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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妖说水浒之时迁偷鸡(6)

 屋檐下过客 2015-04-08
43.     

 

要论对舆论形势的敏感程度,祝太公可比自己的老朋友差远了。

昨天开始有探官询问些怪问题,扈太公就觉得事情不太对。

他顷刻间推翻了自己不久前的判断,痛恨自己太优柔寡断了,不该跟着祝家庄胡闹到现在。

于是他立刻派车去祝家庄把女儿接回来。

 

离开祝家庄的时候,扈三娘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好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任人摆布。

然而等车子秘密到了梁山大营,她可就没这么好对付了。

扈三娘下车后立刻明白了真相——石秀好死不死,偏偏教过她“梁山”这两个字。

看到四处飘扬的旗帜,她娇小的身躯里迸发出巨大的能量。

三个人才控制住她,四个人才把她抬上山,六个人一起努力——甚至林冲也亲自出马——才把她塞进那间条件倒也不算太差的密室。

那场景就跟动物园安置新来的美洲豹差不多。

听着屋子里尖叫和摔东西的声音,宋江惴惴不安地看着吴用:“军师,这你也能调教好?”

“放心吧,也没什么难的!”

 

宋江吃了一惊,压低声音,对吴用说了些别的事。

“会宁的最新决议,你可看到了?”

“看到了,我们觉得好得很啊……”吴用笑呵呵地说。

 

我们?宋江脸色一沉。

不过他旋即就算出,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只好继续低声下气地请教。

“要是按照宁都的意思办,你也能调教好?”

“能!”

 

宋江现在严重怀疑吴用是在吹牛。

但是吴用并不介意。

“我听说,王昭君刚入宫,也是什么都不会,琴棋书画还不是从头学的……”

宋江小算盘被揭穿,很不是滋味,但是直接走开也不行,只好听吴用上课。

 

“这个活啊,年轻人最容易,跟后生比起来呢,姑娘更容易。

你要抓住他们的心理。

要是后生,那就首先讲民族大义,这个对他们最管用。

只要你让他相信我们在为民族大义做事情,让他大义灭亲,灭谁都行。

第二就是家庭解放。

年轻人嘛,总觉得老人管得自己难受,你告诉他你就不该被人管着,不管谁管你,为什么管你,他都是老糊涂了,接受不了新思想,他就觉得有道理。

 

至于女儿家,就得讲点别的。

最管用的,就是男女平等。

此条带来的动力尤其大。

你就不停地问她:凭什么女人要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凭什么男人多情就是风流,女人多情就是淫荡?

凭什么女人不能决定自己嫁谁,但是一旦嫁了,却要一辈子成为别人家的人?

凭什么男人离家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女人自己离家就要入狱三年?[1]

凭什么女人要承受生孩子的痛苦和风险,凭什么孩子生下来还要随夫姓?”

 

宋江沉吟了一下。

这些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

不过对这些那时候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提问,显得有点有弱智。

 

“答案很简单啊:这是腐朽的大宋王朝礼教造成的!跟着我们推翻了姓赵的,这一切都会变!”

“你等等!”宋江被吓着了,“真会变?”

“当然不是,我们又不是疯子,”吴用笑着答道,“不过我知道,这种论调很多人爱听。”

 

宋代虽然没有女权这个词,但是女权思想却早已有之。

那时候女人离婚,改嫁,都是司空见惯的事。

即使是朱熹,大程,也受到社会风气的影响,不敢赤裸裸地表达“既然生为女人你就自认倒霉吧哈哈哈”的思想,在某些方面尽量对男女一视同仁。

比如说在主张从一而终,饿死不失节的同时,他们也主张男子要从一而终,不续弦不在外面乱搞。

连这两位被几乎所有女人痛恨的大儒都这样,可见宋代的确是历史上的女权高峰。

 

当然了女权也分两种。

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革,另一种是让你听了想变性。

吴用说的当然是第二种。

 

“别看女人三从四德,百依百顺,其实,从小她们心里总憋着股劲,觉得非要争口气,证明男人做到的,女人也能做到。只要你承诺,你能让她跟男人一样,她就会着了魔一样,变成一种不男不女的东西。替天行道的大业,需要的就是这种怪物……”

 

“军师莫怪我多嘴,”宋江还是充满疑虑,“她真的会信?”

“呵呵,要是年岁大的,当然是说破天也不会信。

但是扈三娘年纪小啊,她就算不信,心里也想相信!”

“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宋江听不明白。

 

“因为年轻人贪玩!你别笑!

