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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说水浒之花荣射箭(1)

 屋檐下过客 2015-03-31

 1.

    世上的报纸分两种。

    一种是中国报纸,不管世事如何,它总是好消息不断。

    一种里外国报纸,不管如何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它总是要搞出点事来。

    人也是一样。

    就拿宋江来说,清风山下的那条路多少人走了一辈子都没事,他走一次就被绑架了。

    据说那晚月光明亮,夜空如洗。

    被抓前五分钟,宋江还在驴背上高声歌唱:好一个清平盛世。

    从这个下场来讲,他又像一份中国报纸。

    宋江路过清风山时,一帮人毫无征兆地冒出来,吓了他一身冷汗:劫匪?

    他连忙掏出钱递上去。

    那帮人收下了钱,却还是拦住他不放:别怕,我们不是贼。但是不能让你走,因为等会有要员从这儿过。

    严格地讲,那条小路根本算不上路,完全是人和牲口踩出来的。

    作为官员走这么条路实在有些奇怪。

    另外当时路上的行人只有他一个,这么做实在有些小题大做。

    但宋江当过押司,完全知道衙门里的人是什么脾气,因此他什么也没说。

    不久,一顶抬轿翩然驶过。

    宋江正纳闷为什么是抬花轿,忽然被一阵喊声吓了一哆嗦。

    “留下买路财!”

    真的碰上山贼了。

    那些当差的看见一群人手持兵刃从山上冲下来,立刻四散逃命。

    短跑不是宋江所长,因此他高举双手站在原地。

    山贼们没有杀他,甚至没有打他,只是扔给他根绳子,让他把自己绑了。

    跟宋江一起被俘的还有那顶花轿。

    有个小喽罗用刀挑开骄帘,大笑起来:“这回咱们立大功了!给老大们抢了个压寨夫人!”

    众贼人一起观摩了一番,然后跟宋江连人带驴一起押送上山。

    眼前的黑布揭开时,宋江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大厅里。

    室内装潢是典型的土匪窝款式:厅尽头有三把蒙着虎皮的交椅,两旁墙上插着十几支火把。

    与此不太相称的情景是众土匪团团围在交椅周围,脑袋使劲往中间挤。

    淫笑和咽口水的声音不时从中传来。

    有个小喽罗小心翼翼地上去汇报:“抓了俩……”

    某个头头回头给了他一耳光:“丫卖呆!说了多少次了!看片的时候不要来口爆!你个痴汉记不住是吧?!”

    前面说过了,宋代有了拉洋片技术。

    相比电影,我们的祖先在技术上遥遥领先。

    比如说,洋人的电影一开始只能表现黑白两色。

    而宋代的电影表现什么颜色都没问题。

    尤其是黄色。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叫了声好,片子结束了。

    三个坐在虎皮交椅上的头头热烈讨论了一会儿,然后开始处理日常事务:“抓住几个?”

    “报告老大,大喜,抓了个雌的!”

    三个人不约而同的跳了起来。

    那个女人被带进来之后,他们几乎打了起来。

    “妈的研究了这么多年理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后边去!让你碰过,这女的八成当场死亡……”

    “不要紧,死的我喜欢……”

    “老大,还有个男的……”

    “还用问?给老三做试验用……”

    宋江本来就看着几个人眼熟,一听声音更肯定了,当场叫出声来:“燕顺?王英?郑大夫?我是宋江呀!”

    2

    水浒传里说,虽然从未谋面,但王英等人对宋江仰慕已久,因此宋江得以死里逃生。

    但实际上他们早就见过,而且很熟。

    只是宋江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

    前面说过,宋江管理的驿站招纳天下英雄,但除此之外它也作正常生意。

    这两种用途是这么区分的:一部分人由于某些能力突出,被宋江鉴定为英雄,就成了门客,白吃白喝;另一部分不突出的人就被作为房客对待,每月房租水电一分都不能少。

    郑天寿、燕顺和王英当初就是宋江的房客。

    那天他们认出了老房东,喜出望外,连忙给他松绑,请他上坐,命人大摆宴席。

    这使宋江在庆幸的同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当年对他们并不友好,不但催逼房租,还常常给他们脸色看。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宋江,一般人很难对这几个人产生好印象。

