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要论对舆论形势的敏感程度,祝太公可比自己的老朋友差远了。 昨天开始有探官询问些怪问题,扈太公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顷刻间推翻了自己不久前的判断,痛恨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不该跟着祝家庄胡闹到现在。 于是他立刻派车去祝家庄把女儿接回来。 离开祝家庄的时候,扈三娘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任人摆布。 然而等车子秘密到了梁山大营,她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扈三娘下车后立刻明白了真相——石秀好死不死,偏偏教过她“梁山”这两个字。 看到四处飘扬的旗帜,她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三个人才控制住她,四个人才把她抬上山,六个人一起努力——甚至林冲也亲自出马——才把她塞进那间条件倒也不算太差的密室。 那场景就跟动物园安置新来的美洲豹差不多。 听着屋子里尖叫和摔东西的声音,宋江惴惴不安地看着吴用:“军师,这你也能调教好?” “放心吧,也没什么难的!” 宋江吃了一惊,压低声音,对吴用说了些别的事。 “会宁的最新决议,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觉得好得很啊……”吴用笑呵呵地说。 我们?宋江脸色一沉。 不过他旋即就算出,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只好继续低声下气地请教。 “要是按照宁都的意思办,你也能调教好?” “能!” 宋江现在严重怀疑吴用是在吹牛。 但是吴用并不介意。 “我听说,王昭君刚入宫,也是什么都不会,琴棋书画还不是从头学的……” 宋江小算盘被揭穿,很不是滋味,但是直接走开也不行,只好听吴用上课。 “这个活啊,年轻人最容易,跟后生比起来呢,姑娘更容易。 你要抓住他们的心理。 要是后生,那就首先讲民族大义,这个对他们最管用。 只要你让他相信我们在为民族大义做事情,让他大义灭亲,灭谁都行。 第二就是家庭解放。 年轻人嘛,总觉得老人管得自己难受,你告诉他你就不该被人管着,不管谁管你,为什么管你,他都是老糊涂了,接受不了新思想,他就觉得有道理。 至于女儿家,就得讲点别的。 最管用的,就是男女平等。 此条带来的动力尤其大。 你就不停地问她:凭什么女人要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凭什么男人多情就是风流,女人多情就是淫荡? 凭什么女人不能决定自己嫁谁,但是一旦嫁了,却要一辈子成为别人家的人? 凭什么男人离家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女人自己离家就要入狱三年? 凭什么女人要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和风险,凭什么孩子生下来还要随夫姓?” 宋江沉吟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对这些那时候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提问,显得有点有弱智。 “答案很简单啊:这是腐朽的大宋王朝礼教造成的!跟着我们推翻了姓赵的,这一切都会变!” “你等等!”宋江被吓着了,“真会变?” “当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疯子,”吴用笑着答道,“不过我知道,这种论调很多人爱听。” 宋代虽然没有女权这个词,但是女权思想却早已有之。 那时候女人离婚,改嫁,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即使是朱熹,大程,也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不敢赤裸裸地表达“既然生为女人你就自认倒霉吧哈哈哈”的思想,在某些方面尽量对男女一视同仁。 比如说在主张从一而终,饿死不失节的同时,他们也主张男子要从一而终,不续弦不在外面乱搞。 连这两位被几乎所有女人痛恨的大儒都这样,可见宋代的确是历史上的女权高峰。 当然了女权也分两种。 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革,另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性。 吴用说的当然是第二种。 “别看女人三从四德,百依百顺,其实,从小她们心里总憋着股劲,觉得非要争口气,证明男人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只要你承诺,你能让她跟男人一样,她就会着了魔一样,变成一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替天行道的大业,需要的就是这种怪物……” “军师莫怪我多嘴,”宋江还是充满疑虑,“她真的会信?” “呵呵,要是年岁大的,当然是说破天也不会信。 但是扈三娘年纪小啊,她就算不信,心里也想相信!” “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宋江听不明白。 “因为年轻人贪玩!你别笑! 你想啊,只要她接受了老夫这套理论,你就有正当理由做任何出格的事! 别说是抛头露面,就是杀人放火,也是正大光明,不用担心父母回家后怎么交代。这样一来,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换了你十几岁的时候,你愿不愿相信我?” 44. 那天扈三娘没有能够出现在现场,但是观众们似乎并不介意。 乔装打扮的乐和混在人群里,成功地疏导了大家的想象力。 “这小妞我见过!年纪这么小,发育还挺不错的……” “对对,我也记得,”乐和话音刚落,就有人应和,“长了一双狐狸眼,还抛头露面,这不是自己招男人……那啥吗……” “对,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我听说啊,这小妞平时就整天跟男人打打闹闹,拉拉扯扯的……” 应该说,听众的发言还是代表了广大民意的。 因为等到她说完,探官们也无一例外地把问题拉到了男女关系这个层面。 “请问,扈小娘子平时是不是经常跟村里男性过从甚密?” “我日你娘你怎么说话呢?!”扈成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跳到台上,指着那个探官的鼻子大骂。 但是这挡不住别人。 “有消息说,令妹跟一个叫石秀的人整天黏在一起,不忌男女大妨,还一起深山私会,可有此事?” “扈小娘子是有婚约的人,对吧?请问她跟石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扈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在台上气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听众们得到了极大满足,终于开始自证智商。 ——我早就觉得不对!正经女孩子家,哪有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的? ——绝对是个淫妇! ——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早就打死喂狗了! 侯建混在人群里,冲着吕方郭盛幽然一笑。 然后探官们还不罢休,进而把问题推进到了新的层次。 ——请问你们是不是故意把妇孺推到最前边当挡箭牌?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有机会撤离战场,但是自己不撤?这是不是说,她自己喜欢暴力场面?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本来到了入学年龄?是不是有青州的私塾要接收她?请问这是不是一起曲线异地入学事件? 轰的一声,祝太公倒下了,连带着好几张桌子。 现场一片混乱。 等到他能下床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 报纸上,祝家庄已经变成了骗子,黑社会,地头蛇的代名词。 李应那个丢了性命的手下的家属成了贪官们包围的中心。 各地的志愿者们也振臂高呼:执法者的家属无人问津,杀人者却获得百万捐款,这世道公平何在? 可是不管怎么喊,也没人给“烈士家属”捐一文钱。 他们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谴责祝家庄上面。 有人看到祝太公出了门,就冲上来朝他吐唾沫 ——老骗子! ——这下攒下棺材本了吧! ——用人命敛财!不要脸! 村里少了嘘寒问暖的外地人,多了满墙的白纸。 那是各大报纸批判祝家庄的头版,以及梁山方面的普法大字报。 宋江还派出数十名手持大喇叭的喽罗,一天到晚朝着村里喊话: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再无理取闹,绝不姑息! 背景是围观群众的叫好声。 祝太公一直寄予厚望的老三祝彪终于赶了回来。 他披枷带锁,被剃了光头,脸上多了金印,在村外发布会上当众承认:我的确是受了祝家庄的贿赂,隐瞒了自己跟当事人的血缘关系…… 扈家庄的人一个招呼也不打,全部撤走了。 扈太公却只身来到祝家庄。 在村口他还特意来到祝家庄接受采访:我们扈家庄跟祝家庄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向反对他们暴力抗法的行为……我经常跟祝朝奉说,你顾全大局一点,朝廷会打你吗? 然后,他把一张盖着官印的都保文件贴在墙上。 上面写着:限祝家庄村民三日之内搬迁,否则后果自负! 祝家庄曾在暴力的威胁下坚持了半年多,那时他们依靠的是一种信念:天日昭昭,这种行径不会被天下人所容忍! 