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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症患者为妻户口疯狂续命:怕网友质疑特事特办不公平

 bbbo 2015-04-26

因肠梗阻住院的吴树梁。

吴树梁病例,证件照拍摄于确诊癌症之前。

吴树梁站在病房的阳台上,背对着门,右手正打着输液。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显得有些宽大。听见有人来访,他转过头,鸭舌帽下是一张瘦削、苍白、毫无表情的脸。

他蹙着眉头,一言不发地踱回房间,缓慢而小心地坐到躺椅上,定了定神,过了好一会儿,他用低沉而冷峻的声音说:“可以开始问了。”

他的手和脚部的皮肤由于长期用药而暗沉,指甲处触目惊心地发黑,输液架上挂着一张清单,列出了今天一天需要连续注射的几种药物。边说话,他一边轻按着腹部。这提醒着我,面前的这个人是一个病人,一个早在两年多前已被宣判只有3到6个月生命的肺癌晚期患者。

那天,他已经连续10天没有进食,因为肠梗阻,他不得不再次住院,靠营养液维持生命。这只是一连串糟糕的身体状况之一。去年底起,骨痛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他不得不时常变换姿势,躺椅上坐一会儿,然后走动一会,再坐一会儿,在夜里也是如此,柔软的床也会让他的肩膀和腰剧痛,他已经半年多没有躺在床上睡觉。

为了缓解疼痛,他频繁地用电吹风烘烤自己的腰部。这当然是病人自己琢磨出来的法子。有时说着说着,他突然站起来拿电吹风,你就知道,他又疼得厉害了。

医生的办法是止痛药,比如吗啡,每天10片。但从去年底起,10片的剂量已经远远不能止住他的痛苦。他把剂量加到了24片。

“致死剂量是20片。”吴树梁说,医生不知道怎么办,而他自己顾不得那么多了,“人是可以痛死的”。他不敢回忆最痛苦的时候,那通常出现在夜里,“疼得像突然被子弹打中,整个人一下子跳起来”。

过量吗啡导致了肠梗阻,无法进食,肚子胀痛。而这正是他这次住院的原因。

那天更早时候,吴树梁的主治医生来过病房,看了看,建议明天转院。医生的解释是,一周多了还不见起色,广州的专业肿瘤医院也许有办法。吴的妻子丁维清在一旁,听得心里发慌。他们说服医生再多呆一天,想想办法。

他觉得自己等不到妻子入户深圳的那一天了。

“要是今年6月,还有可能,但是明年6月,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他说。

为了户口

为了让妻子能入户深圳,吴树梁疯狂吃药续命,这故事感动了很多人。

夫妻双方有一方为深圳户口,另一方可以随迁入户,这是丁维清入籍深圳的最便捷的方式之一,因为丈夫吴树梁在2013年拿到了深圳户口。然而,深圳市在2014年修改了户籍制度,随迁入户的年限由两年提高到三年。想想吧,对一个好不容易快熬满两年的晚期癌症病人说:不好意思,再多撑一年。

吴的故事成为《锵锵三人行》最近的主题,这个电视谈话节目之前的主角分别为麻生太郎和台湾军方。主持人窦文涛与两位嘉宾探讨了癌症的痛苦、死亡的恐惧、家人的责任,话题最终落到核心的户口问题上。

“但是它(入户政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2年变成3年,说明法是人制定出来的”,嘉宾之一孟广美皱着眉头。质疑很快被窦文涛打断:那你能单独为他制定一个政策吗?户口问题在法不容情这儿一锤定音。

事实也是如此。户口的事情被媒体报道后轰动极大,吴树梁工作过的深圳市龙新派出所提出试着帮老吴向上级反映情况,看他妻子户口的事情能不能“特事特办”。昨天,吴的领导来到病房,转达了上峰的意思:政策已经这么规定了,不好为一个人破例,当然,我们还是会继续争取。

甚至吴树梁本人也颇体谅组织的难处,他说:“我设定这个目标,一个是自己给自己找点理想,第二是确确实实是需要,但还是没有到非办不可的地步,没有媒体报道宣传得那么强烈。”

媒体报道“特事特办”后不久,吴树梁就预感到了这事可能性不大。公安内部有两种声音,一种是想办,一种是不敢办。这种压力被传递回病房里的吴树梁:“继续这样下去,他们能办也不敢帮我们办,如果帮了,网友们就会说,哦,吴树梁是协警,公安内部人,所以可以特事特办。”

问题是,可能大多网友质疑的并不是某个个体,而是制度本身是否公平。 

“我认为这个制度不公平在哪里:我入深户的时候已经结婚10多年了,不存在是骗你这个户口,是吧?其实完全可以更改为,入深户的时候已经结婚3年,配偶就可以跟着迁过来,这样多好啊,多有人性啊!如果入深户的时候还没结婚,结婚3年之后配偶再迁,这个也合情合理。

