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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元好问对陈师道“闭门觅句”作诗方式的误解

 ruilul 2015-05-01

论元好问对陈师道“闭门觅句”作诗方式的误解

李最欣

 

内容提要 “闭门觅句”本是黄庭坚对陈师道作诗“吟榻”习惯颇有称赞意味的另一种称呼,此语一经元好问借用,却成了人们以为陈师道作诗雕琢陈腐的口实。后来的多种学术著作对此也进行了不无误导性的论述,以致长期以来人们以为“闭门觅句”是说陈师道作诗既无素材,是闭门造车,又无才思,是苦吟死作。对此,通过从分析“闭门觅句”的本来含义、辨析对“闭门觅句”的两种误解、剖析元好问论诗绝句的疑点三方面予以多角度的论述驳正,认为“闭门觅句”是陈师道锤炼诗艺的有效方式,自当给其以公正的评价。

关键词 陈师道 元好问 闭门觅句黄庭坚

 

元好问有一首论诗绝句:“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1]“陈正字”即北宋江西派诗人陈师道,他曾任秘书省正字;“闭门”一语出自黄庭坚“闭门觅句陈无己”[2]的诗句。黄庭坚这句诗本无贬陈之意,但一经元好问如此借用,“闭门觅句”立刻成了陈师道作诗雕琢的证据,每每受到后人的讥讽。例如,周昂《读陈后山诗》就说:“子美神功接混茫,人间无路可升堂。一斑管内时时见,赚得陈郎两鬓苍。”[3]后来的多种学术史著作受到这种观点的影响,也以为陈师道诗过于雕琢陈腐而给予过低的评价。陈师道作为江西诗派中地位和成就仅次于黄庭坚的代表人物,其诗作并未随着近年来江西诗派研究热潮的兴起而受到重视,与此不无关系。本文拟从分析“闭门觅句”的本来含义、辨析对“闭门觅句”的两种误解、剖析元好问论诗绝句的疑点三方面来界定“闭门觅句”,分析其内涵,以期正确评价陈师道诗。

 

 

一 黄庭坚所云“闭门觅句”似贬实褒论

 

 

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即事》之八云:“闭门觅句陈无己,对客挥毫秦少游。正字不知温饱未?西风吹泪古藤州。”[4]此诗用杜甫《存殁口号》诗的写法咏生者陈师道、死者秦少游二人作诗的不同特点和生活的悲苦境遇。乍一看,前两句是说陈师道作诗绞尽脑汁、苦吟死作,秦少游作诗不假思索,一挥而就。稍作推理,似乎可见黄庭坚有抑陈扬秦之意;或者退一步讲,即使黄只是客观地描述了一种事实,陈师道的作诗特点也不值得肯定。这种依据常理想当然的看法其实并不正确。不仅黄庭坚没有贬低陈师道的意思,陈师道的作诗特点也是应当肯定的。诸种理由,条陈于后。

 

首先,黄庭坚对陈师道其人其诗都是极为赞赏的,这是其“闭门觅句”实非抑陈的理由之一。陈师道一生清贫,但在士林中口碑极好。苏轼的荐书中称“徐州布衣陈师道,文词高古,度越流辈,安贫守道,若将终身。苟非其人,义不往见。过壮未仕,实为遗才”[5],给陈师道的人品和才能以很高的评价。对此,黄庭坚是了然于心的,他始终器重和奖掖陈师道,其《陈师道字序》中有言:“师道陈氏,怀璧连城,字曰无己。……噫来陈子,在汝后之人,则不我敢知。我观万世,未有困于母而食于舅,嫔息巢于外舅。无以昏昼,文章满脰。士之号穷,屋瓦无牡。造物者报,而天无壁以为牖。不病其倾,惟有德者能之。”[6]这段话流露的对陈师道才华人品的赞叹和不遇于世的深切同情都是溢于言表的。作为江西诗派的祖师,黄庭坚对派中大多数诗人都以后学视之,唯独对陈师道视若畏友,从不以师长自居[7]。据宋代惠洪《冷斋夜话》卷二载:

 

