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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十大才女--谢道韫

 wgs9007 2015-04-02


 

中国古代十大才女

 
 

4. 女中高士晶莹雪——魏晋才女谢道韫

清逸才俊谢家树,咏絮才高谢家女;林下之风动京城,大运飘飖度劫波。

[谢道韫:东晋女诗人。名韬元,字道韫,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人。生卒年不详,约生活在公元349年至409年之间。谢安侄女,王凝之妻。聪慧有识,能清言,善属文。所著诗、赋、诔、颂并传于世,有集二卷,佚。今存文《论语赞》一篇,存诗《泰山吟》和《拟嵇中散咏松》两首。]

夕阳西下,秦淮河无声地流光而去。从夫子庙步行街一路走来,在窄窄的乌衣巷,我看到了王谢古居。是的,是古居不是故居,隔墙看看也就罢了。刘禹锡来的时候,朱雀桥边还有野草花;吴敬梓来的时候,还有燕子在来燕堂前飞;现在都没了,眼前只剩一条曲巷,两壁粉墙。巷口尽是店铺,工艺品琳琅满屋,行人熙熙攘攘,空气里都是物质的气息,与我的思古幽情完全不搭。

不过,想想也好,寻常巷陌,市井人家,乌衣巷是要入俗到极致,才足足见出王谢士族消匿的彻底。

松尾芭蕉说,日月乃百代之过客,流年亦为旅人。

《桃花扇》里说,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没有什么能在岁月里停驻,这里早已不姓王也不姓谢了。王谢堂前双燕子,乌衣巷口曾相识。宽衣博带,漆纱笼冠,魏晋风度从这里翩翩而去,成为中国文人士子最迷人的绝响。广袖短襦,曵地长裙,曾经多少优雅飘逸的女子,也都消失在岁月的风烟里了。

说到魏晋六朝才女,能在今人心里留稍许印象的,大概也就是左思的妹妹左棻,鲍照的妹妹鲍令晖,和曾在这乌衣巷里住过的谢道韫了。左棻,好学善文,因才女之名而被武帝选为妃嫔,但并不受宠,只是偶尔被召写些应景文字而已,所遗诗赋多是抒写抑郁哀愁的。鲍令晖,因鲍照对皇帝说的一句“臣妹才自亚于左棻,臣才不及左思”而名于世,她善写情,诗文婉转蕴藉,“崭绝清巧”(钟嵘语)。但是,从女性文学的角度,在查勘中国女性成长的痕迹这个意义上说,三个人中最值得言说的是谢道韫。她的林下风采,她的扩廓胸襟,她文字骨格的秀拔,她处乱不惊的沉着静气,以及她显赫而优秀的家族,使得她的形象,不单是当时,就是在整个古代才女群体中,也显得卓然不凡,堪称人中之凤。

她本谢家女,嫁作王家妇,要说谢道韫,就得先说说王谢家族,说说谢安。还是从乌衣巷开始吧。

清逸才俊谢家树

乌衣巷是三国时期吴国守城军队的驻地,因军士服装为黑色,故而以“乌衣”名之。及至西晋大军挺进金陵,东吴末帝孙皓奉表请降,“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自此三分天下归于一统。

不到25年时间,西晋王朝自身发生内乱,八大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一直闹了16年。怀帝登位,苟延残喘12年,终被匈奴所灭,北方从此陷入五胡十六国的混乱局面。南方以王导为首的大家族和从北方流亡来的旧官员,在建康(今江苏南京)拥立琅琊王司马睿为帝,是为晋元帝,史称此晋朝为东晋。司马睿尊王导为“仲父”,还请他登上御座,拜为宰辅,让他的兄弟手握兵权,连王家的子弟也都赐以显要之位,大有与他平分天下之意。民间流传着“王与马,共天下”的话,“王”指王氏,“马”即司马氏。王氏一门从此成为东晋炙手可热的权贵,先后出过8个皇后,与皇室公主联姻的有20多人。