    王英等人的情况,据我所知是这样的。

    这三人里面王英年纪最小,大概二十出头。

    他上学时调皮捣蛋,打架斗殴。

    父母看他实在一无所长,就想送他进禁军,也好有碗饭吃。

    不幸的是,那年头这样想的人很多,因此想入伍必须给招兵的人行贿。

    更不幸的是,禁军对身高有硬性要求,而王英的外号是“矮脚虎”,自然不够格。

    虽然这个生理缺陷可以通过花钱来弥补,但他们家的经济实力显然还差几公分。

    最终,王英连路费都花光了,依然没有当上兵。

    他于是滞留在招兵站——郓城。

    相比之下,燕顺年龄则大得多,当时快四十了。

    此人是农村出身,一入伍就被分到了吐蕃边境干边防,一干就是十年。

    后来家里凑了点钱,把他调回内陆给领导站岗。

    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惜发生的时间有点晚。

    在边境的时候,燕顺有整整十年没见过女人。

    调回来之后,他的工作就是天天看着领导用这种方式玩各种女人。

    终于有一天,燕顺受不了了,强奸了某文工团女兵,被杖脊八十,赶出军队。

    不难看出,王英和燕顺本身都不是郓城人,年龄身份也差得很远。

    假如不是郑天寿,他们恐怕根本不会认识。

    郑天寿这个人比较低调,一般人只知道他有个很好听的外号叫作“玉面郎君”。

    假如你见过他,就会知道,这是因为此人又高又瘦,肤色惨白,满脸青春痘,平时喜欢玉树临风地穿一身白大褂,脚蹬高筒皮靴。

    假如你跟他住过邻居,可能还会了解得多一点:此人白天除了出去往电线杆上贴广告,其它时间总喜欢背着手,溜着墙根踱来踱去,状似革命导师;

    一旦夜幕降临,就换上一件旧风衣,溜到僻静街区,看见单身女子路过,就怪叫一声跳到人家面前,扯开风衣淫笑不止。

    这时受害者就会发现此人里面一丝不挂,嘴里还叼着一只灯笼照着关键部位,吓得尖叫一声落荒而逃。

    其实他的外号是“玉面狼君”。

    郑天寿跟宋江是这么扯上关系的。

    此人本来是个军医,专攻妇科(别问我大宋军队需要妇科大夫干什么),但因为侵犯病人被强行退伍;

    后来当了仵作(也就是法医),又因为侮辱尸体被革了职,还蹲了几个月的大牢。

    出狱以后他托关系在宋江那里租了个房间重操旧业,整日贴些老军医广告,治治性病什么的赚钱度日。

    郑大夫的主要病人是燕顺和王英。

    这两个人的情况又稍有不同。

    王英本来没病,来郑天寿这里看了一次之后,就深信自己有病了,因此总要往回跑。

    燕顺是真的有病,而且不止一种——他终于理解了战友为什么反复告诫他领导的小妞碰不得——要说郑天寿能治得了纯属神话,但由于志趣相投,他也有事没事总往这里跑,切磋些经验。

    时间长了这三人就成了朋友,以至于后来燕顺和王英干脆也搬到招待所里来住。

    对于这件事,很多门客都有意见,多次要求宋江把这几个败类赶走,但考虑到房租,他没有照办。

    3

    那天在青风山上这几个老相识谈到了当年的事情,哈哈大笑。

    王英叹了口气说,大哥你当初出了事,驿站就被查封了。

    当时燕顺说青州有个战友,就带着我们一伙人来投奔。

    结果来了找不着人。

    我们只好就地谋生了。

    宋江席间一直保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回话从来不超过三个字。

    假如有人往他背后看看,就会发现他的衣服都被汗水沾湿了。

    占山落草是大罪,假如官府知道了,会诛连他们的亲属。


    宋江不禁想到,假如换了自己,是不会放知道自己底细的人下山的。

    宋江的畏惧可能被王英看了出来,于是他连忙解释:押司,别误会,我们是只谋财,不害命。

    王英不是说谎。

    他们的确不做大案子。

    郑天寿补充说:就是我们想抢也抢不着几个人,这里客流量太少了。

    “那你们平时……”

