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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方(于2013)

 霜打钟 2015-04-19

 

于是,我留在了北方。

我看着南逃的落雁揣紧希望与血肉飞向红桐色的热沃江南,奉献出声音和热量。

我知道,落日同样照耀北方,裹挟微凉。

一、

2013年,我到远方去寻找一辆绿色的小车。我知道X城里这样的车子并不多,但仍旧跨上了单车,奔向远方。

X城是座不旧的城,有着一条河和几座桥,显然这里不会被称为江南。从小我就经常在这里经过,这一座座高高的桥,在上面玩耍,在上面唱歌。我看着它们生长在冰冷的水里,永远不能离开,只能一直陪伴着我,一天天变矮、变碎,然后被星星点点沉沉踩在脚下,转身远远抛弃。我仿佛可以望见,这样整整齐齐的桥总有一天会安安静静地流淌在散发绿色围纹的河水中,独自含下饥饿的声音,沉默地睡去不给误会一个道歉的机会。我认真地等待阳光安然地离开,将桥下的河水断断续续涂黑,不再涌动。河是一条护城的河,保卫着X城人们千世万代的悲欢离合。疲倦的一片哭声中,我径直走上了桥,走上河,来不及看一眼旁观的风景,便尾随人流迅速滑过。抛下桥,抛下路,抛下X城,和寓所。

我没有回头,因为感觉眼前很美。但很想摘下眼镜,让一切突然掉死寂的黑中,真实,头昏目眩,没有斑白。

正如她白花花的大腿晃湿了我的眼。

我知道,冥冥之中总有一天,我要寻到那台绿色的小车,秋风前一个淡绿的苹果,一个梦。

二、

“我要拯救世界,她就是我的世界!”我小喊出一声,立刻飞奔出后门,然后沿上平日里她最常走的路线,张着嘴巴冲着,伴随青黄不接的表情符号纷纷廉价倒地路过。

我在等待,在想。

她上了车,一辆我不知道的绿色的小车,我只是看着。她坐在了右边的位置,眼睛直视了前方好长一会儿,好像与左边的男人有交谈。那应该是个男人,脑袋一晃一晃的,也许应该这样。我也是这样在远处一直盯着,专门带上了不够分量的无框眼镜,干干净净地立在一座深绿色的报亭后面开阔的一片地方,在脚边只有淘洗发白的一小撮儿某种哺乳动物的残余物,远远避开人群和落叶的分合离落。我把手放在背后,老气横秋,沉默不语,望着她快速地起身,越走越远,越走越急。一片绿叶从我面前迅速被夏末的风扫落在地,潮湿的流体从我的额上滚下,捂住了手中的汗和微弱的喘息。

三、

时针和分针错过的那刻,我从书桌上缓缓醒来,眼前的一切刺眼而呆滞,我在这面前抬不起头来。正要继续美丽的梦时,随着风儿闪过一白。惊醒了梦中的人。鲜艳的白纸在我面前被轻柔地托起,让我没有任何的心思去怪罪窗外风儿的娇匿。那是她写给我的话,被我放在最容易够到的最干净的地方。我抖擞了一下全身撑死掉一半的神经,仿佛死后会重生一般。但待到睡意再次朦胧才发现,那只是死亡本身而已。

但我还要坚持,随时准备留下无畏的足迹。

“夏天就要走了,我还活着。你还活着吗?如是,生日快乐!”

我在夏季最后的日子里,用攒到胃颤的钱为她买下一些可爱的生日礼物,也写了一些话。我本想写封让山河不再流的情意绵绵的情书的,但望着黑夜的灯光中毕业照上眸音不响的她,却始终下不了手。我不愿让她在17岁的开始便在洁白柔弱的心灵流下浑浊或清晰的泪水,我愿望她睁大眼睛的笑。我希望她简简单单为自己就能永远快乐着,在凛风中抬起头,不再担心风口和浪尖,不再被别人强迫哭泣,在窗外温和的梦里,可以留出胸口粉红的快意。

