学习别人充分利用路灯下的阴影。她拒绝拥抱,也不热吻,只是脑袋偶尔像鸟一样在我肩膀上作一番短暂的休憩。我只能一边走着一边用手在她的臀部上下忙碌。我所能确定的是,腰是好腰,臀是好臀。

  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

  把她送到小区后,她也并没有赶我走,主动提议和我在小区内找个地方坐一会儿。不过,在小区内,她没有和我携手并肩,说是怕认识的人遇见,这样不好,因为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男朋友了。我像个老年人那样表示理解。为了使坐一会儿不致空洞,我就近去小区内的一个杂货铺买了两瓶饮料。她则站在杂货铺泄出的灯光照射范围之外,但在我的视线之内。当我等待找零回头看到她站在黑暗中模糊的身影时,怎么说呢,突然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愧疚,不应该让她等得太久。

  小区内几个像样的空场地都被晚饭后出来散步的老年人和儿童占据了,后来我随王氏来到她的楼下。在楼一侧是一个自行车车棚,我们分别找了一辆自行车,坐在书包架上喝着饮料看不清彼此面孔地又聊了会儿。她指着我们面前这栋楼的某扇窗户,说里面是她的表姐夫妇,她只是寄居其中。我只好由衷地说,你表姐他们如果不在家就好啦。也许我应该把她带到我的家里,而且很近,近到这段行走不会削减欲望,很可能是每走一步都要增添一些。可惜没有。

  十二

  后来几天,我和王氏通过几次电话,也发过若干短信。但不是她有事就是身体不舒服而没能见。这当然也没什么,我想提到那一天晚上与她告别朝家走的时候的一些感受,那就是十分没劲,走不动。然后我就打了辆车去张亮那儿喊他又喝了点,也是心不在焉,只知道使劲灌。当然,我没有对张亮提王氏。张亮倒是跟我再次提到了他和他那位女同事之间的破事。这件破事已逾一年,还顽固地保留着最初的状态,即对方既不拒绝也不接纳,没有接触,只有眼神。这都叫什么事呢。当然,那姑娘也是一大块头。也许是听腻了吧,我一点也不记得那天晚上张亮都说了些什么。最后,我说,就按你所想的那样干吧,既然跟她没戏,又无法容忍她在你眼皮子底下恋爱结婚生子然后老掉,像我一样辞职吧。在我看来,这无比正确,可张亮却撇嘴。这个表情看得我直接想吐,一如我对自己所说的话所产生的厌倦情绪。

  说点张亮吧。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张亮。我经常拷问自己,是什么东西促使我跟张亮这种人坐在一起喝起酒来的呢。我根本不爱喝酒,此其一;其二,我不爱跟张亮喝酒。对了,还有王奎,好在他两年前就离开了南京,而且现在回来已娶了人。所以,就不提王奎,说张亮。我对张亮的厌倦由来已久,对此我可能说不明白,我只是记得很多年前他喝酒时就开始频繁地打嗝。如你所知,这个嗝跟饱无关,喝酒的人根本吃不了什么东西。问题在于,张亮打嗝总是那么剧烈,如果他正触碰着桌子,因嗝而起的震动就会准确无误地传达过来,抵达我的膝盖,然后影响我的身心。这总让我感到非常恶心,就像一个人剧烈地吸鼻子、咳痰,种种声音不难让你想象到他即将把这些痰或鼻涕给吐在大街上然后招来一个胳膊上戴红箍的大妈,而事实呢,大街上很卫生大妈们很失落,也就是说,他往往会把这些痰或鼻涕又咕咚一声咽了回去。如你所知,这些玩意儿早已是享誉体内的著名垃圾,没有任何回收之必要,可他们却如此珍惜,强迫身体对其施之消化,我因此总是看到那些义愤填膺的胃,它们不免要对这些垃圾大摇其头。这不是比喻,也是张亮的事实。张亮就是吞食自己痰或鼻涕的东西。

  我又是什么东西?

