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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说水浒之时迁偷鸡(5)

 屋檐下过客 2015-04-08

39.   

 

宋江被堵在祝家庄外的时候,心情非常低落。

领军出征两个月以来,他身心疲惫,没有一天不在重压之下。

行军,扎营,粮草,战术,士气,反间,官府,刁民……太多的事需要他处理。

按理说这些事他手下都有懂行的人,但是宋江却总是事必躬亲。

这大概是以前在衙门当押司养成的习惯。

多年以后,谈起祝家庄之战,亲历的将领都透露了这么一个细节:不管多小的事,宋江都要开会亲自布置。

即使是与会者都是行伍专家,他也要把每个细节掰开揉碎,分列提纲,像教小学生一样仔细嘱咐。

这样搞得随军将领们苦不堪言:妈的山上有个晁大嘴,没想到下了山,又摊上个宋话痨!

就连花荣这种死忠都受不了了,多年后迷惑地说,宋大哥好象是分不清事情的轻重缓急啊。

 

宋江其实对自己这个缺点一直很清楚。

在衙门里的时候,他就负责技术层面。

在山上,他面对晁盖和公孙胜时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是搞战略的,我来执行。但是忽然被提到掌舵的位置,他却失去了平常心。

他的内心深处燃起了一股连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熊熊火焰,烧得他五内不安,对一切都跃跃欲试:“晁盖都行,我肯定也行!”

 

然而现在,宋江尝到了骑虎难下的滋味,才知道这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当前的形势是这样的。

祝家庄不能打,打也不一定能打下。

但是不打下祝家庄,张叔夜不会答应,山东官场不会答应,大宋朝廷不会答应,金国皇帝不会答应。

全国的报纸会质问,这队人马是哪里来的。

大宋朝廷为了遮丑,弄不好会出兵剿灭。

山寨上的人会问,这场仗是谁指挥的,金国教廷为了遮丑,弄不好会把自己的头领头衔撸掉。

自己连带着队伍回梁山都做不到。

因为那样的话晁盖会问,前几天我的位子是谁抢走的啊?

这样一来宋江除了自杀简直没有别的下场。

 

宋江在自己的营帐里像着了魔一样来回疾走。

他想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却怎么也没有头绪。

解决之道,无非内外两种可能。

现在外部环境无比恶劣,内部竟然也出了问题。

宋江此时已经对自己的人马极度失望

清风山系不行,江州系更除了奸淫掳掠就不会别的。

打仗的不行,文职也不行。

欧鹏来了这么多天,半篇报道也没写好,去跟探官拉关系也铩羽而归。

马麟除了让营区连睡觉都不安生之外也毫无贡献。

至于吕方郭盛,上次打完仗开总结会,宋江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们为什么消极避战。

没想到二人居然理直气壮。

 

“我们下不了手!”

“你说什么?”宋江气得浑身哆嗦。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手下居然会公然顶撞自己。

他表面上怒火万丈,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还是小看了你啊,晁盖!你到底是什么时……你居然在我眼皮底……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吕方说,“宋大哥,祝家庄的人不过是要点钱,给他们不就完了?又不是咱们的钱,但那是人家的家啊!不给钱就是断了他们的活路。除了杀,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办法?”宋江气得笑了,“活路有!钱,有!但是就是不能给他们!他们的地,我要!他们的命,我也要!不要的话,我的命,我们的命就保不住!”

 

“宋大哥,当初我们都是走投无路的人,祝家庄现在还不是一样?难道,当初要是咱们换换位置,你领着禁军,我们在清风山上,你要杀了我们?”郭盛情急之下口不择言,犯了宋江的大忌。

没错,他招揽的手下一多半都曾经把他的小命捏在手里。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时过境迁之后,你不能提这事,否则就是很不顾规矩的行为。

一般来说,这种人下场不会很好。

不信你就回顾一下历史,看看有没有哪朝的开国大典上有人说过“哎呀太祖陛下当年被我带着兵追的啊哈哈哈”之类的话。

 

宋江听了郭盛的话,脸色都变了,把帽子一摘,一头黑发被弄得披散开来。

 “你到底收了晁盖多少钱?!他到底给你什么好处!!” 他像只绝望的猛兽,抓着郭盛的衣领咆哮着。

 

满营帐的将领都目瞪口呆。

这是大家第一次见宋江毫无风度的样子。

不过宋江的修养还是非同凡响的。

爆发了两秒钟,他就回过神来。

先整理了自己的头发,又给郭盛整理了衣服。

 

“宋……宋大哥,宋头领……我们真不是……”吕方和郭盛如梦方醒,吓得都结巴了。

但是太晚了。

作为宋江一度的王牌,这俩人后来排名一个五十四一个五十五,不是没有原因的。

 

 “都下去吧。” 宋江苦笑一声,摆了摆手。

不一会儿,营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宋江举目四望,感到无比的寂寞和无助。

上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面对阎婆惜的时候。

那次自己差点身败名裂,这次自己面临的依然是这样的险境。

最终宋江仰天长叹:难道,我真的不适合掌舵吗?

