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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登岳麓山,去探望那些落满了树叶和阳光的栖身之所 | 春祭

 真友书屋 2015-04-05


散落在岳麓山区域内不同年代的墓碑位置示意图


对长沙人来说,清明前两日,宜冷食,禁烟火,“打扰”岳麓山。2015年3月,我们在这座辛亥山、抗战山、宗教山上寻墓。由南门、东门进入,专挑土路、石径,去那些密林深处少被人打扰的地方,找到了非常低调的“陆军第四军抗敌阵亡将士之墓”,刻意写错名字而得以保全的七十三军七十七师师长田君建墓,以及较少被发现的景德寺僧人墓。至少有五条路线可以集中寻访岳麓山这些有名、无名、被纪念着或被遗忘了的墓。无论专程去找还是路过,都请你“轻声走过”。


文|记者 刘建勇 实习生 周欣 图|记者 邓天佑 编辑|何捷


周姓是岳麓山瓜瓢山最早的姓,“可能来了有两三百年了”


3月31日下午5时20分左右,在岳麓山西南端下山了,碰到正在自家屋前晒地上晒太阳的徐松林,才知到了瓜瓢山。50余岁的他如此解释瓜瓢山地名的来由:“我们后面的山包,圆圆的,看起来像一只扑在地上的瓜瓢。”


瓜瓢山是我3月23日下午开始的岳麓山寻墓之旅的最后一站。到达瓜瓢山之前,原本是想从响鼓岭西南侧,一条通往中南大学的石径径直往下,去再次拜访地质学家丁文江先生和远征军将领齐学启将军的陵寝。离丁文江先生只有50米左右的距离时,望见路南有一不知通往何处的清幽小径。考虑到丁先生和齐将军,去年都拜访过,便临时起意,往南,上了那条横在山腰的小径。


远离了游人的小径,宽仅一尺左右,小径上下两边,错落着的也是满山到处可见的枫香、女贞、樟树、椤木、石楠、栎木等。之所以临时起意走上这条小径,是觉得这条并非通往岳麓山顶的小径,有可能是山下的原住民祭奠葬入山腰的先人们来回踩出来的。


沿着这条小径走了四五十米,上下均没看到有墓葬痕迹,倒是坡势越来越陡,坡下边,也即小径的下边,出现了水泥栅栏。小径和水泥栅栏沿同一弧度往南、往西延伸。


方形的、水泥筑的“军事禁区”的界碑在这条小径上出现了两次,但墓一直未见,茂密的乔木和灌木混合在一起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厚厚的、斑驳、潮湿的树叶。这是晴日,可以望到近处和远处树冠上的明亮阳光。


水泥栅栏的尽头是一个铁门,铁门东五六米有人家和池塘。池塘边走过,就看见了在晒地上晒着已经西斜的太阳的徐松林和他的两个邻居。



“那上面还有个姓戴的人的墓,1930年埋的,1958年以后岳麓山上就不准埋人了,那个姓戴的人,他儿子可能这几年也去世了,没看到来扫墓了。”徐松林接着补充,“以前中南大学建桃花村的宿舍迁走过一些墓,不过也不多,以前瓜瓢山人少,基本就只有许、周、刘三个家族,我们的坟基本葬在桃花岭那边。”


徐松林说,周姓是瓜瓢山最早的姓,“可能来了有两三百年了”,徐姓其次,“有百把年了”。徐氏来到瓜瓢山的第一代被安葬在岳麓山后山、西二环的北侧,“野猪林(餐馆)的后面”,徐松林记得,上世纪70年代,他的祖父和父亲还带他去祭扫过。上世纪80年代,祖父去世后,他就再没去过了,现在,“那里密密麻麻长满了树”,他只记得大概方位,但没想过要再去祭扫。每年清明,他只去隔了一条马路的桃花岭,因为他的父亲和祖父都在那里。


在整个面向湘江的这一面岳麓山,响鼓岭以南的这一截,是墓葬相对较少的。有指示牌指示方位的,仅只地质学家丁文江先生的墓。齐学启将军的墓在丁文江墓的东北方向、中南大学原留学生公寓云麓山庄后面山坡,离围墙很近的一条小径的尽头。这两座墓,是岳麓山上众多名人墓中较少被打扰、也较少有人专程寻去祭奠的。


岳麓山名人墓集中的区域是赫石坡到穿石坡湖之间。岳麓山公园管理处文物管理科的胡滔滔,这些年为众多损毁墓葬的修复做了相当多的努力,他解释之所以丁文江和齐学启相对安静地归宿于“后山”,是因为他们都是清华大学毕业的,而今中南大学的一部分及“后山”的一部分,当时属于曾南迁至长沙的清华大学的校产。


2007年12月底,我曾采访过齐学启将军的养子齐云,齐云当时记得,1945年牺牲在缅甸的齐学启是1947年迁葬于岳麓山的,入迁岳麓山之前,在回龙山和天心公园各开了个追悼会,全长沙大中学校的师生都放假给齐学启将军送葬。送葬的队伍,这边已经到了墓前,那边还在河东排队过轮渡。“墓修得很简单,孙立人在墓前讲,现在打内战,等打完战再把你的墓好好修一下。”


