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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一代”们最后的“乡愁”

 naiga书馆 2015-0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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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大部分的城市人,往上数两代,乃至一代,就数回了某个村庄。社会正处在一个巨大的断裂带上,就像硬生生掰断的一根藕。

许多“末代农民”,成为了农村出来的第一代城市人,他们是连着两截断藕的丝,上一代在农村余生寂寥,下一代在城市新生发芽。

而唯独这些丝,两头无寄。

丝是如此轻浮,尴尬而空虚,当空虚泛滥,就酝酿出无边“乡愁”。这是仅属于某一代人的乡愁,而它,也可能是中国社会最后的乡愁。

一南一北,两个青年“末代农民”,卡在城乡之间,精神摇摆,从中可一窥这“乡愁”隐暗的发展轨迹。

故乡的游客

3月25日那天夜里下着小雨,城市的街道泛着油光,王锦彬却想到了儿时老家的星空,星星就像一把发亮的沙子,撒在幽蓝的苍穹。

“我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过那样的星空了。”

他说,现在是春天,如果在老家,正是潮州柑开花的时节,柑橘树漫山遍野。清晨,那花香无处不在,沁人心脾,但只有那一阵,太阳出来之后,就淡了,散了,花依然开着,却浮香不再。

他深吸一口,演示那种自然的花香从鼻腔直达丹田的过程。忽又眼神一暗,说,没有了,从2000年开始,可能由于环境的改变,潮州柑都染上了黄龙病。看上去长势很好,但抽出来的新枝,很快就变黄,枯萎,大片大片地死亡。早几年,潮州柑已经退出了老家的乡村景观。

还有,摸过鱼、捞过虾、挖过蚬的小河,现在漂着死猪、死鸡,堆着生活垃圾和建筑垃圾。

“大概3年前,我就跟朋友们说,老家是再也回不去了。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回不去,而是精神上,再也找不到构成自己最美的回忆的那些场景、关系和感觉。”

一旦想到家乡,他内心就会泛起一层隐隐的痛。精心找了一个乡村老房子改建的小茶馆进行这一次访问,里面摆着石磨、永久牌自行车,他却说,你看,我们熟悉的东西,都已经变成一种历史陈设。

他的家乡在广东揭阳普宁市赤岗镇,工作在深圳,不过数百公里的距离,但总觉得自己的内心无处安放。“我在城市的街道上走,总会注意到一些会动的小东西,比如小老鼠,跳动着的小青蛙,一般人会忽略它们的存在,但我就特别敏感,大概就是因为它们与农村有某种关联,就像我这个人一样。”

城市里唯一让他兴奋的味道,是草地割草的时候,空气中飘着那浓郁的草香,一种青色的味道。

在河南郑州,贾俊生也有着类似的痛。他的家乡在漯河市舞阳县里,离漯河市区30多公里的一个村庄。

村子里,七成的人家已经搬走,剩下一些空荡荡的房子,破败,倒塌。年逾古稀的父母,还住在村子里—村子里剩下的主要人口,就是老人。他们的孩子早已通过各种方式离开,在城市里安家,落户,他们也可以跟着离开,但多数人选择留下来。

父亲对贾俊生说,哪一天我爬不动了,才去城里找你。

因为父母在,年轻人才会抽出时间回到这个村子,每年返乡的次数,不会比外出旅游更多,年轻人,变成家乡的游客。贾俊生离开已经18年,回到老家,那些奔跑着的、与自己多少有点亲缘关系的孩子们,他已经不认识。认识的同龄人,因为在外地工作,很难碰到,也已陌生。

那已是一个可思而不可即的故乡。

被“偷走”的孩子

贾俊生从形式上成为一个城市人,是在1997年,那一年他考上西安美术学院。上学,转户口,转粮食关系,吃上“商品粮”,混上了“国家配给”。

贾俊生说,那个时候,这是一件很牛的事情,对于整个家庭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左邻右舍,十里八村,都十分羡慕。

而王锦彬,是在2003年考上广州的华南师范大学。6000多人的村子里,他是第一个考上市重点高中,也是第一个考上“一本”大学的孩子。“家里人,村里人,都有一种鲤鱼跳龙门的感觉。”

农村的年轻人进入城市主要有两种途径,一是上学,二是打工,前者是一种荣耀,而后者是一种常态。

“今天想起来,我们都被城市偷走了,就像一个被贩卖的孩子。”贾俊生说,城市通过大学招生,偷走农村里的聪明人,通过企业招工,偷走农村里的劳动力,但从没有一条什么途径,可以让这些人自然地回归。