  我真不是人。我对不起兄弟,对不起朋友。我想说的是,亲爱的张亮,亲爱的王奎(如果他目前还算一个的话),你们何时驾鹤西去?不过,令人绝望的是,当我们的生活中没有了张亮和王奎,也会出现别的人坐在你的对面和你喝酒说他们的破事。辞职那会儿,张亮曾告诉我,去任何单位都一样。这句话很有道理,我同意。现在我要把它用在张亮身上,即没了你,还会有另外一个人坐在我面前干你所干的这些事,都一样。这世上有没有不一样的东西?我每天中午起床时都要思考这个问题。我有时想着想着又睡着了,有时则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睡着和睡不着还是一样,最终我得爬起来找点吃的,找点喝的,上上厕所,看看大街。然后就是上下班或别的什么人再次来来往往于我的楼下。我多么希望这些人有一天突然跑到我的头顶行走,在空中疾驰,像麻雀飞越稻田,像乌鸦经历战场,而不要总是满足于在水泥地面埋头赶路。他们一点也不体谅我的感受,他们根本不知道在我的方位看上去,他们仅仅是一群爬虫,我要为他们大掬其泪,而且也为他们庆祝,告诉他们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人间福满门,告诉他们什么也别说了就这么过吧。

  十三

  喜讯。

  一个操着地道南京话的老头终于给我打来了电话,他的女儿正是我贴的那四张招贴签之一的成果。他先问我住哪儿,我如实相告,他说他们家在城南一个地方,问我几路车可以到达我这儿,我不是报亭老头,对路径不熟悉,即便我老了真的在大街上卖报纸,也未必能答得出来,所以这问题把我问住了,我想说我不知道,但我还是说,40路你们那儿有吗?他想了想,嘴里念叨了一串咒语一样的东西,然后非常肯定地说,那得转两趟车。然后他又问了我的一些个人情况,我说我那卡片上都写了,都是真实情况。他说看过的我知道我知道。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年龄、身高、学历和家庭人口等情况又问了个遍。然后他就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他打算带女儿和我见一次。我一不小心,说,我天天有空。他愣了一下,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我目前什么也不干啊。然后他吞吐了半天,最后说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然后就再见了。

  刚开始我没意识到什么,我知道所谓“再见”就是“别了”,我最喜欢别了而不是再见。这没什么,我只是希望下一个打我电话的家长视力好一点,把那张卡片上的文字看清楚了,然后再记忆力好一点,都记着,总之,不要重复。后来我如约去赴王奎的酒席。在桌上王奎和他老婆说到了杭州的结婚风俗,继而说到了王奎老婆家里的一些事。王奎老婆的爸爸是个厂长,妈妈是个医生,而其本人以前在单位当过秘书,后来干过导游,再后来卖过服装,目前跟着王奎跑业务。我对她的经历表示钦佩,一个年轻女人,在江湖上奔跑多年,要么她会成为一个婊子类的人物,要么她会很热爱生活,懂得珍惜。很显然,王奎老婆属于后者,她嫁给王奎也属慧眼独具,二人非常般配。事实也正如此,从他们眼神里我虽看不出什么爱情,但全是信任和默契,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情。

  也正是因此,我突然意识到那个老头问了我许多问题,而我却对他的女儿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们家姓什么,不知道他的女儿年龄、体型、学历和工作,等等。想到这个,我突然非常生气,而且越来越生气。那个老头凭什么把我调查个清楚然后在听到我目前没工作时就自作主张地挂上电话?这种屈辱感彻底败坏了我的情绪,饭后我已无兴趣参加王奎和张亮的活动。他们要去打保龄球。我表现得相当坚决,看起来就像我在抵制这种中产阶级的实质是暴发户的活动趣味,这引起了张亮他们的疑惑。事实就是如此,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不善于拒绝,我不希望让人看到我的情绪出现了波动。相信我身后那个家伙也如此,否则他就不会躲起来了。在我看来,悉听尊便是个非常好的态度。我想起很多年前的那次,还是我们三个人,王奎带我们去嫖了娼。也正是这次嫖娼活动断送了我精心照料多年的童贞。当然,以今观之,不足一提。但在当时看来,处男对初涉性事应有的紧张,对违法活动应有的恐惧,都足以使我拒绝王奎的邀请。另外,从虚荣心上来说,要我以珍贵的童贞委身于一个千万人操的妓女,此乃暴殄天物、大逆不道,愧对列祖列宗。而当年的情形却是,我不仅没有拒绝,而且还以一个中老手之态欣然前往。当然,事实上那是一次极其不成功的交媾,我对那个卖淫女毫无记忆。没有事件过程,记忆完全是一些类似于幻觉的片段式细节,比如室内昏暗的灯光,床单上的条纹,还有就是一个枕头始终硌得我腰疼。我说这一点仅仅是为了表明,我不善于拒绝。