你想啊,只要她接受了老夫这套理论,你就有正当理由做任何出格的事!

别说是抛头露面,就是杀人放火,也是正大光明,不用担心父母回家后怎么交代。这样一来,世上的一切,都成了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换了你十几岁的时候,你愿不愿相信我?”

 

44.    

 

那天扈三娘没有能够出现在现场,但是观众们似乎并不介意。

乔装打扮的乐和混在人群里,成功地疏导了大家的想象力。

“这小妞我见过!年纪这么小,发育还挺不错的……”

“对对,我也记得,”乐和话音刚落,就有人应和,“长了一双狐狸眼,还抛头露面,这不是自己招男人……那啥吗……”

“对,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

“我听说啊,这小妞平时就整天跟男人打打闹闹,拉拉扯扯的……”

 

应该说,听众的发言还是代表了广大民意的。

因为等到她说完,探官们也无一例外地把问题拉到了男女关系这个层面。

 

“请问,扈小娘子平时是不是经常跟村里男性过从甚密?”

“我日你娘你怎么说话呢?!”扈成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跳到台上,指着那个探官的鼻子大骂。

但是这挡不住别人。

“有消息说,令妹跟一个叫石秀的人整天黏在一起,不忌男女大妨,还一起深山私会,可有此事?”

“扈小娘子是有婚约的人,对吧?请问她跟石秀到底是什么关系?”

扈成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在台上气得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听众们得到了极大满足,终于开始自证智商。

——我早就觉得不对!正经女孩子家,哪有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的?

——绝对是个淫妇!

——我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早就打死喂狗了!

 

侯建混在人群里,冲着吕方郭盛幽然一笑。

 

然后探官们还不罢休,进而把问题推进到了新的层次。

——请问你们是不是故意把妇孺推到最前边当挡箭牌?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有机会撤离战场,但是自己不撤?这是不是说,她自己喜欢暴力场面?

——请问扈三娘是不是本来到了入学年龄?是不是有青州的私塾要接收她?请问这是不是一起曲线异地入学事件?

 

轰的一声,祝太公倒下了,连带着好几张桌子。

现场一片混乱。

等到他能下床的时候,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

报纸上,祝家庄已经变成了骗子,黑社会,地头蛇的代名词。

李应那个丢了性命的手下的家属成了贪官们包围的中心。

各地的志愿者们也振臂高呼:执法者的家属无人问津,杀人者却获得百万捐款,这世道公平何在?

可是不管怎么喊,也没人给“烈士家属”捐一文钱。

他们全部的精力都用在谴责祝家庄上面。

有人看到祝太公出了门,就冲上来朝他吐唾沫

——老骗子!

——这下攒下棺材本了吧!

——用人命敛财!不要脸!

 

村里少了嘘寒问暖的外地人,多了满墙的白纸。

那是各大报纸批判祝家庄的头版,以及梁山方面的普法大字报。

宋江还派出数十名手持大喇叭的喽罗,一天到晚朝着村里喊话: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再无理取闹,绝不姑息!

背景是围观群众的叫好声。

 

祝太公一直寄予厚望的老三祝彪终于赶了回来。

他披枷带锁,被剃了光头,脸上多了金印,在村外发布会上当众承认:我的确是受了祝家庄的贿赂,隐瞒了自己跟当事人的血缘关系……

 

扈家庄的人一个招呼也不打,全部撤走了。

扈太公却只身来到祝家庄。

在村口他还特意来到祝家庄接受采访:我们扈家庄跟祝家庄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向反对他们暴力抗法的行为……我经常跟祝朝奉说,你顾全大局一点,朝廷会打你吗?

然后,他把一张盖着官印的都保文件贴在墙上。

上面写着:限祝家庄村民三日之内搬迁,否则后果自负!

 

祝家庄曾在暴力的威胁下坚持了半年多,那时他们依靠的是一种信念:天日昭昭,这种行径不会被天下人所容忍!

然而现在这根丝线一下子绷断了。

村民们被这种落差搞得先是不知所措,然后是万念俱灰。抱头痛哭之后,他们开始慢慢搬走。

栾廷玉也无力阻止。

他和身后的邹渊邹润解珍解宝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悲剧上演。

 

“老栾啊……邹渊拍了拍栾廷玉的肩膀,想说点什么。

可是说完三个字,却怎么也继续不下去。

“你们走吧,”栾廷玉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痛苦地闭上眼睛,“咱们败了。”

 

“那什么,工钱……解宝有点不好意思地凑上来说。

“要什么钱?就打了一场,连彩都没挂,”邹渊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你他妈要不要脸?”