谢氏也是江南大族,谢道韫的叔父谢安,据记载说是“幼弘雅有识度,弱冠能清言”。魏晋人崇尚老庄,喜论玄理,有清谈之风。这两句话是说谢安幼年气度弘远,风度优雅,且有见识,弱冠即能清谈。王导由是深为器重谢安,屡次召他为官。时谢安有兄谢奕、弟谢万相继为官,故而谢辞了王导的美意。后谢万北伐败绩,被废,谢安为家族计,这才入仕。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从司马到侍中、吏部尚书等,直至总揽朝政,组建北府兵,淝水大战后功加太保,功名盛极一时。如此一来,谢氏家族地位也迅速攀升,与王氏并为江南地位最高的两大家族,世代簪缨,风光无限,有“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荡晋书”的说法。

今日想来,王谢家族所在的乌衣巷,在当时那绝对是高级住宅区。后人诗词中屡屡出现“王谢堂”“王谢宅”“谢家园”“谢家池馆”等字样,即可看出追慕王谢之心,春风得意时用它们,形容华屋高堂金玉满床的胜景;失意之时用它们,借王谢的酒杯浇自家块垒,同时隐含着阿Q“我们家先前很阔”的精神胜利疗效。

再说谢安其人,称得上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受历代文人推崇的人物之一。他字安石,王安石曾为此作诗曰“我名君字偶相同”,言下颇以此而自喜。李白眼高于顶,狂傲不羁,平生却最为崇拜谢安,一生数次到谢安曾经隐居的东山寻访,所传诗集中专门写东山写谢安的达37首之多。

我觉得,这主要因为谢安是古代最理想的士大夫典型。一有淡泊之心。年轻时无意仕途,朝廷屡召而不去,隐居会稽(今浙江绍兴)东山20年,与王羲之等名士游历山水,聚会兰亭,端的一派文士风流。朝廷殷殷,黎民殷殷,叹息着“安石不出,其如苍生何”。二有经国之才。40岁上出仕,正面临桓温擅权妄图篡位的局面,在先皇驾崩太子未稳的时刻,力挽狂澜扶保社稷,并无所畏惧地与桓温周旋,绝不卑躬屈膝,绝不违背忠义原则,终使国家险险避过一场大乱。及至桓温去世,谢安当政的时候,又能以大局为重,不结党营私,不打压桓氏,在门阀政治中调和各士族矛盾,改革国家制度,减轻百姓负担。那一段时期里,东晋政治之清明,局势之稳定,就连敌对国前秦也不得不承认说:这偏安一隅的晋朝丧失了北方大部分领土,但并未“丧德”。三有从容之态。最出名的是两件事。一件,发生在谢安出仕之初,与桓温有关。桓温何人?就是那个留下“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名言的人,东晋大司马,三次北伐战功累累,独揽大权专擅朝政,立逼皇帝禅位于他。简文帝司马昱迫于桓温威势,立下遗诏,授权桓温仿照周公旧例摄政,并说若太子不值得辅佐,桓温可取而代之。谢安与王坦之力谏修改遗诏,并在简文帝驾崩后迅速扶立太子登位。桓温得悉后,亲率大军,杀气腾腾直奔京师,意欲强行改朝换代。谢安与王坦之奉诏出城迎接。百官惊慌失措跪伏道旁,王坦之汗透重衣,紧张得手板都拿倒了。谢安气定神闲地走上新亭,在四面埋伏里吟诗一首,然后平静地开口问道:“诸侯有道,守在四邻,明公何须帐后置甲士乎?”军队本应守候四方,抵御邻国入侵,这一问,桓温可不好回答,便赔笑道:“恐有猝变,不得不然。”于是挥退甲士,两人携手欢谈。另一件发生在著名的淝水之战时。苻坚领前秦百万大军犯晋,在淝水边摆开阵势,战线长达1万多里,自云“投鞭于江,足断其流”,虎狼之猛来势汹汹,朝野上下忧心忡忡。谢安运筹帷幄之中,把诸事安排妥当,派弟弟谢石、侄子谢玄和儿子谢琰,统兵8万北上御敌。结果,晋军以少胜多大败前秦,捷报飞马送至建康。谢安当时正与客人对弈,看过捷报后随手放下,神色如常地继续下棋。客人忍不住问道:“前方战事如何啊?”谢安神色如常地答道:“小儿辈遂已破贼。”在当时的险恶形势下,谢安的从容,不独是一种姿态,更是一种策略,身为征讨大都督,他的镇静沉着就是安定民心的一剂良方。