    “我们每天要坐好几个小时的长途车进城作案。”

    “女乘客太少,坐车那个累啊……”

    “这里人素质太低,连个让座的都没有。”

    “那你们为什么不住在城里?”

    燕顺叹了口气:妈的城里房租太贵了……

    在城里,他们下了车就分头小偷小摸,敲诈几个小商贩。

    下班回家路上在长途车上顺便掏个包。

    但是稍大点的案子,比如说劫车,他们就坚决不做。

    一是怕涸泽而渔,二是怕做了之后长途车改路线不经过清风山,那他们就与世隔绝了。

    确定了自己没有性命之虞,宋江也放松了下来,开始跟他们套近乎。

    “兄弟,别怪当哥哥的多嘴:你们还年轻,这个营生不是长久之计……”

    王英听了,忽然神采奕奕:大哥你不了解。我们是有计划的!

    “两条路。我听说附近桃花山的五爷朱武,搞得有声有色……”

    宋江吓了一跳:朱武是钦犯!你们可要想清楚啊……

    “放心,利害我们晓得。我们的第一套计划是合法的:参军!”

    王英的计划建立在这个逻辑之上:只要你的犯罪对象是老百姓,而且你手够狠,朝廷就会觉得你是可造之材。

    “我早就打听过,以前有些人就是这样端上铁饭碗的。人数够多的山头,朝廷直接招安,当军官。人数少点的,也能给弄个巡检编制。最不济还能当衙门的合同工呢,拆房子啊,看瞎子啊,一天一百多呢……”

    “更何况,最近番邦小国三天两头惹事,不是越境杀人就是绑票,听说军队正扩招呢!”

    宋代的军制有个奇特的地方。

    禁军是人人争着进的热门单位,厢军则相反。

    因为它主要由罪犯组成。

    但是近几年,这个情况似乎有变化。

    “燕顺你也同意?你当初不是整天说再也不穿那身皮了?”

    燕顺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会干什么?在外边混口饭吃太难了。还是铁饭碗好啊。

    王英解释说,他们几个外地人,在这里混得不易。

    “今天劫了大哥你,一是天数注定,二是我们快穷得揭不开锅了。”

    尝试了几乎所有行当之后,他们最近开始组织卖血——众所周知,人血馒头是我国独立开发的治疗肺结核良药。

    好在没有大夫规定,人血必须是死人血。

    “天天拿锥子给自己放血,那滋味不好受。我们就抓人入伙,放他们的血。”

    “这买卖省力,不过收入时好时坏。”

    “可怜的是郑大夫,有时候实在没收入,不惜去做鸭子……”

    “还行,也算劳逸结合吧……”

    4

    宋江不再跟他们谈这些,转而说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是在衙门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别人混得不顺,千万不要表示同情,或者替他出头。

    那样会得罪人,甚至出力不讨好。

    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他面前说点自己的倒霉事。

    于是宋江说起了自己被通缉的事。

    没想到一聊起这个话题,气氛陡然热烈了不少。

    王英首先站起来敬酒。

    “宋大哥,不瞒你说,当年我们哥几个对你,嘿嘿,还真有点瞧不起,觉得你就知道月底收个水电费什么的,现在才知道,我们真是瞎了眼哪——连阎婆惜那泼娘们都让你先奸后杀了……”

    燕顺也给出了专业凭价:“那娘们一身横劲,这个活我都干不了……”

    郑天寿竖起大拇指:“宋大哥才是真人不露相。别看平时装得像个正常人,其实品位非同凡响——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据水浒传上说,清风山三个英雄里,只有王英是个好色之徒。

    这是不对的。

    三个人都是如假包换的淫棍。

    燕顺和郑天寿的好色有精神方面的原因,王英只不过被他们影响而已。

    一个佐证就是:燕顺的武功能力并不突出,却稳坐第一把交椅。

    这是因为他们对能力的定义跟常人有所不同。

    那天三人不顾宋江的百般解释,一致决定山寨的头把交椅由宋江来做。

    “论技术,论胆量,论经验,这个位子非宋大哥莫属!”