“不要,我们要钱!”解珍恶狠狠地瞪了回来,“不给钱白干活?你们是存着心蒙我们吧?”

 

“草泥马不要脸的玩意!”邹渊急了,抄起铁锤迎了上去。

他身后,侄子邹润默默地掏出刀子,从侧面包抄了过去。

“你们这是……都是自己兄弟……孙新在旁边徒劳地劝解。

 

“兄弟?没错,但是这年头,钱是爹!”解宝打断了他。“孙新我问你,没钱的那些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没钱,咱们能回去吗?就算能回去,过的日子那叫活着吗?咱们当年一起为国家流的血,根本抵不上一碗稀粥!姓栾的,没钱你让我白干?你以为你是朝廷吗?”

说着,解宝架起弓箭:“告诉你,今天不把工钱结了,我们不走,你们也别想走!”

 

45.      

“都不许走!”一声惨呼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这里。

他久久地站在墙壁前,盯着满墙的大字报。

他的身体在微微晃动,好像一支在做发射准备的火箭。

“这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有关石秀这个人,最后一点补充说明是这样的。

他一直活得像一只蚂蚁,努力地沿着树干往上爬。

有人用手在他面前画一道线,他就认为这是天与地的尽头,不可逾越的界碑,很自觉地掉头换个方向努力地继续爬。

不允许他在城里上学,他就回家上;

考官学不同地区解额(录取率)不一样,他就拼命学习;

单位压低工资,他就比别人努力工作;

想结婚生孩子,没房子孩子还得回老家,他就拼命赚钱,买房落户;

买房赶上了摇号、二手房征税20%、搬到郊区城里公交涨价,他就拼命加班,不敢提加薪;

有雾霾,他买口罩;

水污染,他买滤水器。

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拼命让自己适应和进化,就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法本身是不是应该改变。

他的一生就是对衙门新法的适应过程。

然而法律却没有一次站在他这边。

等到发现所有的路都被封死,自己一直在转圈的时候,连爬回去都不可得。

 

这些事情他从来没有想清楚过。

然而此刻,他全明白了。

就好象你目睹一万次刘谦的魔术,你只会越看越觉得他神奇。

但是如果有个业界败类给你慢慢演示一遍,不管你今后对魔术有什么想法,第一句话肯定是“我操,你个骗子!”

 

他一把把扈太公的告示扯下来撕得粉碎。

 

“石秀!不能撕!这是法啊!”

 

“去你妈的法!

想抢你们的地就抢,这叫法?

抢了你不给他就打,这叫法?

打你你还不准还手,这叫法?

他说这是法这就是法?不合天理,他能叫法?不讲人伦,他能叫法?逼人作恶,这能叫法?拉偏架,这能叫法?难道有权的人胡乱往纸上一写,他就是法?!

我告诉你,不讲道理,他就不是法!”

 

“荒唐,你说了算吗?这是国法,王法!”

 

“你才荒唐!只要你是人,就不能受这种欺负人的法!

不管谁逼老子遵守这种狗屁玩意,老子就要跟他干!

是国家,我就砸拦这国家!

是皇帝,我就推翻这皇帝!

是老天爷本人,我毁了这天地,重新建一个讲理的地方!

 

你们只要还觉得自己是人,就别走,跟着我干!你们都走了,我自己也要跟他们拼到底!”

 

“石秀,”杨雄走上来拍了拍他的肩,低着头劝他,“走吧,咱们输了……”

“我没有输!我不会输!我绝不向这种道理低头!我不讨回公道,我绝不走!

不管是下毒,绑架,行刺,我什么都愿意干!我拼命三郎绝不放弃!”

 

石秀好像进入了癫狂状态。

他口吐白沫,两眼通红。

扈太公还以为他得了狂犬病,吓得一溜烟跑了。

四个人扑上去想把他按住,都被他一一甩开老远。

然后他好像在一分钟的嘶吼中耗尽了浑身的力气,两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抱住目瞪口呆的杨雄的腿,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天地在石秀眼里都变黑了。

就像那天晚上,他开门后后脑勺挨了一棍子之后那样。

清醒过来之后,他夺刀杀死了那个尾随入室、侮辱自己妻子的盗窃犯。

法律给他的交代是故意杀人罪,斩监候,赔偿死者家属一万贯。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是石秀二十五岁的生日。

他在逃亡途中得知她受不了四邻的议论悬梁自尽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始终没有吃到她准备的最后一顿饭。

 

46.

