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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路 | 吳易叡

 南靖草堂 2015-03-18

指路

2015-03-18 吳易叡 | 聯副創作 |

檔案工作進行了一段落,剩下幾個訪談還沒進行。發出去的十幾個電郵只有兩個人回信。也許是敏感的六月天,訪談對象的回覆總是謹慎些。愈來愈接近預定離開北京的日期,在那提心吊膽的最後一個禮拜,每天都到北大三院外頭溜達,順便等待手機簡訊。 圖/陳裕堂

檔案工作進行了一段落,剩下幾個訪談還沒進行。發出去的十幾個電郵只有兩個人回信。也許是敏感的六月天,訪談對象的回覆總是謹慎些。愈來愈接近預定離開北京的日期,在那提心吊膽的最後一個禮拜,每天都到北大三院外頭溜達,順便等待手機簡訊。

初夏的驟雨並未驅散醫院外的人群。

乞討的人多,其實並不大讓人意外。但時有所聞的是:貧童被人蛇集團拐騙,斷肢挖眼之後,每天清晨會被載到大城市的各個據點行乞,深夜才由原車接回。於是遇見沒有了雙足的孩子,你會多看他一眼,花多點片刻思索他的身世,然後便掏出身上所有店家不收,不到一塊錢的紙幣給他,雖然知道這樣並不能幫助他多少。

有些人直接告訴你他們的可憐遭遇:面無表情的夫婦抱著一對嬰孩。嬰孩用花布裹著,也不哭鬧。就在他們盤坐的地上立著一塊紙牌,上頭寫滿了他們從小康家庭突然陷入貧窮的來龍去脈,文情並茂。讓人不禁忖度的是他們整身,包括臉龐和頭髮上滿布的泥土,不若城市裡自然沉積在靜坐者身上的灰塵,而像是故意撲上去的。

多走幾步,一個胖壯的年輕人呆坐在醫院外的台階上。緊身壓力衣褲、單車手套、安全帽一樣也不缺,身邊也少不了那塊寫滿身世的紙板。他的故事動人得更讓人啞然失笑:「我是一個懷著中國夢的青年,在絲路越野單車壯旅的途中用盡了盤纏……」絲路騎了一半怎麼會停留在北京呢?這些專業運動配備我也想擁有啊。

環顧四周,出現了更多行乞的組合,真真假假就像一場華麗的馬戲一般。我的雙手插進口袋裡卻竟再也拔不出來。直到碰到賣資料袋的地攤老伯。

彩色的資料袋一個要價十元人民幣,雖然不便宜卻也不算哄抬。多買幾個剛好拿來分類檔案資料。老伯能言善道,我一下就和他熟了起來。他好心地問我:「來看病嗎?」「不,我是來找幾個大夫的,」我誠實答道:「但其實我對您這塊牌子更有興趣。」

牌子上寫著幾個大字:義務指路。賣資料袋只是幌子。老伯替人指路。

問路是要收費的。老伯從資料袋裡掏出一疊紙,密密麻麻寫滿了大夫的名字、他們的專業擅長、診療時間。雖然名為義務,指定大夫的小費行情都不同。指路人直接幫問路人打電話進大夫的診間,要是成功掛號,費用由兩人對分。許多從鄉下慕名而來進京看病,不識字或是被複雜的掛號流程折騰得頭昏腦脹的來客,就得依賴這種方式才能見到他們心儀的醫生。

奧運會之後,北京一夕之間施了脂粉。蓬勃的市場經濟體系吸引了來自各地的競爭對手,但撐起這個世界級城市體質的,卻是大批無法落戶的移工和幽靈人口。他們遠道而來打沒有合同的零工,承擔著工傷意外、塵肺症和群聚感染的高度風險,卻無法申請醫療保險。掙了兩個月的工資才夠看一次病,選醫生當然不能大意。他們是指路老伯的主要客源。

這時我腦海突然閃過一周前所見的:機場快線的窗戶上,貼滿了由營建集團和北京大學合作的國際醫療服務廣告。北京顯然覺得內需不足的醫療品質,可用外應來接濟。兩種性格相左的醫療並行,服務的對象也當然不同。其實在飛機上早也領教了另一幀廣告。已經有公司打造了頂級健檢和醫美的機加酒套裝行程。搭的是私人包機,酒店是鄰近瑞士中部著名滑雪景點的度假村。21世紀的魔山,不再屬於奧匈帝國上流社會的肺癆病患,而是被稱為「白富美」、「高大上」的中國新資產階級。

在三院外摩肩擦踵的人群,來到北京並不奢求頂級醫療。所看的病,真的,只要會好就夠了。北京對他們而言不僅代表了進步,還有承諾。地鐵上一路向你招手的尖端醫療廣告,告訴你中國信奉的是「科學發展觀」,科學可以興國、救國,還可以救命。

然而和所有人類面臨的問題一樣。進入全球化社會,啃食中國人身心的是與「富起來」的虛假承諾如影隨形的慢性病。慢性病是好不了的,充其量只能控制病情,無法痊癒。但有流言說:自從醫院開始自負盈虧,醫生的薪資開始實施考績制度之後,中國人便開始吃假藥了。對於醫療品質的信任感,隨著一連串的食安事件、人們對於政府汙走保費的感受逐漸加劇。藥吃不好,卻已經花了大半積蓄,索性把剩下的散藥拿回醫院旁邊賣了。