 

第二天早上花荣见到宋江的时候,吃了一惊。他的头发白了起码三分之一。

“哥哥你这是……”

“传令!”宋江故意背对着花荣说话,好象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表情,“请军师吴用下山,襄赞兵事!”

40.  

吴用到来是在十天之后。

他不是自己前来,还带来了不少看似不相干的人。

萧让、侯健、金大坚。

另外几个宋江不认识,还以为是新上山的人。

但是吴用说不是,这都是我从李应的队伍里挑选的,还有登州太守推荐的。

 

登州?”

“是啊,这个事不是最早是他的盘子吗?现在他也着急,我一说他就派人帮忙了。”

“这几位都是做什么的?”

“犯人。”

 

“这位叫蒋敬,以前是神探,后来因为生辰纲的案子,被刺配沙门岛。蒋兄弟以前人称神算子,可以说不管什么人,在他眼里都浑身是破绽!”

吴用一点头,蒋敬整理了一下头发,开始侃侃而谈。

 

“表面上看,目前的形式对我们不利。我强,敌弱,舆论介入,世人普遍同情弱者。但是仔细分析一下,真的是这样吗?祝家庄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他们不守法!

官府征地,这是法!

征地给你钱你必须接受,这是法!

你不接受我可以赶你走,这是法!

赶你走你不走我可以使用暴力,这是法!

这些可能听起来不近人情,但是这都是法啊!是法,就必须遵守!

我们哪点做错了?一点都没有!我们完全是在捍卫大宋国法!

我们再强,也是正义的化身!祝家庄再可怜,也是违法分子!”

 

一片低声惊呼。

宋江若有所悟。但是其他人却思想上转不过弯来。

“可是,我们确实杀人了……”吕方鼓起了勇气,小声说了一句。

宋江懊恼地瞪了他一眼。

吴用却笑眯眯地没有反应。

 

“这位兄弟叫裴宣,以前是大名府的推事,公正严明,刚直不阿,人称铁面孔目!结果恶了梁中书,被刺配沙门岛。”

裴宣看样子四十来岁,面色黝黑,像是包公再世,身上衣服虽破,但是举手投足中透露着一种威严,令人不敢言笑。

 

“首先,祝朝奉不接受李应的经济补偿,漫天要价。

李应开口就给出五百贯的巨款,但是祝朝奉说什么呢?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一定要补偿三套房产!这在你们平常人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在法律上,这已经构成了敲诈罪!

 

还有,面对拆移,他纠集村民对抗衙门,这是非法结社罪!

对抗中,他们打伤打死拆移人员,这是防卫过当,属于故意杀人罪!

后来他们歪曲事实,散布消息,这是谣言蛊惑罪!

最后,他们收到全国的捐款,这是非法集资罪!

你们面对的,是一个罪大恶极的犯罪团伙!我们必须使用所有可以使用的手段,把这个犯罪分子缉拿归案!”

 

“军师,借一步说话。”宋江忽然把吴用拉到一边,“你们的思路我明白,但是,他们是在自己家门口,保卫的是自己的家,咱们名义上还是贼,打伤打死了不少人,里边还有老弱妇孺……就算法律上咱们占理,可也说服不了全国的舆论啊!”

“头领莫慌……”吴用还是呲着门牙呵呵地笑。

“不要叫我头领……”

“头领你再听听这位兄弟的话。”

 

接下来的登场的是个年轻人,白白净净,瘦长身材。

“我叫乐和,我不是犯人。我是登州府衙的押司。专管宣传工作。”

乐和有个外号,叫铁叫子。

很多人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会唱歌。

实际上沈括在《梦溪笔谈·权智》中解释得很清楚:世人以竹木牙骨之类为叫子,置人喉中吹之,能作人言。”

换句话说,叫子,就是最早的人工喉。

也可以叫做喉舌。

 

“村民看起来无辜,但是真的是这样吗?不是。

村民也是人,不是圣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善恶之分。

祝朝奉真的是为了保卫家园吗?

