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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汇报

 昵称6327493 2015-04-17

▍“半部《论语》治天下”,说出了一个历史事实——两千多年来,孔子思想只有部分被发展和利用,成为君主专制体制的思想基础。孔子的另外“半部《论语》”,在历史上隐潜而不显。孔子推崇的是“共治”,这可从孔子对“三代”,特别是周朝政治制度的向往和赞颂中得到充分印证。“共治”的构想,寄托着孔子一生所追寻的“大道”,也是其“仁政”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

宋初宰相赵普说过一句名言:“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句半认真、半玩笑的话,其实说出了一个令人震惊的历史事实——两千多年来,孔子的思想只有部分被发展和利用、进而被曲解和推向极端。同时,这句话也引出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另外半部《论语》又在哪里呢?

我们先来看看这前面“半部《论语》”的命运。

“半部《论语》”怎样治天下?

从“半部《论语》”到“独尊”儒术,再到最终成为两千年来君主专制体制的主导意识形态,这期间的历史过程,大致可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孔子思想中的核心概念,经荀子演绎,再由其弟子韩非、李斯片面发挥,异变成法家的“强国”方略,秦始皇凭此一统天下,创建了史无前例的君主专制体制——大秦帝国。

孔子讲“仁”,而“仁”植根于人性。人性亦善亦恶,孔子主张扬善抑恶。孟子讲“性善”,论证了“仁”的天然合理;荀子讲“性恶”,看到了人世纷争的必然。韩非、李斯则从荀子“性恶”之说出发,通过操控人性的弱点——“畏诛而利庆赏”(《韩非·二柄》)——创立了一整套“御民之术”,以赏罚鼓励征战,以苛刑强化统治,儒法合体,成为“御民”之利器。秦始皇战胜六国、统一天下,直至后来“焚书坑儒”,集天下之权于君主一人,实施“秦政”,正是这一套“御民”理论的成功实践。

关于这一点,前人也有看得分明的,其中,以清末谭嗣同最为锐利。他说:“二千年来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仁学·二十九》)可谓一针见血。同时,他也为孔子抱屈:“孔为所卖,在天之灵,宜如何太息痛恨!”(《仁学·三十》)第二阶段:为了修复秦代暴政,汉代“重倡黄老”,后又“独尊儒术”,而董仲舒用“三纲五常”的金丝银线,将儒家学说剪裁和翻新成一件为君主专制而量身定做的华丽“礼服”。这样,大秦帝国虽然不在了,但以君主专制为特征的大秦帝国体制,得以继续存在,以“三纲五常”为纲要的官方儒学更成为了其理论基础。

“三纲五常”之中,“君为臣纲”最为关键。孔子的“君君臣臣”,就此变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有意思的是,“三纲”之说,最早见于《韩非子》:“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此天下之常道也。”(《韩非子·忠孝篇》)由此可见,从韩非到董仲舒,一脉相承。

第三阶段:面对“半部《论语》”的处境,宋儒的政治理想是通过加强“相权”以分享“君权”,使君臣“同治天下”。不过,宋儒的这点天真的幻想,在宋代从未真正实现过,到了明代,更是被明太祖朱元璋彻底扑灭。

宋代儒者,从程颐到王安石,一直有一个君臣“同治”的梦想(可参见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但是,明白如朱熹者,早就看出其一厢情愿。弟子黄仁卿问:“自秦始皇变法之后,后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朱熹回答:“秦之法,尽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后世不肯变。”(《朱子语类》卷一三四)

明太祖朱元璋更是知晓其中利害。为了断掉儒生们“同治天下”的念想,他干脆废了宰相之职,并将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亚圣”孟子赶出庙堂,清除了儒学中最后一点“民本”思想。

对君主专制体制表示异议者,历代不乏其人,明末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就是其一。他认为“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不可“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物”。因此,他认为天下本应君臣同治:“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则设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就本质上而言:“臣之与君,名异而实同。”(《明夷待访录·原君》)

可惜,历史没有给儒生实现“同治天下”梦想的机会。有清一代,异族入主,君主集权变本加厉,君主视臣民皆为“奴才”,大秦帝国所创立的君主专制体制至此登峰造极。

这里,我们看到了“半部《论语》”的历史轨迹,那么,另外“半部《论语》”的命运又是如何呢?与这“半部论语”的彰显而尊崇不同,另外“半部《论语》”在历史上隐潜而不显。

另外“半部《论语》”说了些什么?