    “有宋大哥这一身本事,还愁兄弟们没碗饭吃?”

    “把那小娘们押上来,让宋老大给咱们做做现场示范!”

    宋江费了好大劲才推掉了这场演出,并且认为强奸民女是江湖大忌,劝他们也不要干这事。

    对于这个论点三人商量了一下,结论是轮奸民女不是江湖大忌,因此没什么关系。

    这时那个女人冲宋江喊了一句:“好汉救我,我官人是清风寨知寨!”

    5

    宋江跟王英他们商量,说这个女人是自己好友上司的老婆,能不能给个面子,放了她。

    三人没有反应。

    因为他们都被吓傻了。

    所谓知寨,其实是俗称,真正的官名应该是巡检。

    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武警大队长。

    因此王英等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自己被巡检士兵当成京控户对待的可怕情景。

    然而宋江却劝他们说,没事。

    “第一,你们没把这女人怎么样;第二,我跟他们副知寨花荣是老相识,给你们说一说,不但没罪,说不定巡检还能直接给你们点活干。”

    三人对宋江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就把这女人双眼用黑布蒙住,并派了几个小喽罗抬轿把她送下山。

    宋江亲自给她松绑时,那女人不停地道谢。

    宋江说:“救你是应该的,绝对不是为了什么酬谢。回去告诉尊夫就行了。”

    那女人下山后,王英问道:“大哥,你怎么认识那个花荣?”

    宋江说我们以前是同学。你们也认识他?

    “青州谁不知道‘小李广’花荣啊。巡检副队长,武艺高强,箭法如神!”

    宋江听了很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认识的花荣。

    关于宋江的情况,前面还有些地方没交代清楚。

    比方说他上过武学(军校),这一条就普遍不为人知——当然他本人也很少提及——花荣就是他军校时的同学。

    按照大宋兵制,武学毕业生可以直接授予军职,成为基层军官。

    花荣的职业生涯就是如此开始的。

    宋江没享受到这个待遇的原因是他没有毕业,中途退学了。

    宋江说,军校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早上天不亮就要操练,平时要给老学员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兼洗内裤。

    当然以上所有痛苦都不能跟见不到女人相提并论。

    虽然学校里也有女学员,但都已被领导瓜分殆尽。

    另外校规明文禁止异性学员并排行走,同屋吃饭,对话也不得超过四个字——据我所知世界上大部分军队都不希望士兵成为同性恋的,大宋似乎正好相反——这样的日子宋江忍了六个月,就再也受不了了。

    总而言之,宋江成功地从军校退了学,回乡当了不入流的小吏,并宣称对此从未后悔过。

    但那天在山上听说当初下铺的花荣如今居然混成了名将,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宋江在山上大约住了两个礼拜。

    临走时王英等人亲自把他送下山来。

    郑天寿塞给他一盒药丸,说:“这是我自制的神药,经过多次临床试验,效果非同凡响……”

    王英似乎不大信任他的技术:“有毒吗你就送人?”