院外總是能見到一些散步者,他們大多背著或拎著一個不大起眼的包包,一面踱步,一面打量路人的眼神,不時故意擲落一張小卡片在街上,等人撿拾。卡片上印著一串電話號碼,打過去,他們出價購買你不吃的藥,然後兜售給其他病人或是私營買賣的醫生。不若魯迅筆下沾滿了革命者熱血的饅頭,這高價收購再以更高價賣出的藥,摻和的是老百姓的愚昧與絕望。

有網路公司看準了人們對醫療的不信任感,結合了網路掛號和線上交易在薄弱的信任基礎下,必須事先履行「買賣」契約的特性,也高調推出了「指路」的「在線」服務。求醫者只要付費加入會員,網站上各大醫院大夫的專長和用戶評價便一覽無遺。公司與醫生結盟,系統直接繞道醫院制度,幫你直接打電話進醫師的診間掛號。

逐漸便捷的高鐵也載來了住得更遠的求醫者。然而四通八達的交通網,卻可能連結了難以預知的絕境。

記得在香港的那年,病理學科剛收了一位來自哈爾濱的年輕博士生醫師。人還沒來報到,命便喪於病患的利刃之下。其實他不是兇手的主治醫師,兇手也沒有特定犯意。來自呼和浩特的十七歲少年從小陪伴患肺癆的爺爺看病。雙親都在外地當移工,照護老人的責任便落在少年身上。爺爺的病好好壞壞,但就是治不好。高鐵通車之後,少年開始每周帶爺爺進東北大城,希望能看到更好的醫生,吃到更好的藥。但不到三年,父母寄回家的積蓄都花光了,病還是好不了,希望變成了絕望。某天帶爺爺走出醫院之前,萌生恨意的少年逢白衣人就殺。

哈爾濱的殺醫事件並非特例,這兩三年來傳聞的「醫鬧」才真的滿城風雨。醫院外常見家屬拉著布條或抬棺陳情;網路上流傳著醫生必須拿著盾牌看病的圖片;不久前,媒體才報導一位孕婦產後失血死亡,醫院卻人去樓空的離奇事件,整個事件被死者家屬用手機拍下來。後來事實證明,這些事件有的只是零星衝突,有的其實是專業打手,受雇於心有未甘的家屬或病患自己,使出各種花招對付「無良、貪腐、不專業又誠信闕如」的醫界,實際上是為了詐領保費。

我的北京之行無緣遇見專業的醫鬧人士。據說醫鬧吵得最兇的時期已經過了,要看抗議不如到衛生部外面去看。果然,陳情者的行動升級了,但手段已經溫和許多。他們也舉布條和標語,但井然有序。和信訪制度的產生一樣,北京政府逐漸正視重整醫患關係的必要,開始受理大大小小的投訴案件。他們開始明白要求政府研擬對策,可能比直接槓上醫院還有效果。

而我終於訪談了第一位醫生,地點就在醫院的急性病房裡。

走進這座一級醫院,風景其實並不怎麼特別。詢問處、掛號處、領藥處該有的都有,擺設俐落整潔,採光也足,來往的病患擁擠了些倒是可想見。然而就在大廳,羅列著徵求臨床試驗受試者的海報、立牌,說明了這家重點醫院,國家挹注了多少研究資金,背後還有多少藥廠和生技公司撐腰。

出乎意料之外,隨訪的還有在病房裡進行田野調查的一位人類學研究生。她是在美國讀碩士的北京女孩。出國之前,讀的是語言。畢業之後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事,因此爸媽送她出國上學。她說,對厭食症頗有興趣。這年頭厭食症似乎開始風靡了起來,身邊也好幾個朋友得了這個「流行」病。因此暑假前便商情醫院的醫生讓她接觸病房和門診的個案,醫生也馬上一口答應。但蹲田野已經一個夏天了,覺得這題目越來越無趣,找不到出口;病人看起來都一樣,住院似乎再久也好不了……

年輕研究生抓住我問東問西,好像從我這兒可以獲得一些指引。

「到路上去看看吧!」訪談後我請了她吃飯,飯後這樣建議她。然後帶她在醫院外面稍晃了一圈。那是她完全沒見過,也不知道從何打量起的家鄉北京。

我們步出醫院,經過世界衛生組織三十年前到北京簽約的合作紀念石刻,經過五顏六色的醫學美容、生殖科技廣告,還有大大小小的健康促進標語。今年的關鍵句是:「堅守安全底線意識。」

踏著人行道上依舊殘破不堪的地磚,越過銅線裸露的掉落電纜。經過一個個皮膚黝黑、體格精瘦的工人,還有極可能也是從外地來的,無心上崗的警衛保全。低頭一望,印著「高價收藥」的紙片散落一地。

依然是豔陽天,湊上前去和指路的老伯攀談。「來三院看病嗎?」才一天不見,戴著軍帽,掛滿笑容的老伯顯然已經不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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