在另外“半部《论语》”里,孔子讲的不是“专制”,而是“共治”。

孔子从来不是君主专制制度的倡导者,更不是辩护者,原因很简单,在孔子时代,还没有大秦帝国,更没有“始皇帝”。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还是周天子“封建邦国制”的天下,没有帝国,也没有皇帝。

诚然,孔子一生都在竭力维护周天子的权威,有“尊王”主张,有“忠君”观念,也有对“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的痛恨,但他从未主张集天下之权于君主一身。

孔子推崇的是“共治”。这可以从他对周朝政治制度的无限向往和高度赞颂中得到充分印证。虽然,在《论语》和其他文献中,孔子并未用过“共治”一词,但是,通过对周朝政治体制的结构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共治”体制的主要架构和基本原则,并从中理解孔子一生追寻的“大道”到底是什么。

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会,抛开上古的尧舜盛世不说,就是所谓“直道而行”的“三代”。“三代”之中,夏、商年代久远,湮灭难寻,而周朝去时未远,体制尚在,典籍犹存,可供观摩考察。

于是,周朝提供了一个理想社会的模式。孔子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14》)他认为,周朝的政治制度借鉴了夏、商体制,从而达到了完美状态,是一个“天下有道”的时代。同样的意思,孔子在另一处也曾表达过:“大道之行也,与三代之英,丘之未逮也,而有志焉。”(《礼记·礼运篇》)

因此,从“周制”中,我们可以看出“共治”是一种什么样的政治体制。

周朝的政治制度,以宗亲为纽带、以“礼乐”为文化、以“邦国制”为基础,形成多层次架构,其中主要涉及三重关系:天子与诸侯、君与臣、君与民。

先说天子与诸侯的关系。

周天子,虽是天下君王,其实更像一个盟主,他可以分封诸侯,却不能直接干涉诸侯国“内政”。作为“天子”,他拥有两项重要的权力,即“礼乐征伐自天子出”(《论语·季氏2》)。礼乐,维护了天子的“政在中央”的权威;征伐,掌控了“宣战”之权——只有周天子才有权对某个诸侯进行讨伐,当然需要有正当的理由。这样,天子与诸侯之间就构成了一个上下依存、相互制约的分权格局。

到了春秋,已是孔子所说的“天下无道”的时代了,其标志就是“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前者,让周天子的“中央”权威尽失,孔子对此激愤万分:“是可忍,孰不可忍?!”后者,使诸侯之间征伐不断,战火难息,孟子因此断言:“春秋无义战。”实际上,那时,天子与诸侯之间相互制约的分权格局已被彻底破坏了。

再说君与臣的关系。

有关君臣关系,孔子在回答鲁定公之问时有过明确解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19》)这也是一种上下依存、相互制约的关系。“君使臣以礼”,是说君王任用臣下,却不可将其视为犬马,任意驱使,随意宰杀;而“臣事君以忠”,是说臣下忠于君王,也并非一切以君王的意志为是非标准,“忠”字里面包含着“直言相谏”之意。子路曾问如何“事君”,孔子回答:“勿欺也,而犯之。”(《论语·宪问22》)当鲁定公问有没有“一言而丧邦”之时,孔子更是将君王“唯其言而莫予违也”视为亡国之兆(《论语·子路15》)。

最后,说说君与民的关系。

君与民之间,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君权天授,但这“天授”是有条件的,就是君王要有“仁德”。不然,君王的天下,“虽得之,必失之”(《论语·卫灵公33》)。那么,如何判断一个君王是否“仁德”呢?看他对待民众的态度。这样,一个君王执政的合法性,理论上,还要由民众来决定。孔子这一观点,后经孟子发展,成为了著名的儒家“民本”思想:“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从天子与诸侯、君与臣、君与民三个层面,我们可以看出,周朝的政治体制具有一种“共治”结构——即天子与诸侯、群臣、民众构成一种上下依存、相互制约的双向关系。

