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舌案
师兄：有些民间流传的关于疾病的俗语，乍听难以理解，可随着时代的发展，却得到一些颇为“时髦”之科学理论的支持。师弟：一些中医理论也是如此，我们在审视某些新的理论时，却发现似曾相识，“古已有之”，如黑箱理论。
师兄：比如“月子里病月子里治”这句俗语，就与现代的三论，即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有关联。
师兄：元朝元贞年间，仪真有一位名医，名周真，字子固，敏而好学。虽然被推荐做官，然而辞官不就。他喜好读医书，治病有巧思。
师兄：当时有一妇人，生孩子后落下一毛病——舌头不能缩回嘴里。
师弟：当时过了月子没有？若是没过月子，那么就要加紧治疗，使病在月子里治好，过则难治。
师兄：从原医案记载上看不出来是过了月子没有。假如过了月子，那就要再坐次月子，以便在下次月子里治病。
师兄：所以周大夫出巧思治之。
师兄：这次周大夫先用朱砂点在其舌面上。
师兄：你是想起了鲁迅先生那篇《父亲的病》。
师弟：对，当时陈莲河大夫说他有种丹，“点在舌上，我想一定可以见效。因为舌乃心之灵苗……价钱也并不贵，只要两块钱一盒……”可是鲁迅的父亲经考虑后没有接受。
师兄：现在看来，周伯宜不接受是对的。因为根据鲁迅文中所述及他家里的情况推测，他父亲的病可能是肝硬化，或是肝癌，由此导致了腹水及水肿，舌上点药是无济于事的。
师弟：如此至少鲁迅家，不，当时应是周树人家，又省了两块药钱。
师兄：不过也不宜因此而一概否定了舌上点药的治疗方法。
师弟：对，同时也不能因为鲁迅此文此案而否定中医学术——因为即使是特大文豪父亲的病，充其量也只是一则个案，并不能以一当十，以偏概全。何况肝硬化与肝癌即使在如今也是难治之症。
师兄：咱还接着说古代这则医案——周大夫再让这病妇作当时生孩子的姿态，似蹲非蹲，似坐非坐。
师兄：所以又找来两个壮妇，一边一个，手插在腋下架着她。
师兄：周真又让病妇像生孩子那样用力。她一用力，身体下坠，两个壮妇又将其向上架，正在彼此上下用力之时，忽听得窗外“哐”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病妇惊得一缩头一吸气，舌头收回，两个壮妇也同时一怔，松开了手，扭头看窗外。
师兄：当然，像青梅煮酒论英雄时那样专门为刘备准备的巧雷，怕是难逢。
师弟：从传统中医角度，可以用《内经》“恐则气下”的理论解释，可是此理论未必能解释“月子病月子治”的道理何在。
师兄：这就需要引入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这些现代理论。
师兄：以控制论、系统论、信息论角度看，可将人体视为由若干个子系统组成的大系统。
师弟：这与中医理论并行不悖——心、肝、脾、肺、肾五脏就是五个重要的子系统。
师兄：各系统之间互为作用，或制约，或助长，以达协调，是为系统控制。
师弟：那这与中医理论更接近了。如五脏之间的生克制化，就相当于系统控制，正如张景岳所言：“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亦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无由，无制则亢而为害。”
师兄：正因为两方面的协调作用，人体形成相对稳定的生理状态，以维持人体大系统的正常运转。
师弟：那么反过来说，人的疾病，就是这种生理稳态被破坏而未能恢复的状态。
师兄：人体与自然、社会又组成更大的系统。自然中的许多因素，如风寒暑湿燥火，常干扰人体。
师兄：还有社会动荡，荣辱升迁，爱爱恨恨等都可能对人体造成干扰。
师弟：这些事件引发的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即是中医病因中的内因。
师兄：由于人体内部生克相制，具有自我调节、自我修复的能力，在一定范围内能矫正由于病因干扰而造成的系统异常，使身体恢复正常的生理稳态。
师弟：这就是人体的自愈能力，用中医的话说，是“自和”能力。
师兄：然而这自和能力也是有限度的，如果某些干扰超过了人体自我调节、自我修复的能力，使某些系统迟迟不能恢复正常，甚至影响干扰其他子系统，形成病理状态，则发为疾病。
师兄：分娩虽是生理活动之一，但与日常的呼吸、饮食等生理活动相比，不能不说是一次超常的、巨大的变动，甚至于震荡，这一变动很可能打破机体原有的稳态。如果这期间未能注意保健，就容易受干扰因素的影响，妨碍机体的自我恢复，以致在某些局部形成病理稳态，落下所谓“月子病”。