予问山谷:“今之诗人,谁为冠?”曰:“无出陈师道无己。”问:“其佳句如何?”曰:“吾见其作温公挽词一联,便知其才不可敌。曰:‘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8]

 

或许正因为此,当陈师道自云“陈诗传笔意,愿立弟子行”[9],对黄庭坚的诗表示出欣赏与倾慕时,黄庭坚本人颇感奇怪:“我学少师承,坎井可窥底。何因蒙赏味,相享当牲醴。”[10]这种态度和说法固含谦逊于中,但也源于他对陈诗的由衷肯定。黄庭坚说:“陈侯大雅姿,四壁不治第……唯有文字工,万古抱根柢。”[11]并介绍年轻人到陈师道那里去学习:“陈履常正字,天下士也……其作诗渊源得老杜句法,今之诗人不能当也……公有意于学者,不可不往扫斯人之门。”[12]凡此种种,皆可见他对陈师道诗的评价之高了。黄庭坚对陈师道其人其诗如此推崇和赞赏的态度,很难让人相信他的“闭门觅句”含有贬陈之意。

 

其次,从时人及后人对陈诗成就的评价上看,“闭门觅句陈无己”一句诗也不会有贬陈之意。作为江西诗派的一大宗,陈师道诗特色突出,魅力独具,形成了严羽所说的“后山体”,其成就堪与黄庭坚相媲美。对这一点,当时人就是这种看法。陈师道曾有诗云:“人言我语胜黄语,扶竖夜燎齐朝光”[13],意思是说:有人说我诗胜过黄诗,这是举起夜晚的烛火和早晨的太阳相比。后一句自然是陈师道的谦虚,前一句倒真实地说出了陈师道诗在当时一些人心目中的地位不亚于黄庭坚诗这一事实。后来的诗人时时把陈师道与黄庭坚并称。例如戴复古云:“举世吟哦推李杜,时人不识有陈黄”[14]。谢枋得还把陈黄二人奉为“本朝诗祖”[15]。另有一些诗人对陈师道诗极尽推崇。敖陶孙说:“陈后山如九皋独唳,深林孤芳,冲寂自妍,不求赏识。”[16]刘壎说:“后山翁之诗,世或病其艰涩,然擎剑锻炼之工自不可及”[17]。刘壎还举例称赞陈师道诗语短意长:“若他人必费尽多少言语摹写,此独简洁峻峭,而悠然深味,不见其际,正得费长房缩地之法。虽寻丈之间,固自有万里山河之势。”[18]元诗人方回论格高时,以为“鲁直、无己上配渊明、子美为四也”[19]。陈与义更认为:“凡诗人,古有柳子厚,今有陈无己而已”[20]。陈诗成就如此之大,所得评价如此之高,黄庭坚作为陈师道的师长和好友,不可能认识不到。既然如此,他所说的“闭门觅句陈无己”又怎么可能是贬低陈师道之语呢?

 

第三,按照读者对元好问那首论诗绝句的理解,前两句是说陈师道作诗字斟句酌,速度较慢,不像秦少游那样当众挥毫,落笔千字。假定这种理解没错,陈师道仍然不应承人咎辞。因为诗作的优劣与成诗的速缓无必然联系,并不是说作诗快就好,作诗慢就不好。这一点在刘勰《文心雕龙》的《神思》篇中得到了充分论证。刘勰说:“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相如含笔而腐毫,扬雄辍翰而惊梦,桓谭疾感于苦思,王充气竭于沈虑,张衡研《京》以十年,左思练《都》以一纪;虽有巨文,亦思之缓也。淮南崇朝而赋《骚》,枚皋应诏而成赋,子建援牍如口诵,仲宣举笔似宿构,阮瑀据案而制书,祢衡当食而草奏。虽有短篇,亦思之速也。”[21]刘勰不认为“思之缓”的司马相如、扬雄等人不如“思之速”的刘安、枚皋等人,而认为“思之速”者“造次而成功”,“思之缓”者“愈久而致绩”。如此说来,作诗慢不能成为陈师道受非议的理由已是确定无疑的了。可见,即使“闭门觅句陈无己”是说陈师道作诗慢,陈师道也不能因此而受非议,何况黄庭坚这句诗是不是说陈师道作诗慢还需讨论呢。

