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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醉酒》:一出旧戏的变革历程

 CHAOYANG3901 2015-04-11
《贵妃醉酒》:一出旧戏的变革历程

    刚刚过去的一年是梅兰芳先生诞辰120周年,北京京剧院隆重举办历时一年的“双甲之约”纪念活动,梅葆玖先生以八旬高龄亲自领衔挂帅,率团重新走访梅兰芳生前所访问过的主要国家和国内主要城市,开展多场演出和演讲,获得了巨大成功,再次证明了梅兰芳艺术及中国京剧艺术的号召力、感染力与生命力。而作为跻身世界一流大学之列的东京大学,首次主办“梅兰芳论坛”,由不同学科的知名教授一起,专题对梅兰芳艺术进行集中研讨,又把梅兰芳研究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的高度。这也敦促中国国内的学术界,需要进一步加大这一领域的研究力度与研究深度,努力将中国的梅兰芳研究提高到一个新的水平。

    坦诚地说,所谓文化,通常以为涵盖三个领域,即哲学、科学和艺术。对于哲学和科学,学术界向来极为看重;而对于艺术,特别是关于近现代中国艺术的曲折发展,则难免有冷落轻慢之嫌。这种认识上的不均衡,很有可能导致我们会遭遇这样或那样的“文化事故”,甚至是对于文化的总体把握出现偏颇。重视和加强京剧艺术与梅兰芳艺术的研究,恰可以弥补我们在文化研究方面的这种不足。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序言里有句很有名的话,“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后来有人在其后又加添了“明清小说”,我以为,还可以再添上“民国京剧”。京剧集中国传统戏剧艺术之大成,其发源于清代末期,发展、壮大于民国与共和国时期,一度曾达到鼎盛,创造出辉煌的艺术成就,赢得“国剧”之誉,达到国际一流水平。

    京剧所处的时代和特殊地位,使得京剧如同中国艺术的一尊狮身人面雕像,其既是中国最晚形成的古典艺术,又是中国最早的现代艺术。京剧与中国近现代社会、经济、政治、外交、金融等各方面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中国京剧艺术史里,有着一部生动活泼、真实细腻、丰富多姿的近现代中国人生活史和心灵史。

    所以,以京剧作为民国时代之代表艺术,站立在中国文化的中轴线上,置之于楚骚、汉赋、骈语、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之序列当中,京剧应是当之无愧的。而作为中国京剧之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梅兰芳,对于梅氏之研究,“梅学”之意义,亦当不逊于“红学”。

    1914年,梅兰芳第一个艺术高潮

    一百年前的1914年,对于梅兰芳而言,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在这一年里,只有二十岁的梅兰芳做了许多大事,形成了他的第一个艺术创作高潮。其表现是,第一开始学习和演出昆曲;二是排演了第一出时装新戏《孽海波澜》;三是打破青衣行当的传统做法,融汇花旦、刀马旦等行当的表演技术,排演加工了《贵妃醉酒》,创立了“花衫”这个新的行当。

    梅兰芳的这一次艺术创作高潮,源自他此前所受到之强烈刺激。在他十八岁的时候,中国历史发生巨变,数千年的封建制度土崩瓦解,中华民国取代了大清帝国,一个崭新的时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降临了。民国二年秋,即1913年,梅兰芳第一次到上海演出,上海的情况令梅兰芳感到震惊。上海是近现代才崛起的新兴城市,能得风气之先,上海的戏剧界和戏剧活动,远比北京要开放、活跃和激进得多。早在清末的时候,上海戏剧界便在革命党人与立宪党人等各种政治势力的影响下,发动以上海为中心的“京剧改良运动”,或称“戏剧界革命”,与那一时期的“小说界革命”、“诗界革命”、“文体革命”遥相呼应。他们大量编演新戏、建立新式剧场,甚至直接参加了革命武装起义。

    梅兰芳在上海生活的五十多天里切身感受到,世界真的正在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他也必须要适应这种改变,参与这种改变。回到北京以后,他立即联合了周围的好友,发起了他的“京剧改良运动”,从而形成1914年的艺术创作高潮。

    附带说一句,陈独秀、鲁迅、胡适、周作人、钱玄同、傅斯年等人以《新青年》杂志为阵地,开展“新文化运动”,所谓以京剧为代表的“旧剧”成为“新文化运动”批判的靶子之一。实际上,当《新青年》杂志上正在唇枪舌剑之际,梅兰芳已将“旧剧”改良付诸行动,早都做得热火朝天,并且获得了良好的社会反响。