然后很快我就哭了。

四、

那个高温的夜晚,我正欲背包冲出教室,和往常一样到校门口那个最黑暗的角落里等她走出,再目送她离开。可忽然一个人影几乎把我一把掀翻。她递给我回信时,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感觉她的皮肤收的紧紧的,几分陌生,几分紧张。是我不希望的模样。不知道她是否已在门外等了很久,脚尖离墙远远的,眼睛离窗近近的,瘦小的样子如同被夏末的郁风挤到森林角落中的一只白蝴蝶,但在我心中比珊瑚海还要美丽。“是我弄哭她了!”我用指尖夹好她布有泪痕的信,立在倒了一地的自行车旁嗫嚅着,不知所措。我冲进超市,两瓶可乐,一个人喝。我看见我写下的两页生日祝福害得她几乎哭去一个下午,在那个铺满太阳花的十七岁的节日,不可饶恕。我明明知道那些过于煽情的字句一定会让敏感的她落泪,但天杀的我还是万恶的做了。好像是非要像谁谁谁证明些什么,却背负着巨大辉煌的阴影。

我有罪,已近秋后。矫情,那又如何。

我已经知道绿色的小车总是停在她家楼下,刺满皎洁月光的枝桠在它身上印上与天空不同的颜色。她会选择躺在安逸的阴翳保护自己,就像她会选择回到X城外宁静的远方。我并不打算打碎这般平静。

我只是相信命。

我在漆黑的夜里,用削尖的铅笔在心爱的白纸上画下心爱的她。我让我的笔尖打碎拉拉扯扯的灰尘,毅然发出雨落纸伞的声音。

小雨淋着收紧的伞,伤透归人的心。

小雨淋着未开的伞,伤透离人的心。

北方不下雨,但这里悄悄地下着雨,遮低我的眼。我站在夏末的桥上,仿佛独自沉醉在赤壁的沿,沉默地做着梦寐以求的停驻,等待江=南以北的到来。

有关期待。

五、

昼短夜长,天略擦黑。我只带了一把伞,跨上了单车。

虽然还不知道她安居的房子的名字,但我曾去过那个白色的小院子。院子是一个没有波澜的可以避风的地方,像极了儿时那座纸折的花园。在大太阳的直射下,白色的墙可以照耀粉红的暗。金黄色的银杏叶在风雨中纷纷扬扬洒落,如同一场声势浩大的晚礼,在一簇簇活蹦乱跳的唰唰声中,我忆起第一次路过那里是轻薄的秋末。

我沿着路边不起眼的小径进入大路,人群在我面前丧失着轻蔑的一笑干促如倒带。于是我高昂着头颅,好似披上一身戎装,负起所有的己任,挥向远方。

而已。

树叶依旧黏在喜欢的阳光下闪闪落下,发出一声声脆响得令人心痛的呼唤。我希望它们千万不要落尽前夜稀稀拉拉的雨水中不要凝固掉那醉人心坎的清纯期盼。我在这由北方的灰绿同天空的紫红一起编织的小笼中忘形地疼爱着快乐的她,仿佛看到她在扇动翅膀。北方的我欢喜着路过一幕幕可以听在耳朵里的翠绿的旧白房子,好像它们会永远记得我那样。甚至我想这晚我会做一个单独的梦,梦的内容我永远不会记得,但一定会有着满巢黄黄而带绿的叶子旋转在脚边梦幻地跳舞,四周飘逸着兰波和叶赛宁没有寒冷的守望。于是我决定永远不再哭泣,只为了一场简单的如期而遇,那个不再发抖的肩膀。

其实,我知道。失掉了自己又有何妨?我可以看着她骄傲地牵起幽默帅气的白马王子,放步穿越大海、阳光和森林,我看她在热爱的大沙漠中一脸鬼胎地冲着那头倔强的只听命于她的高高瘦瘦的卷鬃小骆驼乱叫,叫出白雪的奔放,笑出糖色的自由,让所有泪水全部只洒在我的脸上。

森林、阳光、大海、骆驼,白马王子。我应该在哪里?

今天,我离她那么近。我举起脑袋,环顾四周,月光从她手中轻柔地滑落,抚平了小丘上四散孤单的小路。这让我忽然忆起儿时租住的城郊的大院,一棵在春天的黄色晚霞下仿佛开满了鲜花的树。可随即只剩下了点点滴滴奋力游动的曼妙的泡影,如同远处的水滴飘落在一瓣枯叶上等待黑鸟的惋惜。闪耀着残忍的光。

紧紧相拥,眼泪可以不落下来吗?

