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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琳的诗《昨日重现》（组诗）
《路边记》
一个年轻女人 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抽泣。 隔了一会儿 她在春风中 解开颜色暗淡的衣襟 给怀中的孩子喂奶。
我路过她的身旁，她在我的身影里 一边流着咸涩的泪水 一边流着香甜的乳汁。 她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忧伤和幸福。 我不知道她来自哪儿 要去哪儿。
走过去很远的时候，我又回头 望了一眼—— 一个在光线中渐渐模糊的城市塑像 一个年轻的母亲 此刻带着两条古老的河流 坐在路边的树荫里。
《对酒当歌》
喝醉的时候，我总是假装醒着 把心底唯一的银灯端出来 一意孤行，放进众人的眼睛里 醒着的时候，我又常常装醉 发誓要在泪水里提炼出精盐。 我不能像曹操，挟春天以令花开 我不能像李白，爱情呼来不上船 我只能学花木兰 马上驰骋，马上喝酒 马上恋爱，马上离别。 醉了的时候，我将马儿当作时光 疯跑一夜 也只是将卧室当成了草原。 醒着的时候，我将时光当成了马 双手一勒缰绳 什么欢乐，什么痛苦 都是一跃而过时深深的悬崖。
《偈》
楼烦寺的一间禅房上 写着“放下”二字。 我反复与自个儿争吵 该不该 推开那扇虚掩之门 望一眼里面 究竟放了点什么。 按我的理解，不外乎是 熙来攘往的名利，滚滚如逝水的爱恨 情仇，而这些，我还从来没有 拿起，而已经拿起来的 对远方的好奇之心，对弹丸之地的热爱 对度完此生也只能写出一首草稿的诗歌 我还真的无法放下。
《传说》
读《山海经》，最让我痴迷的 是这样一段文字： “有女子方浴月。 帝俊妻常羲生月十有二，此始浴之。” 我不是 生下十二只月亮的那个美丽女子 我只是偶尔替她 将月亮放在河水里洗澡，河流清澈 月亮的光芒铺满河面 从我生活的地方一直流到了河北。
《历史课》
给这些村里的孩子 上历史课，教室就成了一个博物馆。 光线齐步走进来 踩着秦皇汉武的肩膀 也踏着唐宗宋祖的名字。 我只给他们读，从不让他们 跟着我读 我只是想让他们懂得：历史 是不可以重复的。
《野外偶得》
走着，走着 就到了悬崖边，酸枣树很红 沙棘果很黄，白云正在天边滑翔。 我爱这些悬崖边的事物。 我爱 站在悬崖边，看那深不见底的风景 我爱，一只手在光线中 分针一样指向远处，另一只手 被你紧紧地攥着，是你在说 瀑布终于找到了悬崖。
《诗》
晚上，我记下这段文字——
早上路过那家时常光临的化妆品店 一群店员正在门前的空地上 愉快的舞蹈。 两个小时后，北方小城 落下一场薄薄的初雪。
这当然不是一首诗 是两首。
《隐身人》
我害怕雾霾，我躲起来 我害怕失业，我躲起来 我害怕拥挤，我躲起来 我害怕，盖了那么久的高楼突然坍塌 我害怕，坐了那么久的飞机突然失踪 我害怕，看了那么久的山水突然患病
我害怕所有的泪水找到我的眼睛 我害怕所有的疼痛找到我的内心 从今天起，我甘心做一个隐身人。
隐在时代的泡沫中，你们看见的 当然是泡沫，根本不是我。
《昨日重现》
又沿着那条路向南 走了很久。 五十米，一百米 二百米 一千米…… 安静的路边 已经有一点一点的新绿 来到低矮的小树上。 我不认识那些草，那些树 只认得春天的眼神 只能听懂春天的心跳。 我感觉少有的幸福 瞬间来到我的心上—— 走了半首诗这么久 从前的春天终于又将重现。
《河岸》
我们在岸边的草地上 安静下来，仿佛身体里 有另外一条滹沱河慢慢流淌着 仿佛有另外一些人 在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滹沱河。 野鸭子还在游动着，雀鸟还在 偶尔飞过，天要多高就有多高。 我们开始回忆 我们能够回忆到的事情 那些流水无法带走的浪花。 当风吹过，不能不承认 有些时光要多美就有多美。
《想象》
我们互相依偎在雕花的大木床上 看月亮停在九宫格的窗口。 窗口太小 而月亮太大。 我们需要在心上再打开一扇窗子 珍珠般的光涌进身体里。 我和你轻轻说着话 蒲公英轻轻飞着 我摸住你的手，微茫中又添了一盏灯。 我说：这一辈子 你说：这一生。
