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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地理 漆艺专题 /《髹漆录》

 九日图书1976 2015-03-28

《髹漆录》

郭晨子(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讲师)

【序】

下高架钻涵洞,出了福州城,漆园还没有到。

路过山脚下的北峰森林公园,路过山腰上的村镇,路过养鸡养鸭养狗的棚舍,山路弯了又弯,漆园到了。

虽然只有360米的海拔,冬日阴雨天的漆园已经足够清冷,它和喧嚣城市的距离,已经足够隐居。

落叶盖满了石阶,南方的落叶不似北方般的金黄,还绿着,就落了,滴水观音就长在小路旁,自生自灭。梅花开了,高高低低,远远近近,三两株。叶落花开,主人不在。

拱形的空间,案子工具都在,盛过漆的碗碟在;带阁楼的工作室里,一只大得搬不出去的巨碗还在,等待继续髹漆,一层,又一层,覆盖,再覆盖,一旁的多抽屉小立柜做了工具橱,每一层都贴着标签,这一格是漆粉,那一层是刻刀;再向上走,再一座房子,是客厅和卧室,老式的竹篮、橱柜、几案随意摆着,竹篮、橱柜、几案都髹漆,黑漆、红漆、金漆,厚皮子打的箱子上,也髹漆。

工具在,工作间在,未完成的作品在,民间收集来的各式髹漆器物在,主人不在。

主人不在,主人处处在了。因为处处有漆。没有去看漆园的漆树,主人当年也是在修好了漆园后才发现漆园真的有漆树。有了,是冥冥注定;即便没有,漆树也长在主人心田。


1994年,漆园始建,2007年,主人下了山。


主人唐明修出生于福州的三坊七巷,新年伊始,正在拆迁修缮中的这片街巷里弥漫着樟木的香气,一座座修好或正在清理的宅院在朴实的木本色中以体量雍容。回到唐明修出生的岁月,1958年,大跃进时代氛围中的坊与巷是何景象?他又从何时起体味了衰荣?无从知晓。但他第一次看到漆,是髹漆的棺木,很长一段日子,漆于他,意味着死亡。


但当他以敦煌系列、漆语系列受到认可,视漆材质本身的语言为本质画面,漆在他心中,由死亡转向涅磐。2000年前后,世纪交叠的时间结点上,他做了一组以“断纹”为主题的作品,只要经历足够的时间,漆一定会发生断纹,那么,究竟多长的时间,漆能长出断纹?在漆七千年的悠然岁月面前,人的一生是否短暂地像七秒呢?他似在用人造的断纹对抗时间的绵长与无情。


做漆,更是在这里和漆一起生活。他做了些脱胎的石臼、井圈,做完了就放在室外。日子,日子又来了,一种叫薜荔的植物不知不觉在阳光下、在梅雨中、在雾气里、在星辉下攀爬,直至覆盖和淹没了那些石臼、井圈。人消失了,漆在;漆不见了,植物在,无穷无尽的只有日子。


朱漆木碗 新石器时代 河姆渡文化 浙江(公元前5000年)

彩绘蟠蛇厄 战国 湖北


【漆】

这里说的漆,不是现在人们习以为常的“油漆”。“油漆”家具的聚氨酯漆和炳烯酸清喷漆都是化学合成漆,它们是涂料,原产自我国的漆树产的漆,含天然漆酚、漆酶,和油漆毫无关系。

为了和化学漆相区别,漆也叫天然漆、大漆。“漆”字原本写作“桼”,象形字,拆开了看,上有木下有水,中间的一撇一捺却不是“人”、不是“八”,是人字型八字状的两把刀。树皮生生割破,蚌壳或竹片接住漆树伤口流出的树脂,是为漆。

漆与七有缘,最早使用漆的器物,是河姆渡遗址里的一只木碗,迄今已七千年;而七年,从种子破土到幼苗成材,是一株漆树产漆的年龄。

漆是树木的眼泪?血液?离开母体开始了另一段生命历程,漆是活的。

漆会“咬”人——多数人第一次接触漆时会过敏,俗称给漆“咬”了。咬人却不疼,只是奇痒无比,没有特效药,发作七天,不治自愈,不留痕迹,一说难耐的七天排出了身体毒素。

漆会感冒。它在温热湿润中干燥,受不得风吹,耐不了严寒,二十五度左右的温度和一定的湿度才能保持漆酶的活性,才能结膜,否则就是病漆。

漆会挑剔。曾经,福州第一脱胎漆器厂负责喷漆的老工人在暴雨突袭的夜晚赶回窨房,不顾住家离工厂二十公里的距离,也不管当时的交通工具只有一部脚踏车,只因为雨后空气中的湿度大增,如果不赶紧打开门窗,漆会起皱,又要返工重来。