我不信。他归根到底还是为了钱。

不信你让李应把价钱提高到一万贯,我保证他搬家比咱们进兵还快。

 

祝家兄弟招揽的那些人,真的是出于义愤跟各位死磕吗?

不是,还是为了钱,据我所知,好象是一天五十文吧?

 

还有栾廷玉和他那些战友,他们的家被西夏人占据,朝廷不忍心让他们饿死,把他们安置在祝家庄。他们却不知感恩。这些人十几年没在村里住过,一亩属于自己的地都没有,如今听说拆移了,却一窝蜂回来当钉子户,妄图要钱要地,完全是敲国家竹杠!

说到底,都是为了钱啊!

钱这东西,多么庸俗肮脏!他们却为了这个不要命,这些人的人品何其低劣!”

 

“切,咱们不也为了钱吗……”吕方小说嘟囔了一句。

 

“但是不能为了钱无所不为!”乐和不愧是资深喉舌,不管面对什么论调都能一嗓子喝止住,“为了钱,就能撒谎吗?祝家庄村民个个都说自己除了挨打什么都没做,那么我们的伤亡是怎么来的?

为了钱,就能杀人吗?李应几十个人被他们几百人围殴,当场打死的那孩子才二十不到!

为了钱,就能作假吗?试问兵凶战危,正常人都会让自己的女眷躲开,但是祝家庄的老弱妇孺为什么会冲在第一线?这是多么明显的设局碰瓷行为!这是钓鱼抗法啊!

试问打仗怎么会有孩子受伤毙命?显然是被大人利用!

可见祝家庄的人贪财,已经到了不要性命,不顾天理,不念人伦的地步!禽兽啊!”

 

吕方被驳斥得哑口无言,乐和满意地退居二线,邓飞走上前来。

“下面我就来凭我三十年的从业经验来分析一下,这是一群什么样的禽兽。

首先来看祝家。

他们为什么能叫来那么多人?他们真的德高望重吗?真的学富五车吗?

不是,他们靠的是家大业大。

凭我多年的经验,我完全可以断定,他们是村霸!你们感受一下,是不是,是不是?

因此,这根本不是农民对抗官府,而是黑社会对抗执法部门!

再看看看他们找的人。邹渊邹润。据我们调查,在登州人称两头龙,出林龙,你感觉一下,这像良民吗?解珍解宝,人称双头蛇,两尾蝎,你感觉一下,这是良民吗?”

 

“你不能因为外号就断定一个人的好坏把?”郭盛终于忍不住了。

 

“我的感觉,绝对错不了!我断定他是坏人,不是只看外号!我们登州的卷宗有记载,邹渊,十五岁就因为偷车被捕过!登州富户毛太公的儿子,毛五,上个月也揭发,解珍解宝曾因索要不存在的老虎,犯下敲诈罪!”

 

“那孩子呢?那个扈三娘才十几岁吧……”郭盛不顾吕方偷偷踢自己,依然不依不饶。

 

“问得好!郭兄弟,打仗,我不行,女人,你不行!”说话的人是侯建。

“我问你,什么样的女孩会身着男装,抛头露面,跟一群大男人厮混在一起?什么样的女孩会不学女红,去看大人打架,在一旁骂街,还朝穿制服的人扔石头?我告诉你,第一,是淫妇!第二,还是淫妇!我以自己多年妇女工作的经验告诉你,我要是有这样的闺女,早就打死喂狗了!”

 

“郭盛你给我坐下!”宋江拍了桌子。

然后他又小声跟吴用说:“军师,说得蛮有道理,不过这都是咱们的一面之词啊,无凭无据,恐怕……”

“头领莫慌,祝家庄跟外界的所有长信短信,聊天记录,我这里都有。”

吴用一招手,萧让和金大坚立刻碰上来一大叠文件。

“大哥这几天可忙坏了我们哥俩了,会的笔迹都不够用了……”

金大坚说了半句就被萧让喝止,然后两人退了下去。

 

“军师,你确定这能行?”宋江还是不放心。

“头领,老朽搞了一辈子宣传工作,别的地方可能没有可取之处,但是有一条谁也比不上:我最了解大宋的平民是些什么玩意!民心?谁想依靠大宋的民心,就等于想在沙子地上建楼房。

 

你知道这帮傻逼有个特点,那就是喜欢看戏,喜欢听评书。

戏子脸上都有脸谱,一出场就知道是好人坏人。

评书里更简单了,好人就好到天上去,坏人就比畜生还坏。

反过来,这点就很好利用了:只要你不是纯洁得跟神仙一样,你在他们眼里就没有资格当受害者!