1989年,孙立人拿了6000美元给两个旧部下,让他们到岳麓山重修了齐学启将军的墓。齐云回忆,因为各种原因,1949年后至1989年重修齐学启的墓之前,他没去祭扫过,是一个经常在云麓山庄后面捡拾枫球的廖姓老人带着他和家人以及齐将军的老战友,在密林中找到损毁不堪了的将军的墓冢。


岳麓山墓名录一(不完全,2015年4月整理更新)


亲自画的图纸,还到了安葬现场,但是数年之后却找不到了


在岳麓山,即使是“生于斯,长于斯,谋生于斯”的胡滔滔也有寻墓不遇的时候。除了时间以及风雨霜雪的侵蚀,还有不同时期的人为的损毁,再加上树木生长得快,很可能一个墓安葬下去,三五年没去祭扫,就有可能找寻不到。


2009年7月,陈明仁将军归葬岳麓山,与其上世纪50年代初病逝的妻子谢芳如女士合葬。胡滔滔曾撰文记述了由他主持的这次合葬,说陈谢二人的儿子曾多次寻谢芳如的墓未果,后在巡山的消防员的帮助下才找到。胡滔滔记得,他的母亲曾跟他讲过,安葬谢芳如的时候,她正在七十三军墓上方与一众小伙伴玩耍,一队人轿过来,说是给陈明仁将军的夫人送葬,送葬的人还给了她们一个柚子。胡滔滔的母亲目睹过谢芳如的安葬,而他后来又主持了谢芳如与原葬于八宝山的陈明仁将军的合葬。


胡滔滔还记得,某人安葬岳麓山时,是他亲自画的方位图纸,他还到了安葬现场,但是数年过去后,因公再去寻找,那个就在某条道边的墓,他却找不到了。


3月25日中午,久违的阳光重现岳麓山。从南大门上山后,往西南穿石坡湖方向依次寻墓。在五道梯李仲麟墓上方,依路牌所指去找刘崑涛的墓。在离刘崑涛墓下方的停车坪还有十余米处的时候,注意到石径南侧五六米远的林中露出了一条纸幡。这说明,那里有座坟墓,且近来有祭扫。走过去一看,墓碑显示是1956年秋月所刊,墓的主人是谭道先、谭道有两人的母亲阎氏。


这是座简单、看起来却干净的坟,墓碑两侧、绕坟大半周的,是一圈不规整的、砌在一起的石头,墓碑旁边,一根铁线蕨长了出来。坟身上,除了挑着纸幡,还长了些野草和不到筷子粗细的幼小女贞。


陆军第四军抗敌阵亡墓,就是我在将要离开二谭母亲墓时发现的。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座墓的主人,只觉得谭母墓下方五米左右处被一株女贞弯腰遮住的,应该也是一座墓。



走近一看,这座被水泥覆住的坟包上落满了枯叶和阳光。坟头的三块石碑,中间那块干干净净的,走近一看,正中竖着一排刻的是“陆军第四军抗敌阵亡将士之墓”;右边,同样模糊的是“中华民国乙酉年冬月刊 湖南省政府主席吴奇伟 兼军长欧震”;左边石碑刻的,应该是更多的人名,但都模糊不清,只人名下方的“敬立”二字算是清晰可辨。


陆军第四军抗敌阵亡墓,是胡滔滔曾找了多次,却一直未能找到的。3月27日,和他再次来到这个非常低调的墓前,细心的胡滔滔注意到了墓碑上的措辞的不同,“七十三军墓是‘抗战阵亡将士墓’,这个是‘抗敌阵亡将士墓’。”在看了墓碑刊立时间“民国乙酉年”是1945年后,确定此“抗敌”也即是抗日、抗战,而不是抗别的武装。


曾参加过淞沪、武汉和长沙多次会战的陆军第四军,因在长衡会战中有弃长沙城的嫌疑,时任军长张德能被枪毙,多名师长被降职。这很可能也是乙酉年,给众阵亡将士修集体墓时如此低调的主要原因。


坟前两米处仰面躺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光荣万世”四个字伴着落叶和些许青苔、点点阳光以及树叶的影子,这是墓前碑栏被破坏后丢在一旁的。旁边还丢着一只上世纪80年代常见的水泥筑的蛤蟆状的垃圾桶。


长沙籍知名学者杨树达的墓也是很多人想找,但找了多次也找不到的。这位1956年去世的教授,曾执教过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后又回到长沙,先后执教过湖南大学和湖南师范大学。


他最后的归宿,在知新村后面的战壕下方。3月26日下午2时左右,我们从湖南大学的集贤宾馆后的岔路口,转向东北,到了知新村后,走过最后一排平房,看到75岁的宁乡人谭厚明和他老伴正在收他们晒的枫球——要下雨了。要把枫球晒了带回宁乡与新鲜茶叶一起“炕”的谭厚明夫妇,儿子在湖南大学工作。他们只知道后面的山上有墓,但他们不知道有没有杨树达的墓。在他们之前遇到的一个住在知新村的大姐也只知道有个林修梅墓。