铅一样沉重的夜幕落了下来,慢慢压在众人头上。

大家都觉得,假如再不说话,就要被碾成碎片。

但是偏偏没人知道该说什么。

最终,栾廷玉打破了沉默。

 

“是谁,说咱们要死了?”他怒发冲冠,声音铿锵有力,“咱们要赢!咱们还能赢!石秀说的办法顶用,那就是行刺宋江!”

 

大家面面相觑。

“大哥,梁山有上千人啊……

 

“他的计划当然还需要完善……”栾廷玉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简易地图,“这里是祝家庄,这里是梁山大营,这里是喜鹊山。我的计划就是带领敢死队,埋伏在山上,等到三日之后,梁山来打我们,突袭他的大营!只要杀死宋江,灭了梁山,我看李应还有什么牌可以打?!”

 

“栾哥,你怎么知道宋江会守在大营?”时迁期期艾艾地问道。

“他志在必得嘛……”栾廷玉笑道。

可是没人分享他这种乐观。

大家纷纷用眼神互相询问:他是不是也疯了?

 

“好吧,说实话,我不知道。我就是要赌一把!我听说这老贼上次受了内伤,还吐了血,我就赌他身体不适外加轻敌大意,自己留在大营等消息!我愿意赌!不愿赌的,都可以走!”

 

“你骂我?”邹渊吐了口唾沫,走到了栾廷玉身边,“我怎么能走?”

“叔,那我也不走。”邹润说道。

邹渊的眼里有点不忍,但是他了解自己的侄子。

这孩子话不多,但是特倔,打定主意后谁都劝不动。

 

“好兄弟!好孩子!”栾廷玉的眼眶湿润了,“我知道,这个计划很冒险,而且机会不大。可是毕竟是有成功的可能啊!我绝不勉强。其他人回去考虑一下,两个时辰之后,愿意来的,就在这里见面。”

 

“你妈逼两个时辰!”最先说话的是解珍,“没钱,要饭回登州吗?”

说着,他和弟弟站到了栾廷玉身边。

“我哥这个情况,走不了远路啊……”孙新呵呵一笑,推着孙立走了过来。

 

“老杨,小时,你们走吧,带着石秀……

“我没处可去了,”杨雄笑道,“再说,稀里糊涂活着,没意思透了……时迁,你呢?”

“杨哥,”时迁激动得两眼通红,“我这条命,就卖给你了!你不走,我走我他妈还是人吗?!”

“好汉子!”大家掌声一片。

 

“正好,”杨雄含着热泪说道,“你腿脚快,跟着栾廷玉去行刺吧!”

时迁吃了一惊。

他一个鸡鸣狗盗之徒,自忖对暗杀可不在行。

不过杨雄的意思邹渊却听懂了。

作为老兵他明白,这个计划成功的前提是村子的留守力量要能顶住梁山的攻击,越长越好。

这远比突袭空营危险。

 

“邹润,你跟着栾叔,”邹渊把侄子推到栾廷玉身边,“我老了,跑不快,我守在村里。”

“不,我不去”,栾廷玉扬起头,笑着说道,“我留守在村里。我也老了……”

然后他跟邹渊对视了一眼,双手紧握了一下。

 

“算我一个。”石秀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神志,“我自己的主意,我怎么能先走?”

栾廷玉点了点头,祝龙祝虎放开了他。

“石秀,这里不是你们的家……”祝龙有点不忍心。

“让他去吧,邹渊说,这后生能打!”栾廷玉走过来拍了拍石秀的肩膀,把自己的佩刀给了他。

石秀道了声谢,自顾自站到杨雄身边。

 

“你不想发财了?”杨雄微笑着说。

“答应别人的事,我还有一件没有办到。”石秀打着响指说。

 

“那个妹子啊……”杨雄仗着自己对石秀思维模式的了解,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叫扈三娘。”石秀纠正道。

 

“扈三娘是有婆家的的人。”

“我知道。”

 

“她老公是我弟弟……”祝虎有点愧疚地说。

“我知道。”

 

“就算咱们赢了,她转过年来就要圆房成亲了……”

“我知道。”

 

石秀深深吸了一口气,多年以来第一次,放任自己醉在弥漫着草香和血腥气的空气里。

“我就是想看到这个。”

 

待续

[1]  内闱:宋代的婚姻和妇女生活

47.  