  但这天晚上我却是那么坚决,像一个革命者拒绝出卖组织而走上刑场,或像一个汉奸拒绝死亡而替鬼子带路。他们开始和我讨论,你不想打保龄球,那你想干什么?我说算了吧,我想回家。他们一点没有意识到我的严肃,居然笑了起来,问,你是不是想去唱歌?唱歌也行。我明显地意识到自己的耐心已经丧失,而且我身后的那个家伙为了逃避我的失态造成的尴尬而躲了起来。我说去你妈的,老子走了。说着转身就走。但他们不想让我就这么走掉,有人伸出手来拉我,是张亮。好吧,去你妈的张亮。我使出了相当大的力气将他的胳膊打了回去。力气如此巨大,不仅张亮,我也没有准备,所以,我们都因之身体摇晃了一下。后者当然要生气了,他骂了我,王奎和他的老婆站在旁边就那么看着。我很痛苦,只好反唇相讥。后来王奎见我们二人有动起手来的趋向,这才过来打了圆场。这一和解过程有如电影,俗不可耐,我不想重提,我所愿意说的是,气氛缓和也没有改变我立即回家的决心,而且正因此,决心大到了吓人的程度。

  不知道王奎当晚有无取消活动。

  我只是感到难过。我没有坐车,而是独自步行往家的方向走,我多么希望步行能够使坏情绪在到家之后消失。委屈之心有如道路逶迤不止,也唯有此时,身后那个猥琐的家伙才赶上来与我合二为一自我舔舐。路过广源小区的时候,没忍住,打了王氏的电话。过了好半天她才接,听她后面的声音,正在那家KTV包间的门外。我的眼前是她站在走廊尽头,她以为这样一来那些鬼哭狼嚎的声音就不会传到我的耳中。我还想到那个包间的门内正有一群男人,他们无论是否已婚,都是如狼似虎,而那个一直对王氏掐掐弄弄的混账东西一定已经等不及了。于是我挂上了电话。

  十四

  直到王奎携老婆返回杭州前夜,我和张亮才再次不尴不尬地又同时受邀坐在了一起。这在之后再说。王氏也未有联系。我开始坐在家里发呆,然后接电话,然后和那些来自于相亲大会的姑娘们见面。

  先说一个幼儿园教师,早在见面之前,我们就已通过电话。好像完全是为了遵照或响应人类自古以来练就的想象力,她的声音果然十分幼齿。她就使用那种跟儿童说话的口吻与我约定了地点。当她说到“好的,明天见时”,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有一根娇嫩透明的小手指伸在我的眼前,并且还弯曲着,这迫使我也伸出同样的手指做出同样的动作与之勾了那么一勾。

  这是一个相貌和声音有着巨大差异的姑娘。说多了显得我缺乏传统美德,我只能说她是个过于成熟的姑娘。我们一起吃了一顿简餐,重复我们早已彼此清楚的问答题。后来,我实在找不出什么话来说的时候,回头希望求教于另外那个家伙。然后我就再也没有把头恢复原状,或者再也没敢多看她。就听吧,听一听夜莺的呢喃和银铃般的笑声,尽量保持一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美学方式。我这么说不是说我喜欢她的声音而不喜欢她的长相,不是,我对她谈不上喜欢和不喜欢。就像著名电影明星章子怡一样,据说她很漂亮,是西方人公认的东方美人。但如果我喜欢她,是脑子出了故障;如果我不喜欢她,还是脑子出了故障,我没有也不希望脑子出现故障。总而言之,她跟我毫无关系。