作为对比,以后来“秦政”为代表的君主专制体制——君主与诸侯、群臣和民众,完全是一种由上而下的单向关系,即君主对所有人都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当然,周朝“共治”体制的形成,是社会发展的历史产物,也是当时各种政治力量博弈的结果,未必完全出于圣王们的顶层设计,更非由于执政者道德上的自我约束。至于这种“共治”体制在历史现实中是否真的如此完美,也大可商讨。重要的是,孔子在其中看到了他一生所追寻的“大道”——一种能让“仁政”得以实现的理想政治体制。

共治:一种政治体制的构想

孔子对“共治”的推崇,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现实的政治考量。

首先,“共治”体制基于“仁”的理念。

“共治”,就本质而言,是一种上下依存、相互制约的双向关系,这种“双向关系”,符合“仁”的要义。

“仁”字由“人”和“二”组成,《说文解字》释“仁”:“从人从二”,即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

孔子对“仁”的解释简明而深刻:“爱人。”(《论语·颜渊22》)在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具有不同的关系,仁者之“爱人”,也因此具有了不同的形态:于父母,是孝;于兄弟,是悌;于朋友,是信;于君王,是忠。政治,是人与人之间最复杂的关系,“仁”在政治关系中,自然也会呈现出最复杂的形态。

但是,无论“仁”以何种复杂形态呈现,其本质是一种人与他人之间的双向关系——有上下之分,又相互制约——这也正是“共治”体制的主要特征。

其次,“共治”体制中,“双向关系”的处理,遵循的是“忠恕”原则。

“忠恕”是仁者为人处世的行为准则。忠,是求仁于内,要求自己,做到尽心诚意;恕,是行仁于外,对待他人,要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共治”体制中,无论天子与诸侯、君与臣,还是君与民,相互之间,要求做到的就是“忠恕”二字。

值得指出的是,“忠恕”向来是对双方的要求。君王可以要求臣、民“忠”,自己也要“忠”,至少要做到“恕”。在专制体制中,“忠恕”的原则却被完全改变为由上对下的单方面要求。皇帝要求臣民“忠”,甚至“愚忠”,而自己则为所欲为,就像秦二世胡亥对赵高所言:“吾既已临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史记·李斯列传》)第三,“共治”体制蕴含着一种“纠错机制”,确保君王能够“克己复礼”。

颜回问仁,孔子回答:“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论语·颜渊1》)这里有一个问题:谁应该“克己”?一般理解是每个人。当然,人人“克己”,天下自然“归仁”,这没有疑义,不过,只有一两个人“克己”,像颜回那样,做到了“其心三月不违仁”(《论语·雍也7》),天下并不会“归仁”。那么,什么人一旦“克己”,天下就能“归仁”呢?当然,只有君王了。我想,当年颜回问的是如何使天下归仁,而孔子的回答是:关键在于君王的“克己复礼”。

君王的“克己复礼”,只有在“共治”体制——那种上下依存、相互制约的双向关系中——才有可能实现。在“共治”体制中,“礼”在君王之上,可以用来约束君王;而在专制制度中,君王在“礼”之上,“礼”只不过是君王的统治工具。

从某种意义上说,“共治”体制是让君王“克己复礼”的“制度保证”,其中具有一种“纠错机制”。

关于这一点,《中庸》曾有言:“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本诸身,徵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礼记·中庸》)此处“三重”,可做“多重”来解。意思是说,君王治理天下,要有多重制约:先从自我约束做起,然后要有民众的认可,还要符合先王之道……这样,君王才能“寡过”。隋代王通(文中子)对此也有评说。《中说》一书中,记录了房玄龄与其门人薛收的一段对话。房玄龄说:“道之不行也,必矣!夫子何营营乎?”薛收回答:“天子失道,则诸侯修之;诸侯失道,则大夫修之;大夫失道,则士修之;士失道,则庶人修之。……此先王之道所以续而不坠也。”(《中说·立命篇》)在孔子看来,这“共治”体制,是“三代”圣王治国之道,也是周朝数百年来长治久安的秘密之一。它使君王处于权力中心,但受到多层的制约;在维护君王权威时,又保持着一种内在的“纠错”机制。

作为一种政治体制的构想,“共治”可以说是孔子学说中最重要思想之一,也是其“仁政”理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大道之行:理想与现实

孔子的“共治”构想,或许能存在于某种理想状态中,然而,历史并非总在理想状态下发展。

历史上,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是:出现了“暴君”怎么办?