六、

老人说:这雨会下一整夜。

忽视掉满天流离失所的星星,我鼓着勇气溜上了院子的门径。门口的老大爷也许正躺在老树下的藤椅上仔细听着几世纪人的朝风晚雨,顾不得这样一个死在人堆里都不会被扔出来的陌生男性。于是我开始在干硬的水泥上断断续续匍匐前进。我来到每一个入口,都突然昂起头,疯狂的扒开每一堵墙每一面窗,默默咽下所有的争吵、分离与喘息,让它们在我的身体里迷惑而抓狂,让它们从今天消失。哽咽的眼眶中,不同色彩的雨水搅在一起,冷暖不明、干湿不清,于是我看不到了一丝绿色,透明的也全都变得灰暗。灯火在漫长而危险的黑夜中渐渐熄灭,让灰烬从树梢被拍了下来摔在地上,歪着脖子爬在潮硬的泥中寻求纯粹的水源和呼吸,渐渐情绪稳定。

大地毫不怜惜地让出最大的月亮,动作娴静自然地磨灭掉一朵朵噙满泪水的眼睛。我俯身摘下清晰但已看不清楚的无框眼镜,踩在一片被蒸干香气的银杏叶子上。我看着它逐渐失去言语的坦白,看着这淡黄色液体终于清楚地充满我潮湿而干硬的瞳仁,从不住地流到一滴一滴地流再到不流。我看到下水道旁一张张被踩扁的脚印,血管被磨成锋利的血丝,血水却早已渗入干枯的大地,去寻找一个浮在云端的世界,一朵花,永不离开。

我知道,我在这里丢掉了什么,于是北方的历史白花溅血,苍日影裂。

我还知道,秋天真的来了!秋天真的来了。

一切都是开始,一切都是命,就像路边断腿的乞丐脑袋一定是小的,他生来就意味着乞讨,也许这就是真理。

我找不到。

我离开了。

直到泪水流到了身后,才知道脚下的路有多窄。

咬紧牙关,面目狰狞。

七、

也许真的。花哭了,花累了,花睡了。

我的嘴角开始连续地流出血液,胆怯地散发出咀嚼铁锈的气味,伴随已经模糊的身影,渐渐紧紧熄灭。仰望掉X城顶上孤单的万点红光,我转身骑向楝树两立的长长的小巷。失去花儿的枝干越挤越多,几乎淹没了高处传下的整点的钟声,搅动黑色的夜,永不停歇。

忽然,我被离奇地推进一派繁华的景色。吆喝声、汽油声、乞讨声、煎熬声,惹得我突然地浑身发抖,不断地刹车,又不断地加速,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于是我错过一辆绿色的小车。它不停地努力避让,看到桥后又不顾一切地冲上,驶入X城。

2013年,我要走上面前这座桥,而且必须这样。也许它在等待,也许它已无法察觉,因为桥上没有一个人。它面前的每一寸土地,被一点一滴地格式化,又送给了一堆堆表情忧伤的娘娘腔,用能攥出它的血肉的一片片土,捏成一个个张大嘴巴的胶泥娃娃,疲劳而鲜亮。沿着X城唯一的河,我触摸不到一丝月光的柔软,但我是幸运的,可以只让右眼流下泪水。而那些各自孤寂的小桥,则留在散落华丽夜色的路灯光下,若隐若现。半分冰凉,相依取暖。

我必然地走近眼前这座无声息的桥,没有抬头,遥望北地的X城。下雨了,我站在桥中央,打开一把伞。

“你总是要走的。”我说。

“我知道。”它回答。

“你什么都知道。”我说。

它哭了。

我没有听完它裂肤迸血的崩塌声,选择了离开。我朝向南边走,我知道自己一直生活在北方。现在是,将来还是。我从来没有到过江南,只是总听着别人的信口拈来娓娓诉说。现在,北方的雨渐渐南逃了,我留下我和我的北方,双手合十,不惧凄凉。

八、

小的时候,总认为整个世界是为我而创的,面前的所有人在身后都是不一样的。他们会变成一具具恐怖的骷髅,所以我从来不敢回头。而今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那个无论如何都不曾活过的人。

