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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杜甫的一首“快诗”

 尤里蒙提 2015-04-23

 王船山对杜甫不乏微词,说杜甫太喜欢哭,哭穷,哭遭遇,哭身世,哭得像女人似的,把本来应该有的圣贤豪杰气象,给哭没了。

年轻时受到过船山思想影响的毛泽东,同样不喜欢杜甫哭哭啼啼。毛的不喜欢,是因为杜甫不能够对应他心中潮水般的革命浪漫主义激情,不能够对应他“圣人不仁”的大度与刚强吧。

他们不喜欢哭泣的杜甫的内在逻辑其实是一致的。

当一个人“以天下为己任”,要“为万世开太平”时,就很难把自己当平常人看,也很难以用平常人的目光看待别人了。由此带来的,显然是中国式的大人格的“政治家”的高瞻远瞩,而不是基于纯粹审美的判断。

作为诗人,哭泣的杜甫是我们心目中的杜甫最重要的形象。而且,正是天性中不能解除的“妇人之仁”,造就了他最广大的悲悯。发自“妇人之仁”的篇章,表达了他个人、他那个时代、他所置身的宇宙天地最深沉的悲怆。

我们为什么会讨厌养育保存了我们每一个人卿卿性命的“妇人之仁”呢?

是因为我们渴望强大到没有弱点吗?是因为我们僭妄到不再能够体会人类的渺小、卑微与懦弱吗?

是的,杜甫太喜欢哭,在听到好消息时,他居然也哭得收拾不住,以至于“涕泪满衣裳”。

这是我在被称为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中读到的。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诗作于公元763年的春天,杜甫流寓四川梓州(今三台)。这一年,他52岁。在古代,这是一个已经完全不能与青春产生链接的年龄。就在前一年的冬天,“官军”——唐朝政府军,收复了洛阳、郑州、开封等地,绵延多年的“安史之乱”算是有了一线曙光,但也仅仅是一线曙光而已。飘泊中的杜甫听到消息,写下了这首诗。

“剑外忽传收蓟北”,“剑外”指诗人当时所在之地,“蓟北”则是“安史之乱”的源头,在今天的天津蓟县附近。诗人多年来羁留“剑外”,战乱当然是最重要的原因。没有尽头的战乱如愁云惨雾,不仅积压在大唐帝国曾经明朗的天空,也长久地积压在诗人心头,天下苍生如卷蓬,自己一命颠沛,前路未卜。如今,“忽传收蓟北”,好消息来得实在太突然,“初闻”之下,不禁泪水滂沱——“涕泪满衣裳”,始料不及的泪水,无法控制的泪水呵。

待诗人稍稍镇定,“却看妻子”——回头注意到妻子和孩子,他们脸上的愁苦已经不在,什么也没说,那么轻松自如,仿佛了无牵挂,不知不觉中,“漫卷诗书”,因为收拾不住喜悦,以至于“狂”,以至于要“放歌”“纵酒”,以至于不记得自己早已是“白日依山”的暮年,只知道现在是春天,有春天伴随,正好“还乡”(杜甫在这首诗下自注“余田园在东京”,东京就是洛阳)。此时,身虽然还在梓州,心却已经远行——“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一气流注的文字声韵(所谓“流水对”),对应的是在梦想中无数次体验过的“还乡”旅程,如同飞翔,如同行云流水。

这是一首快乐的诗,人称老杜“生平第一首快诗也”(【清】浦起龙《读杜心解》)。

确实,从诗的全部节调乃至每一个字眼中渗透出来的,都是明朗和轻快,连滂沱的泪水似乎也是清澈的。

 

杜甫出生于712年。

那一年,晚年与杨贵妃演出绝世风流故事的唐玄宗李隆基,刚刚登基。诗人的命运,他的卓绝的诗篇,与这个艺术家气质的皇帝息息相关,也如同那个被称为“盛唐”的时代,有无远弗届的梦想,有无法宽解的哀痛。

关于诗人的少年生活,我们所知甚少。诗人曾自称神童,说自己早熟的才华为长者称叹。他的祖父杜审言,是武则天时代的宫廷诗人,诗写得不坏,但是杜甫的家世,绝非显赫。杜甫年轻时曾经有过不止一次漫游的经历,这种与生计似乎有关又似乎无关的漫游,伴随了杜甫终生。漫游和漂泊,也几乎是唐代大诗人普遍的生活方式,仗剑远行,寄情山水,结交英雄豪杰、诗朋酒侣,渴望荣誉,期待功业。

杜甫现存最早的篇章《望岳》,表达的就是诗人可以澄观宇宙、可以含纳造化的浩淼情怀。“岳”,特指泰山。孔子当年登泰山而小天下,秦始皇曾经用盛大的仪式封祭泰山。作为某种不可替代的地位、规格、品质的象征,泰山在杜甫之前的中国文化中,已充满宗教性意味。诗人从“望”——仰望,到“览”——登临俯瞰,这是一次想象中的登山历程,一次征服和被征服的历程,一次投身和信仰的历程。杜甫的诗句显示了可以与泰山相对称的庄重神圣,其中“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日后成为了每一个中国读书人都熟悉,并以之自励的格言。