然而现在这根丝线一下子绷断了。 村民们被这种落差搞得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是万念俱灰。抱头痛哭之后,他们开始慢慢搬走。 栾廷玉也无力阻止。 他和身后的邹渊邹润解珍解宝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上演。 “老栾啊……”邹渊拍了拍栾廷玉的肩膀,想说点什么。 可是说完三个字,却怎么也继续不下去。 “你们走吧,”栾廷玉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痛苦地闭上眼睛,“咱们败了。” “那什么,工钱……”解宝有点不好意思地凑上来说。 “要什么钱?就打了一场,连彩都没挂,”邹渊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他妈要不要脸?” “不要,我们要钱!”解珍恶狠狠地瞪了回来,“不给钱白干活?你们是存着心蒙我们吧?” “草泥马不要脸的玩意!”邹渊急了,抄起铁锤迎了上去。 他身后,侄子邹润默默地掏出刀子,从侧面包抄了过去。 “你们这是……都是自己兄弟……”孙新在旁边徒劳地劝解。 “兄弟?没错,但是这年头,钱是爹!”解宝打断了他。“孙新我问你,没钱的那些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没钱,咱们能回去吗?就算能回去,过的日子那叫活着吗?咱们当年一起为国家流的血,根本抵不上一碗稀粥!姓栾的,没钱你让我白干?你以为你是朝廷吗?” 说着,解宝架起弓箭:“告诉你,今天不把工钱结了,我们不走,你们也别想走!” 45. “都不许走!”一声惨呼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他久久地站在墙壁前,盯着满墙的大字报。 他的身体在微微晃动,好像一支在做发射准备的火箭。 “这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有关石秀这个人,最后一点补充说明是这样的。 他一直活得像一只蚂蚁,努力地沿着树干往上爬。 有人用手在他面前画一道线,他就认为这是天与地的尽头,不可逾越的界碑,很自觉地掉头换个方向努力地继续爬。 不允许他在城里上学,他就回家上; 考官学不同地区解额(录取率)不一样,他就拼命学习; 单位压低工资,他就比别人努力工作; 想结婚生孩子,没房子孩子还得回老家,他就拼命赚钱,买房落户; 买房赶上了摇号、二手房征税20%、搬到郊区城里公交涨价,他就拼命加班,不敢提加薪; 有雾霾,他买口罩; 水污染,他买滤水器。 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拼命让自己适应和进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法本身是不是应该改变。 他的一生就是对衙门新法的适应过程。 然而法律却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 等到发现所有的路都被封死,自己一直在转圈的时候,连爬回去都不可得。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清楚过。 然而此刻,他全明白了。 就好象你目睹一万次刘谦的魔术,你只会越看越觉得他神奇。 但是如果有个业界败类给你慢慢演示一遍,不管你今后对魔术有什么想法,第一句话肯定是“我操,你个骗子!” 他一把把扈太公的告示扯下来撕得粉碎。 “石秀!不能撕!这是法啊!” “去你妈的法! 想抢你们的地就抢,这叫法? 抢了你不给他就打,这叫法? 打你你还不准还手,这叫法? 他说这是法这就是法?不合天理,他能叫法?不讲人伦,他能叫法?逼人作恶,这能叫法?拉偏架,这能叫法?难道有权的人胡乱往纸上一写,他就是法?! 我告诉你,不讲道理,他就不是法!” “荒唐,你说了算吗?这是国法,王法!” “你才荒唐!只要你是人,就不能受这种欺负人的法! 不管谁逼老子遵守这种狗屁玩意,老子就要跟他干! 是国家,我就砸拦这国家! 是皇帝,我就推翻这皇帝! 是老天爷本人,我毁了这天地,重新建一个讲理的地方! 你们只要还觉得自己是人,就别走,跟着我干!你们都走了,我自己也要跟他们拼到底!” “石秀,”杨雄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低着头劝他,“走吧,咱们输了……” “我没有输!我不会输!我绝不向这种道理低头!我不讨回公道,我绝不走! 不管是下毒,绑架,行刺,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拼命三郎绝不放弃!” 石秀好像进入了癫狂状态。 他口吐白沫,两眼通红。 扈太公还以为他得了狂犬病,吓得一溜烟跑了。 四个人扑上去想把他按住,都被他一一甩开老远。 然后他好像在一分钟的嘶吼中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抱住目瞪口呆的杨雄的腿,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天地在石秀眼里都变黑了。 