时迁在山上匍匐着。

冬夜的寒气让他不停地打颤,脸上抹的黑泥熏得他要呕吐。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一切就要结束了。

邹润示意大家等一下,自己先爬上山脊去观察梁山大营的情况。

他的动作像猴子一样敏捷,在山顶愣了一会儿,又像蛇一样沉默而决绝地爬了回来。

“怎么样?”孙新压着嗓子问道。

“一切照计划进行!”邹润脸上全是坚决的表情。

 

孙新觉得这事透着古怪,于是不顾阻拦,自己爬上山顶去观察了一下。

他看到的是灯火通明戒备森严的梁山大营。

梁山的兵力足以在攻打祝家庄的同时分兵把守大营。

好象是得到消息一样,他们也的确这么做了。

 

“你这后生,他妈想害死我们啊?!”孙新爬回来之后,抬手给了邹润一个耳光。

然后两人就厮打在一起。

“别打了!都这时候了!”时迁完全是把自己当肉垫塞进两人中间才暂时制止了斗殴,脸都肿了,“杨哥你说句话啊,这可怎么办?!”

 

“栾廷玉临走的时候,”杨雄好像对眼前的混乱熟视无睹,“给了我一个蜡丸,说是如果情况有变,就打开,里边有锦囊妙计……”

听到这话,孙新和邹润停止了打斗。

他们脸上带着惊诧万分的表情,异口同声地说:“他也给了我一个!”

 

“什么?”杨雄觉得事情不太对,“赶紧的,都打开看看!”

大家七手八脚从怀里掏出蜡丸,取出纸条,用手展平。

虽然他们中间有人识字,但是却不约而同地选择送到杨雄面前。

每个人的手都在颤抖。

他们就好像一群工匠在埋头制作一副巨大的拜占庭壁画。

大家一块马赛克一块马赛克地拼了多少年,没人知道现在壁画贴歪了没有,没人知道整幅壁画画的是什么。

他们不知道,更不敢去想。

他们只是用无比虔诚的眼神看着杨雄,期盼着他的嘴里能发出某种天启,把所有人从这绝望的境地中救出去。

 

杨雄清了清喉咙,低声念着。

他的声音把一张张纸条拼起来,这时大家才发现,原来这作品是一副栾廷玉的画像。

这幅画像是如此逼真,以至于大家好像看到他站在面前,带着淡然的表情向自己告别。

 

——孙新,你要活下去,为了你哥哥你也不能死。

——邹润,你的命,是你叔叔换来的,别做傻事,别辜负了他。

——时迁,你不是做贼的材料,当个好人吧。

——杨雄,你没有什么罪需要赎,如果非要说有,那么就是你欠自己十年的时光。

活下去,向你自己赎罪吧。

——一切都失败了,逃命去吧……你们还年轻,你们还有人挂念,不像我,已经老了,无所谓了……

 

九百年前的夜幕里,几条汉子站在山岗上,眺望着远方的祝家庄。

那里已经是火光一片。

很久以后,他们才得知那里此时发生着什么。

这场战斗的实力对比太悬殊了。

另外由于得到了媒体的支持,一切人道主义的顾虑都被抛弃了。

济州方面直接批给他们军火补给,光是箭就有惊人的五万支。

宋江一声令下,祝龙和祝虎齐齐被射成了刺猬。

解珍解宝身中十余箭,生死不知。

 

祝家庄变成了一片火海。

梁山的人马像对待一颗折磨了自己很久才被拔下的蛀牙一样,狠狠在这个被攻陷的村子里发泄着怒火。

秦明骑在马上,手持狼牙棒来回冲杀。

每一趟都有人被砸得脑浆迸裂。

邹渊偷偷爬上吕公车,操刀劫持驾驶员,遭到围攻,被打得不省人事,当场被俘。

祝太公被四个人架着,按到马车下活活轧死。

 

一切都结束了。

只剩下石秀和栾廷玉还在祝家大院的柴房负隅顽抗。

他和栾廷玉一人守在门的一边,进来一个就杀一个。

他们的脚下,已经躺着十几具尸体。

屋外,数百人面对着那个黑洞洞的门,不敢上前一步。

 

“你们这群饭桶!”秦明这时候赶到了,他下马就破口大骂,“傻啊?这么窄的门,一个个进去送死?动动脑子!给我放火!”

一只火把被扔了进来。

石秀眼疾手快,捡起来就扔了出去。

又是一只火把,栾廷玉去捡时,却被一箭射中肩膀。

他咬着牙,对石秀摆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

 

“对,就这么干,看他们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火把不停地被扔进来,石秀和栾廷玉一开始还手忙脚乱地去捡,但是身子一暴露在门里,就有无数羽箭射过来。

啪!啪!啪!啪!