    《贵妃醉酒》是梅兰芳先生生前非常钟爱的剧目,自1914年12月20日在上海丹桂第一台首次将其作为大轴剧目公演,其后曾经演出数百场,边演边改,愈改愈精,精益求精,时间跨度长达四十六年之久;梅兰芳逝后,迄今为止,又由梅葆玖先生演出了五十四年,使之成为不折不扣的梅氏经典。在梅氏的演出史上,这样的情况其实并不多见。

    梅兰芳晚年曾经提出过一个著名观点,就是“移步不换形”。1949年11月3日天津《进步报》发表记者张颂甲文章《“移步”而不“换形”——梅兰芳谈旧剧改革》,文中引用梅兰芳的谈话:“自然,旧剧改革又岂是一桩轻而易举的事!”梅兰芳的这一观点,当时引起轩然大波,梅也因此受到批评。时至今日,我们不必再在“争论”层面上纠缠了,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梅兰芳是怎样说的,应该更深一步去研究梅兰芳是怎样做的。从这意义上讲,《贵妃醉酒》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最适当的范本。

    梅兰芳《贵妃醉酒》的来历与师承

    梅兰芳最初选中《贵妃醉酒》这出戏,是因为这出戏里所包含的“京剧技术”。他在《舞台生活四十年》里说:辛亥革命后,社会文化生活提高了,观众对戏曲艺术的要求也提高了。我初步地感到,这种专重唱工的青衣戏,已经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

    梅兰芳那时还没有组建起自己的剧团,而是参加翊文社剧团的演出。同在翊文社的还有一位很有名的旦角演员,比梅兰芳大近二十岁左右,名叫路三宝(1877-1918),是一位功底深厚、文武兼备、做工细腻的京剧艺术家。路三宝的代表剧目很多,其中之一就是《贵妃醉酒》。梅兰芳觉得《醉酒》是与二本《虹霓关》、《穆柯寨》一样,偏重身段、表演和武工的戏,可以帮助他“戏路宽广丰富”。

    《贵妃醉酒》又名《百花亭》。关于这出戏的来龙去脉,曾任梅兰芳秘书多年,并且担任《舞台生活四十年》执笔者之一的许姬传先生,曾经作出过详细的考证。

    按照许姬传的研究,《贵妃醉酒》的来历可以描述为:明末传奇《磨尘鉴》——清乾隆时期“时剧”《醉杨妃》——清光绪时期汉戏《贵妃醉酒》——京剧《贵妃醉酒》。

    汉戏吴红喜进京唱红《醉酒》是在光绪十二年即1886年,据云吴红喜后来将此剧传授给余玉琴、郭际湘(老水仙花)和路三宝等人;再由路三宝传授给梅兰芳,其间亦不过只有约三十年,而从汉戏改编为京剧的时间更短。关于吴红喜的《贵妃醉酒》,我们现在所知尚少,暂且从略。

    余玉琴比路三宝大十岁左右,幼学花旦、武旦、刀马旦,跷工尤为出色。民国十五年(1926年),《菊部丛谈》评论余氏《百花亭》即《醉酒》说:

    《百花亭》之举体皆媚,柔若无骨,回舞旋折,飘飘欲仙。

    郭际湘艺名老水仙花,工花旦、武旦、刀马旦,亦以踩跷演出《贵妃醉酒》为号召。唐鲁孙《跷乘》说筱翠花的《醉酒》得自郭际湘,则从筱翠花表演,依稀可见郭际湘风采。

    唐鲁孙也说到路三宝:

    当年路三宝唱《贵妃醉酒》,杨玉环就上跷,左右卧鱼,反正叼杯,不晃不亸,柔美多姿。筱翠花唱《醉酒》也上跷,就是跟路三宝学的,要不是跷上下过私功,就做不出迂回曼舞蒨艳飞琼的身段来了。

    梅兰芳则对路三宝的《醉酒》评价说:

    这出戏是极繁重的歌舞剧。如衔杯、卧鱼种种身段,如果腰腿没有武工底子,是难以出色的。所以一向由刀马旦兼演。

    既然《贵妃醉酒》里的身段繁多且美观,他决心知难而上,要向路三宝学习这出《醉酒》。

    据黄裳《吴震修谈梅兰芳》文介绍,吴震修曾回忆说,梅兰芳不惜花费巨款,送给路三宝三百大洋的学费——这笔钱在那个时期差不多可以买上半个四合院了。

    路三宝其人应说还是较为厚道——据说他曾与梅兰芳交厚的王瑶卿,一度闹得很僵;但路三宝没有因此迁怒于梅兰芳,终是未负梅氏所托,尽心尽力传授此剧,不做丝毫保留。

    在路三宝悉心教导之下,梅兰芳仅用了半个月就学会了《贵妃醉酒》。但他真是要将此剧搬演到舞台上,却还有着相当大的困难。

    排演《贵妃醉酒》的两大困难

    当梅兰芳要将《贵妃醉酒》搬演到舞台上时,他发现,如果完全是按照吴红喜、余玉琴、路三宝等人的“传统”演法,却有些行不通了。最大困难有两点:其一是《贵妃醉酒》的名声不佳,其二是剧中主人公杨贵妃的名声更不佳。

