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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鄂温克族德纯燕:酴醾

 廿氏春秋 2015-04-16

酴醾

德纯燕 (鄂温克族)

天凉了。

是入秋,许多的景象开始凋零。

比方说,所住小区临街的一排饭庄,各自门前用盆栽围拢的自留地已经空荡,不见了那些挤攘的桌椅。屋檐下平日扯开的宣传条幅收起来,露出的空白很像是美人迟暮后面庞的斑纹,加之喇叭里播放的歌曲也恹恹的,应和着树枝头掉下的落叶,直把恁多哀愁表露彻底。

可是,在盛夏时节,这一条街其实情愿彻夜不眠,让热闹进行到酴,方可安心。饭庄凡有缝隙就有桌子,有桌子就有人,发出鼎沸。还有各式的大小排档沿着马路边铺展开去,天为屋顶,树干上架一电灯,三两知己围着一小块桌子,那一方灯影下,是欢乐。这里有一对洁净夫妻,晚上蹬着车子搬来自己包好的饺子,支起火炉现煮饺子现卖,生意很是好。他们的对面,是一个水果摊,买果子的人不多,倒是围拢了不少上年纪的老人,和摊主东边一下西边一下地闲话,拖延着时光。

我自己的生活,总归是冷淡的。每日里下班经过这许多热闹,常要走得匆匆。我先是觉得委屈,继而便是双重的担忧:怕自己的形单影只惊扰到热闹,也怕这热闹无端由地让生活出现波澜。除此之外,又惴惴着,寝食难安,心被搅扰,日子也因之现出苦涩。

今夏的一个午夜,已快近一点,我仍没有睡眠,便索性开门走出去。外面仍旧是那个充满生气的世界。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庄,灯火明亮,服务生站在门口,一如往常报着菜名,招揽顾客。小摊子的数量虽不及前半夜多,也还是坐满了人,彼此头靠得近,低语着。我很是恍惚,觉得眼前的种种仿似是另一空间,不只和我的世界无关,就算是和这个人间,也不见一丝一点的联系。它是凭空现出的海市蜃楼,我误入进去,盼望消散到来,还原我本身才是好。我站了好一会,愣怔着,然后才捡拾一个方向而去。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长,我觉得我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

其实,我在这些热闹里停留过的。家人或者朋友来看我,自然而然地加入这个队伍。我们坐在桌边说话,欢笑。我有时也会看周围的人,很为自己暂且剔除掉冷清而高兴,甚或骄傲。吃过饭后,我们也不想告别,走一些路,一直走到河岸边站立,任凭晚风吹,把我的裙角变成一朵花,在夜色里寂寞开放。我们看见,河对面耸立的高楼布满灯火,灯火下是各式的人,过着各自的生活。偶或,我们也能看到某个窗子前站立了人,向外眺望。我突地想到了卞之琳的一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我转头还未开口,身边的人竟说出了下一句:“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我们不由相视微笑,彼此也心知肚明,我们之所以要走出这许多的路,一直走到马路尽头,怕也是所存的私心:拖延散场的到来,好把今日的相聚延长,越长一些,距离天明就更近一些。只是有一点不好,我们遭遇到河岸边蚊虫的叮咬,需要不断地挥手来驱赶。摆着摆着,就觉得是在向远方招手,呼唤新的一天。到了这一刻,这一天,方显现出了它的美好所在。

是的,曲终人散终归是不好的。再怎样璀璨的灯火,也有熄灭的时刻;再怎样的聚会,结果也终是要说再见的。从年少时离家在外读书,到今日异城求生活,我经过了许多的离别:亲人的朋友的恋人的,抱头哭泣默然无语无止境倾诉的,不同的人各式的场景,一次次地折磨心。即便如此,我仍旧没有修炼成真身,哪怕是一个细小的告别,还是一样让人心疼。挥手告别后,自己是断然不能再回头,怕的是一回头寻不见那一熟悉身影引来的萧索。回到屋子里,我愿意用许多的活计填满自己,把时间打发走。有时也只做一件事,在床上枯躺,听着时钟嘀嗒声,任时间从身上碾过。有一次和妹妹说话,我告诉她其实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最是让人又爱又恨。妹妹问是什么。我说是时间。时间带来了许多东西,走的时候要带走更多,空留下单独的一个人。这样的场景,单只想想也是可怕的。不提也罢。

有时候,天空会突然送来一场雨。起初零零星星,人们也并不为意,想着一会应该就不见了。可是,慢慢的,雨滴越来越大,到了后面,还有大风闪电夹杂着。饭庄自留地的宾客进到了大堂内,马路边排档的顾客付过钱往家里扑奔,摊主则手忙脚乱地收拾工具,盖上铺盖后,或者躲到人家的屋檐下避雨,或者径直蹬上车冒雨离去回家。街道上瞬间冷清下来,只有那几柱电线杆,立在原处,岿然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人间散场。如此看来,热闹的消散其实是容易的。季节变迁人间冷暖,可让热闹萧条;一场雨夹杂着风闪电,可让热闹戛然而止。一切进行到酴之时,应当就是消散的开始吧。

