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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追寻生命的意义(3):集中营经历之第三阶段

 茶香飘万里 2015-04-24

trustdo 连载:《追寻生命的意义》

[奥地利]弗兰克尔

何忠强,杨凤池翻译


现在,我们进人囚徒精神反应的第三个阶段:囚徒解放之后的心理学。但是,在此之前,我们将考虑一个心理学家们经常被间到的间题,尤其当他具有这些事情的个人知识时:有关集中营看守的心理构成,你能告诉我们什么呢?由血和肉构成的人怎么能够像许多囚徒所说的那样对待他人呢?在听完了这些故事,并开始相信这些事情确实存在之后,人们必定会问,从精神方面来看,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呢?为回答这些深人细节,首先必须指出:


第一,在看守中存在一些虐待狂,纯粹医学意义上的虐待狂。


第二,当需要组织一支真正严厉的看守队伍时,这些虐待狂总是被挑选。


在工地上,当我们得到允许可以在一个烧着树枝的小炉子前温暖几分钟时(在重霜中干活两个钟头之后),我们都高兴万分。但是,总有几个工头以剥夺我们的这一享受为快乐。他们不仅禁止我们站在那里,而且还掀翻炉子,并将可爱的炉火倒入雪中。在做这些事时,他们的脸上清楚地反映了这一快乐!当党卫军对某个人表示不满时,他们中间总有一些特别的人。他们喜欢并且擅长于虐待狂式的折磨,这位不幸的囚徒将被交给他们处理。


第三,随着服役年限的增加,大多数的看守对于集中营的粗暴行为逐渐适应并熟视无睹,他们的情感变得麻木。这些在道德上和精神上越来越老练的人至少会拒绝在虐待狂式的折磨中发挥积极的作用。但是,他们不会阻止其他人使用这一方法。


第四,必须指出,即使在看守之中也有同情我们的人。在此,我仅讨论我获得解放的集中营的指挥官。解放之后,人们发现--以前只有集中营的医生和一名囚徒知道这件事--这个人为了给囚徒们从最近的市镇买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钱。


然而,有关这位党卫军指挥官的事包括一些犹太囚徒对他的态度。战争结束时,当美国军队把囚徒从我们集中营解放出来时,三位匈牙利犹太人将这位指挥官藏到了巴伐利亚森林中。然后,他们去找正急于抓住这位党卫军指挥官的美国指挥官。他们可以告诉他这位指挥官在哪里,但是必须答应几个条件: 美国指挥官必须保证绝对不使这个人受到伤害。过了一会儿,这位美国指挥官答应这些年轻的犹太人,这位党卫军指挥官在被俘虏之后保证不会受到伤害。事实上,不仅美国指挥官遵守了诺言,而且这位集中营的前指挥官在某种意义上恢复了他的指挥权、因为他负责在附近的巴伐利亚村庄收集衣服,并将衣服分发给我们。当时,我们还穿着我们从奥斯维辛集中营其他难友继承下来的衣服,他们没有我们这样幸运,在到达火车站之后就立即被送进了毒气室。集中营的高级典狱官,虽然本人也是一名囚徒,但比任何一个看守都严厉。他一有机会就殴打囚徒,而这位集中营的指挥官,就我所知,从来没有对我们举过拳头。


十分明显,仅仅知道某人是集中营看守,或者是囚徒,是远远不够的。人的善良本性存在于所有群体之中,甚至在那些作为一个整体容易受到谴责的群体中。群体之间的边界是相互交织的,我们不能说这些人是天使,另外一些人是恶魔,从而使问题简单化。当然,一些看守或工头不顾集中营的影响,仍然能够善待囚徒,当然是一种相当大的成就。另一方而,一些囚徒对他的同伴恶语相待,确实令人可鄙。很明显,当囚徒们发现这些人的性格缺陷时,他们感到十分不安; 而当他们从任何一位看守那里接受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善意时,他们将会深表感激。我记得。有一天,一位工头偷偷地塞给我一片面包,我知道,这一定是他从早餐中省下来的。它远远不只是一片面包,在那时,我感动得几乎落下泪来。它还包含着这个人给予我的充满人性的“一些东西”--伴随着这一礼物的话语和表情。


从所有这一切中,我们可以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两类人,但是,只有这两类--高尚的“种族”和下流的“种族”。任何地方都可以发现这两类人; 他们渗进了所有的社会群体。没有任何群体完全是由高尚的或下流的人所组成的。在这一意义上,没有任何一个群体是“纯粹的种族”--因此,人们有时能够在集中营看守中发现一位高尚的人。