我们只要挑出一丁点错,他们在人民的眼里就一无是处!他们会转过头来,像现在恨咱们一样地去恨受害者!

 

当然了,这也需要一定的催化条件。那就是钱!

这些人太爱钱了,最恨的就是自己钱不够多,最恨的就是别人比自己有钱!

你让他知道有人能用任何手段比他早暴富,他二话不说就开始里外发酸!

我敢保证,他们一听说祝朝奉能拿到五百贯,当场就把肠子悔青了——尼玛我怎么不是他?但是嘴上却会说:老子不在乎钱,但是不能忍受有人假装受害者骗取同情敛财!

 

对,同情,他们最爱说的就是同情,好像自己的同情很值钱,但是,他们没有同情的能力!

祝家庄的人挨打了,死人了,没有家了,我知道,那些人也知道,但是他们在乎吗?他们想装得在乎,但是他们做不到!

人才会同情人,畜生一样的东西,会同情人吗?

人心才是肉长的,他们还没长出来呢!

我不敢说大宋人都不是人,但是起码一半都是这样的玩意!

他们骨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凭什么你能得到这笔钱?你受再大的罪也不配!

 

当然了,说话不能太绝对,你要说全国都是爱财如命之人,也不准确。

还有一部分人不爱钱,但是更吃这一套的宣传。那就是胆小的人。

什么,你没见过?不可能。给你提个醒:每次有人被劫财或者劫色,议论得眉飞色舞,但是不恨罪犯,却说受害者有错,应该“引以为戒“的,那全是!

 

这些人表面上活得挺潇洒,挺知足,但是骨子里他们怕得很。

他们怕被偷,怕被抢,怕变穷,或者可以简单的说,他们怕官府……

他们怕得自己都不敢承认自己怕!

这些人听说有人被官府整,第一个想法不是官府你马勒隔壁真不是东西,而是‘那个人一定是自己做错了事’。

他为什么这么想?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他们的逻辑就是‘只要我不犯这样的错误,那这样的下场一定不会落在我头上’!

 

我告诉你,这些人一听说受害者有什么错,比咱们都高兴!他还会帮着你挑错!

因为越是能证明受害者不是东西,自己看起来就越安全!

听起来可笑是吧?但是这是他们活着的精神支柱!

不坚信这一点,他们就惶惶不可终日!

因为他们只能生活在这里,他们无处可逃!

所以,这一套在大宋是无敌铁律!他们一定会相信!”

 

41.  

在石秀的眼里,祝家庄的人普遍心眼不多,爱慕虚荣。

他们每天最大的爱好就是跟来村里转悠的各路探官聊天,掀开衣服展示自己的伤痕,然后拿着第二天的报纸来找他帮着念,听到自己以“村名某某”“村民某大爷“”“不知名村民”的身份上了报纸,就欢天喜地,拿着那张破纸回家供在祠堂里,作为光宗耀祖的证据。

村里还来了不少外乡人,有男友女。

男的大多读过书,也大多很年轻,进了村子就摇头叹息,然后写些什么文章交给探官。

女的多是些有钱人家的阔太太,进村交完捐款,自己哭着走了。

 

这些景象使石秀觉得莫名其妙,却让时迁精神振奋。

“这天下还是好人多啊!”他经常跟石秀这么说,“我看你和杨哥以前是太悲观了,大家都是人,怎么可能喜欢害人的多呢?”

 

对于这话,石秀不敢苟同。

不过他也没有反驳,只是点点头。

相持期间,石秀以一种超然的态度走在村里,每天看到村民喝酒庆贺,商量怎么分赔偿款,心里又开始酸溜溜的,埋怨自己运气不好。

可是跟以前相比,这种嫉妒持续的时间却出奇的短。

“你他妈有什么好高兴的啊?”石秀纳闷地拷问自己,“梁山那边赢不了了,你的计划没戏了。村里你没出力,别说分钱,就是按天拿工钱,才能有多少……你不过是一个外人而已,你说你……”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明白了原因。

有这么多人关注,扈三娘应该安全吧……

 