 

第四,“闭门觅句”是对陈师道作诗严肃认真态度的褒扬。首先,陈师道作为黄庭坚的追随者,其艺术观点与黄庭坚基本一致,作诗方式也努力地实践着黄庭坚的诗歌理论。黄说:“宁律不协,不使句弱;宁字不工,不使语俗。”[22]陈说:“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辟毋俗。”[23]可见,在为诗避俗求格的大原则上,陈师道与黄庭坚保持着完全的一致。黄庭坚提出“随人作计终后人”[24]、“文章最忌随人后”[25]的观点,要求诗人作诗时尽量烹字炼句,词必己出,一字一句见其锤炼工夫。陈师道“闭门觅句”时,将诗“揭之壁间,坐卧哦咏”[26]的行为正是他作诗锤炼字句的生动写照,其诗往往反古人意而用之的特点,也正反映了他为诗忌随人后的追求。这些都是陈师道学习黄庭坚的结果,是他作诗精益求精、力争上游的表现。这恐怕才是黄庭坚所云“闭门觅句”的本意,元好问的引用和后人的理解皆与此相去甚远了。其次,黄陈诗风相近,二人相互认同。陈师道曾说:“仆于诗初无师法,然少好之,老而不厌,数以千计,及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仆之诗,豫章之诗也。”[27]朱弁也认为,“无己晚得诗法于鲁直”[28]。事实上,陈诗的枯淡瘦硬特点就是很得黄诗精髓的。就诗风言,黄陈为一派,苏轼与秦观可为一派。陈对苏诗很不欣赏,认为“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29]苏轼对陈诗也不满意:“鲁直酷爱陈无己诗,而东坡亦不识许。”[30]黄庭坚既然“酷爱无己诗”,那么,其所云“闭门觅句”绝不可能是贬低,而只会是赞扬了。另外,《病起荆江亭即事十首》作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该年黄庭坚自蜀中贬所归来时陈师道初任秘书省正字,秦观死于滕州,故其第八首分咏二人之事,其中后两句对陈之穷、秦之死充满关切、哀痛之情,整首诗的基调是赞誉后学并为其鸣不平的。这样,前两句就必然是对二人的称赞了。这是笔者认为“闭门觅句陈无己”是赞扬陈师道的又一个有力的佐证。

 

总之,黄庭坚“闭门觅句陈无己”是对陈师道的褒扬而非贬低,元好问的借用和引申是一种歪曲,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二 对“闭门觅句”两种误解的辨析

 

 

“闭门觅句”常给人以两种误解。一种认为陈师道作诗是闭门造车式的,没有什么生活素材,在硬着头皮作诗,是为文造情。而一些文学史著作认为陈师道“生活圈子狭窄”的观点[31],更加深了读者的这种误解。另一种认为,陈师道才思贫乏,为作诗绞尽脑汁,苦思冥想,像元好问说的那样,是徒费精神。这样写出来的诗自然带有斧凿痕迹,与“池塘生春草”那样的清新诗句截然不同。《四库提要》对陈师道诗“运思幽僻”[32]的评价也使这种误解得到强化。反驳这两种误解,必须溯源到黄庭坚“闭门觅句陈无己”这句诗的出典——“吟榻”的故事。以下的论述就是围绕着至少是多次涉及“吟榻”的故事。这是提醒读者注意的一点。

 