集中营中的生活打开了人的灵魂并将其彻底地暴露出来。在灵魂的深处,我们再次发现,只有人类的品质在性质上是善与恶的混合,这难道不令人惊奇吗? 贯穿于所有人类中的善恶相分的裂缝,通到了灵魂的最深处,甚至在深渊的底部,由于集中营而被揭开,变得十分明显。


现在,进人集中营心理学的最后一章--被释放之后的囚徒心理学。在描述解放的经历--这一描述自然地是个体性的--我们将从前面的叙述开始。那天早晨,在几天的高度紧张之后,一面白旗升上了集中营的大门。伴随这一内心不安状态而产生的是完全的放松。但是,如果认为我们因高兴而发疯,则是十分错误的。那么,在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带着疲惫的脚步,囚徒们挪动着,走到了集中营的大门。我们小心翼翼地四周张望,疑惑地打量着。然后,我们冒险向集中营外走了几步。这一次,我们没有听到有人大声地命令我们,也不需要快速躲闪看守的拳打脚踢。噢,没有! 这一次,看守竟然主动给我们递烟! 起先,我们几乎没有认出他们; 他们匆匆地换了衣服。我们慢慢地走上了离开集中营的路。不久,我们的腿开始疼痛,并几乎要弯曲下来。但是,我们一瘸一拐地坚持着; 我们想用自由人的眼睛第一次看一看集中营的周围。“自由”--我们向自己重复着,但是,我们还不能理解它的意义。在我们梦想它的这些年里,我们一遍遍地说着这个词,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意思。它所表达的现实还我们渗进我们的意识之中; 我们还不能理解,自由属于我们。


我们来到了鲜花盛开的草地。我们看着并意识到它们就是那里,但是对于它们,我们没有任何感情。当我们看见一只长着多彩羽毛尾巴的公鸡时,我们迸发出了第一个欢笑的火星。但是,它只是一个火星; 我们还不属于这个世界。晚上,当我们再次在棚屋里见面时,一个人悄悄地问另一个人,“告诉我,你今天高兴吗?” 另外一个人由于不知道我们都有同样的感觉,感到十分羞愧,回答道,“说实话,不!” 我们实际上丧失了感受高兴的能力,我们不得不慢慢地重新学习。


从心理学上看,那些发生在获得解放囚徒身上的事情,可以被称做是“失去人性”。所有的事物似乎都不真实、不可能,就像在梦中一样。我们不能相信它是真的。在过去的几年中,我们被梦欺骗了多少次! 我们梦想解放这一天已经到来。我们被释放自由,回到了家,与我们的朋友打招呼,拥抱我们的妻子,坐在桌子前开始讲述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甚至包括我们如何在梦中看见解放的这一天。然后,--一声哨音在我们的耳边响起,这是起床的信号,我们的梦到此结束。现在梦想已经成真。但是我们能够真正地相信它吗?


与思想相比,身体所遇到的障碍则较少。它从第一刻起就充分利用新的自由。它开始贪婪地吃,几个钟头地,甚至半个夜晚地。我们到底能吃多少,这确实令人迷惑。当一位囚徒受邀去附近的一个农家做客时,他吃啊吃啊,然后开始喝咖啡,这使他放松了舌头。然后,他开始说话,常常一说就是几个钟头。几年来一直存在于他的思想上的压力最终得到了释放。听着他说话,人们得到了一种印象: 他不得不说话,他说话的愿望是不可压制的。我认识一些人,他们曾经在短时间内经受过沉重的压力(例如,通过盖世太保的交互讯问),也有过相同的反应。许多天过去了,不仅舌头得到了放松,而且,内心的一些东西也得到了放松; 然后,感情突然冲破了奇怪的羁绊。


解放之后的某一天,我步行通过乡村和开满鲜花的草地,经过几英里的跋涉,来到了靠近集中营的集镇。百灵鸟飞向了天空,我可以听见它们欢乐的歌声。在方圆几英里之内我没有看见一个人。除了广阔的土地和天空,以及百灵鸟的欢呼和自由的空间,没有任何其他东西。我停了下来,四处张望,抬头看着天空—然后跪了下来。在这一时刻,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世界--我的脑海中只有一句话--相同的一句: “我在狭窄的监狱中向主呼喊,而他在自由的空间中回答了我。”


我跪在那里,重复这句话。这持续了多长时间,我已经无法回忆。但我知道,在那一天,在那一时刻,我的新生命开始了。一步一步地,我前进着,直到我再次成为了一个人。当然,引导我们摆脱集中营最后几天的激烈的精神紧张的路(从神经战争到精神和平)并非毫无障碍。一种错误的想法是,获得解放的囚徒不再需要精神关怀。我们不得不考虑,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承受如此大的精神压力的人,在获得解放之后,仍然处于危险之中,尤其是由于这一压力的释放非常的突然。这一危险(在精神卫生学意义上的)是弯曲的心理反作用。就像潜水员如果突然离开潜水室(在这里,他受到了巨大的空气压力),他的身体将面临着危险。所以,突然从精神压力中获得解放的人可能经受道德的、精神的伤害。