谢安多才多艺,能诗能文,善行书,通音律,儒、释、道、佛、玄学方面俱有造诣——所谓高人也。因而能保持淡泊从容,在野有隐居之意,在朝有济世之志,诸事皆得在心里妥妥帖帖安放好。我见过这样一幅画:一鼓圆凳,一架古琴,一个宽袍大袖的文士端坐凳上弹琴,看不到他的手,只见他双目低垂,安闲沉静的样子。琴前有两名侍女,之外是一片空白,直到右上角才有一行字:晋太傅文靖谢公安。这样的画让人心安,世界可以只是一个静,功名利禄皆要噤声退下。

以谢安为首,谢家满门英才——列位看官注意了,这在东晋的门阀政治中很重要。门阀始于汉末,到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下品无高门,上品无贱族”,可谓是大加强化。东晋立国靠的就是士族的力量,自此门阀成为可以左右国家的巨手,从文化到经济、政治,几乎直接影响着历史进程。东晋四大家族里,颍川庾氏是皇亲国戚,琅琊王氏直接参与立国,谯郡桓氏靠征伐而建功,陈留谢氏却纯以人才胜。

谢安的大哥,也就是谢道韫的父亲,安西将军谢奕,潇洒不羁,桓温对他极为欣赏,尊称为方外司马。谢安的弟弟,谢道韫的另一个叔叔,西中郎将谢万,手握重兵,威震一方。到谢道韫这一辈上,谢家众子弟更是俊才济济,其中最出名的是“封胡羯末”四大才子。封、胡、羯、末分别是四个人的小名,其一是谢万的儿子谢韶,官至车骑司马;其二是谢据的儿子谢朗,善言玄理,名气仅亚于谢玄,做过东阳太守;其三就是谢玄,谢道韫的亲弟弟,才可经国,善于用兵,淝水大战的前锋都督,东晋第一名将;其四叫谢川,颇有文采,可惜早夭。谢家庭内多宝树,后世人常爱以“谢家宝树”比喻能光耀门庭的子弟,作为一个家族的荣耀。到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里还有“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的话。-

咏絮才高谢家女

如现代教育专家所言,一个孩子出生在什么地方什么家庭,就决定了他所拥有的最基本的人生资源。对谢道韫来说,乌衣巷高级住宅区,华美精致的谢家堂,提供的是优越的生活环境。而这高门望族之中,有文臣武将,才子名士,尤其是一代名相谢安,这才构成优良的教育环境。更值得一提的是,谢安极为重视对家族子弟的培养,总是尽量创造机会,让他们与闻世事,竞谈玄言。平日里每有余暇,还要集合谢家子弟,或训诫教诲,或坐而论道。有文字记载,谢道韫幼年的两件轶事,都是发生在这样的场景里。

一次,谢安召集子弟们,想听听各人读书的心得,便问:“你们说说,《毛诗》中何句最佳?”《诗经》是“四书五经”之一,世传《诗经》是西汉时期由毛亨、毛苌所辑和注的,故称《毛诗》,是学子们必学的儒家典籍。谢玄回答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是《诗经》中的千古名句,出自《小雅采薇》,写久戍之卒解甲归乡,在“昔”与“今”、“往”与“来”、“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中,道尽个体生命在漫漫时间之流里的无奈,以及战争所带来的人生空茫之感,最是能打动人心。谢玄大约幼年即偏爱武事,故而特别注意与战争有关的诗,能选择这几句,品位不可谓不高,但就年龄而言过于消极,因此谢安微笑不语。谢道韫的选择却是出乎谢安意料,她说:“吉甫作颂,穆如清风。仲山甫咏怀,以慰其心。”这四句出自《大雅烝民》,是周宣王时大臣尹吉甫所作,颂扬当时辅弼重臣仲山甫的。诗中塑造了一个有德有才忠贞端方的名臣形象,代表着春秋时代的政治理想和价值认知,属于《诗经》里说理成分较浓的一首诗。谢道韫小小年纪竟然能读出这种诗的好并予以认同,谢安且讶异且欣悦,颔首赞许她“雅人深致”。由此可见,谢道韫打小就不属于娇怯型女孩子,有男儿宏远之志。她大概很崇拜自己的叔父,从仲山甫那里看到了谢安的影子,因而特别喜爱这清风般的诗句。而在谢安心里,应该也是比较推崇这一类诗的,自觉能在谢氏子弟中找到共鸣是可欣慰之事,虽然这只是一个女孩子。