现在的我,已经把后面的人生称为后半生,与此相对应的,前面经历的日子自然是前半生。这个发现是有意思的,或者说是有趣的。那么,一路推理下来,我其实是经历了有趣的前半生。可是细细回想,这个有趣里面填充了许多的无趣:夜半的无眠,不喜看冬日里人家厨房窗子蒙上的热气,不愿意天空过分晴朗,不得大块时间写字的煎熬,和亲人相隔遥远的距离……类似的许多无趣便是如此堆积起来,填充了过往的日子,直让人胆战心惊。好在,自己生来有一特异之处,便是永存有希望,哪怕如烛火般微小,也是闪烁的。我不是没有想过,散场既是注定要来,也该让这扑奔的路途上有乐趣,过得生动才好。我其实很想寻到这些理论上存在的有趣,好去抵挡未来更漫长的冷淡。

有了这样的心思,我又现出孩子的原型,心思活泛起来。我先是隐匿自己,让世界遍寻不到我,仿似蒸发一般。近乎一周的时间,我封闭在斗室内,没有电脑没有通讯没有世界,我剔除掉所有附加在身上的符号和物件,只留下单个的一个自己,用尽力气去想事情。后来,我决定远行,一人去了英国。这十几天的光阴,是不在人生的程序里的。它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把自己完整地放在里面,去直面整个世界。我多么希望如此之近的距离下,能够看得到生活的某种本相,寻见我想要的出口。旅途中,语言是极少的,除却必要的用英语去沟通外,我实则上是在一个无比沉默的世界。我行走,赶路,搭地铁,坐火车,我一心一意地旅行,用另外一种方式和这个世界交往。在温德米尔湖区,第二日天未亮便下起雨,我因要到火车站赶火车前往牛津,一早便到湖边站台等班车。只见昨日的晴朗、人影攒动、快乐的商贩都不见了踪影,周遭尽是寥落,唯有湖边的几只天鹅,静默着。这一景象,何其似曾相识。我记起自己所住的街道因阵雨而现出的空荡和冷清,不由想,原来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哪个角落,即便是世界的两端,热闹过后总归是相似的冷清。那么,我们针尖对着麦芒一样执着于冷清本身,细细去想,岂不是像个笑话?我抬头向远处看去,只见山峦之间的雨雾连织到一起,很像是古时女子遮掩面庞的薄纱,让人联想下面必定是一张绝美的面庞。我突然决计搁置一些念头,拉着箱子往湖边走去,安心体会这雨中湖区不一样的美好。

回程的航班是当地下午三点,十多个小时的飞行我几乎未阖眼,一直在清醒里。有意思的是,真的醒着了,脑子里却几近空白,从前充斥着的种种怪念头散得干净,剩下的只是安心在这千米高空中飞行。飞机落地走出机舱后,天空零星飘着雨,所穿的外衣已不足以抵挡空气里的寒凉。我的身子没来由地一抖,人也回过神,竟觉得自己是真真地做了一场白日梦。只是,这应当是世间最长的白日梦。若是按照伦敦出发的时间计算,此刻的我应当在最深沉的夜里。可是因为时差的原因,北京自是处在白日,也就是说我经历了两个真真切切的白日。这一场梦,不经意里多了许多的趣味,也应验了老人的说法:日子就是愿意拧巴着来。有理所当然,就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不去心心念念想着了,拿起来放下去的过程和挣扎里,有趣,没准它就自己来了。我很为自己的发现高兴,加之平白无故地多得了一个白日,人不由现出晴朗,独自一人归来无所扑奔的感伤也变得轻,只管拉着行李往家里去了。

归来后,生活还是如往常一样继续:上班下班,今天过去了明天要来了。再过些日子,冬要开始了,白日要缩短,黑夜又要变长。到那时,路人寥寥,街道也不复见往日神采,留下的尽是冷清。现在,是秋冬交替的寒凉时节,周末休息日,我用毛毯包裹自己取温暖,慢慢的,那熟悉的悲秋情怀氤氲着要浮现,再往下,我又要如鸵鸟一样去沉溺其中。然而今日,我觉得这些有一点索然无味,就拿下毯子披上外套,拉门出去了。没有想见,外面比屋子里暖和。太阳光投到身上,还是有融融的温存。马路上,是脚步缓慢的路人,两三相伴着,很是恣意。路边的树枝现出稀疏,倒把秋日澄澈的天空袒露出来,让视野开阔。

我一个人走路,形单影只。我还是想起了这条街道在最好时节里有过的热闹,可是,转念之间,我问自己,若是时间一直停留在某个点,总也不走,是不是也让人心悸呢?比方说,欢聚的现场总也不散,一直进行着,里面的人岂不是要一直悬着无法着落?相对应的,冷清亦是如此。我不由联想到小区院子里的几个老人。夏日的傍晚,街道的热闹就在几步之外,只是对老人们构不成干扰:他们或者聊天,或者打扑克下象棋,或者什么都不做,只管着一心一意地去发呆。到了冬日天寒了,热闹都消散了,他们也还是自己的节奏,包裹得严实照旧出席,石凳子凉,索性站着进行各项活动。老人们的心里想必都清楚得很,这一个大千世界,万物有开始就会有结束,大到人生这一场最长的告别,小到个人的短暂相聚的散场,都不过如此。从前他们经历过自己璀璨的热闹,而现在,摆在前面的是可以看得清晰的人生大散场。也许正是因为顿悟了这一本相,这些老人才得来这许多的气定神闲。那么,就算我在酴凋零的转换里得到过伤及筋骨的痛,我其实也应该感到欣慰,至少,有一样我现在可以判断:我的后半生的一种有趣,是存乎于热闹冷清的挣扎过程后得来的广阔天地,而非热闹冷清本身。

责任编辑 郭金达

刊于《民族文学》2014年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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