石秀一直想见扈三娘,尽管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任何再见她的必要。

自从离开东京,寂寞对石秀已经不算什么,早已习惯了。

但是跟这小丫头片子相处了这么多天之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却受不了孤寂。

他再一次变得软弱,需要跟人相处,需要向人倾诉。

他发现自己每天中午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门口,眺望着那条小路,心里期盼着那个娇小的身影会出现。

可是他也知道,现在见不到了。

因为扈成带着人来把她保护起来,谁也不准见。

 

石秀还能借以摆脱孤独的,只有酒精。

他一改跟村民不掺和的态度,天天蹭酒蹭饭,喝得烂醉。

这带给他一个意外的收获。

那就是他在村里交到了不少朋友。

祝太公也是其中的一个。

他老人家天天拄着拐杖,早上向探官们控诉李应和梁山的无耻,中午接见全国各地来慰问的青年文人,晚上就在酒桌上吹嘘自己的知名度。

 

“小杨,小石,咱们也算缘分,等事情了了,祝家庄要是能保住,你们想留在这里种地,我就赁给你们,白种三年,反正后生们都进城了,我们也种不动,地平时也是荒着……要是他们给钱,我就发给你们工钱,一天算三百文!”

“还有我呢?”时迁赶紧来凑热闹。

“你啊,天天偷吃村里的鸡,你以为我不知道?”

一片哄笑声中,时迁满脸通红。

“也少不了你的,”祝太公笑呵呵地说,“村里孩子还是挺喜欢你那些把戏的。”

 

42.   

然而几天之后,事情变得有点奇怪。

探官们好像一下子患了失忆症,纷纷打听起事情刚开始的情形。

“祝太公,听说第一次谈崩了之后,你们村几百个人打了李应的几十个人,是这样吗?”

“有两个李应的手下当场身亡,这是真的吗?”

“请问你们都用了什么武器?对方用没用武器?”

“请问对方战败逃跑之后,你们又追赶了吗?”

 

祝太公有点纳闷,不过还是爽朗作答。

探官们带着微妙的表情记下答案,然后又去采访别的村民。

杨雄看着大家在探官面前手舞足蹈的样子,有种奇怪的感觉。

他对探官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警惕。

原因很简单:本来他们在青州住下水道[1],无人问津,过得好好的,突然有一天来了个探官,说是很同情他们,要给写个报道,一定能引起社会和衙门的关注。

报道写完后社会的确是关注了,丫升了副检正。

但是不幸也引起了衙门的关注。

所有下水道住户都被赶了出去。

 

果然,第二天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

报纸的大标题都是一变:

真相:祝家庄以众凌寡,殴打征地人员!

视点:跪地求饶后仍被追赶群殴致死!征地人员家属喊冤!

深入:祝家庄真的无辜吗?

视角:得理就可以不饶人吗?

 

“这……这都是从何说起?!”祝太公第一次遭遇这样的说理角度,气得浑身哆嗦。

他赶紧召集探官,在村口召开了发布会,做了一番辩解。

——我们的确是人多,可我们都是些庄稼汉,他们是先来打我们的啊!

——那么多人混战,谁知道他们那个人怎么死的?

——那次他们死人了,我们也死人了!死了俩呢!

——做人要讲良心啊!怎么我们自卫也成了不对了呢?

 

这些话博得了一半探官的赞许,但是另一半不买账。

“祝太公,我们是探官,我们关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真相。请问这些细节,你之前为什么没有向我们透露?为什么要隐瞒这些细节,把自己塑造成一幅受害者的模样?你这样,不能不让人怀疑!”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就连祝太公也愣了,惊愕的同时隐隐有点自责:是啊,我为什么没说呢?

后来他当然想出了答案:

——来采访过我的探官有上千人,我把这些细节讲了三百来遍之后就疲了,你排号七八百,谁还有耐心再说一遍?这能怨谁?

——再说你也没问啊!你们来了哪是了解真相啊,就是要来写煽情故事来了。我一提跟挨揍无关的事,你们就打断我:太公,还是讲讲他们怎么欺压你们的吧。我操现在怨我隐瞒?你们还要脸吗?

 

可是在发布会的现场,祝太公不可能有这等急智。

他只好在台上愣着。

台下的听众们一半面面相觑,另一半点头称是。

 

“祝太公,我们还得到消息,说您之前嫌李应的赔偿价格太低而拒绝了他,是不是这样?”

“祝太公,据说当时李应开出了九百贯的高价,但是您还是嫌少,请问您为什么一直说李应开价太低呢?”