    “梅毒。”

    宋江听了,强笑着接过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就扔掉了。

    6

    清晨,打开那扇透着潮气的木门,花荣盯着外面雾蒙蒙的世界,好像老僧入定。

    “十年了,我x。”

    他自言自语,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三千多个日子在头脑里一闪而过,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闪完了之后,他得出一些不开心的结论,继续傻站在门口,怅然若失。

    “大人,黄都监来了。”

    “怎么又来了……”

    花荣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亲兵去通知伙房有关人员。

    然后自己整理衣冠,朝外走去。

    又一个雷同的日子开始了。

    出操,体能,劳动,政治学习。

    五天见一次肉,十天洗一次澡,一个月放一次假。

    其它时间都在营房里练叠被子。

    这个鬼地方每天天气也都差不多,不是雨就是雾,这样一来就很难记清日期。

    大家在营房里聊起往事,往往七八个当事人都弄不清某件事是在那年发生的。

    花荣也搞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正在毫无价值地变老。

    花荣还记得,自己当年投笔从戎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那时候他满脑子幻想,觉得自己起码官至横行(五、六品的武选官,属于高级武将),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成为不可战胜的一代名将。

    然而几年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连毕业分配都战胜不了。

    武学的分配就像投胎一样,基本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偏偏花荣在这个节骨眼上运气很差。

    比如说,从薪资待遇来看,禁军最高,厢军次之,最差的是巡检。

    花荣偏偏就被塞到了巡检。

    三者装备上有云泥之别:禁军穿步人甲,厢军穿皮甲,巡检只能穿纸甲。

    那东西屁都防不住,还死沉死沉。

    因为它的原材料是各种来源可疑的废纸。

    更可气的是某些纸上还有字。

    第一次穿着带有“举而不坚”字样的纸甲外出执勤,花荣想死的心都有。

    当然巡检也不是一无是处。

    比如说,驻扎在大城市的巡检就比军队爽多了,翻墙出去就是花花世界。

    没事还能找商号要点赞助什么的。

    但是这种好事轮不到花荣。

    他分到清风寨,整天除了树和猴子看不见别的。

    野生巡检也分档次:有的驻地在边境,控制关卡,很有油水;

    要是驻地附近有矿产或者其他什么别的资源,那就更发了。

    这种部队可以肆无忌惮地搞走私、卖资源,反正军车没人敢查。

    偏偏清风寨不管是离矿还是离边境,最少五百里。

    十三不靠的巡检也分三六九等。

    负责仓库后勤的部队,每天清闲得很,除了打牌就是打架。

    偏偏清风寨这鬼地方由于跟青州军区离得太近,三天两头有领导来视察。

    每次视察前全体官兵都要封闭集训,又是练队列又是搞卫生,临走还要送红包。

    另外,清风寨还挨着驻泊禁军(宋代的禁军要经常更戍,不带家眷的称驻泊),经常有吃饱了没事干的长官安排兄弟单位比武。

    这个比武不是比武艺,也不是比体能,甚至不是比队列,而是他妈比唱歌。

    还不是比谁唱在调上,比谁嗓门大。

    “妈的这是超级驴声选拔大赛吗?”

    每次比赛完之后,花荣都觉得喊得头疼。

    更可气的是吃都吃不好。

    人家别的单位都是自己想吃什么就采购什么。

    偏偏清风寨实行文武分治:一把手刘高负责后勤,种了菜按照市价两倍卖给花荣他们吃……

    这种日子一过十年,花荣的激情已经消磨殆尽。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大宋的军队里,像他这个级别的人想升职,不花个上百贯是不行的。

    但是花荣家里没有钱。

    自己搞钱行不行呢?

    行。

    要么你去城市里敲诈富商,要么你去边境走私,要么你去仓库偷东西卖,要么你去后勤种菜……

    可惜这些事在清风寨没法干……

    这种圈子绕了无数次之后,花荣心底里知道,自己恐怕要一辈子在这里度过了。

    7

    花荣有一肚子苦水,但是他不能随便跟别人说。

    因为军队是一个情绪放大器。

    长官说“四菜一汤就可以了”,伙夫长就会疯了一样让手下二十分钟内端上来三十个菜。

    长官说“稍微打扫一下”,班长就会让新兵蛋子在地上画方格,一寸一寸把营房擦出来。

    同理,假如长官对待遇口出怨言,排长没准就直接下令造反了。

    因此,花荣只能对上级——黄信——发牢骚。

    关于黄信的情况,大概是这样的。

    他是个老兵,N年前参的军,上过西夏前线。

    战后光荣军转干,当了清风寨都监押——这个官职大概相当于今天的武警政委。

    黄信的工作就是监视花荣。

    好在两人相处还算愉快。

    我们知道,黄信人称“镇三山”。

    这个绰号基本上反映了他的日常活动安排:青州地区有三座山,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