事实上,知新村后面山坡,从坡上的战壕到坡下的平房,高大的枫香与香樟下安息的逝者有数十人之多。其中,有林修梅、龚宪、彭实猷等民国军人,也有杨树达、易鼎新(电气学家和电工专家,曾任湖南大学校长)、缪恩钊、李蕃熙等教育界人士。


彭实猷是字,他的名是光闾,彭珮云的伯父,这个1928年在北伐中阵亡的上校团长迁归岳麓山时,谭延闿题词“气壮山河”和“功垂竹帛”。他的墓葬方位,石栏上显示是“壬山丙向”。“功垂竹帛”的彭实猷后方二十余米处,一个陡坡上去,便是落满了樟树叶的杨树达栖身之所。



岳麓山墓名录二(不完全,2015年4月整理更新)



更多的墓和故事,被淡忘或已成迷


3月30日,赫石坡南侧,七十三军抗战阵亡将士公墓和一条不知名溪水的北侧,一处开满黄色毛莨花的狭小平地,高高挺立的七十三军七十七师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在下午雨后的光和潺潺流水声中泛出沧桑的青色。它的旁边,隆起一个形似岳飞母亲姚太夫人墓的半球形坟包。坟包上,青苔沿麻石之间的缝隙蔓延。坟前墓碑,没有刻安葬和立碑时间,也没说明立碑人是谁,只一行简单的“田广真之墓”。


截止到2010年3月,即使是岳麓山公园管理处文物管理科的科长胡滔滔,都还未能知晓田广真的真实身份。胡滔滔知道七十七师的师长是凤凰人田君健,但对这个田广真,除了推测和七十七师有莫大渊源外,别的一无所知。在报纸上公开征集墓主身份之后,有田君健的后人告诉胡滔滔,田广真即田君健。田君健是七十七师的最后一任师长,1947年2月,曾参加淞沪会战、长沙会战、长衡会战的七十三军在莱芜全军覆没,七十七师师长田君健阵亡。


那次征集墓主线索,除了这个田广真外,还有刘道一墓附近的莫师长墓、五轮塔下的阎松年墓、高技青墓旁“奉令公葬”的万贵先。随着时间的流逝,岳麓山上更多的墓,墓主和故事被人淡忘乃至遗忘。


岳麓山公园东门滑道的东南侧,湖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下称湖师大新传院)的西墙外,“易界”“李界”“张界”“黄界”“杨界”“刘界”“郭界”“胡界”等界碑藏身林木越来越密的树林,有些大半已经深陷于泥土。这些界碑界定的山林曾经的主人,踪迹难寻。安息于这些山林的逝者,他们身前的事迹,仅能从墓碑上的只言片语探知一二。



湖师大新传院西墙外的小径旁,碑前有一盗洞的萧荣华被葬于民国廿八年腊月,给他下葬立碑的,是他的三个侄子,永强、永定和永曙。这个萧荣华是民国时的湘菜大师萧荣华吗?


萧荣华墓附近,光绪甲午年冬月,一个墓碑上看不清名字的僧人安葬了他的师叔有心居士。有心居士附近,一个叫李文君的女子在民国癸酉年清明葬下了她的胞兄李文达。


湖南师范大学有景德村、景德路,但古寺景德堂在何处却鲜有人知,甚至也鲜有人知在今湖师大的校园内曾有景德堂。3月23日下午,阵雨后,我在新传院西墙外的小径旁看到了一个景德堂的上僧的墓碑,碑只剩三分之二截,上僧是在民国六年正月的某日由他的皈依弟子在岳麓山二里半段的山脚下安葬的。


一个叫胡银贞的女子,我查到周南女子中学26班(1935-1938年)的花名册中有这个名字。如果周南的那个叫“胡银贞”的女生就是我在墓碑上看到的女子,那她在她初中毕业那年,就以她的名义把她的姐姐胡贵贞安葬在胡界。


在彭实猷墓东北侧的小径旁,有个墓碑,这个墓碑的主人是一个叫石坤元的学生,给他立碑的,是他湖南师范学院的同学,立碑时间则是1955年的6月。这个石坤元是谁?他来自哪里?葬他的同学现在哪里?


赫石坡归宿亭东北侧,一条几被树木淹没的石径旁,八根高高的石柱和一个墓碑被更高的枫树和松树遮挡,即使从近旁走过,稍不留意也会错过。这些刻有对联的石柱和墓碑的主人是一个来自攸县的叫龙均甫的逝者。“生王之头不若死士”“明德之后必有达人”,其中两根柱子上刻着这样的对联。有人推测墓主龙均甫是明德中学董事龙璋的一位先人。但这位先人的事迹,即使是长沙西园龙家的后人,也几乎一无所知。


时间带走了这些逝者。我们热爱着的山林,即他们的最后归宿,哪天如遇见,请轻声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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