石秀不停打折响指,好象是催促自己的大脑加速运算,然而却始终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屋子被火和烟充满。

 

他焦急地看着栾廷玉,却发现对方在笑。

片刻之后,石秀自己也看着遍地的火把笑了。

他们俩不约而同地贴着墙坐了下来。

 

“今天就交代了吧,”笑完了,栾廷玉说道,“你帮我个忙。”

石秀瞅准机会,滚到栾廷玉身边,把他搀扶起来。

“麟州栾廷玉,死在此地!”他忽然朝外面喊道。

“健康石秀,死在此地!”石秀血脉喷张,也跟着喊道。

 

“答应我一件事!”栾廷玉突然恶狠狠地揪住石秀的衣襟说。

“你说!”

“活下去,救她出来!”

 

那天晚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更不要说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里满是浓烟,能见度几乎为零。

但是石秀发誓,他看到了栾廷玉猛地推开自己之后,回头朝他诡异地一笑,然后抓起铁棍,冲出门去。

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48.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过瘾!痛快!李逵浑身是血,狂笑不止,跟我走!目标:扈家庄!

铁牛!等等!花荣赶紧制止了他,谁让你去打扈家庄的?!

“Fuck man!你管我啊?是宋江哥哥!

你胡说!花荣回过头,“三哥,扈成不是把他妹妹送来做人质了吗?再说大宋官府也再三嘱咐不要动扈家庄……”

然而他看到的是宋江铁板一样严肃的面容。

“这是会宁的指示!宋金谈判,破裂了!”

 

重和元年,辽天祚帝终于受不了金国的凌厉攻势,在谈判中做出让步,下诏封阿骨打为东怀国皇帝。

阿骨打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这对谈判双方来说,都不过是缓兵之计。

但是有一个人不能理解这一点,他就是宋徽宗。

得知这个消息,赵佶勃然大怒。

“日你娘的女真猪狗!你他娘的还两头下注啊?耍朕啊?朕日!”

于是立即下诏中止谈判。[1]

阿骨打得知此事,反应却十分平和。

他冷笑一声,说道:给赵家狗皇帝一点颜色瞧瞧!

 

一道教廷命令连夜到了梁山,原先紧跟宁都谕令的人都被扣上了叛徒内奸的帽子。

公孙胜和罗真人名誉扫地,被勒令前往会宁述职。

风雨交加的夜晚,晁盖被杜千宋万簇拥着,身披红袍,再一次登上了头领的交椅。

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把祝家庄的事做绝:

顺道打下扈家庄、李家庄,把所有人和钱都裹挟上山!

 

宋江无计可施,唯一的出路就是再次恢复到孙子的状态,期待晁盖能原谅自己。

他只好言不由衷地狠骂花荣:此时不打,等他们再像祝家庄一样抵抗吗?你我还经得起这么一遭折腾吗?!

花容无言以对。

黑夜里,李逵率领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奔着扈家庄而去。

像是給一副全黑的画卷添上更黑的一笔。

 

49.  

石秀再次见到扈三娘,是在大约一年半以后。

那时候他刚刚通过新入伙人员学习班的结业甄别,光荣地成了一名山寨战士,获得了参加山寨重大庆典的资格。

这次的庆典,就是扈三娘与王英的订婚仪式。

 

这桩婚事是山寨有史以来最高级别的喜事。

因为媒人是晁天王,而扈三娘已经成了宋江之父宋太公的义女。

实际上,婚约和义女都是晁盖的指示。

宋江接到第一个命令,欣喜若狂,因为他以为这是晁盖要与自己和解的信号。

然而接到第二个,却怅然若失:假如晁盖真要跟和解,应该自己认扈三娘为义女才对。

等听到新郎是谁,他直接如丧考妣。

本来在女人奇缺的山上,手里有个黄花闺女,他是要当成和亲大杀器来用的。

要么给阮氏兄弟,要么给林冲,不管给谁,都能增加自己的保险系数。

但是,王英?!

我用得着拉拢王英吗?

我拉拢王英用得着女人吗?

用得着这个女人吗?

总之宋江的心情就好象好不容易凑了副清一色一条龙外加四个杠,结果点炮的是自己老婆。

这也难怪他在台上满脸颓丧。

 

那天来参加这个盛事的有数千人。

石秀坐在第二排。

从这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台上人的一举一动。

随着锣鼓声越来越响,久违的紧张又降临到他身上。

啪!啪!