就像那天晚上,他开门后后脑勺挨了一棍子之后那样。 清醒过来之后,他夺刀杀死了那个尾随入室、侮辱自己妻子的盗窃犯。 法律给他的交代是故意杀人罪,斩监候,赔偿死者家属一万贯。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是石秀二十五岁的生日。 他在逃亡途中得知她受不了四邻的议论悬梁自尽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始终没有吃到她准备的最后一顿饭。 46. 铅一样沉重的夜幕落了下来,慢慢压在众人头上。 大家都觉得,假如再不说话,就要被碾成碎片。 但是偏偏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栾廷玉打破了沉默。 “是谁,说咱们要死了?”他怒发冲冠,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赢!咱们还能赢!石秀说的办法顶用,那就是行刺宋江!” 大家面面相觑。 “大哥,梁山有上千人啊……” “他的计划当然还需要完善……”栾廷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地图,“这里是祝家庄,这里是梁山大营,这里是喜鹊山。我的计划就是带领敢死队,埋伏在山上,等到三日之后,梁山来打我们,突袭他的大营!只要杀死宋江,灭了梁山,我看李应还有什么牌可以打?!” “栾哥,你怎么知道宋江会守在大营?”时迁期期艾艾地问道。 “他志在必得嘛……”栾廷玉笑道。 可是没人分享他这种乐观。 大家纷纷用眼神互相询问:他是不是也疯了? “好吧,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就是要赌一把!我听说这老贼上次受了内伤,还吐了血,我就赌他身体不适外加轻敌大意,自己留在大营等消息!我愿意赌!不愿赌的,都可以走!” “你骂我?”邹渊吐了口唾沫,走到了栾廷玉身边,“我怎么能走?” “叔,那我也不走。”邹润说道。 邹渊的眼里有点不忍,但是他了解自己的侄子。 这孩子话不多,但是特倔,打定主意后谁都劝不动。 “好兄弟!好孩子!”栾廷玉的眼眶湿润了,“我知道,这个计划很冒险,而且机会不大。可是毕竟是有成功的可能啊!我绝不勉强。其他人回去考虑一下,两个时辰之后,愿意来的,就在这里见面。” “你妈逼两个时辰!”最先说话的是解珍,“没钱,要饭回登州吗?” 说着,他和弟弟站到了栾廷玉身边。 “我哥这个情况,走不了远路啊……”孙新呵呵一笑,推着孙立走了过来。 “老杨,小时,你们走吧,带着石秀……” “我没处可去了,”杨雄笑道,“再说,稀里糊涂活着,没意思透了……时迁,你呢?” “杨哥,”时迁激动得两眼通红,“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你不走,我走我他妈还是人吗?!” “好汉子!”大家掌声一片。 “正好,”杨雄含着热泪说道,“你腿脚快,跟着栾廷玉去行刺吧!” 时迁吃了一惊。 他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自忖对暗杀可不在行。 不过杨雄的意思邹渊却听懂了。 作为老兵他明白,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是村子的留守力量要能顶住梁山的攻击,越长越好。 这远比突袭空营危险。 “邹润,你跟着栾叔,”邹渊把侄子推到栾廷玉身边,“我老了,跑不快,我守在村里。” “不,我不去”,栾廷玉扬起头,笑着说道,“我留守在村里。我也老了……” 然后他跟邹渊对视了一眼,双手紧握了一下。 “算我一个。”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我自己的主意,我怎么能先走?” 栾廷玉点了点头,祝龙祝虎放开了他。 “石秀,这里不是你们的家……”祝龙有点不忍心。 “让他去吧,邹渊说,这后生能打!”栾廷玉走过来拍了拍石秀的肩膀,把自己的佩刀给了他。 石秀道了声谢,自顾自站到杨雄身边。 “你不想发财了?”杨雄微笑着说。 “答应别人的事,我还有一件没有办到。”石秀打着响指说。 “那个妹子啊……”杨雄仗着自己对石秀思维模式的了解,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叫扈三娘。”石秀纠正道。 “扈三娘是有婆家的的人。” “我知道。” “她老公是我弟弟……”祝虎有点愧疚地说。 “我知道。” “就算咱们赢了,她转过年来就要圆房成亲了……” “我知道。” 石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年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醉在弥漫着草香和血腥气的空气里。 “我就是想看到这个。” 待续
见 《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 47.