“现在这样好像是在刁难一些人一样。”他头一回稍稍表露出愤怒。

早在领导正式通知不能特批之前,吴树梁和妻子已经自个儿琢磨出折衷的法子:积分入户优先权。积分入户是外地人口加入深圳户籍的另一种方式,根据《深圳积分入户指标及分值表》,对年龄、学历、技能、表彰、个人所得税等各项指标积分,得100分者可申请户口。

按这种方式,高中辍学打工、月薪接近深圳最低工资水平的丁维清必须去考一些技能职业资格证。他们的想法是,有关部门也许能酌情给予她一些优先权,比如排队时靠前一点,这样,既有优惠,也保证了她和其他入户者走的是同样的路径。这个法子还停留在两人设想阶段。

如果查一查积分入户政策,有个事实也许会让他们有点郁闷。

和户口政策一样,积分入户政策也有过调整。2013年版本的深圳积分入户政策中,夫妻一方为深圳户口,另一方积分入户时,积40分。然而,2014年起,这项加分被取消,配偶为深户不再能得到优惠。这个变动曾被质疑入户条件变苛刻,深圳市人社局当时解释道:人才引进的对象是有一定生存发展技能的在职人才,其评价指标应主要体现个人的素质和能力,此举为鼓励和引导更多人通过学文化技术技能提高自身素质。

考虑到随迁入户也是在2014年提高门槛,丁维清刚好在两种入户方式上同时遭受损失。

因为爱情

年轻时吴树梁在青海、新疆等西部地区干各种体力活,曾是10万青藏铁路施工者之一,2003年和丁维清结婚后来到深圳,成为这个移民城市上千万外来人口之一。丁维清高中未毕业便早早来到深圳,村里支持这样的行为,劳动局带队把他们对接到深圳这边的工厂。

第一次和丁维清见面,离开深圳前,吴树梁送了丁维清一个1克出头的黄金戒指,和另一个白金戒指。结婚后丁维清才知道,那个时候吴树梁身上带着的钱已经没多少了,但又觉得必须得给她买点什么。那两枚戒指的钱是吴树梁卖血挣来的。

“他以前是个胖子,190多斤。”丁维清用手臂环出个半圆,笑嘻嘻地说:“我只能这样抱着他。”

鞋厂的老同事刘金凤对吴树梁的印象,也是“很健壮,胖胖的”。她记得,吴树梁人很开朗、热心,他的工作本来坐在办公室即可完成,但偏要出来,帮做鞋工人干些体力活。她也记得,他老婆和妈妈身体都不太好,家里一直比较困难。

2009年,吴树梁夫妻两人打工多年的深圳龙岗港台鞋厂因当地修地铁而搬迁,两人失业。之后,吴树梁找了份在派出所当协警的工作。正是这份工作上的卖力表现,他得到了一个难得的深圳户口指标。他说,那是因为他干协警时,没有给警察形象抹黑,反而得到好评。

媒体报道后,他成了“抗癌英雄”。当英雄的滋味并不好受。吴树梁说,“很多次坚持不下去,太痛苦了”。半年以来的病痛连带夺走了他体重和好脾气,少有笑脸,和妻子的交流,也多是各种琐碎的事情,大多时候冷酷得有些严厉。聊天时,他偶尔会表达愧疚:“病了以后,家里所有事全靠她一个人奔波,很不容易。”

在被病痛折磨得非常绝望的时刻,他说:“我跟我老婆说过,如果我要是去了,不要太伤心,死亡对我来说是解脱。”

但求生的愿望同样强烈,他为自己设立生存目标,如果老婆入户实现了,还会有下一个,“他们需要我活着,他们也希望我活着”。

由于媒体来访,前任房东得知了吴树梁患癌的事情,然后客气地提出因女婿要搬回来住,房子不租。搬家对现在的吴树梁一家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负担。吴家人搬走后,听说那房子又租出去了。他们对新的房东隐瞒了这事。“广东人忌讳这个。”

这事在夫妻两人心里留下很深的阴影,甚至说,一种屈辱。吴树梁最不希望的事,是自己的病拖累了家人。丁维清选择坚强,也是出于类似的理由:如果她撑不下去,孩子怎么办。起码,她要尽力保证他能好好读书。

吴树梁所吃的靶向药和各种止痛片。

向死而生

晚期癌症患者面临的其实是两个问题,治疗,以及止痛。前者关乎生存,后者关乎生命质量。

确诊肺腺癌四期时,龙岗当地的医生告诉吴树梁,生存期是3到6个月。夫妻俩又跑到广州的大医院,丁维清记得那个医生年纪非常大,也不说能不能治好,只顾开单子。事后,丁维清躲开丈夫,偷偷回去问医生还能活多久,老医生拿出厚厚一摞单子,不置可否:“每个人不一样,这个病人,在我这儿看了4年。”丁维清带着老医生的嘱咐回去:治不一定能治好,不治,一定更糟。