又一日,是寒雪时节,谢安集齐众子弟讲论文义。俄而雪骤,洒洒然,飘飘然,谢安雅兴大发,脱口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据说谢安鼻音较重,又因祖籍河南,善用洛阳腔调吟诗,当时连学童也争相效仿,蔚为一时风尚。他一边用好听的语调朗声吟出,一边静静看向谢氏子弟们,也就是说,这句话既是问句,也是唱韵,是联诗的起句了。谢朗素以“文义艳发”出名,马上应声对道:“撒盐空中差可拟。”平心而论,谢朗这个比方也不错,有的时候雪小似霰,粉白晶莹,细细密密从空中洒落,那情景真如撒盐一般。鲁迅也这样写过:“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这样。”唐朝李贺还有“腊月草根甜,天街雪似盐”的诗句,化用谢朗之语,只是更工巧了些。但是,前边已说过,此时雪骤,已然是大雪纷纷了。而且,好的比喻,不仅仅是像而已,还要有美感,生动巧妙,具备艺术感染力。谢朗自己也觉得不很满意,故而说“差可拟”,差可形容。谢道韫接的是“未若柳絮因风起”,此语一出,高下立见。柳絮似花非花,洁白柔美,风起时飘摇无定,漫天飞舞,从颜色到形态与雪无一不肖。而雪本冬日景物,以春日柳絮作比,似可看见满目烂漫春光,在心理上实现了季节跨越,透露出对自然、对生命的美好爱意。眼前是美景,胸中有气象,但并不滞重,只觉飘逸出尘。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说的是出自天然的真美,也说的是善于发现的灵心,可谓是自然与心灵的最佳契合。“未若柳絮因风起”,由雪花联想到柳絮,今日读来似乎司空见惯,但想想当日第一个建构这种联想的人,那绝对是美妙的创举,道出了人人心中有却人人未能言的感觉。仅此一句,无需更多,便足以睥睨文坛了。就像玛格丽特米切尔面对一位自诩高产的男作家所说的那句话:“我只写过一本书,它的名字叫《飘》。”事实上,后人咏雪多仿此句,直到宋朝,苏东坡的词《少年游》,“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直到清朝,纳兰性德的词《忆江南》,“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香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也都未脱这一窠臼。而“咏絮”也从此成为形容才女的典故,《红楼梦》里形容黛玉才高,就说是“堪怜咏絮才”。

“当时咏雪句,谁能出其右?雅人有深致,锦心而绣口。”宋蒲寿宬《咏史八首》这样赞道。然而可惜的是,谢道韫的咏雪诗有句无篇,《晋书》及《世说新语》只记了这么多。据《晋书 列女传》记,谢道韫有诗、赋、诔、颂并传于世,但大部分没有保存到今天。今所存只有一篇文《论语赞》,和《泰山吟》、《拟嵇中散咏松》两首诗。

谢道韫聪敏,有才识,心胸、气质等皆有谢安的风致,深得谢安喜爱,又是长房之女,因而她在谢氏家族的地位还是挺高的。身为女子,不能参知政事,她所能做的是经常劝诫兄弟们,匡正他们的言行,《世说新语》中《贤媛》篇有专门记载。是啊,贤媛,这才是名媛,这才是贵族——真正的贵族不仅指物质,还包括精神层面。以古鉴今,看看今天所谓的京城名媛,不就是些靠名牌支撑起来的官二代吗?哪里有真正的名媛风范?