如此麻烦的漆回报给人们的,是温润亲切的质感,含蓄内敛的光泽,防腐防潮防酸的特性,它甚至能消毒,防止大肠杆菌。所有的漆艺们家都说,对漆,把玩和摩挲都是一种享受。

是以,割漆工动刀前要敬拜漆树神;而在自命名为“漆国”的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学习漆艺的学生们第一节课要去看漆树,尝试刚从树下滴下的生漆的味道,还要喝漆树叶熬制的汤,逐渐在内心视漆这种材料为一种信仰。

刚采割下来的漆为乳白色,接触氧气后颜色逐渐变深,为深棕色,待水份挥发,接近正黑色。人们在漆中加入朱砂,漆呈红色。漆黑配朱红,就此沉淀在民族记忆中。

在青铜的凝重逐渐褪去,瓷器的光芒尚未来临之际,华夏历史上,漆曾一度风光。它是买椟还珠的“椟”,胜过贵重的珍珠,它是“曲水流觞”的“觞”,漂浮水上承载佳酿,助风雅添雅趣非它莫属,它还是“举案齐眉”的案,托举着佳肴、素手和情感的温度,又体己而家常。战国和两汉的出土墓葬中,无论是湖南的曾侯乙墓还是湖南的马王堆墓,漆器的丰富和瑰丽唯令人屏息凝望。生前,悬挂鼓的虎座鸟架上,黑、红、黄三色髹漆;锦瑟上,髹漆;戈戟的长柄上,髹漆;龟形的盾牌上,髹漆;以薄木片卷曲成桶壁为胎,妆奁盒上髹漆;大盒子里套小盒子,食器髹漆……死后,棺椁上髹漆。至今,贵州、湖南的山区,仍以为老人备下生漆棺材为孝,描绘了马王堆棺椁上宇宙天体的漆,也伴随着一个中国普通老人的下葬,漆是活着的人能给予逝去生命的体面和尊严。

漆树只生长在亚洲,邻国日本、韩国、越南都有漆树,但以中国的漆产量最大,质量最好。漆的工艺和用途在汉以后发生了重大变化,但割漆、制漆的程序未变。每年的端午到霜降,在湖北、四川、贵州和陕西,漆工进山割漆。年年,福州联建生漆厂负责业务的陈国华副厂长都去收漆,东经119°17,北纬26°05,福州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温暖湿润的气候特征,适合漆的生产,联建的年产量有三五十吨。

陈厂长介绍,“要割漆,先要向林场递申请签合同,一棵树交八至十元钱,办理采割证。然后,开路捆树。漆树往往生长在原始森林,先把藤蔓除清留出道路,再把竹子捆在漆树上,为割漆时的攀登做好准备。三伏天的上午十点到下午三、四点钟割的漆质量最好,水分少,漆酚含量高。”漆得来不易,“一棵漆树一年的产量在半斤到一斤之间,理想的状况下,割一年漆,让树休息一年,割漆时的刀口不要超过十刀。但人们急着赚钱,最近连续割两年的有,一棵树上割十二刀、十三刀的也有,漆树的寿命将因此缩短。”

陈厂长的漆收得越来越困难。和外出打工相比,青壮年不愿再去割漆了,嫌收益少;更何况,漆的原产地不少地方开设有小煤窑,煤老板守在矿口,挖一天煤就能得到一百二十元的当日酬金。另一方面,漆涨价后造假的人多了,为了加份量添水、添煤油,为了让漆颜色变黄一点,加糖,他亲眼目睹,有人把野芭蕉拔出来倒挂,让芭蕉汁充当漆。

正听陈厂长讲漆经,一位在南京学美术的学生订购二两绿色大漆。得知四两才能包装起送,南京的学生犹豫了,是份量太多还是价钱承担不起?“要是画漆画,四两能画多少片叶子啊,一斤漆就能涂五到六个平方米呢。”陈厂长说。

学生最终还是买了四两漆。能画一棵树?一片树林?他最终完成的作品和远方原始森林中漆树的一次摇摆、一个刀痕可是遥远的呼应?