时迁在山上匍匐着。 冬夜的寒气让他不停地打颤,脸上抹的黑泥熏得他要呕吐。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一切就要结束了。 邹润示意大家等一下,自己先爬上山脊去观察梁山大营的情况。 他的动作像猴子一样敏捷,在山顶愣了一会儿,又像蛇一样沉默而决绝地爬了回来。 “怎么样?”孙新压着嗓子问道。 “一切照计划进行!”邹润脸上全是坚决的表情。 孙新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于是不顾阻拦,自己爬上山顶去观察了一下。 他看到的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梁山大营。 梁山的兵力足以在攻打祝家庄的同时分兵把守大营。 好象是得到消息一样,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你这后生,他妈想害死我们啊?!”孙新爬回来之后,抬手给了邹润一个耳光。 然后两人就厮打在一起。 “别打了!都这时候了!”时迁完全是把自己当肉垫塞进两人中间才暂时制止了斗殴,脸都肿了,“杨哥你说句话啊,这可怎么办?!” “栾廷玉临走的时候,”杨雄好像对眼前的混乱熟视无睹,“给了我一个蜡丸,说是如果情况有变,就打开,里边有锦囊妙计……” 听到这话,孙新和邹润停止了打斗。 他们脸上带着惊诧万分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他也给了我一个!” “什么?”杨雄觉得事情不太对,“赶紧的,都打开看看!” 大家七手八脚从怀里掏出蜡丸,取出纸条,用手展平。 虽然他们中间有人识字,但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送到杨雄面前。 每个人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就好像一群工匠在埋头制作一副巨大的拜占庭壁画。 大家一块马赛克一块马赛克地拼了多少年,没人知道现在壁画贴歪了没有,没人知道整幅壁画画的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更不敢去想。 他们只是用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杨雄,期盼着他的嘴里能发出某种天启,把所有人从这绝望的境地中救出去。 杨雄清了清喉咙,低声念着。 他的声音把一张张纸条拼起来,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作品是一副栾廷玉的画像。 这幅画像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大家好像看到他站在面前,带着淡然的表情向自己告别。 ——孙新,你要活下去,为了你哥哥你也不能死。 ——邹润,你的命,是你叔叔换来的,别做傻事,别辜负了他。 ——时迁,你不是做贼的材料,当个好人吧。 ——杨雄,你没有什么罪需要赎,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你欠自己十年的时光。 活下去,向你自己赎罪吧。 ——一切都失败了,逃命去吧……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有人挂念,不像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九百年前的夜幕里,几条汉子站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祝家庄。 那里已经是火光一片。 很久以后,他们才得知那里此时发生着什么。 这场战斗的实力对比太悬殊了。 另外由于得到了媒体的支持,一切人道主义的顾虑都被抛弃了。 济州方面直接批给他们军火补给,光是箭就有惊人的五万支。 宋江一声令下,祝龙和祝虎齐齐被射成了刺猬。 解珍解宝身中十余箭,生死不知。 祝家庄变成了一片火海。 梁山的人马像对待一颗折磨了自己很久才被拔下的蛀牙一样,狠狠在这个被攻陷的村子里发泄着怒火。 秦明骑在马上,手持狼牙棒来回冲杀。 每一趟都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 邹渊偷偷爬上吕公车,操刀劫持驾驶员,遭到围攻,被打得不省人事,当场被俘。 祝太公被四个人架着,按到马车下活活轧死。 一切都结束了。 只剩下石秀和栾廷玉还在祝家大院的柴房负隅顽抗。 他和栾廷玉一人守在门的一边,进来一个就杀一个。 他们的脚下,已经躺着十几具尸体。 屋外,数百人面对着那个黑洞洞的门,不敢上前一步。 “你们这群饭桶!”秦明这时候赶到了,他下马就破口大骂,“傻啊?这么窄的门,一个个进去送死?动动脑子!给我放火!” 一只火把被扔了进来。 石秀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了出去。 又是一只火把,栾廷玉去捡时,却被一箭射中肩膀。 