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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知识|萝卜趣史(下)

 山茶的流芳地 2015-04-16
三 诙谐的隐喻


初唐有个人叫贾言忠,他写了一篇《监察本草》:


里行及试员外者,为“合口椒”,最有毒;监察为“开口椒”,毒微歇;殿中为“萝卜”,亦曰“生姜”,虽辛辣而不为患;侍御史为“脆梨”,渐入佳味;迁员外郎为“甘子”,可久服。或谓合口椒少毒而脆梨最毒者,此由触之则发,亦无常性。(《太平广记》卷二五五,中华书局,1961,1983-1984页)


唐复置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位从七品下,较侍御史(从六品下)低。这类官员监察百官朝仪,虽常伤及朝官颜面,但没什么实质性威胁,确实像萝卜和生姜一样,虽然辛辣但不伤人。将果蔬的某些生物特性与政治品格相比附,产生绝妙的隐喻,也是古人的一大发明。

有隐喻的不仅是味道,颜色、形状有时甚至更为突出。邻国日本,萝卜叫做“大根”(だいこん)。见于记载可追溯到公元712年成书的《古事记》(〔日〕安万侣著、周作人译《古事记》卷下,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1,139页):仁德天皇的皇后石之日卖命恼恨天皇的多情而出走,天皇亲自追赶并作了一首歌:


山复有山的山代女郎,

拿了木锹掘出来的萝卜,

萝卜似的白臂膊,

不曾抱着睡过时,

说不知道那还可以吧。


如此炽热大胆的情歌,拿萝卜来比喻美女的白臂膊,从质感到色泽,确乎十分贴切。即使经过翻译,也饶有郑卫风采。但到了近现代,萝卜类似于香草美人一般的隐喻彻底改变了。现代日语用“大根足”(だいこんあし)来形容女性肥胖的大腿。唉,从洁白如玉、令人想入非非的“萝卜似的白臂膊”到“大根足”,这落差有多大啊。同时“大根”作为形容词,也染上了愚笨、拙劣等含义:“大根役者”(だいこんやくしゃ)即指那些拙劣的演员。

回视中国,情况竟也相仿佛:萝卜由于家常而价廉,也常常与寒酸、村野、上不得台面等意义挂钩。在文人雅士的齿牙间,往往居于被调笑的地位。据唐代刘肃记载,玄宗开元时,东宫卫佐冯光震给《文选》作注,将“蹲鸱”解释成“今之芋子,即是著毛萝卜”(《大唐新语》卷九,《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93-294页)。注释经典本是极风雅之事,应该用文雅的言辞,冯光震却把“大芋”解释成长毛的萝卜,既有悖常识,又俗不可耐,闹出了笑话。南宋王明清也讲过黄庭坚嘲笑宰相赵正夫的段子:赵自吹乡里润笔费高,每写完一篇,都是“太平车中载以赠之”。黄却说“想俱是萝卜与瓜虀尔”,大概都是一车大萝卜和瓜菜吧!言语刻薄,不留情面。据陆游说这导致了赵对黄“衔之切骨”,黄庭坚的贬死宜州也许与此有关(《挥麈后录》卷六,《宋元笔记小说大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697-3698页)。

关于萝卜,史上最温馨的雅谑还要算苏轼:他青年时代清贫,为官后向好友刘攽忆苦思甜,诉说自己年轻苦读时所吃“三白”,“一撮盐,一碟生萝卜,一碗饭”。刘攽请客用皛(xiǎo)饭相戏。隔日苏轼请客用毳(cuì)饭,时过中午,刘攽饥饿难耐,苏轼才悠悠地说:“盐也毛,萝卜也毛,饭也毛,不是毳又是什么?”“毛”怎么表示没有呢?朱弁说:“世俗呼无为模,又语讹模为毛。”(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六,《宋元笔记小说大观》,3000-3001页)利用了口语音变的语言现象,出人意表,笑意盎然,又回味无穷。以东坡与刘攽的深厚交谊,此等天真率性、大雅大俗的诙谐之举,当在情理之中。

明清以后,随着通俗文学的发展,萝卜被涂抹上越来越多的隐喻色彩。明清的笑话书中萝卜不胜枚举,有的甚至流于恶俗,暗含性隐喻。另一些则轻松诙谐,笑中带泪,如《笑林广记》中的“萝卜对”,至今仍活在相声舞台上。另外,大量歇后语和俗语也出现在日常生活中,仅古典小说名著中就有《金瓶梅》的“拔了萝卜地皮宽”(第五十一、七十六回),《姑妄言》的“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咸操心”(第二十回),以及《红楼梦》鼎鼎大名的“大萝卜还用尿浇”(第一百一回)等,生动形象,传递着诙谐的民间智慧。


四 信仰的萝卜


萝卜有时还会穿上神秘的外套,与民间信仰发生联系,有的记载还颇能引人深思。南宋洪迈讲过邓椿年的故事(《夷坚三志》壬集卷一,《夷坚志》,中华书局,2006,1470-1471页):他生性酷怕萝卜,小时见到就要啼哭;吃饭时见到就要逃走。做官后筵席间只要有萝卜,他就“据舍而回”。晚年对庄园管理颇勤,庄户就假装遗漏一两颗萝卜在田埂上,邓老先生看到扭头就走,阴天下雨也不肯留宿,生怕农家“多畜是物”。以致儿孙在他死后祭祀都不敢用萝卜,真堪称史上最惧萝卜者也。初觉荒诞的故事如果结合萝卜在民间信仰中的涵义,也许并不那么搞笑。明崇祯刊本托名邵雍的《梦林玄解》有言:“莱菔,俗名萝卜。占曰:梦食此者,未为佳兆。有辛苦之烦,有匍匐之劳,生子梦此,必为人仆役,出行梦此,必多费盘缠。惟病者得愈,失物可寻耳。”(《续修四库全书》第106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08页下)看来在民间,梦到萝卜竟然如此不吉利,虽然不能解释邓椿年怕萝卜的原因,但从侧面给出了一种可能性。