在这一心理阶段存在着一种现象,人们注意到,那些具有较为原始品质的人,不能摆脱集中营生活中的粗暴行为的影响。现在,由于已经白由,他认为,他可以放纵地、毫无顾忌地利用他的自由。对他来说,惟一改变的是,他现在是压迫者而不是受压迫者。他们成了任性的力量和不公正的煽动者,而不再是受打击的对象。他们用他们自己的痛苦经历为自己的行为辩护。这种情况常常体现在不太重要的事情中。有一次,一位明友跟我一起步行穿越一块通往集中营的土地。当时,他突向一块长着绿色庄稼的田地走去。我自动地避开了这块庄稼地,但是,他拉住我的胳膊并拽着我通过这块田地。我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踩倒幼苗。他恼怒起来,瞪了我一眼,并喊叫道,“住口! 难道我们被夺去的还不够多吗?我的妻子和孩子都被毒气熏死了--更不用提所有其他的东西了--而你竟然禁止我踩倒几棵燕麦!”


只有慢慢地。这些人才能被引导回到普通的真理,即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做错事,即使当他们被错误地对待时,他们也不能做。我们必须努力引导他们回到这一真理,否则,后果将比睬倒一千棵燕麦的损失更加严重。我还看到,一位囚徒卷起他的衬衣的袖子,将他的手伸到我的鼻子下,喊叫着: “在我回家的这一天,如果不让我的手沾满血,这只手就可以砍下来!” 我想强调的是,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坏人。在集中营时及其之后,他们是最好的难友。


除了精神压力突然释放而导致的道德畸形之外。还存在着其他两种将要损害获得解放的囚徒的品质的基本经历: 在他重返以前生活时所产生的痛苦和幻想破灭。


痛苦是由他在以前的家乡所碰到的一些事情造成的。在他回家时,他发现,在许多地方当他遇到一些人时,他们只是耸耸肩膀。说一些陈腐的套话。对此,他往往感到痛苦,并问自己,为什么要经历那些他所经历的事情。当他在几乎所有的地方听到这样的话时--

“我们不知道这回事”,或者“我们也受苦了,” 他就问自己,难道他们真的没有更好的话对我说吗?


幻想破灭的经历是不同的。在这里,不是某位同乡的态度(他们的表面化和缺少感情非常令人厌恶,以至于他们最终感觉就像爬进了一个洞里,再也听不见、看不见任何人类),而是看起来如此残酷的命运。原来他们认为,他们已经到达了所有可能的痛苦的绝对限度,但是,现在他们发现,苦难没有尽头,并且,他可能还要经受更多、更激烈的痛苦。


当我们谈论如何给予集中营的人以勇气时,我们说,必须向他展示一些他在未来将盼望得到的东西。人们必须提醒他,生活在等着他,人们在等着他的归来:,但在获得解放之后,情况又怎么样呢?有些人发现,没有人等着他‘令他悲哀的是,他发现,在集中营中,回忆本身就能给他以勇气的人已经不再存在! 令他悲哀的是:当他的梦想真正实现的时候,他发现,一切都与他所盼望的不同! 当他登上一辆无轨电车,向着多年来在他意识中不断出现的家狂奔,按响门铃,正如他在一千次梦中所盼望的那样,但是结果却发现,应该给他开门的人不在那里,并且将永远不再那里。


在集中营中我们相互说,没有任何尘世的幸福可以补偿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我们不盼望幸福--不是它给了我们勇气,给了我们受难、牺牲和死亡的意义,但是,我们也没有为不幸福做好准备。这一并非少数囚徒面临的幻想破灭,对于这些人来说,是一种难以克服的经历,并且,对于精神病学家来说,帮助他们克服这一经历,也是非常地困难。但是,对于他来说,这不应成为一种挫折; 相反地,它应该能够提供更多的促进因素。


但是,对于每一位获得解放的囚徒来说,当他回顾集中营的经历时,他将不能理解,他如何能够承受所有这一切; 随着解放的最终到来,当所有的事情在他看来似乎都是一场美梦时,所有的集中营经历在他看来似乎只是一场恶梦。


对于归家的人来说。最高的经历是一种美妙的感觉,毕竟,他已经经历了所有的痛苦,不再需要害怕任何事物--除了上帝。


(集中营的经历之第三阶段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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