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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曾让我感到羞愧

 昵称11457260 2015-04-18

写作曾让我感到羞愧

刘荣书

  最初的羞愧来自于若干年前。那时我刚刚尝试写作,将生活中的点滴感悟用不成形的文字记录下来,抄写在稿纸上,投寄到杂志社去。我盼着某一天我的文字也能变成铅字,那会带给我巨大的成就感——那并不是出于一种虚荣的诉求,而是庸常日子里对于奇迹降临的一种守望——就像一道闪电,或一束光芒。

  村里人起初并不知道那退回来的厚厚信封里装得是什么。书信在当时仍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东西。只言片语的退稿信让我欣喜若狂。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它比收到任何礼物都更让人激动。为此我乐此不疲。

  直到有一天,村子里一个家境优渥的青年,当了我的面,说出了一句令旁人匪夷所思的话。直至今日,我仍记得他脸上那古怪的,有些不屑,又有些嘲讽的表情——他说出的那句话,正是我写过的一篇小说的题目。那篇小说不久前刚被我投寄了出去。在村子里,除了我母亲,没有人知道我在写小说,即使我母亲,当我躲在幽暗的屋子里,于纸上胡乱涂抹时,她也只会说些善意的调侃的话,比如:上学时不好好下功夫,如今呆在家里写这些东西有啥用——她也未必知道我在写小说。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世上有小说这种东西。那个青年人的话,当即让我感到羞愧。他说出了我写下的一个小说的题目,那么便说明他看过我的小说。他看过那一笔一划抄写在稿纸上的文字。他窥见了我的秘密,洞察了我公然裸露在纸张上的情感。

  他看到那小说唯一的途径,只能是当退稿信寄回到村子里时,他曾将那厚厚的信件打开来过。我曾无数次想象过这样的情形:他们用一只竹签将信封肆无忌惮地挑开,类似赤身裸体的我被他们玩弄于股掌之中。他们又是一个在村子里比较显赫的家族,父亲在村里是个有身份的人,开了一家小卖店。每日里去他家闲逛的闲杂人等络绎不绝。他们把那手写的稿件在手中传递,或用阴阳怪气的腔调朗读我写下的某一个句子,从而引发一阵阵轰然的哂笑。他写了些什么?他写这些东西做什么?他们笑过之后,说不定会面面相觑发出这样的质疑……对于这样一种场景的想象,让我感到羞愧的同时,更多的是惧怕。

  我感觉受到了伤害。认为自己被人抓到了嘲笑的把柄。但写作本身带给我的乐趣,却并未让我因此止步。只是每次到那家小卖部去取信件时,心里会更加忐忑。那家的店主人,一位一脸淡漠的中年女人,总会无来由地多看我两眼。我从她手中接过信件,那些信件经历了邮路的颠簸,信封大多已破损不堪,似乎包藏不住任何秘密。有的信件的封口公然拆开着。我接过那些信,匆匆走开。

  后来我便找到了一种抵御羞愧的办法,我在每封投稿信的末尾,都会写下这样一段话:不能刊用,不用退稿。

  我抄写稿子的稿纸,大宗的信封,都是家兄送我的。他还曾送过我价值不菲的邮票,到现在还未用完。我每次抱了一摞信件,跑到邮局去投递时,总会事先在家里把信封下端的地址划掉,写上我村子的地址。写得一丝不苟。然后用胶水把封口粘牢,再用枕头压实。邮票要等到了邮局估完价之后,再贴在封口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稿件不会在邮路中散失,或是被人私自拆开——这样做的目的,也是为了节省在邮局滞留的时间。我害怕在那里遇到认识我的人。

  退稿信果然是少了起来,但没了外界的回应,总会令人怅然若失。我最初的写作,终是在一种羞愧的心境中戛然而止。

  如今我仍然纠结于青春期莫名的苦闷与孤独之中。每个在村庄里蜗居过的青年,或曾都与我有过同样的际遇和情绪。村庄里的人事像蚕蛹,将一颗年轻的心层层包裹。我从未热爱过我曾寄身的村庄,未曾热爱过它的炊烟以及落日。自然也未曾在笔下歌颂过它,一次也未曾有过。这种情绪直到今天,也不能弥散与消解。如今想起来,村庄曾带给我伤害吗?其实不然,那小小的羞愧实在不值一提。直到今天,我才想清楚了一个简单的道理:这负面的情绪,只因多年来对书籍的不弃与阅读。文字如涓涓细流,冲刷着那层包裹我的荚壳,让我与外部世界有了间接的沟通与联系,从而具备了审视的目光,敌对的情绪,以及怀疑的能力。

  有一段时间,我不再写作。除去劳作之外,整天无所事事,活得比周围任何一个人都要正常。对于一个正常的乡下青年来说,他正常的生活无外乎是结婚、生子、喝酒、赌博、滋事。我也过着这样一种生活。但时不时地,某种孤独与颓废的情绪会像幽灵一样控制了我。我庆幸的是,对于阅读的热爱,始终贯穿着我那一段的生活。文字堆积在内心,就像泉水暗自在地下蓄积力量。终有一天,它再次冲破生活的荚壳,让我拿起笔来重拾写作。

