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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幼仪: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

 汉青的马甲 2015-03-27

  1920年初冬,一艘来自中国的轮船缓缓驶向法国马赛港。船上,一位身穿精致中式服装的少妇斜倚着船舷,四处张望。虽然神情颇显焦灼,但她的端庄与秀美仍清晰可见。
  马赛港到了,等着上岸的少妇在东张西望的人群里一眼认出了接她的人——阔别两年的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一眼,让她的无限希冀和满心欢喜顿时化为一股稚气的哀伤——那个穿着一件瘦长的黑色毛大衣、脖子上围了条白丝巾的男人,是那堆接船的人当中唯一一个露出不想到那儿来的表情的人。尽管没有见过丈夫穿西装的样子,但她一眼就看得出来且深信自己不会搞错,是因为,他的态度。
  男人是徐志摩,少妇是与他成婚五年并育有一子的张幼仪。此次,时值20岁的张幼仪是奉公婆之命前来伦敦与丈夫团聚的,马赛是中转站。
  见到张幼仪后,徐志摩皱着剑眉冷冷地注视着她,随后,第一件事便是带她买新衣服和新皮鞋,在受西方教育和现代思潮影响的志摩眼里,张幼仪从国内穿来的衣服实在太土了,与这个西装世界格格不入,只会让他在朋友面前丢脸。在附近商店,志摩替张幼仪挑了一套衣服,旧物“啪”地一声被他随手扔到箱子里,那一声,重重地砸到张幼仪的心上,疼痛落了满满一地。
  在由巴黎飞往伦敦的飞机上,第一次坐飞机的幼仪呕吐不止,志摩非但没有心疼反而用鄙视嫌弃的眼光扫她一眼,把头撇过去说:“你真是乡下土包子!”不过话才说完没多久,他也吐了。幼仪也不甘示弱,轻声脱口说:“我看你也是个乡下土包子!”没有久别胜新婚的欣喜和激动,这就是分别两年的夫妻相会的真实情景。
  他们在康桥大学附近的沙士顿小镇住下,日子没有意想中的郎情妾意。其实张幼仪一直是努力的,志摩出国后,她在家乡亦力求上进苦学英语,以为只要紧紧追随丈夫的脚步便能抓住丈夫的心,她期待在这个西方世界,丈夫对她的态度能有所改变。张幼仪的思想里,在这里,可以不用有国内的矜持,可以没有刻意的距离,“就两个人在一起,是可以为所欲为的”,然而做到这一点的是徐志摩。“他爱来就来,爱去就去,好像我不在那儿似的。他总是回家吃午饭和晚饭,也许是因为我们太穷了吧!如果饭菜好吃,他一句话都不讲;要是饭菜不好,他也不发表意见。”在自述中,张幼仪这样讲。
  “我来英国的目的本来是要夫唱妇随,学些西方学问的,没想到做的尽是清房子、洗衣服、买吃的和煮东西这些事”“我没法子让徐志摩了解我是谁,他根本不和我说话……”尽管人在西方的张幼仪也想读书求学,也想变成饱学之士,也想“去丈夫所爱的女人读的那种一流学校上学”,但徐志摩却顽固地认为他们的婚姻仅仅是“媒妁之命,受之于父母”。在思想上,他从未正眼瞧过幼仪,仿佛幼仪是不存在似的,没有裹足的幼仪一样逃不开他如同对“小脚”一样的鄙视。“对于我丈夫来说,我两只脚可以说是缠过的”,思想也有裹脚布,这一点,在志摩的头脑里根深蒂固。幼仪可以和自己博学的兄弟们无话不谈,可到丈夫这儿,情况总是:“你懂什么?”“你能说什么?”幼仪就这样惶惑着,不安着,挣扎着。
  沉默是从新婚就开始的。除了履行最基本的婚姻义务,志摩对幼仪从来是不理不睬的,而履行义务也不过是遵从父母抱孙子的愿望罢了。他嫌恶这段婚姻、嫌恶中国老旧传统下的一切,他急切地想要摆脱这段令他窒息的婚姻,然而不巧的是,幼仪再次怀孕了,虽然他们终究是没有感情的夫妻。
  在外人眼里,志摩是风趣幽默的,而幼仪却深刻感受到他的冷酷无情。在英国,志穈结识了“人艳如花”的才女林徽因,得知幼仪怀孕后,正在狂热追求灵魂伴侣的志摩想都没想便毫不犹豫地说:“把孩子打掉!”在那个年月,打胎是危险的,也是社会所不容忍的,幼仪怎么能接受呢?她担忧无助地对他说:“我听说有人因为打胎死掉的。”而志摩说出的竟是:“还有人因为坐火车死掉呢,难道你看到人家不坐火车了吗?”一句话,让幼仪的痛楚切入肺腑。伤害一个人,竟可以这样容易。
  一边是对伊人的浪漫呵护与追求,一边是对发妻的鄙视与嫌弃,与此同时,志摩提出了离婚,并夸口想成为中国第一个离婚的男人。
  1921年春,伦敦大雾初霁,徐志摩宣布晚上要带女友来家做客。“女友”对张幼仪来说,无疑是敏感字符。“我那一整天都面临着徐志摩女朋友的威胁……我料想她会讲流利的英文,也可能和徐志摩一样雅好文学……”在幼仪的忐忑里,志摩带回了一位女留学生,“她非常努力想表现得洋里洋气,头发剪得短短的,涂着暗红色的口红,穿着一套毛料海军裙装。我顺着她那穿着长袜的两条腿往下看,在瞧见她双脚的时候,惊讶得透不过气来,那是双挤在两只中国绣花鞋里的小脚。原来这新式女子裹了脚!”代表落后的中国式小脚让幼仪差点放声大笑。送走客人,志摩问幼仪对这位明小姐有什么看法,幼仪脱口而出:“呃,她看起来很好,虽然小脚和西服不协调。”走来走去的徐志摩把脚跟一转,好像幼仪的评语把他的烦躁和挫折一股脑儿宣泄出来似的,突然尖叫说:“我就知道,所以我才想离婚!”