彩绘漆棺 马王堆汉墓 西汉

七世纪启,又是一个7,漆开启了另一段传奇。日常生活用具的领域已让位给瓷器,它另辟蹊径,开创了雕漆的滥觞以启后世,发展了早已有之的镶嵌大放奢华,发明了夹贮的技法大造佛像。

遗憾的是,七世纪夹贮造像和金银平脱的器物多已东渡日本,而现在传承的雕漆、玉石螺钿镶嵌和脱胎技术,更多的来自一千多年后的清朝。漆器由实用器物转向了装饰物。

技艺和工序像清廷的审美一样,趋向繁琐、复杂,其中最富代表性的为福州的脱胎漆器。

脱胎的原理和夹贮相同,都是利用漆的特性之一——“如漆似胶”——漆的黏性。模具制成后做好内胎,修整内胎后涂上瓦灰,所谓瓦灰,是旧瓦片研磨成的粉和生漆的调和物,在瓦灰上,再裱糊麻布,至此,粗打底完成,瓦灰和麻布结合在了一起。瓦灰分粗的、中的和细的三种,涂完粗的,再涂中的,涂完中的,再涂细的,以中灰填充粗灰留下的针孔,用细灰弥补中灰留下的空隙。待全部完成,放置八至二十四小时,打碎内胎,留下的“布胎”修整后髹漆。

福州的老艺人们说,脱胎漆器中麻布是骨架,灰和漆的混合物是肌肉,上面再涂的漆是皮肤,最后用漆描绘的的装饰绘画是给它穿上衣服。

以脱胎漆器而著名的沈家在漆中增加了黄、绿、蓝、褐诸色,还贴上了金箔银箔,更以“薄彩”手法赢得青睐。“薄”与“厚”相对,用毛刷上漆为“厚”,什么是“薄”呢?薄彩的效果比厚涂更亮更柔和,是什么原因呢?在家族传承的年代,为了不让薄彩手法外传,沈家称施彩时的响声是精灵仙怪所为,事实上,薄彩的透明感来自手工,是用手指代替毛刷轻轻地把漆彩拍打到布胎上,而它之所以有金属的光泽,是因为里面添加了金箔银箔的粉碎物。为了把金银箔捣碎而不浪费这昂贵的金属,特制专门的笔和桶。手指之外,脱胎漆器的工具是老鼠笔,用老鼠而非山羊的毛来制笔,且是老鼠脊背上的几根毛制成,可想画工的精细。

以今日的眼光来看,清宫对福州脱胎漆器的嘉许毫不意外。它们质地轻薄,色彩丰富,富贵精巧,与瓷器发展到珐琅彩、粉彩的阶段非常合拍。貌似强大的帝国在对轻柔美、匠艺美的追求中气数将尽。

之后的一百年间,福州脱胎漆器的兴衰又缩影了中国工艺美术的历程。解放后,沈家的后人沈幼兰和福建漆艺界的另一奇人李芝卿一起走上公私合营之路,人民大会堂的福建厅、台湾厅摆上了他们的脱胎漆器;鼎盛时期,福州有两个脱胎漆器厂,工人千余人;马王堆汉墓出土时,是福州的技师们完成了汉代漆器的修复、复制;而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中,漆器厂破产解散;现今,第二脱胎漆器厂的原址上成立了“福州传统脱胎漆器保护基地”,员工不足二十名。

脱胎漆器和寿山石一起申请地理标志产品保护,和炒作中价格猛涨的寿山石相比,脱胎漆器像一个破落的贵族。面对现状,基地的潘国建厂长难免无奈。五年前,他已经告别漆器下海经商,经营调味品贸易,2009年,基地成立,他被推到管理者的位置。除了厂址无条件使用外,“保护基地”像是给工厂换了一个名字,实质还是自负盈亏的企业经营。虽说政府每年下拨的100万元专项保护基金,除了脱胎漆器外还包括同样有地方特色的软木画、牛角雕、寿山石,难解燃眉之急。生存,依然是福建脱胎漆器的难题。