他咬着牙,对石秀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 “对,就这么干,看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火把不停地被扔进来,石秀和栾廷玉一开始还手忙脚乱地去捡,但是身子一暴露在门里,就有无数羽箭射过来。 啪!啪!啪!啪! 石秀不停打折响指,好象是催促自己的大脑加速运算,然而却始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被火和烟充满。 他焦急地看着栾廷玉,却发现对方在笑。 片刻之后,石秀自己也看着遍地的火把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贴着墙坐了下来。 “今天就交代了吧,”笑完了,栾廷玉说道,“你帮我个忙。” 石秀瞅准机会,滚到栾廷玉身边,把他搀扶起来。 “麟州栾廷玉,死在此地!”他忽然朝外面喊道。 “健康石秀,死在此地!”石秀血脉喷张,也跟着喊道。 “答应我一件事!”栾廷玉突然恶狠狠地揪住石秀的衣襟说。 “你说!” “活下去,救她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不要说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满是浓烟,能见度几乎为零。 但是石秀发誓,他看到了栾廷玉猛地推开自己之后,回头朝他诡异地一笑,然后抓起铁棍,冲出门去。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48.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瘾!痛快!”李逵浑身是血,狂笑不止,“跟我走!目标:扈家庄!” “铁牛!等等!”花荣赶紧制止了他,“谁让你去打扈家庄的?!” “Fuck man!你管我啊?是宋江哥哥!” “你胡说!”花荣回过头,“三哥,扈成不是把他妹妹送来做人质了吗?再说大宋官府也再三嘱咐不要动扈家庄……” 然而他看到的是宋江铁板一样严肃的面容。 “这是会宁的指示!宋金谈判,破裂了!” 重和元年,辽天祚帝终于受不了金国的凌厉攻势,在谈判中做出让步,下诏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 阿骨打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这对谈判双方来说,都不过是缓兵之计。 但是有一个人不能理解这一点,他就是宋徽宗。 得知这个消息,赵佶勃然大怒。 “日你娘的女真猪狗!你他娘的还两头下注啊?耍朕啊?朕日!” 于是立即下诏中止谈判。 阿骨打得知此事,反应却十分平和。 他冷笑一声,说道:给赵家狗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一道教廷命令连夜到了梁山,原先紧跟宁都谕令的人都被扣上了叛徒内奸的帽子。 公孙胜和罗真人名誉扫地,被勒令前往会宁述职。 风雨交加的夜晚,晁盖被杜千宋万簇拥着,身披红袍,再一次登上了头领的交椅。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祝家庄的事做绝: 顺道打下扈家庄、李家庄,把所有人和钱都裹挟上山! 宋江无计可施,唯一的出路就是再次恢复到孙子的状态,期待晁盖能原谅自己。 他只好言不由衷地狠骂花荣:“此时不打,等他们再像祝家庄一样抵抗吗?你我还经得起这么一遭折腾吗?!” 花容无言以对。 黑夜里,李逵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着扈家庄而去。 像是給一副全黑的画卷添上更黑的一笔。 49. 石秀再次见到扈三娘,是在大约一年半以后。 那时候他刚刚通过新入伙人员学习班的结业甄别,光荣地成了一名山寨战士,获得了参加山寨重大庆典的资格。 这次的庆典,就是扈三娘与王英的订婚仪式。 这桩婚事是山寨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喜事。 因为媒人是晁天王,而扈三娘已经成了宋江之父宋太公的义女。 实际上,婚约和义女都是晁盖的指示。 宋江接到第一个命令,欣喜若狂,因为他以为这是晁盖要与自己和解的信号。 然而接到第二个,却怅然若失:假如晁盖真要跟和解,应该自己认扈三娘为义女才对。 等听到新郎是谁,他直接如丧考妣。 本来在女人奇缺的山上,手里有个黄花闺女,他是要当成和亲大杀器来用的。 要么给阮氏兄弟,要么给林冲,不管给谁,都能增加自己的保险系数。 但是,王英?! 我用得着拉拢王英吗? 我拉拢王英用得着女人吗? 用得着这个女人吗? 总之宋江的心情就好象好不容易凑了副清一色一条龙外加四个杠,结果点炮的是自己老婆。 这也难怪他在台上满脸颓丧。 那天来参加这个盛事的有数千人。 石秀坐在第二排。 从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人的一举一动。 随着锣鼓声越来越响,久违的紧张又降临到他身上。 啪!啪! 他的喉头颤抖,不停地咽着唾沫,手开始下意识地摸衣服下的刀把。