我的北方,它只是习惯了相信和幻想。胡人的铁骑将它呛醒,然后又踹入一片浮动的金黄,成为一个个开国君王和文人后主贴在脚底的万能谈资。北方是冷的,凝固下所有躺在地下的尸体和记忆,麻木掉它们易碎的神经,又随即被江南的低压吞噬干净。北方是干的,秋冬的黄沙总会比大雪早来几天,提醒白发稀松的老人不忘要在纯粹的整洁中热爱纯真的回忆和白雪。北方没有错,因为它不会撒谎。也许它只是差了她的一句承诺或一记耳光,就可以蹲在十八层的地狱做了十万年的阎王,不离不弃,永不翻身。这个世界永远不会有公平可言,就像北方就不该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但可爱的我们心怀感恩地跪下,把手伸向云端仁慈的上帝。血液熟悉的狂叫在安静的廊里哀怨地转起圈,仿佛生鸡蛋被蜜制的钢鞭绝情的抽打,只能留下甜得发腥的无声轨迹般淌出粘稠液体的鲜艳的裂痕。北方手持自己的表达方式背向大江,于是,我留在了北方。

天有多高,空无一人;恨有多深,空存一吻。

我的吻呢?

我决定等她十万年。

突然,空中掠过一声孤独的闷雷,烧掉所有我的毛发,在脑海中只剩下断裂。我倒在脚踏车上没有回声,只是朝向未知的方向慢慢走去。

2013年,我站在北方。

面前是一个奇异的上坡,两旁沙石静止,狂风歇息,四周散尽郁郁葱葱的深色小树,就像在秋的初夜里自由而热闹。坡顶行驶着一辆辆装满灰土的大车,乘着停雨,纷纷匆匆横过。我长长地刹住车,走下来,戴上我的眼睛再眺望一次北方的那座城。X城的光总是向上的,似乎上面的气压很低很低,可以散布下更多的可能,或死亡。我眯住眼,害怕泪水会露出来,一遍又一遍搜刮开霓虹笼罩下的X城。

我笑了笑,攀上了车。

九、

雪花落成堆,落叶飘满身,一切都回到了衣带飘飞的童话年代。繁星落在眼前,把夜空越扎越深。风儿起了身,从天空手中揪出一条弯曲的银河。忽然过来了一阵烧纸的烟味,我用袖口堵住了鼻孔。秋夜的干风吹得有些被迫,哈气在镜片上涂下半抹残惨斑白,遮住我游离的视野,北方的灯光在迷朦的雾色中烧得哆哆嗦嗦毛骨悚然如流动的灰土,我用牙齿一口一口咬碎湿滑滚烫的心脏,让银河从心坎上泻尽。忽然头顶闪过一瞬发白的光,眼泪跟着落下了来。

 

后记:

写下最后一笔,明天就又要考试了。但我仍毅然决然地把自己撕扯成一堆肉色,傲慢地对着北面一团被月亮扔掉的红云满脸绝情快意嚣张地大吼着Jay的《东风破》。我一边大吼一边秀起到处滚动的肌肉,直到良心发现实在看不下去了才让彼此分离的血与肉在鹊桥相见,也许片刻,也许永远,都很快乐。

我写了一半时把它拿给同学看,他兴致冲冲地看了一眼便焦急地询问这是什么题材的。我漠然。“散文诗。”“现在也写诗?”我愕然。接着不怀好意地问:“你知道顾城吗?”“嗯......这个......不知道。”我必然。其实我并不愤慨高考派了它的狗把我的时间都叼走,只是希望狗狗不要如此听话,不陪我多说会儿话。也许我很孤独了,但我知道一定有人比我更孤独,以至于选择快速自杀或慢性自杀,他们都很可怜。我从来不用“可悲”这个词来丰富我的辞藻,因为它总是站在别人头上的,就像童年时代的无知无暇,一回忆起就泪下如雨。我尊重每一个敢于离开的生命,因为不论他们是否感到了快乐,总归是做到了为自己做了件事,即便只能哭,也哭的让所有人跟着哭。

我认为每个女孩儿都是如扬似水的公主殿下,都应该在醒来最早的生日那天,穿上最喜欢的公主裙,戴上竞相流苏的宽边小红帽,大胆地横行于天上地下,而不像日本艺妓那样牙齿永远都是黄的。然而艺妓也是可怜的人,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足够可怜,只是我们不愿说出来,怕再污染了眼前稍纵即逝的美景。

我再坐下时生日已经离开了五分钟,但椅子早已凉透了,我最终没有等到想象中她赠给我的一个亲手缝制的到处漏气的红色围巾,于是我决定继续敞开胸腹,狂笔飞泻于发红的试卷上,用以祭奠我们已逝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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