当年,齐景公曾问政于孔子,孔子回答:“君君,臣臣。”(《论语·颜渊11》)意思是说,为政的关键,在于国君要有国君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各尽职责,各守本分。从中可以看出,“仁政”实现的前提条件是明君贤臣。

暴君的出现,意味着“共治”体制中的“纠错”机制完全失效。这时,君已“不君”,臣是不是可以“不臣”呢?

对此,孔子没有直接回答过,但其态度显然是认可的。孟子则明快许多,他说:“臣弑其君,可乎?曰:贼人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孟子·梁惠王下》)——为除暴君而“弑君”的行为公然辩护。荀子的态度也颇为鲜明:“臣或弑其君,下或杀其上,粥其城,倍其节而不死其事者,无它故焉,人主自取之也。”(《荀子·富国篇》)——也认为暴君被弑,实乃咎由自取。

孔子一向痛恨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子”,也从不宽容“弑君”行为,但是,当暴君出现之时,他还是充分理解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其实,革命,一向是儒家政治选项之一。“三代”之中,商、周两代都是始于推翻暴君的革命。

不过,孔子对暴力持有保留态度——这毕竟与“仁”的理念直接对立——只是乐观地相信:“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论语·子路12》)又说:“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论语·子路11》)他认为,经过必要的暴力阶段,人类社会就可以消除残暴,废止杀戮了。这实在太乐观了,不要说百年之后,就是在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人类社会冲突的最终解决仍然要诉诸暴力——革命或者战争。

因此,历史并没有按照孔子的意愿来发展——从春秋到战国,再到大秦帝国,天下没有走回“共治”,而是走向了“专制”——“周制”最终被“秦政”所取代。这显然不是孔子所希望看到的结局。

这里,孔子为后世留下一个疑难问题:即使在“共治”体制中,也无法完全防止暴君的出现,以及暴力革命的发生。夏桀、商纣,以及西周的厉王、幽王,都是产生于“三代”的暴君。面对暴君,孔子和后世儒家,除了“革命”,也没有提出更好的解决方案。纵观整个中国历史,社会的发展不得不一次次诉诸暴力——革命或造反——来改朝换代,但最终结果是进步、倒退还是停滞,却是难以预知的。历史经验表明,在暴力冲突中,人类社会因此而进步的几率,不会比抛掷硬币的50%更高,事实上,最后胜出的常常是更残暴、更不择手段的一方,而不是更仁义、更理性的一方。秦始皇和大秦帝国的出现,便是很好的例证。

对于从“共治”趋向“专制”的历史走向,孔子不是一点没有预感。子路说过自己的老师:“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论语·微子7》)

关于天下之道,子贡曾这样评述:“文武之道,未坠於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论语·子张22》)这段话的意思是:周朝文王武王之道,并未失传,尚存世间。贤者能够理解其中主体,不贤之人也能了解一些末节,到处都有文王武王之道。孔子何处不能学呢?未必师从某个老师。

在子贡看来,孔子当然是“识其大者”的贤者,继承了天下之“大道”。孔子自己也有这样的使命感,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让天下能够重回“大道”。

孔子曾说过:“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论语·宪问36》)对“道之将废”,他感到困惑;对“道之将行”,他心存希望。

然而,到了宋代,朱熹却清醒地看到:“千五百年间……尧、舜、三王、周公、孔子所传之道,未尝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间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陈同甫八》)

好在,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有可能走回孔子所传承的“大道”,并为他留下的疑难问题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文汇学人    

钱宁 找回另外“半部《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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