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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条旗的南边

 联合参谋学院 2015-03-22

在拉美,我被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到底要飞多少个小时才能从中国飞到我们这里?听到我的回答后,他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这个小姑娘是从地球另一端来的!”然而,就像我们对拉丁美洲知之甚少一样,这里的人对我们也一无所知。墨西哥的交警在过马路的时候好奇地指着一座25层的写字楼问我,你们中国也有这样的高楼吗?厄瓜多尔的卖肉大叔问我,你们中国的衣服为什么质量这么差,虽然便宜,但是我穿了两次就坏了。秘鲁的出租车司机问我,你们中国也有我们这里这么多汽车吗?是不是你们那只能骑自行车出门?哥伦比亚超市收银员对我说,听说中国那里发生海啸和核泄漏了,我真替你们感到难过。

听着也许想笑,可是我们对他们的无知也并无二样。很多人不知道这片地区不讲墨西哥语、古巴语、委内瑞拉语,而是讲西班牙语。我们只知道这是美国的后院,却不知道美国的后院里这一个个独立的主权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 在这个遥远的地方,感受拉丁美洲,如同阅读一页重要的全球化历史;也像在阅读一页核心与边陲的历史。

 

当我们阅读着英国的工业革命,可曾想过,整个十八世纪,是巴西向英国提供了工业革命发展所需的黄金。当我们阅读着美国的南北战争,可知道,在南北战争之前,格兰特将军曾参与对墨西哥的掠夺,以牺牲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的利益为代价,将农业区界线向西向南推移。二战时期,美国可以一直以大大低于市价的所谓“有益于民主”价格购进锡,有谁会知道这是以玻利维亚那些死于营养不良和矽肺病的矿工为代价的?

 

这一年来,最令我难忘的一个国家就是海地。海地是拉美地区第一个独立的国家,也是拉美最贫瘠的国土。社会动荡、百年不遇强震加霍乱疫情,对于这个失败的国家,历史表现出的嘲弄总是大于同情。75%的人生活在赤贫状态下,20%的人能饮用上自来水,文盲率高达80%,替人洗脚的比替人擦鞋的多。震后,海地的强奸率上升,婴儿出生率翻倍增长。无数婴儿降临到这个人间地狱。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地震后一年半的时间。满大街仍然充斥着地震遗留下的残垣断壁。只要车辆经过,路上立刻浮起一片灰白的扬沙。总统府坍塌的楼宇仍然歪斜在一片废墟中,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清理。“自由之帽”的海地国旗早已陨落。

 

路透社的图片记者爱德华对我说,我一直尝试让我的镜头能够记录下海地的气味。这里的气味是特殊的,你在世界其他地方都闻不到这样的气味。在这里虽然物资缺乏,却有一样东西到处都有,那就是:垃圾,垃圾,垃圾,垃圾。 每天坐车出门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捂鼻子。黑人们走在充满着生活垃圾和尘土飞扬的大街上,似乎早已对这肮脏的环境习以为常。不远处是密密匝匝的难民营帐篷,沿路的臭水沟上空一群苍蝇正以各种姿态狂舞。我清楚得记得前面一辆涂的花花绿绿的公共汽车上写着一行字:我主同在,无惧危险 (With Jesus, No danger)。

 

爱德华说,他和他夫人在海地居住了三年。最后受不了这里的人和物,搬到了邻国多米尼加,只有在工作的时候才会回海地。我记得问过爱德华这样一个问题,海地人是依靠什么生活的?他和他的妻子相视耸耸肩,异口同声地回答我,靠奇迹。

 

海地人给我的印象是粗鲁,傲慢。从迈阿密来海地的飞机上,看到很多美国的医学院学生、NGO组织来此支援,然而,海地人却并不感恩,对来到这里的外国人充满了敌意。当我用我很客气地向餐厅前台的服务员寻求吸管的时候,黑人服务员用粗鲁的动作将装有吸管的盒子“砰”的一声甩在我面前。当我在人群中穿梭时,黑人用一根手指捅捅我的背,示意我让开。

 

哥伦布第二次航行至新大陆时,带去了最初的甘蔗根,将它种在了海地的邻国多米尼加共和国。甘蔗根种下后,很快冒出新芽,让这位远征军司令大为高兴。当时,蔗糖在东方要出高价才能买到,在药房里出售都是按克为单位称量的。在发现美洲以后近三个世纪,美洲生产的蔗糖成为欧洲市场最重要的农产品,海地、多米尼加等加勒比岛国成为了大规模经营“白色金子”的场所。从非洲运来的黑人来这里充当了廉价劳动力,他们也是如今海地95%黑人人口的祖先。在拉美独立后,美国的自由主义学派向这片大陆上播种了新自由主义的万恶种子,从此之后,自由贸易给拉美的产业带来了毁灭性的冲击。在这个世界性的工厂体系里,拉美地区原有的工业逐渐消失,只靠单一的经济作物依附着大国的发展。如今,海地的政体完全复制美国,美国是海地最大的援助国。然而在海地,三分之二的人口从事农业,国内最好的土地用来种蔗糖和咖啡用于出口,山上贫瘠的土地用于种国内消费的东西,但是海地的粮食却不能自给,每年耗费2亿多美元外汇进口粮食。工业基础十分薄弱,令投资者望而却步。

 

无论哪种殖民经验,结果不同,但性质一样,这就是人的主体性遭到剥夺。在美国学者迈克尔.哈特《帝国》一书中有过这样一句话“帝国主义已经消失,全球化帝国正席卷整个世界,没有中心,没有讲解,不断扩张,全面渗透”。在这个游戏中,海地注定没有地位。

当我被这个世界公认“失败的国家”感到无比失望的时候,仍然有一件小事触动了我的心。英语频道报道员小米跟我说,她们去了太子港的一个露天垃圾焚烧场。在那里想采访一个拣破烂的年轻男子,但是年轻男子说,我拣铜铁卖钱是因为生活所逼迫,我不想让我的女朋友知道我在做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伤心,求你们千万别拍我。

 

在海地有一句俗语,对苦难而言,海地不是陌生人。在一个又一个灾难后,生活没有好转,人们却仍得无奈地、艰难地生存着,然而,他们对拥有体面生活的盼望却没有改变过。回想起以前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之时,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拉美文学会出现如此怪诞和奇异的“魔幻现实主义”。然而,在这里发生的事情,却是真的让我想起书中所叙述的那个与世隔绝的叫做“马孔多”的地方,在那里,过去、现在和未来时间概念混乱、在轮回的怪圈里,发生的事情总是重复的、没有改变。

这,不就是拉美历史的缩影么?

海地第二轮总统选举当天,我们去了一个投票点。无数的海地人上街支持歌星出生的总统候选人马尔泰利。我问司机,他支持谁。他说支持马尔泰利,我问他,你不担心他没有政坛经验吗。他说,另一个总统候选人是前总统的夫人,他们一家偷走了国家的很多钱。而马尔泰利和我们一样是穷人。我在他身上就如同看到了隧道尽头的那一点光,我们已经厌倦了悲苦和贫穷的日子,我们需要变革,我们需要工作。

海地人热爱艺术。街头艺人展示的绘画大概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记录地震后被摧毁的城市:废墟、死亡和无序。另一类是描述着他们平静的田园生活:耕种、打渔和采摘。那些色彩鲜艳的画仿佛是一扇美丽与哀愁并存的窗口。打开这扇窗口,我仿佛看到了在废墟中生存的海地人,凭着对最基本的尊严和生活的理想追求,默默地等待着那飘摇不定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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