更诡异的是,洪迈的《夷坚丁志》卷七还记载了一碟萝卜引发的“血案”:

王厚,韶之长子,位至节度使,为边帅,晚年归京师。一日家集,菜楪内萝卜数十茎忽起立,须臾行于案上。众皆愕然,厚怒形于色,悉撮食之,登时呕吐,明日死。幼弟寀,字辅道。宣和初为兵部侍郎,坐天神降其家,被极刑,人以为韶用兵多杀之报。(《夷坚志》,592页)


祥和的家宴场景,竟有数十根胆大妄为的萝卜起立“行于案上”,竟然终致王厚丧命。小小的一碟萝卜在不经意间承担起了宣说因果报应的沉重使命,也是蛮拼的!不过,记录者却是本着实录的原则诉诸笔端、传之后世的,令笔者在惊叹之馀,也不能不升起些许悲悯与反思。

萝卜与释、道二教,也可谓渊源甚深。佛教如“象鼻似莱菔”的著名譬喻(图3),可能是史上最早的白萝卜形象。以及禅宗首山省念禅师的著名话头:“‘如何是古佛心师’,曰:‘镇州萝卜重三斤。’”(宋·释普济《五灯会元》卷十一,中华书局,1984,681页)一方面可能是萝卜相对平常,以之为譬喻较为善巧方便;另一方面也可能与萝卜本身所具有的清淡自然的特色与佛教的内在主张相契合有关。

在道教故事中,萝卜甚至可以发挥意想不到的神异作用。《夷坚丙志》卷四记载麻姑洞妇人“自山中担萝卜而出,弛担牵裳,就道上清泉跣足洗菜。见子隆至,问:‘尊师何往?’曰:‘将谒麻姑。’一妇笑曰:‘姑今日不在山,无用去。’取萝卜一颗授子隆曰:‘可食此。’食之,遂行。窃自念曰:‘彼皆村野愚妇,岂识麻姑为何人。得非戏我欤?’忽焉如悟,回首视之,无所见矣。自是神清气全,老无疾病,为人章醮,自称火部尚书。寿过百岁,隆兴中乃卒”(《夷坚志》,391-392页)。原来萝卜也可以像传说中的火枣一样,成为延年益寿的仙家妙方。无独有偶,《太平广记》卷七十二载盛唐道士王旻“好劝人食芦菔根叶”,并说:“久食功多力甚,养生之物也。”(《太平广记》卷七十二,447页)宋黄休复《茅亭客话》卷二的“崔尊师”故事也颇类似。关于萝卜在道家的妙用,李时珍引王衮《博济方》,称干萝卜为“仙人骨”,但加按语曰:“亦方士谬名也。”姑妄听之。而萝卜究竟快要“成精”矣。

所谓“成精”,其实是古人依据萝卜的某些特性所进行的合理想象,这种想象一旦被广泛接受,就升格为民间信仰。例如北宋钱易的佚书《洞微志》中讲过一个故事:


显德中,齐州有人病狂……歌曰:“五云华盖晓玲珑,天时由来汝腑中。惆怅此情言不尽,一丸罗卜火吾宫。”后遇一道士,作法治之,云:“每见一红衣小女引入宫殿,皆(多)红,多不知名(紫州),小姑令歌。”道士曰:“此正犯大麦毒,女即心神,小者脾神也。《医经》:‘罗卜治面毒’,故曰:‘火吾宫。’”即以药兼罗卜食,其疾遂愈。(王河、真理《宋代佚著辑考》,江西人民出版社,2003,328页)


前文曾提到《梦林玄解》中说:“惟病者得愈,失物可寻耳。”梦到萝卜并非祥兆,除非是生病。这位病人就梦到了萝卜幻化成的“小姑”。道士按照信仰的解读,认为病人中了面毒,服用萝卜即愈,颇为神奇。

也有一些“萝卜精”的比喻与现实政治相关,侧重点也许不在“萝卜”,而在“精”。《曲洧旧闻》卷八记晁之道的话说侍郎蔡准年轻时常见两人鞍前马后,仆从都说没看见,蔡准害怕是冤魂,终日祈禳无效。后来生了蔡京和蔡卞二子,二鬼俱灭。元符末,都城童谣有“家中两个萝卜精”之语(《宋元笔记小说大观》,3010页)。大概因为蔡氏兄弟名声太臭,士人借此讥讽蔡家,可信度较低。童言无忌,童谣往往是政治的风向标,又常常是历史的谶纬。

萝卜陪伴先民数千年,也经历了无数有趣的故事,文献丰富到几乎无法穷尽。萝卜是少数新大陆的菜蔬入侵后仍风靡华夏的“餐桌不倒翁”,它物美价廉、历久弥新,除了豁达如苏东坡,在大多人眼中,它没办法与山珍海味相提并论。萝卜代表着清淡家常的风骨,也难免寒酸村野之讥。它被渲染上神秘色彩,在民间信仰尤其是道教中拥有了神奇的力量。当然,祛魅抑或复魅皆非本义,笔者更在乎故事——记下趣史,让有故事的萝卜君陪我们走得更远。(全文完)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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