第一个问题,陈师道作诗是不是没有生活体验的闭门造车呢?回答是否定的。且看《朱子语录》对“吟榻”一事的记载:“陈无己平时出行,觉有诗思,便急归拥被,卧而思之,呻吟如病者,或累日而后起,真是闭门觅句。”[33]显然,陈师道是在“平时出行,觉有诗思”的情况下,即外界环境在他的内心引起触动,有了想法的时候才动笔写诗的,而不是“为赋新诗强说愁”似的闭门造车、无病呻吟。“出行”在前,“诗思”居中,最后才是“闭门觅句”,这种作诗习惯当是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吟榻”一事在诸多典籍中的记载文字各异,但都提到了陈师道先有“诗思”再作诗这一点,例如《文献通考》和《敬斋古今注》皆如此。仔细一点,我们就会发现《却扫编》的记载提供了更多的信息。原文如下:“陈正字无己,世家彭城。后生从其游者,常十数人。所居近城,有隙地林木间,则与诸生徜徉林下。或愀然而归,径登榻,引被自覆呻吟。久之,矍然而兴,取笔疾书,则一诗成矣。因揭之壁间,坐卧哦咏。有窜易至数十日乃定,有终不如意者则弃去之。”[34]这段文字与本文有关的内容如下:第一,既然“后生从其游者,常十数人”,又“所居近城,有隙地林木间,则与诸生徜徉林下”,那就可见陈师道并非性情孤僻,与人较少往还,只是整日呆在家里作诗的人(好多读者想当然地从“闭门觅句”生发出这种误解)。第二,“矍然而兴,取笔疾书,则一诗成矣”云者,为写诗快捷之语,而非才思贫乏,苦吟死作了。第三,“因揭之壁间,坐卧吟哦。有窜易至数十日乃定,有终不如意者则弃去之”的话,明白揭示出陈师道作诗在艺术上精益求精的严谨作风,这一点正是“闭门觅句陈无己”这个诗句的本意。元好问对此未察,在提倡诗歌创作应追求清新自然的时候,误以陈师道为反面教材,不免给人造成误解。其次,我们还可引用陈师道的高足魏衍的话为其先生一辩。魏衍在《彭城陈先生集记》中说陈师道“诗语精妙,盖未尝无谓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见于其中,小不逮意,则弃去”[35]。所谓“未尝无谓而作”,就是说作诗皆有感而发,不为虚言。这与一般人认为陈师道作诗是闭门造车的看法就大相径庭了。“未尝无谓而作”的陈师道作诗写了些什么呢?下文即为答案:“其志意行事,班班见于其中”,诗中写的,大多是亲身经历的事情和自己的深切感受。如果以为魏衍的话难免溢美之词,那么,我们还可翻开《后山诗注补笺》看看陈师道诗的实际情况。为节省篇幅,这里只抄录一些诗作的题目,以期能说明问题即可,《送内》、《别三子》、《寄外舅郭大夫》为写给家人和亲戚的诗;《妾薄命》、《南丰先生挽词二首》是写给老师的诗;《送苏公知杭州》、《简杨安国》是写给朋友的诗;《秋怀示黄预》、《魏衍见过》是写给弟子的诗。这些诗反映的诗人的感情丰富而真实,其中有痛苦,有欢乐,有惭愧,有慰藉,有规劝,有敬仰。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把握诗人的感情脉搏和心路历程。很难想象,这些流露真情、感人肺腑的优美诗章会出自一个闭门造车、无病呻吟的诗人笔下。

 

第二个问题,陈师道作诗是不是绞尽脑汁、苦吟死作呢?回答也是否定的。但是几种有影响的学术著作的某些观点容易让人对此产生误解。例如《四库提要》认为陈诗“运思幽僻”,游国恩等编的《中国文学史》认为陈诗“锤炼幽深”[36]。然而,这两种讲法与“绞尽脑汁”、“苦吟死作”都有太远的一段距离,是两回事。就是说,认真起来,我们看不出“运思幽僻”、“锤炼幽深”这两个词语对陈师道诗有什么贬义。比较而言,钱鍾书先生的论述更易让人产生误解。钱氏在《宋诗选注》中说:“陈师道模仿杜甫句法的痕迹比黄庭坚来得显著。他想做到‘每下一俗间言语’也‘无字无来处’,可是本钱似乎没有黄庭坚那样雄厚,学问没有他那样杂博,常常见得竭蹶寒窘。”[37]又说:“读《后山集》就仿佛听口吃的人或病得一丝两气的人说话,瞧着他满肚子的话说不畅快,替他干着急。”[38]钱氏的观点是否受到元好问的影响,笔者不敢妄言。这里只是提醒一下,《宋诗选注》评价作家作品时总是以指出缺点为主,至少是把缺点放在突出地位,例如对苏轼、黄庭坚等人的评价就是如此,对陈师道也不例外。因此,不能仅凭钱氏此话就断定钱氏对陈诗持否定或基本否定态度。再者,钱氏随后又说:“只要陈师道不是一味把成语古句东拆西补或者过分把字句简缩的时候,他可以写出极朴挚的诗。”[39]这句话更见钱氏不会对陈诗总体上持否定态度了,因为陈诗中这种“一味”和“过分”之类的诗毕竟是少数。还有,钱氏此书选注陈诗多达五首,比选黄庭坚的诗还要多,这当与他对陈诗的态度不无关系。所有这些都证明钱鍾书先生未对陈诗持否定态度,也很难看出他认为陈师道作诗苦吟死作,徒费精神。人们的误解是读书不求甚解的结果。