  退稿信少之又少了。那时的杂志社也很少退稿。寄给我的,倒多了些样刊与稿费。更为庆幸的是,样刊与稿费这种东西,邮递员也不再送到个人家中去了,而是统一寄放在村部。由村部专门安排一个鳏居的老头,负责通知收信人。

  这样,一种更为强烈的羞愧感便再次困扰了我。那老头对工作尽职尽责,每天早晨天刚亮,他便要打开村部的扩音器,用抑扬顿挫的声音,呼叫着收信人的名字。呼叫一遍还不算,还要喊上两遍三遍,直至所有的信件都被收信人取走。在他高亢的呼叫声中,我名字被广播的频率超过了村子里任何一个人。我每次去取信,都见他站在村部的门口,身披一件夹袄,手中拿着一摞信件。他的身边站着几个或数个早起的村人,正逐一将我的信件在手中传递。那被传递的信件,自然有在邮路中损坏的,也有人为拆开的。在当时的情境下,我更不会再村子里订阅报刊杂志,每一份刊物都不会完好无损地抵达我的手中——曾经的羞愧是隐秘的,它只在小氛围内生成。那种因猜疑而引起的羞愧或许还未波及到内心,便可消散。而今,通过这声讯的传播,我写作的秘密被公之于众。在村子上空扩散,甚而波及到我周围的村落。

  有人开始叫我作家。在农村,这是一种比较古怪的称谓。让人联想到一个满脸穷酸,一无是处的人物。我在村子里是个比较守规矩的人,自认为没有做过任何被人嘲弄的事。但我隐秘的写作,显然成了一个笑柄。对于我的朋友,熟悉或喜欢的人,这样叫也就叫了。但对于那些我不熟悉或不喜欢的人,这种称谓却让我感到极度的不适。它类似于一个绰号,一个人们对于某个有着无聊趣味的人,黏贴的一个低劣标签。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任何写作上的朋友,我厌烦他们把写作这件事情夸大,那举止在我看来,有些轻浮,又有些标榜。每当他们夸夸其谈时,我总会羞愧难当。我是他们的同类,但我不愿意承认是他们的同类。我自认为写作是一件隐秘的、属于个人的行为。是隐在黑暗中的,属于自我的倾诉,一种泪流满面的低语或呢喃。而不应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更不应被局外人提及并当做笑料。我蜗居在村子里,更愿意做一个隐秘的写作者。每当听到一些写作者的消息时,从旁人口中,我总会嗅闻到一种被讥诮的语气,便更加戒备起来———我不想自己深爱的东西,在别人眼里一钱不值。

  写作成了我身体的暗疾。因此我始终处在一种封闭游离的状态中。如今也是。我忌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我的写作。比如去参加某个饭局,那个饭局上全部是生意人,和混世的公务员。有朋友对那些陌生人这样介绍我说,这是滦南县的著名作家。这种介绍顿时会让我如芒在背,面对陌生人略显疑惑的审视,却只能报以羞愧而尴尬的微笑。

  这奇怪的感受,大概源自于敏感而脆弱的内心。我固执地认为,这是一种间接的伤害。写作换不来局外人对你的尊重。所以我也不屑地认为,不要在某些场合提起我写作者的身份,那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与旁人何干!

  我仍旧要提到村子里那个负责收发信件的老头,每当我到村部去取信件时,他看到稿费单,总会羡慕地对我说,又来钱了呀!他讨好的语气让我稍感安慰。但那微不足道的稿费,对于一个畸零人来说,或许有着该羡慕的理由。但在世俗眼里,仍会成为一种被讥诮的把柄。人们所崇尚的,一直,并只能是某个一夜暴富的人,或某个攀附了权贵的人。所以我从不肯对人提及我隐秘的写作。那种受到世俗价值评判的写作,不能给边缘写作者带来尊严的写作,又何必去承认它,提及它呢!

  如今,我仍在徒劳地写作。隐秘而孤独地写作。在生活的困顿与庸常中,这是我不多的乐趣,也是一直要持续下去的理由。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羞愧感似乎正在慢慢减弱下去。闲暇时我呆在家里,在周围嘈杂的环境中,以一种幽闭的状态书写我的故事。在对故事的虚构中,我得到了局外人难能得到的快乐——我自由地建构我的世界,我的王国。修筑我的城堡,我的家园。我开疆拓土,攻城略地。我有改变他人命运的权利,也能让一个人深陷绝望时,让他看到前路的光明……

  ——但那种莫名的羞愧,仍会在我的内心时时出现。它像一个幽灵,或像一种暗疾,让我在某些场合感到无所适从,手足无措。觉得无形中会再次成为被人嘲弄的对象。

  出于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心态,所以说我从不愿承认自己写作者的身份。

  我更愿意承认自己是一个卑劣的叛徒,一个卧底的特务。不接受任何人的指令,在生活中潜伏下来,以一种悲观的、怀疑和逼视的态度,揣测并窥伺着我周遭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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