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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中记︱彻夜逃亡的人

 汉青的马甲 2015-03-24


刚刚醒来,这一觉睡得可真过瘾。身体无比放松,头也没有昏昏沉沉的。因为我又做了一个脉络清晰,情节曲折,却无法完整记录的梦。这个梦或许应该叫做《一生》,或者《我这一辈子》,或者《燕子李三外传》,或者《一个江洋大盗的逃亡之路》,总归是黄粱一梦,我做匪徒的漫长生涯在一夜几个小时之间完成一个轮回。

 

故事发生在北京,情节和老舍先生的《我这一辈子》有点联系,人物有许多《燕子李三》的元素。

 

大概我也是个好人,有家有业(所谓,不过是有老婆睡有吃饭吃而已),也曾做了几天的巡警,不知道怎么回事,巡警不做了,改做匪徒,事情还没做大的时候,就进了局子。结果那天,局子逮人甚多,大家一笼统地往局子里走,警察太少,没照顾过来,都让我们跑了。这成了我逃亡生涯的最初。后来才知道,局子对我们的惩罚其实很轻,根本用不着逃跑。他们就是罚我们在一边站着,伺候他们打麻将。也许我犯的这件事情跟赌博有关,要不怎么会让我们伺候打麻将呢?

 

我似乎跑到一个有钱人的府邸里,做了一个仆人。府邸的后面,有一座山。有一次我爬上那座山,发现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我是怎么发现的,记不清了。好像是看到几块尸骨,又好像看见别的什么证物,我知道了我家的主人原来是将自己的孪生哥哥杀死在这里我看到我正举着一块石头,没命地砸着地上一个人的头颅——),然后冒充他,侵占了哥哥的家产,以及妻子和儿女。

 

我吓坏了,但隐隐也有了一阵得意,觉得这个秘密是可以拿出来利用的。因此,我便不下山,准备守护这个秘密,并且在山上修筑工事,以防止外人的涉足。我的行径被主人发现和怀疑。他决定亲自到山上来察看一番。我得知他来的消息,悄悄开动许多机关,将自己隐藏在一个盒子里面。这个窗子四面都是玻璃,很大,也很黑暗。他一时半回找不到我。

 

但因为盒子是玻璃的,他很容易就发现了我。由于这个秘密不再属于他自己,因此我们搭成一个协议,我将继续为他保守秘密,并且成为他的同谋,为他办理一些他不方便处理的事情。

 

我的心怀鬼胎,他大概早已知晓的了。在暗中,一直有一个影子在跟踪我。我在前去某个地方执行任务时候,在一个十字路口,获得了一个神秘字条的指示,我因为疏忽,将那纸条的内容大声念了出来。身后的影子听到这些之后,瞬间消失了。我知道我将被告密。

 

为了掩藏神秘纸条指示我的正确路径,我故意绕到一个古老磨房的背后,以迷惑告密者和我的主人。但这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总归都要到达目的地,而一旦到达目的地,我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君子善趋利而避害。我决定原路返回,争取比影子早一点回到府邸。我首先见到主人的妻子——也就是主人的嫂子,将秘密彻底透露给她,希望她知道真相之后,有所行动。但我的企图最终失败。我被他们扔出门外。他们一致认为是我杀死了主人的兄长,我回忆起最初看到秘密时的情景。

 

我身无分文,再次狂奔在逃亡的道路上,竟而遭遇到失散多年的妻子。她似乎一直在主人家的门外等候我,期望我能给她一些钱,好回去买一些蔬菜吃。这次我终于出来了,却一分钱也没有。我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丢给她,落荒而逃。因为道路交叉曲折,加上我不熟悉路况,我又在不同的街道上遭遇了她几次,才终于行同陌路。

 

我从城市逃跑到荒野。这里的人因为穷困、饥馑、无聊,纷纷做下罪恶的勾当。我施展功夫(燕子李三)掠过一个个屋顶,看到许多丑恶的事情。父母和子女之间发生淫乱,淫乱过后,便将其中一个被选择的人吃掉。这是解除饥馑和无聊的唯一方法。他们的淫乱过程就发生在院子里,树枝上。我因为极度厌恶,迅速逃离这个村子。

 

我的年纪变小了,变成一个少年。这是我隐姓埋名的另一个手段。

 

我在更远的一个山村里(这里的人已经不说北京话),遇到一个远房表叔。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尚知道帮人度困。他有一个儿子,算是我表弟。他决定让我和表弟一起去村里一所学校上学,以躲避灾祸。

 

在表叔与学校老师们谈判的现场,我隐藏在一棵大树的树冠里面。谈判在一片葱绿的田野里进行。我的表叔扶着镢头,站在田地边上,等候老师们的决定。那些老师手里拿着我的有关材料,交头议论着。他们一直不肯发表结论。表弟和我都在那棵树上,而老师们就在树下。其中有人指着我的相片,说:这个人好面熟啊,是否在哪里见过?他这样一说,许多老师都恍然大悟。他们决定将计就计,将我收留下来,然后——(再通报官府来捉)。