《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表达。 此刻的大街上 有那么多人在走 有那么多车在走 有那么多花草和树木 在向春天走着。 我写下：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我只是做着一个删减的古老游戏。 我将所有人从大街上删掉 我将所有的车从大街上删掉 我将所有的花草树木从大街上删掉。 只留下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 我删的多么认真 多么彻底。 我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 所有的往事，所有进入未来的遐想 都被我一一删除 我现在只想一个人在大街上走着 安静地走着 不慌不忙地走着 孤独地走着，用前所未有的方式走着
《时光》
孩子们坐在乡村的教室里 跟着我朗读：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有的歪着脑袋，有的拖着鼻涕。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 我也曾像他们一样，坐在教室的前排 梳着乌黑的麻花辫 大声读着同一首诗……
是时光，在用首句重复的手法写诗 是声音在光线中默默的铸钟。
《见字如晤》
岁月有如此幽深的小径 一次离别 或许就是永别。 当你老了，我也有了皱纹 我们还是信守诺言 如南辕和北辙似的 再不轻见。 我会搭时光的顺车去回忆 随着路面颠簸 抱紧自己曾经年轻的心 我会在看见你的字的时候 看到写那些字的你的右手 我会在那双右手偶尔擦汗的时候 看清未曾衰老的你。 见字如晤吧，不能用心率来计算心跳 秒针停走了，心还在为你跳动着。
《春天的墓志铭》
我有两次死亡：一次被爱烧成灰烬 另一次，被时间瓦解。 我愿意选择在春天死去 因为青草还替我活着 因为花朵还替我活着。 人世远胜过天堂，自然更别提地狱了。 没有人会为我写下墓志铭 我也不屑于去写，知我者谓我何求 不知者谓我何忧。 我喜欢春天的河流，它们永远不知道 流向哪儿，我喜欢春天的山峰 它们从不爱上过往的浮云。 我在春天死去，因为我不喜欢夏天 不喜欢秋天，不喜欢冬天 我喜欢的事物我都喜欢过了 不喜欢的事物，现在我也要远离。
《在一本旧相册中看见自己》
在屋子里整理旧相册，雪在院子里悄然消融。 我将自己十岁和二十岁时的照片 摆在一起 十年的时光正握手相拥。 我将一岁和现在的照片紧挨着放下 仿佛我刚刚出生 就已长大。 那些孤寂的日子 那些相爱的日子 那些别人的日子 我慢慢在一本旧相册中看见自己 正离去 又重新降临人世。 屋内，杜鹃以三种颜色欣然绽放 仿佛有三种心痛不经意来临。
《别人的孤独》
我无意中读到 别人的孤独——一个古代诗人 辗转留下来的一份孤独。
我突然想写鸟群 叽叽喳喳的落在屋檐上。 我想写浪花 争先恐后涌过入海口—— 仿佛春运的验票口。
当然，我写什么已不重要 我将一万种事物写入诗中 都不及此刻进入眼帘的孤独
这孤独，是遗产 是基因，这是别人的孤独 我只是孤独地与它在一个午后相遇。
《小橘灯》
你在春天剥开一只橘子 给我吃，我将其中的一瓣 当成祝福放入你的口中。 我们坐在靠近窗户的沙发上 将春天温暖的光线一分为二 披在身上，多么合身的锦衣！ 我们依偎在爱的甜蜜中 将一只橘子一分为二 慢慢吃完，多么可口的味道！ 现在，阳光在我们的身上 橘子在我们的体内 我们让爱情紧紧地抱住了 我们几乎要合二为一了 我们几乎是世上最幸福的 两个人了，不，是一个人 我们共用一颗心 爱着今天的所有。 我们的心，就像一只小橘灯 映照着看似平常的岁月 映照着岁月中看似平常的好日子。
《雪花开了》
雪花开了，一边开 一边落。 雪花开了，我才知道天上也有春天。
雪花一直开，一直往下落。 地上，有五六寸厚的雪花 抱着取暖。
我知道，它们不久就会消融 不久，它们就会 像从来没有来过地上一样。
《我的爱情观》
就是两个人在草原上 骑马 你抱着马头，我抓紧马尾 天地间 琴声若有若无。
张琳，女诗人，1989年生，有诗歌散文在报刊发表、获奖，著有诗集《锦书》，现居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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