    黄信几乎天天在这几个山头之间乱转,名曰“视察防区”。

    日子一长,练得行走如飞,跳跃如兔。

    据说有人还见过他像人猿泰山一样臂行于树梢之间。

    直到前几年另外两座山头被土匪占了,黄信才渐渐闲下来,每天到花荣这里转一圈,任务就完成了。

    有时候他还要讲两句话:……亡我之心不死……收复十六州……然后强调,养猪不能放松,只有养好了猪,才能……

    好了,解散,花荣,带人到猪圈看看去吧。

    在诸多动物当中,花荣最恨的就是猪。

    这种长嘴大耳的东西把他的军旅生涯变成了一场笑话。

    这种动物看上去实在太蠢,让养它的人都觉得没脸见人。

    黄信至少还能更别人吹嘘一通当年在西夏前线老皇历,而他除了养猪竟然没别的可说。

    然而不养猪就会没有肉吃。

    更何况朝廷还有最高指示:“养猪是关系肥料、战备、出口换汇的重大战略问题,每个边防部队都要将养猪放在工作首位……”

    每当花荣向黄信抱怨“我可不是为了养猪来当兵的”,黄信就要掏出小本本给他念这一段。

    花荣只好长叹一声,无话可说。

    黄信视察完了,往往要留下吃饭,花荣就要作陪。

    酒酣耳热之际,两人也说得上几句交心话。

    花荣曾经问过黄信,当初为什么要当兵。

    黄信说,在家结了仇家,到部队上避一避,哪想到正赶上上前线。

    你呢?这种问题花荣从不回答,只是沉默一会儿,然后继续埋头吃饭。

    有时两人还探讨一下军事问题。

    比如花荣就经常抱怨待遇太差,黄信则说:你这算什么,还有更苦的。

    然后讲一些边防某部茹毛饮血钻木取火坚守岗位的事迹。

    花荣有时候还说咱们军备废弛,再跟辽国打仗怕还是要输。

    黄信倒不批评他反动,只是给他透露一点内部消息:咱们的精兵、新装备都藏在深山里训练呢。

    咱们这还不够深?

    我骗你干什么,我亲眼见过——那战马,有我两个这么高!那大弩,能从东京射到黄河!

    那咱们怎么还不收复十六州?

    你不懂,朝廷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花荣对黄信的话半信半疑。

    类似的话他以前听得太多了。

    在军校时听人说,咱们的新式武器都藏在海岛上;

    实习时被分去守岛,人家又说都藏在深山里;

    没想到来到山里之后又有变化,也不知道谁说的对。

    坦白地说,花荣早已对这类事情的真伪产生了怀疑——就是一条狗,你用假骨头糊弄它几次它也不会再上当了——但他宁愿相信这些东西真的藏在自己没去过的地方。

    然而今天,两人的话题跟以往大不相同。

    酒过三巡,花荣好像下了很大决心,鼓起勇气对黄信说:黄监,你上回说你认识兵部的人?

    认识啊,咋啦?

    我就是……我就是想啊……你看我这岁数……

    花荣吞吞吐吐了半天,黄信终于明白了:花荣,你想转业?