潘厂长的办公桌上,摆着两本厚厚的精装书,是他刚托人从北京带回来的古代装饰纹样集。走马上任以来,他既要招工人教技术,又要照顾产品开发,一脱二脱曾有的技术水平现在无力达到,想招收的设计人才目前还是空缺,他只能身兼数职。

走进基地的展示厅,既有秉承传统技艺的体量惊人的大花瓶,有贴了金箔的佛像,有采用薄彩工艺的器具,也有马王堆漆器的复制品,有鲜明马家窑、半坡等彩陶文化印记的瓶罐,还有的花瓶像极了瓷器,或利用漆材质的流动性模仿瓷器的窑变,或用贴蛋壳的手法仿效宋瓷的开片效果。一时,不知该用何种标准来做评判,福州脱胎漆器正穷尽一切可能被市场接受,力争存活。

唐夹贮到清沈氏脱胎,两次耀目,间隔千年。于漆,这算不得漫长,于在脱胎漆器保护基地劳作的人,煎熬并不短暂。

与福州脱胎漆器相比,同样经历过几近破产的北京雕漆、扬州的玉石螺钿镶嵌,已经日益走出了困境。



剔黑花鸟葵瓣式样盘 明初 山东

红漆描金双龙戏珠纹箱 清初 北京


“没有比雕漆更罗嗦的了。”工艺美术大师、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文乾刚老人说。始于唐代的雕漆技法在宋元得到发展,兴盛于明清两朝。而今,提及雕漆人们第一时间想到的往往是旅游纪念品摊位上红彤彤的手镯,其实,那多半不是“剔红”,而是树脂仿品。对此,文老倒也不恼,他觉得树脂翻模起码提高了大众对雕漆的认知度。而且怪不得仿冒的厂商,有一度“新材料”和“新原料”都曾受过主管部门的倡导。据文老介绍,真正要做雕漆,“准备五到六毫米的漆胚要上一百六十道漆,一百六十道漆就是一百六十天。漆里面要调桐油,一旦开始雕了,半年之内得基本完工,不然漆就硬了。雕漆的东西是摆谱儿用的,要的是威仪感和装饰效果。要的就是一眼看不完。”

岁末,文老刚把工作室搬到离首都国际机场不远的地方。初具规模的院子里有数座北美风格的别墅,充沛的冬日阳光洒进挑高四五米的室内,四个熟练的雕漆工人正在工作,他们手中的刻刀、眼前的半成品雕漆屏风好像都和这个空间不大谐调,而在雕漆落户之后,有“燕京八绝”之称的老北京其他手工艺,如牙雕、景泰蓝等都要陆续搬入,这个别墅园区也将摇身一变为传统手工艺的展示区。房价持续飚升,有两回,文老都准备好了要买一幢房子当工作室,稍一犹豫,价格扶摇直上,只能望房兴叹了。对能够在未来十年免费使用的这个园区,文老没有一丝不满。有了足够搭建窨房的面积,有能够敞开设计稿和制作空间的场地,别墅的位置和样貌,都不介意了。

文老不再做首饰和摆件,“仿冒的太多”,他转而设计制作雕漆屏风。“屏风决定一个大厅的主位。”文老不断地琢磨主位屏风的主题,“市场是卖方做出来的,而能够在市场流通手艺才能传承。”2000年起,屏风的需求多了,文老解释,“因为房地产和房地产商多了。”他和徒弟们正在不断修改的图纸是一堂以中医药为主要内容的屏风,他相信,等屏风完工,中药老字号或是中成药的企业一定会感兴趣收购。

文老的大师工作坊像个家,刚刚搬到邗江工业园区的扬州雕漆厂则是车间制的管理,流水线的做工。对扬州,这也是传统的承接,清代,扬州的巷子有大描金巷、小描金巷、螺钿巷、漆货巷等,从那时起,已经有了分工合作的模式。盐业的带动下,扬州盛极一时,从不避讳商业化。

护城河边,个园附近,在原漆器厂和玉器厂厂址上新建的扬州旅游商品展销中心刚开业不久。展销中心内,平磨螺钿的小摆件和雕漆嵌玉的大屏风占了不少空间,正值年底,一片购销两旺的局面,难怪2010年扬州漆器厂的营销目标要达亿元。