  还有个也是吃简餐,她是个外企公司的职员,具体干什么不便细问。见面除了重复上述场景之外,我注意到两个细节。第一,她在约会之前说她下班会迟一点,让我告知体貌特征便于她来了之后找,而事实是她来得很早,我进门就看到了她,一个面孔雪白,白到五官可以忽略不计的女的。当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之后,她发来短信说她坐在某某桌,然后我再走过去与她面对面坐在一起,吃光那碗番茄酱浇灌的烂饭。第二,当我们吃完饭,她坚持走在我后面,我也没好意思打量她,然后在一盏被人用弹弓打碎的路灯下,她叫住了我,与我互道珍重,各自回家。不过,后来当我经过大街边的一个公共厕所时与她再次重逢。她在公厕外面那些来路不明的水洼间跳跃前行,倒映于水中可谓惊鸿一瞥,当她终于抵达干燥地带,猛一抬头居然看到了我,脸一下子红得可怕。简餐店里有卫生间她不用,而要用肮脏的公厕。她憋着那泡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我辗转反侧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弄明白,两个细节表达的是一个意思,即她只希望看我走动的形象,而羞于在一个理论上是为了来跟她交配的男子面前过早暴露体态和走姿。她多么希望我一直没有看到站着的她,希望我只记得她那张一白遮三丑的脸,多么不幸,居然还是被我看到了,这是一个悲剧。我想到她一定也与我一样辗转难眠,懊恼情绪因为枕上所必然的夸大而演变为极度的屈辱和悲伤,她也许会把头捂在被子里梨花带雨地哭出声来,而此时循声而至的父母会站在她的床头问她为什么哭,于是她不再哭了,也不想把因为哭而扭曲的面孔放在父母面前,所以会在被子里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给我出去!我要说的是,在我们第二次互道珍重的时候,我看着她仓皇奔走的背影并没有觉得她的体态和走姿有什么不好。她缺乏的是自信和坦然,这也许才是她错失最佳婚龄的真正原因,而决不是她自己所说的什么什么。想到这一层,我突然觉得她是一个多么招人怜惜的姑娘,她比大多数姑娘更需要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将改变她性格上的弱点,从而使其生活彻底明媚起来。也就是说,我很想给她发个短信,向她建议我可以帮她。可惜困意袭来,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

  我没有和这些姑娘有过第二次见面。姐姐说,这是不对的,只见一次是不对的,应该相处一段时间再说嘛。我想,姐姐这话绝对是正确的,都这么大人了,难道还指望一见钟情一拍即合吗?为了说明这个道理,姐姐开始寻找论据,那就是她和姐夫当年。她说,我那时候还看不上他呢,头那么大,像个寿星,完全是被他死皮赖脸给骗来的。说着她就冲姐夫假装生气。后者就在旁边很艰难地冲我笑。我不知道姐夫这么笑是不是希望我别泄露他的秘密,那就是我曾在某个简餐店看到他和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有说有笑。当然,我不确定,我不确定他和那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也不确定他现在冲我笑是否包含这层深刻含义。总之,他和我的姐姐也有过所谓当年。而此时,他们的儿子小京则坐在一旁专注于不断地更换电视频道。他不仅对我们的谈话毫无兴趣、不屑一顾,似乎也对各个电视节目提不起兴趣,之所以这么专注,是他的兴趣正是电视机和遥控器之间一按即灵的物理关系。

  十五

  大概是两个星期后,王氏再次给我打了电话。她先对我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表示失望。我于是说,你有男朋友,我不敢联系你。于是她变失望为愤怒,指责我明明是在找借口。我说好吧,那就见见吧。

  晚饭时间已过,所以我们没有吃饭,继续在广源小区那些被妇孺占据的地方转了一圈,然后买一瓶饮料来到她的楼下。她事先没有告诉我她的表姐夫妇不在家,所以到了楼下后我已经感到疲惫不堪。所以当她提议我们上楼去她家坐坐时,我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我想到的是,如果真的干那事,第一,我是否得付钱?第二,我的嫖资是否够?第三,楼上是否已有两三个彪形大汉埋伏在的床下和门后?

  可我没有推辞,而是紧随其后。五楼,却让我感到很高,加上楼道里没有什么光线,于是我觉得自己犯了恐高症,一阵阵晕眩像王氏的臀部那样摇晃着我。

  进了门第一件事是我去了趟卫生间。当然,里面没有埋伏彪形大汉。我注意到池子里堆积着不止一人的内衣,不知道有没有男人的。而白色塑料马桶盖上有一根无比清晰的阴毛,这也很难判断性别。如果王氏所言属实,即这里还有一对夫妇的话,那么她兴许真的不是卖淫女,而且确实有个在某个工厂上班但对她越来越不好越来越粗暴的男朋友。如果相反,那这里显然居住着不止王氏一个卖淫女。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一个普通居民的家。客厅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迹象。主要这是一种老式套间,客厅很小,仅是一个过道而已。它虽然只有几米之遥,但仍然有某种曲径通幽的长度。好在我终于顺着这条曲径来到了王氏的房间。