林下之风动京城

东晋门阀制度泾渭分明,王谢家族更是自视甚高,除了与王室联姻之外,谈婚论嫁大多是在王谢两族内部进行。而谢安与王羲之当日寓居会稽,曲水流觞,兰亭雅集,那交情自是非同寻常。所以,到了给谢道韫择婿的时候,谢安便把眼光投向王羲之的几个儿子。

南京城自秦朝即有王气之说,虎踞龙蟠,钟灵毓秀,但在东晋一朝,建康一城的灵气似乎都集中到了王谢两家。谢氏前已有述,此处说这王氏。出自山东琅琊,故称琅琊王氏,在晋室渡江之前已是不可小觑,名士王戎、王衍,《二十四孝》里卧冰的王祥,都是出自这一族。到王导、王敦执掌权柄的时节,琅琊王氏之隆如日中天。及至王羲之这一辈,几成东晋文化的引领者,“王家书法谢家诗”,王氏尤以书法出名。王羲之的字冠绝古今,兰亭雅集时所做的《兰亭集序》、隐含丧乱痛苦情绪的《丧乱帖》,都是独步天下的珍品。《古今书评》论王羲之的书法,连不端正的字也评得颇有雅意:“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这王家书法,既可与谢家诗齐名,又可与谢家子弟互证。

其实王家子弟也不弱。王羲之的大儿子早夭,不提。另外几个儿子中,名气最大的是七子王献之,《晋书》说他“少有盛名,而高迈不羁,虽闲居终日,容止不怠,风流为一时之冠”。他曾经和两个兄长王徽之、王操之一起去拜访谢安,二兄多言俗事,献之只是寒暄几句而已。等他们告辞之后,有客人问谢安,王氏兄弟孰优孰劣。谢安说:“最小者最佳。”客问其故,谢安道:“优秀的人话少,因其话少而知之。”献之工于草书、隶书,也善丹青,七八岁时学写字,王羲之悄悄从后面猛拔他的笔,竟拔不脱,遂赞叹道:“此儿日后能成大名。”长成后,献之的书法,继承家学而有所突破,博采众家之长,兼具诸体之美,“丹穴凰舞,清泉龙跃”,名气不亚于乃父,与父亲并称“二王”,甚至在晋末至梁代的一个半世纪里超过了父亲,《鸭头丸帖》更是为历代书法家所景仰(真迹现存于上海博物馆)。谢安尤为欣赏王献之,有意提拔他做了长史。但王献之早已由父亲做主与表姐定下婚约,不在谢安择婿的考虑之列。

据说,谢安本来看中的是王徽之,王家的五公子。王徽之卓尔不群,清高自恃,书法最得父亲之势,成就仅次于献之。《晋书》称他“少博学,好谈论,善属文,能鼓琴,工书画,其余巧艺靡不毕终”,可知不是一般的多才多艺。他生性放诞,风流不羁,流传最广的是“雪夜访戴”的故事:“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大雪之夜访友,船行百余里,第二天才到门前,却又不进而返。也许最初原本是为访友,但这一路雪景看下来,江水汤汤,时光浩浩,生出渺小与空茫之感,把豪情与兴致都给萧索了。

民初国学大师黄季刚曾解释过“风流”二字,说“风”是脾气、个性,“流”是派头。如此说来,魏晋实在是中国男人的好时候,可以纵情山水,可以随意而为,放浪是风流,率性是派头,活得那叫一个真啊。不过,这样的男人适合做丈夫吗?我想,这疑惑不单我一个人有吧?王徽之正是这群男人中登峰造极的一个,桀骜放诞,纵情声色,大约那雪夜访戴的船上也不乏舞伎歌女。有人说,谢安就是在王徽之“雪夜访戴”之后,最终决定放弃他,而选择了他的二哥王凝之。