按照血脉关系,一步步往上推算,贾俊生可以把自己的根系摸到几百年前,这个根系一直驻扎在自己的村子里。而从自己这一代开始,离开,进城,读书,工作,买房子,买车子,组建家庭,生养子女,不知不觉间,通过各种物质追求和人伦延续的程序,支持着城市的滚动发展。

作为这个村子里最精英的一部分人之一,却从没有为村子做过点什么,这是他内心一个巨大的遗憾。“最痛苦的是,我有了儿子,但他对那个村子已经没有感情,将来有了孙子,更是跟那个村子彻底没有任何关系。我常常会想到,他们将来谈论这个村子,就像谈论别人的地方。”

贾俊生给儿子报籍贯,报的是“舞阳”,妻子很惊讶。贾俊生说,不但儿子是舞阳人,孙子也是。“我不是郑州人,只是一名失地农民。”

户籍制度饱受诟病,却在籍贯一栏上给了他无比美丽的想象:生养之地,一以贯之。

在郑州,贾俊生运营着一个艺术社区,有房,有车,有事业,有家庭,有存款,经济上已没有任何压力。这一切,似乎都是城市给他的回报,至少城市对他没有亏欠。“但是,我不怕别人说我没良心,我永远不会把郑州当成我的家。”

王锦彬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毕业8年,他在广州的跨国公司当过白领,自己开过摄影工作室,办过企业,现在则在做建材生意。“我完全有能力在城市里过好我的日子,但一静下来,就会特别空虚,感觉整个人都要炸掉的那种空虚。”

内心深处,他们都有一种回归乡野的冲动。

2013年的一天,王锦彬叫了两个好朋友一起回到老家,父亲杀鸡款待。朋友们试图帮助他说服父亲,同意他回到家乡,一直和蔼、客气的父亲语气马上就变得决绝。“大概的意思就是,让我死了这条心吧。”

“对我来说,这也是最大的问题,”贾俊生说,“我现在没有多少经济负担,工作也是艺术创作,在哪里都可以,完全可以在村子里做一个工作室,在那里画画,运营生意,但父母接受不了。”

孩子“鲤鱼跳龙门”式的离去,成为父母一代后半辈子的心理负累。但在父辈所理解的社会价值排序上,城市与农村是霄壤之别,从城市到农村的返流,“丢不起那个人”。贾俊生说,你甚至有时间也不能在老家待太久,否则父母、邻里就会想:他是不是在城市里出什么问题了?

城市,一直仅以想象的形式存在于父辈的脑中,而他们也就一直依赖这种想象,把孩子往城市里推。乡村,在以往的历史中,从没有像今天的父母这样,以一代人的规模承受晚年独守荒村的孤寂煎熬,还如此心甘情愿。

这两代人,在精神上彻底断裂。

乡愁嫁接

“他们不会明白你在城市里有多累。”

贾俊生说,一天接五六十个电话,开四五个会,出席好几个饭局,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就像一个在外头受了委屈的孩子,想往父母的怀里钻,只不过父母的怀抱换成了自己的乡村记忆。”

王锦彬大学时代在广州学的是摄影,经常骑着自行车在城市各个角落里转悠,拍摄,对每一个地方都如此熟悉,然而这种熟悉一直无法转化为归属感。他毕业后进入了许多大学生梦寐以求的可口可乐公司,但那段工作经历带给他的只有压抑。

“后来开摄影工作室,现在做建材生意,我都可以做好,但总觉得做得再好也找不到成就感,人始终和城市是一种游离关系。”王锦彬说,“我可以适应城市社会的竞争状态,但在竞争中胜出,爬上一个又一个的层级,却并不能让自己感到快乐,所以越来越搞不清楚,我在这里不断竞争究竟意义何在?”