在雕漆的底子上再镶嵌各种各色玉石,极尽堆砌之能事,相形之下,华贵的雕漆已然是素朴的,唱主角的是玉石镶嵌,喜气、俗气、暮气、匠气。恰恰是这样的花开富贵、金玉满堂赢得了相当多的主顾。

扬州不仅产漆器,当地的手工业还有玉器雕琢,乱针刺绣、仿真纸花,以及骨雕竹刻。西湖到了扬州成了“瘦”西湖,这个“瘦”,可有雕琢、仿真的意思?在这里,漆器不是孤本个例,它和同一审美框架下的其他工艺并存,一同留住了昔日江淮的繁盛。

夹贮(脱胎)干漆佛像 唐初 现藏于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人】

漆滋生了漆画。

寻找漆的语言,遵守并探求漆材质特有、特需的工艺,以汤志义为代表的新一代漆画家意气风发。早年学习油画的汤志义完全被漆的表现力折服,为了掌握漆的技艺,他在脱胎漆器的作坊里待了整整半年,上手学习每一道工序,“忘掉自己的身份,做一个纯粹的工匠。”起步阶段,他用卖油画的钱养做漆的花费。

在汤志义眼中,漆是手段,要强调的还是绘画性的表达,但是“漆材料是一种呼吸,是心中流淌的情感。”既非有了草稿拿漆当绘画颜料来完成,也不是从漆的特殊性出发来摆布画面,漆与画共生共存了。

漆画家之外,汤志义的另一个角色是福建师范大学的老师。传播漆文化,他自认责无旁贷。去年,他接待了来自台湾的文化大学的师生,让他们在自己的工作室亲自动手感受漆的特性,今年春天还将赴台北讲学。曾有北方知名的美术院校力邀他的加入,他笑言,“四十岁之后不过江了。”就驻守在福州,他希冀未来成立一所“漆画研究院”,招收真正致力于此的学生来免费深造。自诩做一粒投入水中激起涟漪的小石子,他说一定会有漆的知音,感受到水纹荡漾的魅力。

汤志义的工作室“大汤坊”摆了些家具,有几案,出轨,矮方桌,毫无疑问,都是纯粹的生漆髹饰,色泽纯正,光亮可人,几案的边框、矮方桌的桌面用了麻布压漆等手法,别具一格。汤志义说,朋友结婚,他常把家具当礼物送,“润物细无声”,也是推广漆文化的一种方式。他还说,等小夫妻有了孩子,新生命睁开眼睛就看到过漆的温润,最娇嫩的皮肤有过对漆的触觉,漆的美好就此传递。

从漆画到漆空间,是延展,更是回归。

何时起,漆碗、漆箸、漆茶具都代表了日本的尊贵,华夏大地上,无所不在的漆无处可寻了。陈杰,毕业于福建工艺美校漆画专业的漆艺家,他对日本漆器不以为然,“日本人把漆器做死了,没有瑕疵,没有人情味儿,反而带来一种压迫感,让人紧张。”陈杰的作品让他有资格、有底气讲这番话。

“要设计!”家具、屏风、摆件、茶叶包装盒、手镯,大大小小,林林总总,陈杰始终强调设计。“为什么米兰的设计能风靡世界?我们离奢侈品牌还有多远?”他常向自己发问。

早年,陈杰起步于漆画,他留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母校,老师和漆器界的师傅们手把手地教授制作工艺。当年的他领风气之先,毕业后仅工作了一年就辞职了。体制外的日子困难重重,为漆画费尽心血,入选了、参展了,然后呢?然后是再想办法挣钱再买漆再作画。艰难而不乏创造快感的历程里,陈杰厌倦平板上的漆画了,能折叠吗?立体了会怎样?他想让漆介入空间,让漆进入功能需要。

陈杰的家具选用贵重木材,聘请苏州的师傅用隼卯结构制作,但造型是现代的。比如,屏风的支架像古代的衣服架子,但尺寸更大,高几有明代家具的造型因素,用黑色髹饰,展现推光漆的光洁度和黑漆的沉稳。似古非古之间,华贵、简洁、古趣、美才,几种因素奇妙地平衡着。再看,素来背后光秃秃的屏风陈杰嵌了一小块带有图案髹漆的装饰与正面相呼应,设计感顿生。