他的喉头颤抖,不停地咽着唾沫,手开始下意识地摸衣服下的刀把。

他想起了自己为了弄到这个位置有多不容易。

 

所谓诺言,就是某一时刻某人对自己无能痛恨到极点,说出一些超出自己能力的话。

许诺的人如果对这个玩意足够认真,那么他就会从此克服自己的所有惰性、恐惧和迷茫,不惜代价,一往无前。

可惜的是,他很可能同时丧失了对逻辑思维能力。

比如诺言对花荣,就是通过杀中国人来达到没有人可以乱杀中国人的目的。

对秦明,就是通过亲自指挥打仗来粉碎自己不会打仗的形象。

对宋江来说,就是通过不择手段来改变一个不择手段的国家。

而对石秀,这个词诺言就是他对亡妻的牌位发誓,自己一定要飞黄腾达,买一套房子。

因此他在离开东京之后,乞讨、偷窃、抢劫、收钱打人、甚至盗墓,什么都干过。

没有人考虑过,靠这些,自己究竟是里目标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

 

石秀这辈子许下的第二个诺言就是救出扈三娘。

好在这次他理智了很多。

祝家庄就像是酒席上的西瓜,用鲜红的液汁使他从头脑到肠胃都是一凉,然后得以清醒。

他首先思考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自己为什么没有死?

不光是他,所有祝家庄被俘的人,李应的人,登州方面被梁山突然翻脸裹挟上山的人,都保住了性命。

对此,幸存者们给出了千奇百怪的答案。

有人说是宋江心肠软,有人说是梁山不爱杀人,有人说是自己没有拼死抵抗,有人说是自己命好。

 

石秀甚至连最后一种解释都没有相信。

他一口断定,是晁盖!一定是新复位的晁盖保住了自己。

于是,他恢复自由的第一天晚上就趁着深夜,去找一个人。

 

“吴军师,”石秀扑通一声跪下,“我求你一件事!”

哦?小石,起来说话,你的学习班毕业成绩不错,已经是自己兄弟了嘛……”吴用呲着大牙,摆出招牌式的微笑,却毫无搀扶石秀的意思。

“吴军师,求你,求你放了扈三娘吧,”石秀放弃了所有的尊严,砰砰地磕着响头,“我什么都答应,什么都愿意做……”

 

吴用哈哈大笑起来:“我们可不是绑匪啊,我们可没有要求你做什……”

“我愿意替你们杀了宋江!”

 

石秀知道,晁盖是冲着宋江来的。

所有祝家庄的幸存者,都对宋江有着入骨仇恨。

想清楚这一点的时候,石秀心里如释重负,但同时也对晁盖的用心之毒感到不寒而栗。

 

吴用的笑声一下子被剪断了。

他面色凝重,眼里全是杀意。

 

“吴军师,晁天王保住我们的性命,我懂!你不用说话,只要点下头,我就去做!事了,跟你们毫无关系!把我杀了,剐了,只要给山寨一个交代,我石秀任凭发落!”

 

吴用站起身来,围着石秀慢慢走了十几圈,然后忽然哈哈一笑。

“我老了,耳背,听不清你说什么。咱们改日再谈吧。”

石秀手里多了一个小木牌。

“你新加入山寨,我还没送你见面礼。明天热闹,靠前点坐吧。”

 

50.  

 

“石秀,不能干啊!”

一个嘶哑的嗓音传来,差点把石秀吓死。

不知什么时候,杨雄挤到了他的身边。

“杨哥,你也出来了?”

“说来话长,先跟我走!”

“不行!”石秀压低声音说道,“这事我不做不行,有些东西你欠下了,就只能拿命来赎!”

“我明白,兄弟,但是你不明白!”

石秀看他脸色焦急,又不好在这解释,只好拉着杨雄挤出人群,到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你知道为什么咱们没被杀掉?”

“晁盖嘛……”石秀对杨雄的反应迟钝不以为然。

“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你跟扈三娘的事?”

“杨哥你怎么也……”石秀暴怒起来,“我们有什么事?!”

 

“别管实际上有没有,你觉得晁盖知不知道?”

石秀沉吟了一会儿,抬头答道:“知道。”

 

“那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放你出来?为什么祝家庄一战,被俘虏的,被裹挟的,只有你放出来?”

石秀略一思考,随即冷笑一声:“因为他们知道我要这么做……死就死呗,我无所谓……”

 

“幼稚!”杨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你以为杀了你就完了?宋江掌握着山寨一半的军队!这么大的事,你一条命绝对交代不了!