 

“我…………祝太公气得嘴唇都紫了。

先别说李应只给五百贯,我们家五百亩地啊,还有祖传的房子,还有多少两人抱不过来的老树,才九百贯?

 

这是他出生的成长的地方,这里有他幼年嬉戏打闹的河流,捕雀捉蝉的树木,有他成年后挥汗如雨的土地,欢庆丰收的麦场。

院落里,他曾跟父老围着篝火,第一次带着新奇品尝那种辛辣的村酒;

回廊里,他曾坐卧不安,焦急等待儿子的出生……

一个人从小到大的记忆,一个人熟悉的整个世界,构成他整个生命和人格一草一木,总共才值九百贯!真的很贵吗?

 

可惜不管是文化水平还是修养都决定了祝太公不可能把这些话流畅地说出来。

他只能捂着胸口痛苦地呻吟。

 

“祝太公,请问是不是收到了外界多笔捐款?”

“请问数额有多少?”

祝太公仍然说不出话来。

此时听众们纷纷交头接耳。

很多人如梦方醒:原来,是为了钱啊!

 

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祝太公也觉得,自己必须回答问题了,否则局面不可收拾。

不幸的是他偏偏选了一个不是那么恰当的来回答。

“请问,最先爆料的探官,祝彪,是不是你的亲生儿子?”

“是!”

 

台下一片哗然。

很多探官仰天长叹:原来是一场骗局!

有些人开始站起来指着台上大骂:不要脸!

 

混在人群里的宋江终于明白了,吴用说的是至理名言。

但是同时,他又开始对大宋的舆论引导工作者佩服不起来。

糊弄中国人这份工作难度太低了。

因为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智力处于这么个水平:比方说大家都在说屎不能吃,只要有一个人扯着嗓子喊一句其实仔细想想,屎也挺有营养的!,他们会立刻如获至宝,然后装作思考状:听!另一种声音!

 

栾廷玉看不下去了。他跳上讲台。

李应为了拆移,雇一些流氓无赖来打我们,这怎么算?!有没有人性?!

 

“你胡说!”杜兴一身正气,站出来驳斥道。

“你们几百个人打我们几十人啊!你们打死的那个后生,还不到二十!可怜他娘,守寡一辈子把他拉扯大,结果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才是没有人性!”

 

栾廷玉要气笑了。

“好,你的人是受害者!那梁山呢?梁山那群土匪有上千人,也是被我们欺负的吗?”

 

“你这是污蔑!”又是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传来。

大家循声望去,说话的是李俊。

“你这人对我们梁山真的有误解啊!我们是来打架的吗?不是,我们是应李大官人之邀,来调停的!我们是为了和平而来的啊!不信你问问我的手下,我们的铁棍上都缠着尿不湿!然而迎接我们的却是祝家庄的真刀真枪!你们才是没有人性,禽兽!”

 

栾廷玉感觉有点头晕。

这种感觉他面对枪林箭雨时也没出现过。

他指着李俊连说了几个你字,终于咬牙甩出了王牌。

“你们这群兽兵!我们村的扈三娘才十三岁,就差点,差点……”

 

“住口!”石秀突然冲上台来,抓住栾廷玉的胸口,低声质问,“你要干什么?!你还让不让她做人了?!”

栾廷玉也觉得有些不妥,但是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要么赢者通吃,要么满盘皆输。

因此他使了个眼色,邹渊邹润解珍解宝立即上来把石秀横拉竖拽,拖了下去。

不料这下探官们兴奋起来。

 

“栾……员外,请问那两个人是不是解珍解宝?请问关于他们诈骗、赌博、嫖娼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请问关于孙新是不是有前科?”

“孙立是不是有精神病?”

 

“我们的确不是什么完人,”栾廷玉赶紧转移话题,“可孩子有什么错?扈三娘才十三岁,梁山的匪兵对她强奸未遂!真是禽兽不如!”

此言一出,只听哄的一声,台下听众们高潮了。

“哪呢?哪呢?种子呢?”

 

栾廷玉跑下台,找到了满脸通红的扈成。

他没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扈成兄弟,我知道这么做不地道,可是要是令妹不出面,祝家庄全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把她接回来吧,就露一面!我求你了!”

 

然而扈成的脸涨得更红了。

他不但没有骂栾廷玉,反而给对方跪下了。

“栾哥,不是我不仗义啊,而是我爹要为全村着想啊!他把我妹妹……送到梁山当人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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