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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阅读让人窒息

 江南居客 2015-04-22

“畸形阅读”

辛泊平

 

 

在我的阅读生活中,有些作品是会带来畸形阅读感受的。然而,这种阅读不可或缺,它们会是整个灵魂构建的重要部分。那些阴森的、恐怖的、罪恶的、噬血的部分,让因了肤浅、快乐的阅读而趋于轻飘的灵魂有了体积和重量,甚至,让原本完整透明的生命有了残缺和伤口。我把这种阅读称为“畸形阅读”,或许,称为苦难(肉体的、灵魂的、个体的、人类的)阅读更为恰切。但这不过是“名”的问题。即使是古代那些专门研究“名”、“实”关系的也奈何不了。我仅仅把这种阅读感受作为一个不需要掩藏的秘密。

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当然是这样的作品。那种对无病之病的惩罚是可以摧毁一个人所谓的理性和勇气的。在这个病室的背景下,个体清醒的判断没有任何价值,犹如一根火柴在茫茫的黑夜中一样,即使那光亮有锐利耀眼的一刹那,但不久就会熄灭于深沉、无底的黑暗中。鲁迅先生的铁屋子的比喻并不过时。先生没有说,但先生未必不想说——那些最先起来呐喊的人会被他叫醒的那些人当作疯子绞死。在第六病室里,一切皆有可能。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与小尼姑、闲人与祥林嫂,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农民们。不幸人折磨不幸人似乎比幸运儿折磨不幸者更容易给看客带来快乐,但柔软的、阅读着的灵魂却受到了重伤,椎心泣血。

仿佛是巧合,又似乎有某种机缘,这样的作品往往会在冬天的夜晚被我放到床头,陪伴我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冬天是干净的,但也是寒冷的。或许,正是因为干净才寒冷,正如灵魂的色彩。在冬天,那些落满文字的纸张异常干燥,随着眼睛和心灵的摩擦,时时会卷曲、发黄和冒烟,最后变成哆哆嗦嗦的灰烬,而那烟,也不是馥郁,而是浓重的血腥味。

我怕读到有关原始部落的厮杀,怕读所谓文明对原始野蛮的绞杀。但又无法割舍,我迷恋那种因时空遥远带来的神秘感。那是一种灵魂的探险和揭秘。所以才会一次次自觉地进入那种可怕的畸形阅读,在阅读中撕裂良知,考验心灵承受力。

我怕读到在轮船甲板下那闷罐式的地下室,怕读到那些戴着木枷的黑奴。在安静的纸上,我总是听到那种屈辱的、压抑的、悲愤的歌声。我会觉得我的手脚也被绳索紧紧勒住,直至窒息。我怕读到库切的《等待野蛮人》中帝国的上校们用铁丝把他们假想的野蛮人的手和脸穿在一起,然后用皮鞭、棍棒甚至铁锤拷打出很快就会凝固如铁的血;还有那位老行政长官被反剪着在树上荡秋千……是的,“野蛮人”是可怕的,或许,他们也会剥皮、生食人肉。但更多的野蛮人也应该是渴望平安的普通人,一样渴望活着,渴望体面地死去。

在特洛伊战争中,也有血流成河,也让有良知、关心正义的人唏嘘不已。但那些牺牲的战士们包括他们伟大的统帅阿喀流斯、赫克托尔是自由的,他们的手脚上没有镣铐。我恐怖于对那些失去反抗能力的人的虐杀。相比之下,美国关于异形的电影中指向感官的恐怖太过肤浅。

生命就是活着,生命应该有尊严,因而,生命还应该有反抗。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能不能不流血?什么是人性的底线?面对乔治?奥威尔《一九八四》中那个可怕的、无处不在的老大哥,那个可以指定统一人性的魔头,你不敢问,不能问,问问就是肉体与灵魂的摧残和死亡。

每一本严肃的书都想回答这个问题,但至今我还没有找到满意的答案。只是,在越来越多的阅读中,我发现了一些感受过伤害又把这种感受传递给我的灵魂,在冬天的午夜用低沉的、嘶哑的声音颤抖地诉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索尔仁尼琴、阿赫玛托娃、帕斯捷尔纳克、凯尔泰斯、库切、鲁迅……他们在伤害我的同时也抚慰了我。一次次的灵魂变形实际上就是叩问自我,从灵魂的伤痛中诞生救赎的渴望和勇气,我期待这样的战士。

我知道,我已经不能没有他们,不能没有这种阅读。冬季每年都会有,这是自然的轮回。寒冷的干净是季节的必需,也是灵魂的需求。我知道,血腥的杀戮过后是漫山遍野的花草,灾难过后是灿烂的星空和沉静的河流。一切都在上帝眼中。太阳照样升起,丧钟为所有的人而鸣。十字架上的耶稣最终会复活,然后,一脸宽容地走入罪孽深重的人间,为人类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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