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弄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 所谓诺言,就是某一时刻某人对自己无能痛恨到极点,说出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话。 许诺的人如果对这个玩意足够认真,那么他就会从此克服自己的所有惰性、恐惧和迷茫,不惜代价,一往无前。 可惜的是,他很可能同时丧失了对逻辑思维能力。 比如诺言对花荣,就是通过杀中国人来达到没有人可以乱杀中国人的目的。 对秦明,就是通过亲自指挥打仗来粉碎自己不会打仗的形象。 对宋江来说,就是通过不择手段来改变一个不择手段的国家。 而对石秀,这个词诺言就是他对亡妻的牌位发誓,自己一定要飞黄腾达,买一套房子。 因此他在离开东京之后,乞讨、偷窃、抢劫、收钱打人、甚至盗墓,什么都干过。 没有人考虑过,靠这些,自己究竟是里目标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石秀这辈子许下的第二个诺言就是救出扈三娘。 好在这次他理智了很多。 祝家庄就像是酒席上的西瓜,用鲜红的液汁使他从头脑到肠胃都是一凉,然后得以清醒。 他首先思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不光是他,所有祝家庄被俘的人,李应的人,登州方面被梁山突然翻脸裹挟上山的人,都保住了性命。 对此,幸存者们给出了千奇百怪的答案。 有人说是宋江心肠软,有人说是梁山不爱杀人,有人说是自己没有拼死抵抗,有人说是自己命好。 石秀甚至连最后一种解释都没有相信。 他一口断定,是晁盖!一定是新复位的晁盖保住了自己。 于是,他恢复自由的第一天晚上就趁着深夜,去找一个人。 “吴军师,”石秀扑通一声跪下,“我求你一件事!” “哦?小石,起来说话,你的学习班毕业成绩不错,已经是自己兄弟了嘛……”吴用呲着大牙,摆出招牌式的微笑,却毫无搀扶石秀的意思。 “吴军师,求你,求你放了扈三娘吧,”石秀放弃了所有的尊严,砰砰地磕着响头,“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做……” 吴用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不是绑匪啊,我们可没有要求你做什……” “我愿意替你们杀了宋江!” 石秀知道,晁盖是冲着宋江来的。 所有祝家庄的幸存者,都对宋江有着入骨仇恨。 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石秀心里如释重负,但同时也对晁盖的用心之毒感到不寒而栗。 吴用的笑声一下子被剪断了。 他面色凝重,眼里全是杀意。 “吴军师,晁天王保住我们的性命,我懂!你不用说话,只要点下头,我就去做!事了,跟你们毫无关系!把我杀了,剐了,只要给山寨一个交代,我石秀任凭发落!” 吴用站起身来,围着石秀慢慢走了十几圈,然后忽然哈哈一笑。 “我老了,耳背,听不清你说什么。咱们改日再谈吧。” 石秀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牌。 “你新加入山寨,我还没送你见面礼。明天热闹,靠前点坐吧。” 50. “石秀,不能干啊!” 一个嘶哑的嗓音传来,差点把石秀吓死。 不知什么时候,杨雄挤到了他的身边。 “杨哥,你也出来了?” “说来话长,先跟我走!” “不行!”石秀压低声音说道,“这事我不做不行,有些东西你欠下了,就只能拿命来赎!” “我明白,兄弟,但是你不明白!” 石秀看他脸色焦急,又不好在这解释,只好拉着杨雄挤出人群,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没被杀掉?” “晁盖嘛……”石秀对杨雄的反应迟钝不以为然。 “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你跟扈三娘的事?” “杨哥你怎么也……”石秀暴怒起来,“我们有什么事?!” “别管实际上有没有,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 石秀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答道:“知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你出来?为什么祝家庄一战,被俘虏的,被裹挟的,只有你放出来?” 石秀略一思考,随即冷笑一声:“因为他们知道我要这么做……死就死呗,我无所谓……” “幼稚!”杨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以为杀了你就完了?宋江掌握着山寨一半的军队!这么大的事,你一条命绝对交代不了! 他得把屎盆子扣在所有祝家庄背景的人身上,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特务集团! 这是第一步。 