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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心中，宝姐姐是个坏人。犹记我第一次接触《红楼梦》，乃老版越剧电影，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宝二爷揭开盖头看见新娘竟然是宝姐姐，疑是梦，口口声声嚷着要去找林妹妹，贾母与凤姐还想一味哄，只那个戴着硕大凤冠的宝姐姐，残忍无比地对宝二爷说：“你林妹妹，已经——死——了。” 或许，要到为人妇人母，多阅些世事人情，才能渐渐体会读懂宝姐姐，然后，为之心疼，大恸。 通读N遍，竟然记不起一样宝姐姐爱吃的食物，宝玉的食物自是最丰富多样的不消说，凤姐有奶子糖粳米粥，黛玉有燕窝粥香糯饮，就连大小丫头们，司棋想吃炖得嫩嫩的鸡蛋，晴雯会想吃清炒蒿子秆，唯独宝姐姐，没有自己喜欢的。 她十五岁生日，贾府给大办的，要她定吃食，她依着贾母口味挑的是些软烂甜食；哥哥薛傻子带回来的鲜藕西瓜鲟鱼暹猪，她说自个儿命小福薄不配吃，将机会留给了宝玉；她家铺子里伙计送的肥美螃蟹，也是经她作主送了湘云给请客用。 那么，有什么是宝姐姐喜欢的呢？花儿朵儿的，她“古怪”着不爱；佩玉，她告诉刑岫烟是千金小姐才佩的她也不戴；她的卧室素净简朴得贾母都看不过去；她还说黛玉喜欢的西厢游园都不是正经文章；宝姐姐最常做的事——是穿了家常旧衣服窝在屋子里做针线活。 以及——吃冷香丸。 《红楼里》最费笔墨的吃食炮制法——不是茄胙，而是冷香丸。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开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开的白梅花蕊十二两，于次年春分晒干研末，再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蕊者，花之精魂也；水者，女儿之骨肉也；历四季雨露霜雪，然后知成长得失。“加蜂蜜十二钱，白糖十二钱，发病时，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是甘中来、苦里进的隐喻么？ 这么个大费周章的药丸子，却是大有来头的海上方，由癞头和尚亲自带给宝姐姐，压制胎里带的热毒。 此热毒之发作，不过是喘嗽，用今天的说法，乃呼吸气道之异常反应。此疾似乎偏爱体型丰美之人，古有宝姐姐，前有邓丽君。 宝姐姐吃了冷香丸，第一妙处是身具异香——现代医学表示严重不能理解，如果香香公主是吃出来的，天下间的花儿朵儿岂不要通通遭劫——吸引了宝玉关注，饶舌了黛玉呷醋。第二妙处，在于提升冷艳魅力指数，“任是无情亦动人”。 怎样理解宝姐姐的无情？要说红楼女儿中，最善体人意的除了宝姐姐，更有何人？ 湘云私下里的苦处，是宝姐姐观察到并且代为周全的；王夫人为金钏之死假慈悲，也是宝姐姐三言两语抹平了的；袭人的小算计，宝姐姐看得到也能宽语安慰；甚至园子里承包不到花果田地的妈妈们的小不平，宝姐姐也能预想到…… 只是这些情意都是给人家的，宝姐姐的自我，我们不能看见，宝姐姐的自我，是虚无的，是压抑的，是冷冷地寂寞幽香的。“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这样的评价，用在一个十五岁富商家的小姐身上，不该庆幸，而应怜悯。 在全书的第八回上冷香丸盛装出场，会读小说的都知道，这样的安排，关乎作者的在意度，关乎相关人物的命运走向。 还回到宝玉黛玉宝钗的三角恋。宝玉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妹妹，却每每与宝姐姐多有纠缠，看见宝姐姐笼着红麝手串的玉臂叹无缘摸得，闻到宝姐姐的异香胡闹着也要吃药丸，听了宝姐姐推荐的《寄生草》夸宝姐姐无书不晓，也只有宝玉的一句“体丰怯热”能够让一向老成持静的宝姐姐大怒…… 宝姐姐心中，一定是早有宝玉的，宝玉“大承笞挞”那回，黛玉只会小女儿地一味哭，宝姐姐却冷静地第一时间送来棒疮药；黛玉陪在宝玉最荣华的时光，宝姐姐却能相伴最贫贱落魄的岁月；甚至最后，当宝玉悟道弃家而去，宝姐姐也可能推波助澜成全他去，套一句现在的俗话——真爱，就是放手。 最最心疼宝姐姐，自她自己联的谜语诗开始——“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真个一语成谶啊。这样的火烧火燎，再多的冷香丸却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已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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