    此时已经进入民国,社会风气发生巨大变化,正所谓时过境迁,“传统”存在的环境改换,不“移步”向前是不行的了。作为正当红的名角梅兰芳,要演出《贵妃醉酒》这样的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的剧目,他不能不作出慎重的考虑。

    所谓的《贵妃醉酒》名声不佳,是因为在观众心目中,这是一出“粉戏”,就是色情戏。原剧大肆渲染杨贵妃情欲无处排解,借着酒醉与宦官们猥亵调情。类似这样的“粉戏”,在当时的京剧及其他地方戏剧里为数不少,这亦是京剧等“旧剧”为“新文化运动”诸氏所诟病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新文化运动”对“旧剧”之“淫亵”的激烈批判,客观上又从社会舆论角度为梅兰芳鸣锣开道,反倒为梅赢得了许多“改良”的空间,促进了以梅兰芳为代表的“京剧改良运动”的发展。

    在形式上,梅兰芳虽然毅然放弃了模仿女人小脚的“踩跷”,但又尽可能保存了其中的衔杯、卧鱼、云步、醉步等“京剧技术”;更从灵魂上,为这出戏重新注入了适应时代潮流的“京剧思想”。

    梅兰芳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不仅挽救了这出《贵妃醉酒》,而且将其升格成为京剧大轴剧目。梅兰芳在1914年第二次赴上海公演之际,《贵妃醉酒》是他在上海推出的重头戏之一。

    此外,《贵妃醉酒》里的主人公杨贵妃虽然位居古代“四大美女”之一,但却是一个骄奢淫逸、恃宠弄权、酿乱召灾的反面典型,是所谓“红颜祸水”的象征。但当《贵妃醉酒》传至梅兰芳之手时,正遇到一个很好的时机,这仍是要拜谢“新文化运动”诸氏之所赐。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旧日的中国,还在继续奉行男尊女卑的社会规范,女性地位较低。在性道德方面,则是宽男严女,对女性的标准尤其苛刻。而“新文化运动”诸氏,把女性问题看得比戏剧问题重要得多,在《新青年》杂志和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推动下,“娜拉”成为中国新女性的一个符号,社会上流行起“易卜生热”、“娜拉热”,颠覆了中国民众思想中的传统女性观。

    “易卜生热”和“娜拉热”还引动了一轮戏剧新潮流,反映女性生活和心理、追求女性人格独立与人身自由等题材的戏剧作品成为舞台上的热点。梅兰芳作为男旦,女性问题是他根本无法回避的。他再次抢在“新文化运动”之前,先行了一步。梅兰芳在排演《贵妃醉酒》之际,实际上他已经走出“红颜祸水”的观念束缚,开始着力塑造一个作为“女人”的杨贵妃的形象了——这也得力于《贵妃醉酒》的“粉戏”基础,事先把杨贵妃从政治、历史事件中剥离了出来,为梅兰芳重新创造人物,作出有利的铺垫。

    把杨贵妃当作一个“女人”来认知,等于从灵魂上为《贵妃醉酒》重新注入了适应时代潮流的“京剧思想”。

    经过了梅兰芳“改良”的《贵妃醉酒》,重新被定义为是“一出暴露宫廷里被压迫女性的内心感情的舞蹈好戏”。

    在梅兰芳设计的表演中,杨贵妃的形象是一个我见犹怜的美丽女子,她虽然在深宫里有着“六宫粉黛三千众,三千宠爱一身专”的特殊地位,可是仍然是要受到压迫,不免忍受痛苦和摧残。

    这样一来,杨贵妃反成了受迫害深重的女性的代表,再也不是那个“红颜祸水”的典型了。

    梅兰芳的京剧《贵妃醉酒》,很有可能是杨贵妃第一次作为京剧大戏的女主角出现,其所塑造的杨贵妃形象,从根本上走出了从《长恨歌》到《长生殿》的窠臼,走出了从《惊鸿记》到《醉杨妃》的阴影,成为杨贵妃故事中的一座新的丰碑,直接改变了中国民众对于杨贵妃的印象。直至今日,电影及电视剧中所出现的杨贵妃形象,大多仍是在梅兰芳艺术影响之下,遵循着梅兰芳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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