在王羲之的七个儿子中,王凝之不是最出色的,但毕竟家学渊源,《晋书》说他“亦工草隶”。他因大哥早亡而成为实质意义上的长子,为人稳重,行止端方,出仕也比较早,先后出任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等。奈何只是望之俨然,究竟合不合意,还得他的妻子谢道韫说了算。《世说新语》里也有记载,说谢道韫嫁给王凝之后,初次归宁谢家,神情大为不悦。谢安便问她:“王郎,逸少(王羲之字)之子,人材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谢道韫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阿大、中郎,指叔父谢安、谢万之辈;封、胡、羯、末,指兄弟一辈中的才子。这些俱都是芝兰玉树生阶庭,谢道韫从小见惯了的男人们,她是再没想到天地之间居然还有王凝之这样的男人。

《今生今世》里有一句话:“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胡兰成这厮虽人品不佳,多情而又寡情,但于男女之爱上却是语中肯綮。夫妻之间,要么如汉时张敞画眉,或者《浮生六记》里沈三白与芸娘,蜜里调油夫妇和合,把生活舞得行云流水一般;要么如苏小妹三难新郎,李清照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高手过招你来我往,寻常日月风生水起,趣味无限。王凝之显然不属于这两种中的任何一个。《世说新语》与《晋书》多记文人雅趣,里边没有王凝之的趣事,他之名于世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父亲、弟弟和妻子的名头大。而且,他还是虔诚的五斗米教信徒。五斗米教是道教的一个派别,一说凡入道者须出五斗米,故而得名,一说是可能和崇拜五方星斗有关。王凝之在家里专设静室,每日祈祷修炼,不可能与谢道韫当窗画眉临江赋诗,怎不叫谢道韫怏怏不乐呢?

说到这个五斗米,有几句题外话。陶渊明有一句名言:“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君子邪?”现代人常以为这五斗米仅仅指的是官饷,其实还另有含义。王凝之任江州刺史时,极力笼络江州名士,陶渊明故此成为江州祭酒。但陶终因职事烦杂不堪其扰,而向王凝之辞职。至于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是后来家贫无以为继,不得不出仕彭泽县令时。相对于“居僚职之上”,“分掌诸曹,兵、贼、仓、户、水、铠”的州祭酒而言,县令一职实在是低而微,然则还要忍受郡督邮的刁难,所以陶渊明封印辞职,留下了这句话。“五斗米”即是暗指当日在王凝之收下当差,显然他是瞧不起平庸的王凝之及其信仰的。想当初江州刺史尚不在话下,今日却要见辱于乡里小儿,是可忍孰不可忍?那就炒上司鱿鱼呗。

书归正传,谢道韫改变不了丈夫,便只好接受他,好在王家朱楼华堂里的日子也不是全无乐趣。魏晋名士崇尚清谈,在王家,此风尤胜。王徽之和王献之都爱啸聚友朋,在堂上洒扫布置,备下清茶美酒,点上一炷香,清谈便开始了。谈到激烈处,辞锋交接,如刀光剑影,煞是热闹有趣,那情景类似于今日之大专辩论会。几场辩论下来,“最佳辩手”便产生了,王献之即常常荣膺此称号。但有一次,王献之在众人围斗之下,竟也理屈词穷捉襟见肘,一时不知如何收场了。这时有婢女前来续茶,递上一个纸条,上写:“欲为小郎解围。”这边众人哪里知道,堂后有人旁听,且是位高手中的高手。于是,堂上垂下青绫帐幔,谢道韫隐身帐内。不见其人但闻其声,她音色清亮,口齿伶俐,重申小叔子刚才的观点,针对众人的反驳侃侃而谈,旁征博引,有理有据,而且立意高远,见识竟在一干名士之上。众人绞尽脑汁也不能驳倒。那智慧的谈吐,从容的气度,使各位江左才子相形见绌,甘拜下风,谢道韫再一次名动京城。

当年曹魏时期,竹林七贤常于竹林之下,啸聚笑傲,肆意酣畅,林下风度令天下人心折。今日一战,乃知女子也可以有林下之风,且能比男儿胜出一筹。(PS:建议大家再说到魏晋风度时,不要仅仅局限于嵇康、阮籍、王导、谢安这些男人,谢道韫的清峻通脱绝不输于他们。)

