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讲坛》主讲人马瑞芳再次登上《扬州讲坛》，主讲“诺贝尔文学奖和《聊斋志异》”。
马瑞芳，我国研究《聊斋志异》的著名专家，现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轰动世界。马瑞芳从莫言作品的创作解析其与《聊斋志异》的内在联系，得出莫言获诺奖的深层次缘由。
特辑录现场录音，以飨友友。
这是我第N次来到扬州，我都打算在这里长住了。我说的这个话题，是前几个月，星云大师到山东大学演讲时定下来的。星云大师的演讲，盛况空前，可以容纳6千人的体育馆座无虚席，还有超过6万名大学生在看视频转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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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就看好莫言能得奖
诺贝尔文学奖是一个研究炸药的人所设立出来的，至今已有100多年了。OUYOU性，民族性就是世界性，莫言根植于山东高密东北乡这样的文学故土，继承了中国古代小说的优秀传统。结果公布之后，我就把手机关了，因为肯定会有很多人问我看法。而那时说他好话的，不缺我一个。
这算是逃过了第一波，但是没有逃过后来的。莫言自己说，很多人看不懂《生死疲劳》，但是马老师能看懂，这是向蒲松龄致敬，向《聊斋志异》致敬。那么，莫言和《聊斋志异》，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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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受《席方平》影响
莫言很小就辍学在家了，4年级以后就在家放牛。他曾经写过这样一首打油诗：“少小辍学业，放牧在荒原。蓝天如碧海，牛眼似深潭。河底摸螃蟹，枝头掏鸟卵。最爱狐狸精，至今未曾见。”他喜欢听爷爷讲老鼠精的故事，那里面的老鼠精，是极为可爱的。家人考学后，留了一些书给他，其中有一篇《席方平》，极大影响了他后来的写作。莫言曾在一次讲座中，介绍《生死疲劳》就是受《聊斋》故事影响。
确实，《生死疲劳》小说开头，西门闹遭受阎王殿油炸与席方平阴司遭遇如出一辙，这是容易看出来的影响，更深刻的影响却在整体构思。《席方平》写席父与土豪有矛盾，土豪死后，将席父拉进阴司，并利用金钱将席父送进监狱，席父被打得两腿鲜血淋淋。席方平愤赴幽冥替父申冤，先后告到城隍、郡司、阎摩殿。各级受贿，席方平冤不得申，受尽酷刑，被丢进油锅、推上刀山、锯成两半。最后二郎神审案，判席家父子还阳，严惩土豪、阎王、郡司、城隍。
除了莫言，这篇小说还曾影响过另一位中国人，那就是毛泽东。他在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夕，就对作家们说：鬼故事《席方平》可作清朝历史读。因为在最后二郎神的判词中写道：金光盖地，致使阎摩殿上尽是阴霾，铜臭熏天，遂教枉死城中全无日月。这是对社会痼疾的经典性概括：金钱控制一切，从地方到朝廷乌烟瘴气。阴司其实是封建社会末期阳世的翻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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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演讲故事来自《孙必振》
莫言在诺贝尔文学奖授奖仪式上称自己是“讲故事的人”，这种说法实在是太棒了。莫言的诺奖致词讲了几个故事。最后一个故事大意是八个外出打工的泥瓦匠为避暴风雨躲进破庙。天空雷声紧、火球滚，似乎还有龙吟。众人说，我们中肯定有人做了亏心事。咱们把草帽丢出去，哪个人的草帽被吹走，他就得出去接受惩罚。草帽丢出去之后，只有一个人的草帽被吹走。七个人把他抬起来丢到庙门外。此人刚被扔出，庙轰然坍塌。
其实，这个故事的范本是《聊斋志异》中真实历史人物传奇《孙必振》：孙必振渡江，值大风雷，舟船荡摇，同舟大恐。忽见金甲神立云中，手持金字牌下示；诸人共仰视之，上书“孙必振”三字，甚真。众谓孙：必汝有犯天谴，请自为一舟，勿相累。孙尚无言，众不待其肯可，视旁有小舟，共推置其上。孙既登舟，回首，则前舟覆矣。
一念之恶定生死的《孙必振》提醒世人：做人不能损人，损人结果很可能害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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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也有《聊斋》痕迹
莫言的诺奖致词直接受《聊斋》故事影响，《聊斋志异》构思模式对莫言小说的影响更是随处可见，其中他的《生死疲劳》颇有哲学意味，圆熟地将轮回转世和亦兽亦人两种构思方式结合起来，明显受到《聊斋志异》影响。
在《生死疲劳》里，地主西门闹土改期间被枪毙，先后转世为西门驴、西门牛、西门猪、西门狗……不管是驴、是牛、是猪、是狗，一概保持西门闹的思维，特别是他的刻骨“阶级仇恨”。因为西门闹有驴、牛、猪、狗的形体，高密东北乡的芸芸众生毫不掩饰在它面前生活，把人性之恶、之善、之复杂表现出来，彰显半个多世纪以来，人们的追求、抗争、挫折、勾心斗角……形式上看，就是一种轮回。莫言在诺奖致词中说：小说中那位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蓝脸，在我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生死疲劳》是一面镜子，是中国农村这几十年历史的缩影。