  一张单人床,一架帆布衣橱和一台很小的电视机,大概只有九吋,是那种摆放于出租车上的电视机。王氏打开了它叫我看,她自己则出去换衣服。这么小的电视机,让我觉得它上面的人物全是无耻小人。然后我就发现她没有将房门带严,于是我从门缝里看到她在客厅里脱下长裤,然后套上一件质地不怎么样的裙子。她走过来时,我也没有像一个偷窥者那样赶紧跑开,而是就站在门后等她进来一把将其搂住。

  哼,偷看人家换衣服,你真是个小人。

  她把我推开,去换了一个频道,说了一个电视连续剧的名字,问我看不看。我说我家里没电视。然后我们就坐在床沿上等待她所说的那个电视剧。在等待中,我多次有所动作,都被她暧昧地推开了。后来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事似的,问我身上有没有五十块钱,说是上个月的电费是借邻居的,一直没还,而她自己的钱则在当天下午的麻将桌上输光了。

  我把五十块钱给了她,她立即出了门,并且让我不要出现,说是怕人说闲话。我听到敲门、寒暄和感谢的声音。然后王氏又进来了。

  上床看电视吧,她进门后提议。

  我们就这么并排靠在床上。然后我再次将手伸过去。我先是隔着衣服抚摸她的胸部,然后从领口伸进去抚摸。我想,她是为了我能摸得更全面才将胸罩解开放在了床头的,而事实也有可能是她为了解放自己的乳房。

  她的乳房不大,很柔软。

  我很客观地评价道,好像比看起来小多啦。

  她仿佛为此话感到不快似的坚决把我的手拿出来。我只好捏了捏她的胸罩,确实挺厚的。

  于是我翻身压在了她的身上,掀起她的衣服用嘴来代替手,而手则撩起裙子摸她的下身。她的阴毛很稀疏。后者让我想到了马桶盖上那一根。在这一过程中,她都没有说话,也没看我,继续看她的电视。

  当我开始脱自己衣服的时候,她就像被惊醒的人那样突然跳了起来。

  你干吗?

  没干吗,我诚实地说道,想干你。

  你疯了!我有男朋友的!

  我没理她,而是想继续压住她。她则跳下了床。没有戴胸罩,站在地上的她的两个乳头像桑葚似的十分扎眼。

  你到底搞什么鬼?我不耐烦地说,给摸,为什么不给干?

  其实我想说的是,是不是五十块钱只能摸不能干?加多少才能干?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好意思说出来。

  别那么说,她冲我叫道,万一我男朋友现在来了就不得了啦。

  得了吧你,他早不来晚不来,偏今晚来?

  啊呀,你别不信,我告诉你,他随时会来,他经常这么干,他一米八,会把你打死的你信不信?

  是的,很可怕,我得承认我打不过一米八的剃着平头穿着无袖汗衫的青年工人。

  好吧,我说,就算他来了,你不开门他又能怎么样?

  嘁,她说,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是我男朋友啊。

  十六

  所以,我不想再提王氏了。也不打算弄清楚她是不是个卖淫女了。也就是说,五十块钱我不要了。好像我姐姐给我垫的万人相亲大会的报名费也正好是五十。这个巧合不是出于小说构思,而是事实。让所有的五十块钱见鬼去吧。

  最后一次吃饭,王奎没有带老婆来。问去哪儿了。王奎说不舒服。我想,或许是王奎故意将她支开的吧,还是让兄弟像早年那样在一起好好待一会儿吧,吃了喝了唱了洗了也嫖了。事实并非我所想的那样。