《世说新语》里还有一则故事,可为佐证。说的是同郡有一个张彤云,是张玄的妹妹,张玄常常自夸其妹才可堪比谢道韫。一个叫济尼的人(大概是个尼姑),常常出入张、谢两家。便有好奇之人问这济尼,张彤云和谢道韫孰优孰劣,济尼答道:“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这人答得倒是油滑,两边都不得罪。但细品这两句评语,还是隐然有高下之分。历数中国文化史,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车载斗量,具有名士之风的林下风气却是世间鲜见。说起来,要到唐朝才有薛涛、民国才有林徽因两人勉强得此名号,然则薛涛毕竟身份卑微,林徽因虚饰处又遭人诟病,与谢道韫终究有些差距。

大运飘飖度劫波

东晋王朝有赖于良相强将,谢安一柱擎天,处乱不惊,谢玄、谢石英勇善战,淝水大捷后趁机收复黄河流域的大片失地,得以挽救了西晋以来的倾颓之势。然而,此时晋孝武帝却对谢安有了猜忌之心,热衷于所谓的兴复皇权,重新进行权力分割,让大权全落入自己的亲弟弟之手。谢安被迫离开京城,但心系朝廷安危,打算把广陵防务安排妥当后辞官回东山,不料竟在这时患病去世。东晋朝廷顿失基石,自此每况愈下,日甚一日地腐朽下去。

公元399年,晋安帝的时候,会稽郡爆发了孙恩领导的农民起义。所谓起义,是今天历史教科书的说法,无非是为强调某种革命形式的正统。事实上,这是一场邪教叛乱。什么教?五斗米教。孙恩率领教众,杀人放火,劫掠财物,烧光民房,胁迫老百姓入教。有妇女为婴孩所累不能跟随的,他便以竹筐盛婴孩投于水,对婴孩说:“祝贺你早登仙堂,我随后就来。”他从海岛到上虞,一路攻州破府,直奔会稽郡而来。

此时,会稽的最高军政长官,是会稽内史王凝之,谢道韫那位迂腐的“王郎”。王凝之自恃身为五斗米道徒,不做任何防备,只是在衙署多设了一个神位,照旧焚香诵经,虔诚礼拜。谢道韫劝他布兵防御,属下向他请示军务方略,他一概说:“我早已请过道祖,各处关口皆有神兵把守,城池无虞也,汝等毋忧。何况,孙恩知我乃教友,不会对会稽怎样的。”

孙恩却不这样想,他出身次等世族,在东晋等级森严的门阀政治中进身无门,早就恨透了王谢这些大族,所谓五斗米教也不过是个争富贵的由头罢了。由于王凝之毫无防备,孙恩很快便兵临城下,急煎煎地开始攻城。这时,王凝之才意识到情况不妙,急忙调兵防守。但为时已晚,孙恩兵迅速攻上城头,破了城门。王凝之急忙率领子女仓皇出逃,结果被孙兵截住,一场厮杀之后,王凝之与四子一女悉数丧命。

在这之前,谢道韫劝说丈夫无果,便自己组织家丁仆妇,在内府做了一些部署。此刻听逃回来的家丁说丈夫与子女俱亡,旋即抱上外孙刘涛,领着家丁仆妇撤出内史府。孙恩兵正在大肆屠城并劫掠,其中一队直扑内史府,恰与谢道韫一行遭遇上。谢道韫生于儒将之家,自幼没少听父兄讲述杀敌之事,胸腔里原有一股男儿英雄气。这次虽是首次亲历,却临危不乱,镇定地指挥家丁且战且退,自己也挥刃斩杀数人。奈何众寡悬殊,最后还是被擒,连同她年幼的外孙。