然后,他就要借着这个引子,把山上的人清洗一遍,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叛徒集团!官场上的手段,我见得多了,绝对错不了! 石秀,你这是在用十几条,甚至上百条人命救一条啊!” 石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开始不由地打颤。 一声号炮响起,惊醒了石秀。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庆典已经开始了。 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 石秀一眼就认出了扈三娘。 这么久不见,她人长高了一头,完全成了大姑娘。 虽然隔着这么远,石秀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身影。 震天般的叫好声,在石秀听来却像旷野里的丧钟一般幽怨飘渺,如丝如缕。 他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杨雄走到石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天连我也放出来?” “知道,”石秀慢慢把眼泪擦干,“因为他们知道,你会帮我!” “对,我会帮你!只要你觉得值得,我就会帮你!” 杨雄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石秀看见了,那是一张小巧玲珑的弓弩,和一只弩箭。 “别以为吴用就见过你一个人!”杨雄有条不紊地上弦,搭箭,“只要你点下头,我来干!” 石秀觉得热血飞腾,伸手掏出了匕首,跟杨雄并肩而立。 “但是,你得确定,她值得,值几百条人命!”杨雄沉痛地说,“她变了,你该听说了吧!” 石秀没有回答。 他努力从脑中过滤掉杨雄的暗示,还有自己这几个月来听到的传闻。 他们说,扈三娘已经皈依神教,成了著名激进分子。 他们说,扈三娘被任命为少年支队的队官,下山数次,颇有建树。 他们说,扈三娘六亲不认,明知扈家庄全村被强拆,却还是认为梁山做得对。 他们说,有扈家庄的人跟扈三娘诉说扈太公被杀的惨状,结果被她告密…… “不可能,那不可能……” 石秀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个这几个字,好像是要劝说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台上传来一声石秀熟悉的声音,只是里面带着很陌生的亢奋和尖利。 “我代表晁天王,代表神教,判处反动探官,村霸余孽,祝彪,死刑!” 石秀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 他忽然迈开大步,朝着人群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挤到台前。 他终于见到了扈三娘。 此时仪式已经进行到了三书六礼中的问名。 女人的名字,本来在那个时代是一大隐私,只有夫家可以知道。 但是晁盖下令山寨移风易俗,这个环节就变成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扈三娘对此好像毫无意见。 她英姿飒爽,笑靥如花,大大方方地报上了自己的闺名(三娘只是一个对外的称呼,类似今天大学宿舍的排行,不是真正的名字)。 “小女姓扈,闺字曰‘文’”。 晁盖听罢,露出豪爽的笑容,拍着她的头,慈祥地说:“要武嘛!” 他身旁的宋江满脸堆笑,第一个带头鼓掌。 扈三娘抬头看着晁盖,眼里全是崇拜和欣喜。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石秀却没有跪下。 他呆呆站在原地,就像退潮时的一块礁石,在匍匐的人群中无比显眼。 扈三娘看到了石秀,眼里露出了惊喜,随即是失落。 晁盖看到了石秀,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随即是期许的点头。 宋江看到了石秀,满脸都是惊讶,随即是不由自主地惊恐。 而石秀似乎谁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似乎天与地都不复存在。 他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般颤抖。 他想咽唾沫,嘴里却像沙漠一般干燥。 他想迈步,双腿却像石柱一般丝毫不能移动。 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用右手开始祈祷。 啪。 啪。 石秀仿佛听到了世界破碎的声音。 又好像是自己的心被这个残忍的世界碾碎了两次。 本章完 丁巳,会河北奏得牒者,言契丹已割辽东地,封女真为东怀王;且妄言女真常祈修好,诈以其表闻。乃召马政等勿行,止差呼庆持登州牒送李善庆等归。《续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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