 

我的表弟识破了这个诡计,飞快的跑下树去,牵着父亲的衣襟,反对让我去上学。他大声提醒着父亲不要这样去做。这时,一直站在父亲身边的一个老师跑到表弟身边,低声呵斥他: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我们就等着他上钩呢!表弟转身就跑。我的表弟变成我自己。是我在夺命狂奔。

 

我的踪迹终于被主人得知,他亲自来捉我。但以他笨拙的身躯如何能捉得到我呢?我在山间和村庄的屋顶上、树枝间盘旋飞行,而他只会在胡同里奔跑,抬着肥大的脑袋,用拐杖指着我。这样追了一阵子,他终于认输了,他只得去村外叫警察们过来帮忙。

 

我躲在一面墙背后。墙的那面是路。主人正气喘吁吁地从路上经过,和他一起的,是一个村子里的人,两个人边走边说话。我躲在墙的这边,准备他们一经过,我就越过道路,消失在莽丛中。可是,这时却从我身后出现一个端着箩筐的大嫂。她一把将我拉到后面,她自己贴着墙站在我站的位置上了。她听着墙那边行人的说话声,突然跳出墙去,吓了那两个人一跳。那两个人转过墙头,发现了我。我又逃跑了。

 

这样逃亡了很多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全然不清楚了。

 

有一天,我正在野外寻找食物,被一个农民发现。他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走过去。不久,开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警察,另一个穿着中山装,很严肃的样子。他还戴一副眼镜。警察将我带上车。吉普车开走了。

 

在路上,警察与中山装产生激烈的争论。中山装认为我没有罪,他似乎很知道我的底细,在车里跟警察据理力争,而警察什么也不同意,只同意我有罪。车子开回村子,警察让我和他一起下车。警察指着车里的中山装,对我说:“他可是从某个大型事业单位下来的人,他说你没有罪,必定是有些理由的。但我不管,我的任务是逮捕你。”

 

我顺从地跟着他,步行到某地去。我重新走过那些曾经逃亡的村子,最后,走回城市(北京)。我又看见那个熟悉的建筑(监狱),它一点没变,只是看守它的那些人的衣服变了。我偶尔听到人们喊着“解放了”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他们都“解放了”,而我反而被拘禁起来。

 

我走进监狱大门,门楼里探出一些脑袋。他们一律穿着土黄色警服,但我认识他们。他们或许是我以前的哥们,或许是以前逮捕我的巡警。他们看见我,都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这是一座男女混合监狱。我在犯人的人群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

 

我的膀胱憋得很难受,想要上厕所,好像,我在这逃亡的几年中,就没有上过一次厕所,一直憋着,忍受着,这次终于要解放出来了。我得到准许,迅速跑到厕所里去。这个厕所也是我熟悉的,它其实就是以前主人的府邸。我在去厕所的路上,遇见以前的狱友,他们得知我如今才被抓获,都表现出无比的惊奇。他们对我发出由衷的赞叹。这个厕所也是男女公用的。一个很大的小便池。女人都跳下去,解决问题,而男人只需要站在边沿上。我很小心地,以防尿液洒到那些女人的身上。

 

我们需要被转移到另一所监狱。男女犯人都同坐一辆大巴。我们在大巴里排好队伍。我坐在最前面,和司机靠的很近。大家都在高唱革命歌曲,并且纷纷写一些小纸条,传到司机那里去。司机没工夫看,他很敬业地专心开着车子。我帮他收那些小纸条,上面都抄录了一些革命诗词,都是对司机的赞颂和表扬。我将这些诗词念给司机听。司机很高兴,自己也写了几张小纸条,让我念给车里的人,作为他对赞颂的一种回报。

 

车里的气氛轻松活泼起来。警察都坐在后面,懒得管理。

 

我是罪行最大的犯人,而且潜逃期最长,以至于跨越了社会制度。我现在才知道“解放了”的真正含义,我现在才学会唱那些革命歌曲。

 

他们决定引诱我说出一些冒犯的话来。我则无所谓,什么都敢说。

 

他们问我:“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了享受另外一些人的么?或者,一些人生来就是为别人享受的么?”

 

我挤了挤眼睛,向着车里的所有人,说:“我的罪行到底有多少,在宣判之前,我一点也不知道;但既然如此,我还害怕什么呢?我索性同意你们刚才说的话吧。人生来就是被一些人享受用的。”车厢里爆发出了宏大的笑声。

 

我是一个经历过沧桑的人,我在笑声中这样想着,什么都觉得无所谓了。

 

车子晃荡晃荡地开着,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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