在《聊斋志异》里，就有多个轮回转世故事。《三生》写一作恶多端者被阎王先后罚做马、狗、蛇。轮回为畜类后仍保持人的思维。马、狗、蛇都惦记如何恢复人身。《聊斋》故事《向杲》的亦兽亦人最受称道。向杲之兄被恶霸害死，他不管告状还是行刺都没法复仇，后来向杲变成猛虎，化虎后完全按人的思维行事，却以猛虎之躯将仇人的头咬了下来。
除《生死疲劳》外，《檀香刑》同样有《聊斋》痕迹。小说以“狗肉西施”眉娘与县令情人钱丁的纠葛为重要视角，以大清第一刽子手赵甲为支点，叙述与几种清代酷刑紧密相连的悲欢离合，既有慈禧乱政、刺杀袁世凯、戊戌六君子历史事实的影子，又有高密东北乡村民反对德国修铁路的故事。情节奇诡、人物鲜活。小说次要人物小甲有特异功能，能看出人物“原形”：妻子眉娘是吐着紫色芯子的白蟒；坐在慈禧所赐太师椅上的父亲赵甲是只瘦瘦的黑豹；戴蓝顶官帽穿红色官袍的县令钱丁是只胖胖的白虎；领导义和团抗德国兵的岳父孙丙是只大黑熊；自愿代孙丙受刑的假孙丙小山子是只大黑猪；山东巡抚袁世凯是只巨鳖；德国驻青岛总督狼头人身……这样的构思与《聊斋志异》著名故事《梦狼》极其相似。在莫言笔下，大清朝廷封疆大吏是鳖；七品父母官是虎；金发碧眼的侵略者狼头人身说德语。传统花样仍在耍，各有巧妙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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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的成功离不开借鉴古典
莫言的成功更离不开借鉴古典。除了采用六道轮回、亦兽亦人的创作手法外，《生死疲劳》还采用似乎“过时”、“陈旧”的章回小说形式。章回小说是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唯一形式，由开山之作《三国志通俗演义》、《水浒传》开创定型，具有分回标目、段落整齐、故事连接的特点，最适合讲故事。每个章节都有好看且相对独立的故事，再共同联合形成一个整体。因为画龙点睛回目的使用，章回小说好看、有趣、引人入胜。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分别从贾宝玉和刘姥姥角度讲述鼎盛时期的贾府故事，拉开贾府盛衰序幕。晚清之后，因受西方小说影响，现代作家写长篇小说已很少采用章回小说形式。莫言推陈出新，古为今用，重新赋予这种古老艺术形式新的生命。这对中国文学很重要，这是艺术上的轮回、变迁、发展。
莫言在斯德哥尔摩虽然只说自己是蒲松龄的传人，其实他同样无愧为罗贯中、施耐庵的传人。莫言将画鬼绘妖、亦兽亦人的奇特想象和章回小说艺术形式融为一体，用以包容当代社会生活，将中国传统长篇小说构思形式和以《聊斋》为代表的魔幻理念推向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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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大家多读经典
郭沫若给蒲松龄故居写过一副对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在蒲松龄笔下，仙、鬼、妖都有着不一样的面貌，令人印象深刻。
在《窦氏》中，窦氏是个小女孩，十六七岁，被地主看上后，生下孩子，后被地主抛弃，母子被冻死在门前。但是，窦氏化身鬼后，最终施展手段，得以报仇。电影《画皮》公映前，曾让我看过一次，我认为本质相通，但是内容很不相同。通过《画皮》这个故事，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个是要警惕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二是那些三心二意的男人都有着一颗鼻涕浓痰一样污浊的心。
当然，还有妖精。蒲松龄创造的妖精品类最多，大自然有什么生物，蒲松龄就相应创造什么“亦物亦人”、“亦妖亦人”。千姿百态的精灵，由虫、鸟、花、木、水族、走兽幻化而成，从天上，从水中，从深山密林，从蛮荒原野，为寻求挚爱真情，纷至沓来人间，带来一大批有特殊意趣、好玩动听的故事。小绿蜂变成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的绿衣女；鹦鹉变成娇婉善言的阿英；乌鸦变成神女竹青。“獐头鼠目”是形容不良者的常用语，而《花姑子》偏偏写活重情重义的香獐精，《阿纤》写活善良勤劳的高密老鼠精。大自然最凶恶丑陋的动物扬子鳄幻化成秀美的西湖主；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暨豚，幻化成爱诗少女白秋练等等。
蒲松龄的笔下也有可怕的女性。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没有道德的男子，路遇一个女子就领回家了。这个女子问他家里的情况，得知家里只有一个女仆人。随后，男子赶走了仆人，并把三个孩子撂给了这个女子，走了。后来，当他回家踹开家门的时候，发现屋里一头巨狼跑了出来。3个孩子的头掉在地上。
古人善于写梦，蒲松龄续黄粱。有一个人考进士中了。一次游园，很多人都恭维他。他请一个算命的给他看看，对方说他是二十年太平宰相。后来到了寺院一个高僧觉得此人品行不好，不理他。但是要训诫一下他，于是让他入梦。 梦中，此人梦见自己做了宰相，干尽了坏事。最后，包拯弹劾他，流放途中被百姓杀了，进入了阴司，饱受酷刑，最后反省，1分钱也不敢贪了。
《聊斋志异》影响了莫言。其实，莫言学习经典才得了诺奖。那么，蒲松龄的天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他也学习经典。他向《搜神记》学习，还有诗歌、楚辞、戏曲……今天谈这些，就是希望大家多读经典，多关注经典。
记者 桂国 王鑫（根据现场录音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