没有限定的自我想象,证明杜甫早年一点也不比李白缺少远大抱负和英雄气概。他也曾“放荡齐赵”“裘马清狂”,只是,与大他11岁的李白相比,杜甫反而有着兄长般的内敛、细致和理性,他与李白快意交游,伟大的情谊造就了杜甫诗篇中绵绵的相思,对于李白的“痛饮狂歌”“飞扬跋扈”,杜甫充满温柔的感应和怜悯。只有他懂得,“世人皆欲杀”的李白为什么会这样。

30岁以后,杜甫到长安应试进士,但是落第了。

十余年间,他一直试图获得朝廷的任命,但并不顺利。

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叛军占领洛阳、长安,唐玄宗仓皇出逃。杜甫辗转奔走,曾经被叛军捕获,后来所幸逃脱,并在继位的唐肃宗那里终于得到“左拾遗”的官职。很不幸,没有多久,他就被贬逐了。因为他站错队,支持了后来遭到朝廷清洗的的朝中大臣。

杜甫没有接受新的任命。

759年,杜甫辞官奔赴了远在西北的秦州。如此选择的情由,我们已不得其详,只是此后十一年,他写下了现存诗篇的差不多六分之五。“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白居易用这两句诗,诠释杜甫晚年流离颠沛的命运。

760年,杜甫从秦州抵达成都,他有不止一个朋友任职于此。

在富饶的成都,杜甫有过短暂的快乐生活。他在城郊盖了一个因为他的诗篇而名满天下的“草堂”,房前屋后有春水流淌,有花径,有常常光临的鸥鸟。虽然门户蓬荜,但自制的小酒,自种的时鲜,偶尔可以迎来客人,还可以与邻家老翁隔篱对饮。

但是,这样“奢侈”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成都出现了武装叛乱,他的茅屋也在秋风中坏掉。他眼睁睁看着屋上的茅草被狂风刮起,飘落到浣花江的西边,眼睁睁看着年轻人当面把茅草抱走,任他唇焦舌燥地喊叫追讨,也不归还。他气喘吁吁,只有依杖叹息。

不久,作为地方首长的朋友严武也去世了,成都的乱局更加扑朔迷离。杜甫只有离开,携妇将雏,登上一条小船。他显然想要沿长江东下出川,但因为疾病,因为变故,又不得不长时间滞留云安、夔州(白帝城)等地。

接下来的旅程成为了杜甫生命的末路之旅,一个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过程,他仿佛受到了诅咒一般,处处遭遇不幸。

768年(大历三年闰六月),杜甫离开夔州乘舟出三峡,他的目的是回到故乡(洛阳)度过余生。他首先来到湖北江陵,颇不如意,又到公安,因为公安附近发生叛乱而南辕北辙地逃到岳州(岳阳),听说故人韦之晋在衡州(衡阳)担任刺史,遂决定前往投奔,到达衡州后却发现韦之晋已经调任潭州(长沙)刺史,于是再往潭州,不料韦之晋已经在他到达之前病逝。杜甫只得前往郴州,依舅氏崔伟,却在耒阳被大水围困。

据说,十余日不得饮食之后,杜甫终于得到了耒阳县令送来的牛肉和酒,不知是因为饥饿太久之后饮食过度,还是因为食物已经变质,诗人当晚就客死舟中。另据学者考证,杜甫离世完全没有这样的戏剧性,耒阳阻水后的秋冬时令,杜甫决定北归,他的小船重新回到洞庭湖,然而,“转蓬忧悄悄,行药病涔涔”“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他已经衰病交加,不得不前往昌江(湖南平江)求医,就在昌江去世。那里至今有杜甫墓,杜甫祠。

这一年是770年(大历五年)。

 

从早年诗歌,就看得出杜甫的老成持重。

在与世事交接中,躲不过时代的摧残与日常生活的伤害,诗人的关怀、感慨、忧伤变得具体而真切。

他曾经是自负的,自比“稷契”。

出于身世或者教养,或许还与性格有关,杜甫很少快乐闲适的篇章。“安史之乱”以后,自负、严肃中逐渐增加了悲慨和自我嘲讽,以至发展出被命名为“沉郁顿挫”的独一无二的杜氏美学。

这也是我们在后世流传的画像和传记资料中,可以看到的杜甫。

如此,《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尤其轻快得醒目。它让我们见识了兴奋到居然不能自已的杜甫,见识了从来没有如此快乐的杜诗。不难想见,是怎样漫长的压抑和痛苦的期待,催生了杜甫“涕泪满衣裳”的狂喜。

然而,仅仅转眼之间,喜悦就成了无边苦难的衬托而使接下来的履历更加令人酸楚:战争远未达成理想中的结局,人间早已不复当初,自己的年华也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旅夜书怀》)“途穷那免哭,身老不禁愁。”(《暮秋将归秦留别湖南幕府亲友》)无论身世,无论家国,乃至天地之间,只剩下哭泣的长歌。

这便是杜甫给我们留下的接近定格的苍凉身影,似乎从来如此,也只能如此。

他的诗,大半哀音满纸,悱恻无欢。

他在日后被称为“诗圣”。也就是说,在诗的领域,他的地位相当于孔子。

他的诗被称为“诗史”。也就是说,他的诗是那个时代最可靠的风俗记录和历史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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