定位于“工坊制度下的限量定制”,陈杰想把中断和丧失了良久的“物质审美”带回生活。

新世纪以来,人们每每为包括传统手工艺在内的传统文化的流失扼腕叹息、奔走相告、竭力挽留,传承仍在、也必须继续;然而,当文化复古主义临近时,别一种忧虑和焦灼产生了——传统中是否的确有糟粕?传统流于标签和幌子之后,传统的实质是什么?传统,如何和现代对接?所有的后发达国家都受困于这种二元对立的境地,左右为难,前后失据。在漆的领域,清宫审美还占据着人们的头脑吗?将传统技艺神秘化的风气还在吗?失之大气象竭力小雕琢的趣味还禁锢着审美吗?工艺,是否为了工艺而工艺?

简单地谴责传统工艺流于匠气有失厚道。事实上,都是雕漆工艺,元代的浑厚质朴,明代的丰腴清朗,清代的琐碎呆板。赋予同一工艺不用样貌的,是时代和时代的精神,由不得个人去超越和改变。传统工艺的价值就在于它和现代审美的差异,而传统工艺必须留住,工艺在,还会有不同的创造——每一代的人留住工艺是为了后代、为了未来。

日本“人间国宝”的髹漆作品每年都要参加在百货商场举办的展览会,接受民众的投票。与之相比,在我国,历史上为贵族皇家钟爱的漆艺术一度又落入了从业者的小圈子。好在,夹贮脱胎、雕漆镶嵌,漆的技艺仍在传承,漆画、漆空间、漆器归来,完成着传统媒材的当代转换。这不是昔日的“推陈出新”,更接近于当代艺术家蔡国强所身体力行的“推新出陈”,“陈”必须保留,“新”蓬勃而出。

《虫书》 唐明修 尺寸:85×116cm 材料:铁 大漆


【漆园】

追溯和巡礼了很久,漆园的主人回来了吗?

唐明修,中国美术学院的教授,他敏感地将漆视作时间的载体,甚而将漆材质作为时间本身。

人们提及他和他的漆园时,常会谈到庄子,因为庄子做过看守漆园的小吏,因为庄子言“技进乎道”,把“技”提升至“道”,把“匠”提升到“哲匠”,把貌似等而下之的“匠”与人们下意识中高高在上的“哲”并列组合。


2007年,又是一个“7”,唐明修下山了,他应聘到中国美术学院招收第一批以漆艺为专业的学生。做老师也有因缘,父母都从事教育,唐明修心中有教育的情结。他的作品在日本大受欢迎后,拿着丰厚的报酬回国,他迫不及待地想办一所具有东方精神的教育机构。四处碰壁后,那笔钱才拿去修了北峰的漆园。

真的接到许江院长的邀请电话,唐明修犹豫了。他最终的应允或许有诸多理由,但有一个因素必然绕不开时间。当意识到个体生命的有限,当太多的想法未必都能遇到充裕的实现可能,教学,是生命的延续,不断加入的鲜活青春不断延续着与漆的对话。

“走廊里全是我的学生,医生说是集体中毒要去报案了。”唐老师回忆,曾有二十三个对漆过敏的学生一起到医院打吊针,但没有一个因此退出这个专业,也没有一个向父母抱怨他们的选择。“学生帮助了教育的存在。”为学生,他学会了发手机短信。他对学生们满怀信心,他坚信比做技艺更重要的是做精神,“眼有多高,手能伸多远;眼界要是不到,技艺始终有限。”调皮的学生给不常上网的他设置了邮箱,姓名之外,加了一个“7”。

漆是什么?漆是东方的皮肤,是视觉艺术的古汉语,是和陶瓷、水墨、丝绸一样的中国独有的媒质。2010年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邀请更加肯定了唐老师对漆的认知和尊崇。漆于他,是无限于有限,是西西弗推石头般的以有限对抗无限,是一遍遍平心静气的髹漆过程。

以漆为法门,上山修行,下山布道。漆园的主人终会归来;他不在漆园的日子,漆园在他生命里。


供文:郭晨子(原文刊于《华夏地理》2011年2月刊)

来源:尔东博客

供图:唐明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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