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更声

小时候的我和千千万万个少年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理想。在多少个夜晚里做着自己的梦,编织着自己的未来。
说出我小时候的理想肯定让诸位看官好笑——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长大了去当一个更夫。
文革期间,父亲下放到一个小镇上去教书。照例是带着我,在这个小镇上我度过了三年,这三年的所见所闻树立了我人生的第一个理想。
我不喜欢小镇的白天;却对小镇的夜晚充满着好奇。父亲晚上要上自习,这个时间没有人管我,于是我就一个人悄悄的溜到小镇上去了。随着太阳落山,小镇的街上各家店铺开始关门,在噼噼啪啪的上门声中人渐渐的少了起来;各家各户里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街道两旁挂着的路灯也是那种小瓶子做的油灯;走在路灯下的我的影子一会儿给灯光拉的长长的,一会儿又给推的短短的,我在灯光下,蹦蹦跳跳,用脚踩着我的影子。在我的嬉戏中,街上的人更少了,看着偶而匆匆而过的人,我也开始往我住的学校走去;当然,我不会忘记从口袋里掏出五分钱,买上一包花生米,边吃边往学校里走去,那时候仿佛一个街上都飘着我的花生米的香味。
每当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个声音冲破了小镇上的寂静。这声音不但没有破坏这一片寂静,相反的更使人们在听到这声音之后小镇和小镇上的人们才真正的进入到沉睡中去;这个声音让小镇更和谐,这个声音让小镇年年岁岁平安。
这是小镇更夫佬的声音:“灶门口扫干净哦-”,咣,咣!“水缸要挑满哦—”,咣,咣!“小心火烛啰!”咣,咣!……这声音让我好奇,这声音让我简直无法入睡;这声音中我看见了行走在小镇上的更夫佬;这声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雨无阻,天天晚上响起,我真不敢想象如果这小镇上没有了这声音,小镇上的人能否睡的着?能否睡得安吗!
更夫好像没有名字,大家都叫他更夫佬,为何叫这个名字,那个时候的我无从考查;也正因为这个名字让更夫在我的心里增加了神秘感。
更夫佬年龄五十左右,白天我常常见到他,因为他还兼任着镇政府的“通讯员”那个时候没有移动和联通,更没有互联网。镇上给各个单位的文件和通知一类的材料都是由更夫佬一家一家的送达。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永远佝偻着腰的人,一身衣服一直是脏兮兮的,脚上一年四季都穿着一双草鞋,脸上的胡须好像从来没有刮过。他身上的季节区分就是夏天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冬天戴着一个黑色的“狗钻头”。看着他,我总是想起了小说《红岩》里面的疯子华子良。每天他都到我们学校送文件,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话,好像他只有到了晚上,只有等人们都睡去了,他才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喊出:“灶门口扫干净哦-”,“水缸要挑满哦—”,“小心火烛啰!”这样的几句话。
离开这个小镇以后我才知道他是一个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镇上为了把党的温暖照到他的身上,就安排他晚上打更,白天给政府送文件,传通知。更夫佬是小镇上的将军,更夫佬是小镇上的明星。生活在镇上的很多人不一定知道镇长是谁,但是没有人不知道更夫佬。
真正见到更夫佬打更的情景是在一个风雪夜。那天我和父亲从城里休息完星期天返回小镇。那时的交通不同现在这样便利,因为下雪,一百多公里的路直到天黑才赶到小镇上。父亲搀着我迎着飘舞的雪花往学校走去。“咣,咣!”,“咣,咣”!一个声音在风雪的夜晚中响起,“灶门口扫干净哦-”,“水缸要挑满哦—”,“小心火烛啰!”听着这声音,我身上的寒冷顿时消失了。天地一片苍茫中一个人,一盏灯,一个声音越来越近,我看见了,看见了更夫佬;只见他左手提着一盏灯,右手握着一节木棍,身上斜背着一个毛竹筒,喊一句就用木棍敲一下毛竹筒,那毛竹筒发出的“咣,咣!”声和着更夫佬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小镇上空,回荡在小镇每一个人的耳边……父亲对我说:更夫佬用一个人的辛苦,换来了千家万户的平安啊!
昏暗的路灯把更夫佬的身影越拉越长,一个步履艰难的身影在飘舞的雪花中越来越模糊,望着风雪中一步一步望前走的更夫佬,我的心底升腾着一种无名的激动,那一刻,我萌发了想当更夫的理想……
几年以后,我离开了小镇,我不留恋那小镇的灯光;不留恋小镇香喷喷的花生米,却是万分不舍的留恋着更夫佬。回到城里,多少年我在喧闹的城市夜晚的交响曲中,耳边常常响起“灶门口扫干净哦-”,“水缸要挑满哦—”,“小心火烛啰!”的声音。

几十年以后的今天,记忆中的冰雪不能把你掩没,我仍然不能忘记我曾经的过去和我记忆中的你…… 年年如此。虽然岁月覆盖了季节的疲惫, 我仍然记得那个日子,那小镇被罩在雾濛濛的雪花中, 那条白天喧闹的小街,安静地躺在那里, 你手里的那盏灯,犹如春天里山岗上盛开的映山红绽放在最冷的枝头;你风雪中的背影依然是那么清晰,让我那么怀念,并长留心间。
几十年以后的今天,我不能忘记更夫佬;不能忘记更夫佬沙哑的声音,不能忘记我丢失了的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