他得把屎盆子扣在所有祝家庄背景的人身上,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特务集团!

这是第一步。

然后,他就要借着这个引子,把山上的人清洗一遍,然后说自己挖出一个叛徒集团!官场上的手段,我见得多了,绝对错不了!

石秀,你这是在用十几条,甚至上百条人命救一条啊!”

石秀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开始不由地打颤。

 

一声号炮响起,惊醒了石秀。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庆典已经开始了。

台上出现了几个人影。

石秀一眼就认出了扈三娘。

这么久不见,她人长高了一头,完全成了大姑娘。

虽然隔着这么远,石秀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她凤冠霞帔,光彩照人的身影。

震天般的叫好声,在石秀听来却像旷野里的丧钟一般幽怨飘渺,如丝如缕。

他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流了下来。

 

杨雄走到石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

“你可知道,他们为什么今天连我也放出来?”

“知道,”石秀慢慢把眼泪擦干,“因为他们知道,你会帮我!”

“对,我会帮你!只要你觉得值得,我就会帮你!”

 

杨雄四下看看,确定没人之后,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

石秀看见了,那是一张小巧玲珑的弓弩,和一只弩箭。

 

“别以为吴用就见过你一个人!”杨雄有条不紊地上弦,搭箭,“只要你点下头,我来干!”

石秀觉得热血飞腾,伸手掏出了匕首,跟杨雄并肩而立。

 

“但是,你得确定,她值得,值几百条人命!”杨雄沉痛地说,“她变了,你该听说了吧!”

石秀没有回答。

他努力从脑中过滤掉杨雄的暗示,还有自己这几个月来听到的传闻。

 

他们说,扈三娘已经皈依神教,成了著名激进分子。

他们说,扈三娘被任命为少年支队的队官,下山数次,颇有建树。

他们说,扈三娘六亲不认,明知扈家庄全村被强拆,却还是认为梁山做得对。

他们说,有扈家庄的人跟扈三娘诉说扈太公被杀的惨状,结果被她告密……

 

“不可能,那不可能……”

石秀翻来覆去地重复这个这几个字,好像是要劝说自己。

然而就在这时,台上传来一声石秀熟悉的声音,只是里面带着很陌生的亢奋和尖利。

“我代表晁天王,代表神教,判处反动探官,村霸余孽,祝彪,死刑!”

 

石秀的身子晃了晃,差点倒下。

他忽然迈开大步,朝着人群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挤到台前。

他终于见到了扈三娘。

 

此时仪式已经进行到了三书六礼中的问名。

女人的名字,本来在那个时代是一大隐私,只有夫家可以知道。

但是晁盖下令山寨移风易俗,这个环节就变成了在大庭广众之下进行。

扈三娘对此好像毫无意见。

她英姿飒爽,笑靥如花,大大方方地报上了自己的闺名(三娘只是一个对外的称呼,类似今天大学宿舍的排行,不是真正的名字)。

 

“小女姓扈,闺字曰‘文’”。

晁盖听罢,露出豪爽的笑容,拍着她的头,慈祥地说:“要武嘛!”

 

他身旁的宋江满脸堆笑,第一个带头鼓掌。

扈三娘抬头看着晁盖,眼里全是崇拜和欣喜。

山呼万岁声中,只有石秀却没有跪下。

他呆呆站在原地,就像退潮时的一块礁石,在匍匐的人群中无比显眼。

 

扈三娘看到了石秀,眼里露出了惊喜,随即是失落。

晁盖看到了石秀,脸上露出一丝喜色,随即是期许的点头。

宋江看到了石秀,满脸都是惊讶,随即是不由自主地惊恐。

 

而石秀似乎谁都没有看到。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似乎天与地都不复存在。

他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像风中的树叶一般颤抖。

 

他想咽唾沫,嘴里却像沙漠一般干燥。

他想迈步,双腿却像石柱一般丝毫不能移动。

他唯一还能做的,就是用右手开始祈祷。

 

啪。

啪。

 

石秀仿佛听到了世界破碎的声音。

又好像是自己的心被这个残忍的世界碾碎了两次。

 

 

本章完

 

 

 

 

 

 

 

 


[1] 丁巳,会河北奏得牒者,言契丹已割辽东地,封女真为东怀王;且妄言女真常祈修好,诈以其表闻。乃召马政等勿行,止差呼庆持登州牒送李善庆等归。《续资治通鉴卷第九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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