就这样,他接受了11次化疗,20次放疗。吴树梁在天涯开帖,记下了这段举全家之力治病、波折不断的日子。医药费已经是一笔糊涂账,以前他还想冷静地算一下,但算不清,家里的钱、亲戚的钱,还有同事朋友的资助,一步一步撑着。

转机出现在2013年6月。他们8岁的儿子吴同写了篇“用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换爸爸活着”,感动很多人,让吴树梁成为深圳的抗癌名人。据这篇报道,吴树梁得到了20多万的外界捐款,有专业的医疗机构和医生也主动为他提供帮助。

那是确诊后他身体最好的一段时间,他所接受的靶向药治疗效果良好,同时照着北京的医生免费给他开的中药方子来调理身体,深圳宁养院为他免费提供止痛片。看上去,他比瘦小的丁维清似乎还要健康。那年暑假,他带着妻儿回了趟河南老家,并特意又去了次开封,回到他当年读中专的开封市工艺美术学院。这所学校已迁往河南省会郑州,更名为河南省美校。原址仍在,吴树梁找到了以前住的宿舍,门上窗玻璃有道裂缝,隔了20多年,没坏,也没人修理,仍然留在那里。

“生病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非常强烈的渴望,希望回到以前学习、工作过的地方。”吴树梁说,“很留恋。”

在病房里回忆这段经历时的吴树梁已经和以前判若两人。他本来是190多斤的胖子,现在瘦得脸颊陷进去,颧骨分明,丁维清形容,以前他穿最大号的病服,肚子那儿的扣子都扣不上,现在随便一件都显大。

变化发生在短短半年内。去年底起,他感到这种靶向药明显不那么有效了,药物失灵的直接表现是越来越难以忍受的剧痛,以及看不到希望的沮丧,“这种靶向药的平均耐药期是11个月左右,我已经吃了18个月了,只能靠大量止痛片来撑着,但是你明知道,止痛片是不能治疗的”。

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另一种绝望。他加入了一个抗癌QQ群,群里多是和他一样的癌症患者,但癌症病人里也有贫富分化。病友会在群里介绍经验,推荐某某疗效很好的药物。有人推荐一种止痛针,一针2万2,一个月一次,用多了之后频次会增多。对一个晚期癌症病人来说,能止疼是莫大的诱惑,只是口头提一提,吴树梁的眼里都能看出向往,但他也非常果断地否掉了这种可能:“确实有用。但是太贵,根本用不起。”

今年,吴树梁的身体出现新的症状,肚子肿胀,无法排便,甚至对吃饭这件事产生恐惧。4月份住院,查出是过量服用止痛片导致的肠梗阻。

4天前,他正陷入确诊以来最糟糕的日子,去年底起失控的疼痛,延续至今,又添新疾。治疗在第10天仍然毫无成效,医生在一大早出现,建议转院。他变得寡言、沉郁、烦躁,火气一触即发。无人明说,但包括他自己心里也在往最坏的结果上揣测,这是不是就是最后的日子。

丁维清也头一次向单位请了假,全天照顾丈夫。从丈夫开始治疗以来,她出人意料地保持着从未向单位请假的纪录。除了丈夫尚未停发的工资,这份薪水不高的收入是这个底层家庭唯一的稳定收入来源。

媒体的采访请求纷至沓来,夫妻俩一边治病,一边对媒体谈论病情,以及户口。但病情的惶恐显然已经压倒了对一切事务的关心。“明天我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一次采访后,丁维清突然说。那天上午医生建议他们转院。

但就是在当天晚上,病情又突然出现好转。第二天,医生来检查时,说,可以喝点蜂蜜水了。再过两天,医嘱变成“可以喝点粥”。听到这话,吴树梁立刻就笑了。

丁维清说,病情起起落落、反复无常,她已经习惯了。通常,只要丈夫心情好,她的心情就好。于是这两天,她也跟着有了阔别太久的好心情,丈夫对活着的信念异常坚定,连带着她也开始相信,会不会真的有奇迹。

病情好转的喜悦冲淡了户口问题带来的沮丧。未来依旧未知,他的抽屉里放着从网上购买的没有认证的印度抗癌药,即将尝试。同时,有医疗机构联系他,商量为他联系国外的医生进行治疗。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吴树梁以后的食谱,由于止痛片不可能停,肠梗阻的阴影仍在,遵医嘱,他将只能吃水果、牛奶,以及米粥。 

(凤凰网 朱诗琦 zsqlandi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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