    “唉——”

    “老弟,你不想干了,我可是真没想到……”

    花荣把半壶酒一饮而尽:对,我不想干了。

    8

    花荣对军旅生涯厌倦,并不是因为挣钱少,或者吃不了苦。

    想当年在武学,一分钱薪水没有,日子过得比这苦得多:

    练站姿,一站两个时辰;

    练体能,绕着大山一跑大半天;

    练武艺,胳膊都肿了,战友几个互相帮着扒饭……

    晚上还要学习皇上讲话,背阵图,比养猪枯燥多了。

    这种日子花荣一过好几年,半句怨言都没有。

    因为那时候,他是有梦想的,即使受苦,也有一种光荣感:

    我是军人,保家卫国。

    我今天受苦,是为了明天去揍辽国人,保卫大宋老百姓。

    结果十年里,他的最常干的工作就是带队去城里揍大宋老百姓,保卫辽国人的家长。

    想到被市民指着鼻子骂“有种去打外国人”的情景,花荣就觉得自己活着没什么意思。

    “国家还需要我吗?还需要兵吗?

    吐蕃在抓我们牧民,大理、交趾在绑架我们边民。礼部说什么?

    说这是林业纠纷!

    尼玛这要是林业纠纷,那安史之乱还是劳资纠纷呢!

    兵部倒是敢说,今天说调过去一个将(将是宋军的编制单位),明天说调过去一个军。

    今天说不可辱,明天说不可忍。

    大伙嗷嗷叫了半天,没有了下文。

    一打听,妈的交付赎金去了!

    你说我还穿这身盔甲干吗?我丢不起那个人!”

    黄信听了这些话,面露神秘微笑:“花老弟,朝廷在……”

    “下棋是吧?下棋也得拱一拱卒子啊!

    咱们的军队弱吗?

    咱们大宋没钱吗?

    朝廷到底在怕什么?!”

    “哈哈,老弟,你上了朝廷的当了!”

    这话花荣没敢搭腔。

    好在黄信又解释了一句:咱大宋的外交,那是狡猾狡猾的!

    平时喜欢在国际上装作人畜无害的样子,其实天下几大国,都被咱们骗了!

    黄信这人文化水平不高,但是有多年的思想政治工作经验,理论水平非凡,说起国际形势来口若悬河。

    黄信认为,这几年,辽国一天天弱下去,大宋一天天崛起来。

    大宋有言而有信的大国作风(说无偿援助一百万贯就无偿援助一百万贯),在对待强弱、大小的不同国家的平等态度(不管你多小,只要声明燕云属于大宋,一律送钱),在国际上赢得良好的声誉,使大宋的国际地位不断得到提升。

    长此下去,辽国的声望和地位必受挑战。

    辽国于是想方设法地妖魔化大宋,散布所谓的“宋国威胁论”。

    但是,这只是一个论调而已,没有更多实际的东西去支持,因此,辽国需要做点手脚,让大宋上钩。

    “你想,如果咱们动手打那几个小国,国外舆论会怎么说?

    肯定是把咱们说成恃强凌弱。

    这样一来,咱们在国际上形象就毁了!

    说不定辽国还能正大光明地去那边驻军。

    所以说,不能打,打就上了辽国的当!

    好在,朝廷圣明,没有上当!

    不管你绑架我多少国民,我就是不打!

    我这还有一亿多人,有本事你再来绑,累死你!

    与此同时,礼部在国际上反复声明,澄清事实真相,告诉世界,我们才是弱者,创造良好的舆论氛围和国际环境。

    这就叫欲擒故纵!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了,哼哼,你看吧,不久之后,这些瘪三被教训是铁定无疑的。”

    “另外,咱们也不是没有作为。

    朝廷已经下令,中断了吐蕃的边境贸易,还给了拨款五千万贯,收买其他几个安分守己的国家,这两手厉害啊,够番狗受的。

    所以说,现代战争,是经济的较量。

    咱们有的是钱,可以说立于不败之地。”

    要是放在十年前,花荣恐怕会对这些说辞深信不疑。

    但是如今不同了,他又跟黄信争了起来。

    “哦,打外国人怕形象受损、被妖魔化?

    妈的平时打自己老百姓形象就不会受损,不像妖魔?”

    “现在打时机不成熟,所以解释清楚了再打?

    你初一打怕人骂,十五打就没人骂了吗?”

    “要是靠花钱就能决出胜负,还要军队干什么?

    两个国家皇帝一碰面,拿出存折互相比比就行了,钱少的自动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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