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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明 :山水之危机

 真友书屋 2015-04-06

当代山水画之弊,非徒绘事之衰微,尤在山水之沦丧,山水经验之不彰也。山水画之使命在假绘事而重振吾人之精神魄力,再续山川之元气。假大块以文章,此乃画之大者,同时也是中国画学传统的精魂所系。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开篇即点明绘画之宗旨在于“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千载以降,中国画距此远矣。毛延寿描述灵光殿中的绘画“图绘天地,品类群生”,而在今天,这竟然成为了国家地理频道的专职。后者以其精密的技术和巨大的资本打造出一种客观的视觉-感知模态,通过观察和记录使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纤毫毕现,而究其基础,则是一种以实证科学为根底的视觉意识形态,其根源处是一种对世界的对象化、技术化姿态。而我们今天所谓之 “山水”精神,是指“世界的山水化”。


在里尔克的《论山水》中,提到了“山水艺术” 生长为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他说:“山水”不是一种印象的画,不是一个人对于那些静物的看法;它是完成中的自然,变化中的世界,对于人是这样生疏,有如没有足迹的树林在一座未发现的岛上……把山水看作是一种远方的和生疏的,一种隔离的和无情的,看它完全在自身内演化……它必须是疏远的……在它崇高的漠然中它必须几乎有敌对的意味,才能用山水中的事物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


山水画家所欲完成的自然是造化世界,不是由各种绘画图式构成的旧时山川——在今天看来这已不可能完整地重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中国人的自然观已经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此处涉及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关键问题。中国画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但是“师法造化”与培根所谓的“阅读大自然之书”全然不同,造化并非一山一水,亦非万物之集合。造化是大衍运行、生成化育,是创造和变化。造化有道却无有定法,师法造化就是得万物生成变化之机枢,所以中国文人画家与世界所发生的最重要的关系不是模仿(mimesis),而是起兴。起兴是在时、机之中由一物一景引发感怀兴致,世界与我的共在关系由此情兴激荡而出。所以此时所说的世界,既非寻常实证科学所欲观察的自然世界,亦非知识论者所谓认知对象,而是“造化”,是浑然天地,此浑然天地应情兴而当下生成,当是时,万物皆备于我而有我在焉。


在中国第一篇山水画论中,宗炳就明确提出“含道暎物,澄怀味象”,这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相亲相近之感通冥契。宗少文说:“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峣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这是一种“畅神”,来自面对山水时所生发的神思。这是圣人之“游”与味象之“乐”。同时,与这种“游”、“乐”相匹配的,就不是对象化的观察与描摹,甚至也不是石涛所谓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不是惨淡经营的“造境”,而是一种莫名的合契。苏东坡谈论李龙眠画的《山庄图卷》说:

或曰“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三《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在现代性的进程中,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思想上说,文人所表述的山水世界已经被彻底扰乱以至于粉碎了。山水画已经不再具有宗炳、苏东坡所说的境界,它成为一种特定的题材,一种风格样式,一种艺术史上的现成品,因而它也就彻底丧失了其“世界观意义”。在这种境遇中,山水画早已经被抛掷到一种不及物状态,深深地陷入其表述与本体的危机。


古人画山水,多为记游,以作未来追忆之载体。而如苏东坡所指出的,此追忆之功,却非基于强记之能,山水画“类之成巧”,是把山川形势纳于画面之中,由是,观画者得以如亲临山水般面对“山水景象”,产生观画者心灵与山水趣灵之间的“应会感神”。


古人之所游所乐皆在山水、画卷之间的这一交相感应的神思活动。宗炳所说的“畅神”,来自“披图幽对”所引发的神思。《宋书,宗炳传》记载宗炳感叹:“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于是“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宗炳所言,是要在观画的同时,使人的精神回返山林,徜游在山水之灵趣中,也就是“卧游”、“味象”。宗炳实际上是在游历山水与鉴赏山水画之间连接其“重神”、“体道”的同构性。寄身于画卷而能获得与造物者游的欣然,这便是圣人之“游”与味象之“乐”,实乃中国观赏文化之核心部分。而千载以下,历经明清、近代以来的诸多变革,山水画的这一源初功能已渐渐泯没。