  王奎这一晚跟我们所说的几乎全是他的老婆。是这样的,两年前王奎去浙江混,人生地不熟不太好混,所以他比较闲。有一天他去西湖玩,他的老婆正在导游,她在青山绿水之间摇晃着三角小旗,没有使用大喇叭,就这么给一拨游客讲解着这些名胜古迹后面那些浪漫的故事。王奎一直紧跟着她。他发现她的颈子上有好几道紫红的刮痧痕迹,这是中暑的证明。这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那几道刮痧痕迹让我们的王奎觉得这个姑娘一点儿也不相信她嘴里所说的那些美好姻缘,恰巧王奎本人也不信,他所相信的是这位姑娘也是一不容易的人。正是这一点吸引了他,以至感动了他。在不需要讲解的时候,王奎会跟她聊一会儿。王奎跟她说自己是一个开车的,曾经把车开到高原开到沙漠上去,开了整整一天也没有看到一个人一间房子一棵树一只鸟一片云,这跟死了差不多,但现在和她说起来却觉得那种死亡的感觉十分隐秘也十分亲切。他评论道,那些荒凉的地方比杭州似乎更美。王奎还告诉她自己高中毕业后在社会上所打的那些架。他们之间有一个兄弟在一次打架中被人家用铁棍把脑袋打开了花,死的时候仅有十七岁。后来王奎去过那个兄弟的坟头,是个冬天,发现别的坟头上的草都枯黄了,死了,兄弟坟头却有几撮草青翠得可怕。这到底是为什么?王奎问她,她答不上来。这是他们在旅馆的聊天,在旅馆院子里那些栏杆边她被王奎的故事打动,哭了。这使她不禁也给王奎讲了些,她说她小的时候上学经常在一条巷子里看到一个疯子,是个女疯子,已经很老很老了,他们很害怕她,因为疯子会把所有经过的小孩拦住,问他们有没有看到她的儿子。如果问她儿子多大年纪,她就说八岁。事实是她的儿子早在四十年前就失踪了。如果你说没看到她儿子,她就会追打你;而你说看到了,她又会拉住你叫你带她去找。王奎不得不承认,这个女疯子的故事好像在哪儿看过,似乎是在他的一个叫曹寇的朋友的小说里吧,但好好想想,曹寇也没写过,总之这是很奇妙的感觉。第二天,她还带领他们去了另外一些地方。在飞来峰上,在那些嶙峋怪石和古松瘦柏之间,他们经常相视一笑。在灵隐寺的烟雾缭绕中,他们也能看到对方。

  我不打算把王奎跟他老婆的爱情故事有板有眼地都说个遍,没那必要。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很俗套,因为爱情就很俗套,经典爱情更是俗套了又俗套。当然,在王奎讲这一切的时候,我和张亮还是被深深打动了。一如我们看了美国动画片《美女和野兽》,也有被打动的可能。我们因此没喝多少酒,也有可能喝了很多,但某种潮湿的东西稀释了酒精,使我们越发清醒和安静。吃完说完,我们就在饭馆门前彼此道别了。我们道别的方式十分庄重,就像我们一生将永不相见。

  再见。

  再见。

  再见。

  然后我再次打算走着回家。总是这样,我总是在所谓内心受到影响的情况下决定走着回家。行走就像能使这些多余的情绪或情感负担在路上随手抛弃一样,如此方能轻松上阵,我喜欢轻松上阵,我喜欢奔跑。

  在距离我家不远的那条街道上的时候,随手丢弃上述垃圾的工作已基本告成,所以我这才可以把注意力转移到眼前。这时候,我突然发现左右有点不对,平时这里半夜全是各种小食摊点,提供给这条街上四五家网吧里的年轻人。我和张亮就经常在这里上网,在这条街的小炉子边吃碗馄饨什么的。当然,两年前,还得加上一个王奎,我们经常出没于此。我记得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蹲在路边的民工,他问我有没有钱给他买台彩电,我说没有,他就站起来向我逼过来,幸亏王奎和张亮及时赶到,我们狠狠地将这位民工打了一顿。后来据小食摊的摊主讲,该民工是用一条腿跳着走掉的。

  我想到这些是希望它们能够出现,而不要像眼前这样搞得阒无一人。每想到诸如此类刻意的安排我就觉得矫情和恶心,即便它是上天的安排。好在正在我刚想恶心一下的时候,突然一个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因为太突然,我还是被吓了一跳,不过这没什么,到底是个大活人。

  如果我的身后真有另外一个自己的话,如果夜晚的事情可以确信的话,我要告诉大家的是,那个突然从我身边呼啸而过的家伙穿着确实和我很像,这不由得使我认为他跑动时胳膊甩动的样子也与我相似。他这么没命地奔跑,似乎有一群鬼在追他。所以我没忍住回头,果然发现有一伙手执棍棒的人在向我赶来。在路灯的照耀下,我发现这伙人相当年轻,大概只有我的外甥小京那么大,或许小京也在其中。他们边跑边使用手中的棍棒指着前面那个家伙或者我,叫嚣道:别跑,你他妈站住!如你所知,我也只好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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