他们在城市中生病。39岁的贾俊生有多年的心脏病,而31岁的王锦彬则有皮肤病,他们的病都有一个共同特征:在城市里特别严重,容易发作,而离开一段时间,置身乡野,就会明显好转。

其实,两代人都病了。父母在为走进城市的孩子们默默牺牲,却无意中成为了世俗眼光的最强大代表。家乡无法回归,除了城市生活惯性的支配之外,父母就是最厚的那面墙。

所以像贾俊生、王锦彬这样的“末代农民”、“城一代”们,必须通过另一种方式,寄托自己的乡愁。

2013年,王锦彬决意寻找一种介乎城市与农村之间的生存方式,在湖南常德的一个山村里开了一家生物燃料厂。

工厂在大山里,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经济生活落后,但保持着传统的乡村文化生态,邻里关系自然和谐。口渴了,可以随便到农民的果园里摘几个果子,农民笑脸相迎,社会关系变得十分简单。“第一次炒回锅肉,看着肉在锅里跳,只有乡村的肉才会这样跳,那一刻感觉特别幸福,就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工作主要是体力活,身体上很累,精神上却很放松。王锦彬说,那是一种跟城市完全不同的状态,在城市里,你的体力付出并不多,但每天感觉整个人不可名状地累,身体上和心理上都陷于一种不健康的状态。

贾俊生则爱上了自驾游,起初是开汽车,后来觉得速度太快,无法与自然真正亲近,就改为开摩托车,一有时间,就开着摩托往西北方向钻。

“西北的农村还是比较封闭,基本保持着我小时候家乡的那种感觉,那种朴实的建筑风格,清晨小村里冒起来的炊烟,还有冬天小孩子冻裂了的手,以及乡亲们对外来者毫无防备的亲切感,站着抽支烟就能收获他们的真诚,都让我找回自己的童年。”

贾俊生曾去内蒙的乡村里盘桓过一个月,亲戚朋友都担心他的心脏能不能受得了,但他说,事实上反而好了不少。王锦彬在常德农村的半年里,皮肤敏感问题也大有改善。

这是一种乡愁的嫁接,故乡不能回,就把他乡作故乡。王锦彬说,许多城市人,喜欢在院子、阳台上种点花草蔬菜,其实也是一种自我疗伤,只是他们没有像我们这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需求。

曲线回乡

父母在想象着城市,某种意义上说,贾俊生他们也在想象着农村。他们也能明显感觉到家乡的变化,早已不是自己真正向往的那个故乡。

在王锦彬的家乡,以前谁家打鱼,提前一天跟邻里的青壮年说一声,就会有许多人一起来帮忙拉网,捉鱼。每人送一条鱼表示谢意,大家就皆大欢喜,而现在则必须算工钱,否则不可能找到帮手。

传统的庙会,以往是一种共同的娱乐习俗,现在则往往变成周边的有钱人炫富的场所。

乡村,这个温情脉脉的熟人社会,价值观早已被城市里的陌生人社会所同化,这是故乡之所以回不去的最深刻理由。王锦彬他们必须用想象和希望去修补这些“漏洞”,否则就只能找到一个千疮百孔的精神驻地了。

相比那些令人不快的变化,王锦彬更津津乐道于故乡依然保留的、符合自己乡村想象的人情风俗。“今年春节后,我父亲在马路边的一块地里嫁接潮州柑,尝试复种,一开始是家里几个人,然后路过的人都下到地里帮忙,人越来越多。当时我在场,一下子找到了久违的感动。”

父亲有一个农场,按照“耕田如刺绣”的传统方式耕作, 收益甚微。王锦彬说,如果让自己来经营,一定是完全不同的一番局面。“我可以把城市和乡村的优点都结合在一起,让农场成为一个高效的企业,这可能是我最终逃离城市的办法,但我父亲怕我回农村,坚决不让我插手。”

他已经在父亲的农场里租下一块地,种上了“超甜玉米”,只不过,表面上那块地属于他的同学,以此遮掩父亲的耳目。他在悄悄地试验,试验农产品,同时也是试验推翻父亲心头那面城乡隔离墙的可能性。“同时我也要在城市里多赚钱,快点成为一个富人,希望这样可以冲淡回归农村带给老人的耻辱感。”

贾俊生的回归则会更加艰难,甚至再无希望。他清楚地知道,一旦父母离世,自己与本村的故事也就戛然而止了。

他也在曲线式地寻找一种最像回归的生活状态。在太行山深处,一个世外田园一般的乡村,他买了一间老房子,一有时间,就去那里住下来,画画,发呆,把那里当成另一个家,安顿心灵的家。

“我时常跟祖辈都在城市的朋友讲,你们是无法跟我们比幸福的,我们还有另外一个家,我现在的痛,其实是一种福气。”

贾俊生说,现在自己常常会想到死亡,某天离开了人世,唯一的愿望就是儿子能把自己送回老家,与父母合葬一处—言谈中,这一代人的“乡愁”,显得无比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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