  沉闷和死寂中,幼仪一直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一周后,志摩突然消失了,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身在异国他乡的幼仪无从寻找,正当她不知道怎么办时,志摩的朋友黄子美来了,他受志摩所托来问幼仪一个怪怪的问题:“你愿不愿意做徐家的媳妇,而不做徐志摩的太太?”不客气地送走黄子美,幼仪重重关上了房门,她知道,徐志摩不会回来了,把怀有身孕的她孤零零地丢在沙士顿,就像夏天过后那把被收在一边无人问津的秋天的扇子。
  
  二
  幼仪与志摩的结合是家族安排的,这为他们婚姻的破裂埋下了伏笔。
  张幼仪,1900年出生于上海宝山,其父在当地富甲一方,二哥张君劢是中国现代史上颇有影响的政治家和哲学家,民社党创立者,是二哥的坚持让幼仪成了家里第一个没有裹足的女孩。12岁时,幼仪又在二哥张君劢和四哥张嘉璈的帮助下,到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就读,在此受到了先进教育。三年后,四哥张嘉璈在杭州一中巡视时发现了才华横溢的徐志摩,遂向徐家提亲,以幼仪相许。徐家当时已是江南富商,和有着庞大的政治经济地位的张家联姻,对徐志摩的父亲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于是徐父申如定下了二人的婚约。
  对于生性浪漫的徐志摩来说,这样的结合是他无法接受的,以至幼仪这样出身显贵、知书达理的女子的照片第一次摆在面前时,他流露出本能的反感,把嘴角往下一撇,用嫌弃的口吻说:“乡下土包子!”尽管如此嫌恶,但志摩仍旧依循着家人的安排于1915年与幼仪成了亲,从此,把自己和幼仪带入了一场牢狱般的婚姻。
  婚后,出身名门的幼仪足不出户,料理家务、养育孩子、照顾公婆,帮助公公理财也甚为得力。时人评价她:“线条甚美,雅爱淡妆,沉默寡言,举止端庄,秀外慧中。”然而这一切的优秀品质,与志摩所梦想的才情浪漫相差甚远,在热情奔放的诗人眼里,幼仪的所言所行无不是呆板无趣、僵硬乏味,甚至,俗而难耐!这是一个接受了西方思想的年轻人,对没有见识没有自我的传统女性的难以认同,是他对包办婚姻的无声反抗,而张幼仪,不可避免地做了牺牲品。
  志摩与幼仪聚少离多,婚后不久即北上读书,1918年长子阿欢出生,不久徐志摩就留洋去了。两年后,应张君劢之请,兼徐家二老的极力主张,徐志摩不得已接幼仪到英国团聚。在沙士顿,志摩邀了一位叫郭虞裳的同住,并不是为了让他陪人生地不熟的幼仪聊天解闷,而是不想与幼仪大眼瞪小眼独处。徐志摩从不在意幼仪的感受,一次,他俩本来打算去看一部卓别林的电影,可是在半路上遇到徐志摩一个朋友,他说他觉得范伦铁诺的电影比较好看,徐志摩就掉头往反方向走。当范伦铁诺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徐志摩和他的朋友都跟着观众一起鼓掌,而幼仪只是把手搁在大腿上坐在漆黑之中。
  没有想到的是,接踵而来的日子竟是铺天盖地的黑暗。
  “女友”事件之后,徐志摩不管不顾离家了,紧接着,郭虞裳也很快离开。孤独无助加上怀孕的身体,幼仪惊惧害怕,穿过一个个房间时,常常会失声尖叫。徐志摩的抛弃让她想到结束自己和孩子的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这时,传统的孝道拯救了她,“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岂毁伤,孝之始也”,这样的教诲在关键时刻唤醒了她,并令她一生都挥之不去。
  无奈之中,幼仪向远在巴黎的二哥求助。接到妹妹的信后,痛心之余,张君劢展纸书写:“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最后又写道,“万勿打胎,兄愿收养。抛却诸事,前来巴黎。”
  在哥哥的帮助下,幼仪只身奔赴巴黎,临盆前又随二哥和七弟去了德国。1922年2月24日,次子彼得出生。就在这时,徐志摩及时地出现了。当幼仪从医院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时,七弟交给她一封信,一封徐志摩写来的信。没有对沙士顿的出走表示丝毫的愧疚,没有对幼仪和新生的孩子有丝毫的关切和慰问,只为一件事:离婚!