师兄：由于此病态是在分娩的情况下形成的，所以如果能再经历一次类似的变动，打破病理稳态，并注意保健，无碍于机体的自我恢复能力，就可能通过机体的自我恢复，使身体各部全面恢复生理稳态，使月子病不药而愈。此即民谚所谓“月子里得病月子里治”的道理所在。
师弟：这就像抖衣服，这次落下的褶纹，就得靠下次再用力抖才能抖开，小打小闹无济于事。
师兄：现在看来，周大夫的方法是系统震荡法，与三论暗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出来的。
师弟：是呀，他模拟分娩状态，然后巨声震荡，打破病理稳态，利用身体自我恢复功能，而使舌复正位，步步与三论理论相合。
师兄：顺着你刚才的比喻说，是第一次抖衣服后，发现衣兜盖有些翘，于是再抖一次，使其复位。
师弟：我觉得现代医学中治疗心律失常的电除颤和电复律也与此类似。
师兄：师弟思维挺活跃嘛！两者确实相似。电除颤和电复律的适应症是服药无效的顽固性心律失常，这其中必有难以打破的病理稳态。电除颤和电复律治疗机理是将一定强度的电流通过心脏，使全部或大部分心肌在瞬间除极。
师弟：这就近似于以外部电力对其震荡，打破病理稳态。
师兄：然后由心脏自律性最高的起搏点重新主导心脏节律。
师兄：我想用一句成语表示这一方法的要点——“不破不立”。
师弟：这我就明白了。不过我还想知道的是，周大夫点药于舌有什么作用呢？师兄：我想应是心理暗示作用，使其心理安定，这有助于机体的恢复。师弟：我揣摩周大夫当时所为也只是暗合三论而已，未必是自觉地、有意地运用三论。并不能像某些学者那样，据此推断三论古已有之。
师兄：当然，周大夫因时代所限，未必会那么超前。而从中医传统理论解释，应该是巧妙运用了“医者意也”的理论。
师弟：这也能解释得通——既然月子里病月子里治，那么就模拟分娩、模拟月子之意，然后以恐使气下行，舌随气缩。
师兄：聊到这里，我想起咱们曾经聊过的一则张子和的医案，治法与此类似。
师弟：我想想。对，是《医案聊斋》中二十四聊的那则因惊吓而手足震颤的医案。张子和重用吐法，结果痰去病痊。张子和说这是“邪气去而元气自复也”。
师兄：现在来看，用“痰去病痊”解释，未必圆满。
师弟：也是，中医治则：实则泻之。这一马姓老汉，久病体虚，对其再重用吐法之类攻法，思之欠妥。
师兄：现在以三论角度看，张子和是以剧烈攻法，制造了系统震荡，而使其系统恢复正常。
师弟：这么看，与其说是“攻出了痰浊病邪”，倒不如说是“攻破了病理稳态”。
师兄：对，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虽然久病虚弱，而攻可获效的原因。
师弟：由此来看，所谓邪气的范围应当扩大，邪气未必只是瘀血、痰浊、水湿、虫、毒这些有形物质，从妨碍机体功能意义上看，病理稳态也可算作邪气之一种。
师兄：对，此稳态经震荡而被打破被消解，即是“邪去”，此邪既去，机体的自我调节、自我组织能力就容易施展，就有助于机体恢复到平衡协调的生理状态。
师弟：这是从三论来解释“邪气去而元气自复也”的道理所在。
师兄：不过需要提醒的是：这种系统震荡疗法应该属于“中性”的方法，只是制造震荡，未必震荡后机体都能如大家所愿，向好的方向发展。
师弟：对，那舌伸不收，手足震颤，就是震荡后向坏的方向发展。
师兄：因为这系统震荡只是破坏当前的稳态，仅是清除恢复正常的障碍，无非是为“元气自复”提供条件，并不一定要导向正常。所以不排除当前的病理稳态破坏后，由于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较差，不能恢复正常生理稳态，而转为另一种更坏的病理稳态的可能。
师弟：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种没有办法的办法，既然已经如此，那就索性再震荡一下，或许会向好的方向发展。
师兄：还要特别引起注意的是，此种震荡对系统的冲击是强烈的，具有相当的破坏性，所以也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即震荡之后，由于机体太弱，非但没能促使系统恢复正常，反而加速或直接导致系统的瓦解崩溃。故而应用此法时，宜慎之又慎，要仔细估量病人能否耐受这些峻药猛剂，以免加重病情或导致病危死亡。
师弟：这也就像抖衣服，为了一个兜盖有些翘而用力猛抖，或许又将另一兜盖抖翘了，甚至将衣服抖裂了——假如这衣服不够结实的话。
【原案】
周真，字子固，号玉田隐者，仪真人，性敏好学。元贞间，被荐不仕，乃取医书习之。每遇奇疾，以意与药辄效。治一妇因产子舌出不能收，公以朱砂敷其舌，令作产子状，以两女扶掖之，乃于壁外置瓦盆，堕地作声，声闻而舌收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