中国早期山水画论大都讲求山水、画图之合一。玄对山水,悦于画卷,二者共生同构,相契相合。而玄览、畅神之间自有其本质渊源。山水画是一种回忆,画家幷非直接对景记实,而是凭借回忆而作画,记回忆之踪迹,使记忆成形显像。而观者观画之时也同样经验一次回忆,在书斋中卧游八方,藉图画追想游历山水之中的经验,于书斋之中领略山川之回响。作画是回忆,观画也是回忆,一种使回忆可视化,另外一种则令回忆现实化,或者说情境化;前者将造化拢聚于图画,后者却沿着图画回返造化。


山水图画原本系于一物,此或涉及法式,然更关乎画旨。后世文人于山水画卷之关注日甚,经卧游而追想继而畅神的观赏渐演历而为对作品主体之品鉴。荆浩于画中求“真山水”,周密却从孤山中看出“得意笔”。古人观画,画卷是追想山水之中介,后人观画,则是以真山水之经验为中介以求对画意之了然。而今日画界诸君,则无时不以艺术创作自律,动辄以笔墨技巧与视觉冲击自诩,距山水之道远矣。


近世之“山水危机”绝不只是山水画的危机,而是山水之危机。而要直面此危机,第一要务在于跳出山水画传统之藩篱。在中国近代史上,面对这种危机,山水画界提出了诸种方案,中体西用者有之、中西调和者有之、抱残守缺者有之……在百年后看来,山水之危机实是中国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不仅意味着传统自然观的失落,也意味着历史观的破碎。“云屋去来天峔客,一肩明月旧山河”,今天,这旧时月色已遥不可及。在二十世纪的山水画面上所呈现的,是文明冲突中山河的破碎与扰乱,是一个符号与意象的乱世。吾人之使命乃在此山水之离乱中重新理出次序,在巨大的画面上再次追忆起天地初开之际的浩瀚冥漠、氤氲盘礡。


我理想中的山水是一个人的洪荒世界,虽然其中或可映射出所有人的山河岁月,但此山水却绝非传统山水画讲求的“可游可居之境”。山水寂泊茫昧,拒绝人的进入。此山水之境界,或可以颠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儒教精神,吾人所要做的,或许是对“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一种应和。“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春华秋实,生机勃发;秋收冬藏,枯烂殒灭。


“太古无法,太樸不散,太樸一散而法立矣”,在石涛看来,“法”立于“一画”,所谓“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道德经》中云“道法自然。”王弼注曰: “人不违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违天,乃得全载,法天也。天不违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


“道法自然”。道以自然为法,“自然”何以可“法”?此刻,“法”就超出了西方自然法语境中的最根本之契约,也超出了法令、制度之范畴,甚至超出了“公正”的隐身义理。“法”之为法,通达于自然。而自然一方面通向天地之生成造化,另一方面通向“不知其然而然”。


近人之“法”作为“法则”、“公正”的意义在此受到挑战,因法则与公正乃就人道而论,老子所言者却是“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以为公; “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是以存私。老子所言之“天道”有更深远的意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道所“法”之“自然”是无亲、无私、无情的。窃以为这一“自然之法”恰是中国山水经验之精神所系。山水画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此“造化”绝非一山一水,而是生成变化;此“心源”也绝非主体的mind,而是天地之心。天地不仁,天地本无心,画者欲攫取造化之无尽藏,继而为“天地立心”。这正是中国山水画之“不二心法”。明清以降,画者自囚于书斋之内,留连于古人之法,此自然心法寥落已久,此不惟画者之疾,亦为思者之憾。


天地造化皆以自然为“法”,而“自然”之“法”却恰恰超出“仁智之乐”,那是创造与衰朽的永恒轮回。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说到:“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今日视之,山水之要义又岂止在于卧游畅神、烟云供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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