  1922年3月,德国柏林。天阴沉沉的,在离市区很远的一座公寓里,中国历史上依据《民法》的第一桩西式文明离婚案沉重上演。回顾自己数年的辛酸经历,张幼仪不禁潸然泪下。在徐志摩已签好字的离婚文件上,她慢慢地写下了自己的大名。没有吵闹,没有纠缠,张幼仪选择了平静地离开。或许,这世间果真有一种爱,叫做成全。
  离婚协议签完后,徐志摩跟着幼仪去医院看了小彼得,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得神魂颠倒”,但“他始终没问我要怎么养他,他要怎么活下去。”对幼仪,徐志摩可谓残酷、冷漠地彻底,让人颤栗。
  至此,维持了七年的婚姻得以终结,徐志摩得到了他盼望已久的自由,如愿做了“中国第一个离婚的人”。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离婚三个月后,志摩为幼仪写诗曰《笑解烦恼结——送幼仪》,就发表在同年11月8日《新浙江》报的副刊《新朋友》上,而同期刊登的还有《徐志摩、张幼仪离婚通告》。这对幼仪而言,无疑是难堪的“用情”,在诗的结尾,有这样一句:“来,如今放开容颜喜笑,握手相劳。”其欢喜之情跃然纸上,只是这些欢喜,是建立在幼仪的苦痛之上的。
  此前,不过前生;此后,便是来世。
  
  三
  在德国,离婚后的张幼仪很快从悲痛中振作起来,志摩的无情激发了她的潜能,她雇了保姆,自己学习德文,并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幼仪不同于其他的留学生,得以用一种安稳的心态待在德国读书,她是个离婚的女子,带着刚出世的小彼得,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若回到中国,应该住在哪儿,应该做些什么,这一切,是如此艰难而痛苦、沉重而不堪。
  然而上帝还是不肯眷顾,不幸再次降临。
  1925年,3岁的小彼得死于腹膜炎。彼得死后一周,徐志摩抵达柏林,这是他们离婚后第一次见面。正在热烈追求陆小曼的徐志摩神采奕奕,相形之下,刚刚经历丧子之痛的幼仪瘦小憔悴。后来,徐志摩在写给陆小曼的信中说:“C(指张幼仪)是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像一条驶在风雨飘摇中的船,幼仪的自立自强终于赢得了徐志摩的尊重,而这其中承受的诸般苦楚不是常人能够想像的。
  带着一颗破碎的心,张幼仪辗转德国,边工作边学习,学得一口流利的德语。这段时间,幼仪的精明、干练、勇敢逐渐显露,她重新找回了自信,找到了人生支撑点。去德国以前,凡事都怕;到德国后,变得一无所惧。德国五年,幼仪脱胎换骨,犹如凤凰涅磐。
  1926年夏,八弟张禹九接幼仪回国,先在东吴大学做德文教师,翌年,在四哥张嘉璈的支持下出任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副总裁,与此同时,八弟张禹九与徐志摩等四人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云裳服装公司,张幼仪又出任该公司总经理,经营能力得到极大发挥。回国后,徐志摩父亲也认幼仪为干女儿,几乎将全部产业交给幼仪打理,由此,张幼仪的事业登上顶峰。
  1926年10月3日,徐志摩和陆小曼在北京北海公园结婚。幼仪没有参加徐陆的婚礼,他们三人后来在胡适家见过一面,面对陆小曼和徐志摩的亲昵,晚年的张幼仪在回忆中有些酸酸地说:“我不是有魅力的女人,不像别的女人那样,我做人严肃,因为我是苦过来的。”终其一生,幼仪就这样偏执地爱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而徐志摩,这位追求自由爱情的理想主义诗人,在自由离婚之后,也并没能像所想的那样“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结婚后,志摩纵容小曼这样一个名媛的各种喜好,豪华的公寓、漂亮的衣服、精致的菜肴、赶夜场的舞会、听戏打麻将,甚至鸦片。庞大的开支让志摩沦落到四处问朋友借钱,拆了东墙补西墙,颜面扫地,争吵也时有发生。
  1931年11月18日,幼仪在自己经营的云裳服装店里见到志摩。从志摩和八弟的闲聊中,幼仪才知道,因为家里入不敷出,志摩定居上海后,不得不出任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并在北平一所女子大学兼课,经常往返于南北之间,听到志摩又与小曼大吵了一场时,幼仪很是难受志摩的处境。离开时,志摩说有一张中国航空公司的免费机票,他要赶回北平参加林徽因的一场建筑艺术演讲会,幼仪听了,在心底无声地说:“你看,还是为了她……”自己再怎样独立也换不来他一丝一毫的爱,遇上徐志摩,既不是运气,也不是福气,可幼仪仍是那样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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