古人最爱讲斩草除根,一杀人即是灭门,只为害怕留下后代报仇雪恨。看《赵氏孤儿》里,屠岸贾为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大动干戈,也是出于这样一种心态。孙恩以为这孩子是王家儿孙,便命令左右杀之。谢道韫厉声道:“事在王门,何关他族?此小儿是外孙刘涛,如必欲加诛,宁先杀我!”一定要杀,就先杀我!从一个五十岁女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对于残忍的孙恩来说,想来是不具威慑力的。但谢道韫是有气场的人,那种镇定从容之态在乱军之中特别显豁,而她的名气之大,她话语中的义正词严,她发髻凌乱却不失尊严的威仪,她泰山崩于前而不惧的刚毅气质,都是孙恩前所未见的。最终的结果是,毒狠暴虐的孙恩为之动容,放过了这祖孙俩。

一梦醒来成大觉,谢道韫从此隐居会稽,足不出户,写诗著文。想想真是可怕,人世无常,转眼间儿女、丈夫皆阴阳两隔,华堂欢颜都不见,只剩她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富贵荣华的消逝尚可忍受,失去亲人之痛却是无可消解,更何况她几乎是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物是人非,时间的黑洞把生命吸走,留下的人是吞吐间那一点余存,不晓得什么时候也会进入永久的暗黑里。文字不能破除生死,但可以安放心灵,可以在暗黑到来之前点一烛微光,陪伴她静静走过余生。

她的诗,《拟嵇中散咏松诗》: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愿想游下憩,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足俟王乔。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飖。

慨叹世事无情,命运飘飖,然而并不颓废。山上松的形象,隆冬不凋的坚毅,其实也是老年谢道韫自身的写照。

再看《泰山吟》:

峨峨东岳高,秀极冲青天。岩中间虚宇,寂寞幽以玄。

非工非复匠,云构发自然。器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

逝将宅斯宇,可以尽天年。

东岳巍峨,直冲青天;天际空明,云横崖间。山峡寂寞,含幽静玄远之意;岩洞独特,实造化天然之功。且问大造,何故播弄时运,令我遭流离之苦?兀那泰山,我愿常住此间,借川岳度尽天年。

与她幼时的咏雪句相比,这些诗灵秀之气稍逊,但诗中所体现出的高贵的人生境界,审美上的古朴旷远,劫波余生后的大气从容,又是它的取胜之处。就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而言,把女性作品拿出来进行比较,可知谢道韫这种大笔挥洒、情致高迈之作,基本属于女性文学中的异数,很是难得。

蔡文姬身经离乱,记忆好像现代电影的胶片,一遍一遍在创作中回放、定格,细节纤毫毕现,那种痛苦,类似于《摩若医生的岛》中牛马野兽时不时浸在硫酸中的“痛苦之浴”。谢道韫也身经离乱,她的记忆却是过滤器,将血腥和苦楚过滤,捧出豁脱,冲淡,悠远。这取决于她们两个人不同的心性,也是两个时代的审美趋尚使然。

关于谢道韫的晚年,最后的消息来源于一个叫刘柳的人。谢道韫寡居会稽,家虽残破,仍俨然不堕家风。多年以后,刘柳这人做了会稽太守,因为倾慕谢道韫,而特地前去拜访,请求与之谈议。谢道韫素闻刘柳之名,也不推辞,素衣素袍坐于帐幕中,大大方方地接见了刘柳。刘柳则“束脩整带造于别榻”,也就是说穿戴整齐,坐在另设的一张榻上,是恭而敬之,执以晚辈之礼。谢道韫美人迟暮,却依旧风姿高雅,气度脱俗,谈及家事,慷慨再三,言及义理,款款而谈。案几一杯清茶,薰炉一炷青烟,话里乾坤大,座上春风暖,把个刘太守听得心旷神怡,洋洋乎不知其终也。刘柳退出来之后感叹道:“实在是前所未见啊,仅仅隔帐感受其说话和气度,就已经让人心形俱服了。”

读这样的赞语,我几乎要忘记“咏絮才”,而想起红楼中的另一个奇女子,那“山中高士晶莹雪”,人不过有几分近似而已,我这里只想借用一下此评语——谢道韫虽身为女子,却有魏晋名士之风,堪称女中高士,莹洁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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