 

不难理解,人们对“闭门觅句”的第二种误解也与对“吟榻”典故的看法有关。一些文学史著作论述陈师道诗的时候总喜欢引用“吟榻”典故,但在对此典故的评价上态度并非明朗。例如游国恩等编的《中国文学史》说:“他(陈师道)一生清贫自守,以苦吟著名。当时人说他在登临得句时,急归闭门苦吟,家里人知道他要写诗,连猫犬都赶走。他的诗锤炼幽深,在运思上受到当时禅学的影响。要求‘不犯正位,切忌死语’。他诗中的用意有时要反复推究,才能明了,其实只是把古人正面说的话变一个方式,从侧面或反面来说。”[40]的确,读者从这段话中很容易得到陈师道作诗是绞尽脑汁和苦吟死作的印象,但真要说编著者有意识地这样引导读者,理由又很不充分,字里行间难以指实其本意的确如此。编著者在“吟榻”典故评价上的这种回避态度恐怕是为学中存疑不论的惯常做法,反映了其治学上的严谨作风,而人们的误解又是想当然的结果。

 

行文至此可以断定,“闭门觅句”不是没有生活体验的“闭门造车”,也不是没有才思的“苦吟死作”。既然这样,那么,即使元好问一定要嘲讽陈师道,那也就不一定非得传语“闭门”的陈正字不可了。如黄庭坚地下有知,不知该怎样感慨语言文字的歧义性了!

 

 

三  对元好问原诗漏洞的剖析

 

 

无可置疑,人们对“闭门觅句”的两种误解和对陈师道诗的欠公正评价,皆与元好问发难陈师道的那首论诗绝句密切相关。前文多次指出,人们从元好问那首论诗绝句得出的观点并不正确。其实,这一点只要留心一下那首论诗绝句的破绽也是可以看出来的。

 

首先,元好问称赞谢灵运诗清新自然的时候,是把陈师道作为谢灵运的对立面的,那么,谢灵运深受元好问称赞的“池塘生春草”这句诗是怎么来的呢?且看《谢氏家录》的记载:“康乐每对惠连,辄得佳语。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寤寐间忽见惠连,即成‘池塘生春草’。故常云此语有神助,非吾语也。”[41]这段话颇玄虚,似乎“池塘生春草”真是神助天授,妙手偶得的。又据云此句妙处“在无所用意,粹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绳削”[42],也即元好问所说的清新自然的意思。但是不要忘了,“神助”与“无所用意”之先是有一个“西堂思诗,竟日不就”的情况存在的。可见,谢灵运作诗并非总是思如泉涌、一挥而就的,也有绞尽脑汁、苦思冥想的时候。他苦思冥想以至于“竟日不就”,亦可见刻苦用功的程度之深比起陈师道来犹有过之,只是没有像陈师道那样被渲染成赶猫赶狗、关门闭门似的可怕,但其实质是一样的。既然谢陈二人做法相似,实质相同,那么元好问厚此薄彼的做法又如何能使人信服呢?

 

其次,谢灵运当然不会是苦吟诗人,但“池塘生春草”这句诗的诞生倒实实在在地应该归功于他“西堂思诗”的苦吟工夫,而“闭门觅句”作为“吟榻”故事的另一种称呼,其实质正是苦吟。苦吟作为提高诗艺的有效手段,历来受人青睐,中国古代的苦吟诗人代不乏人。例如李贺写诗“欲呕出心肝”[43],贾岛吟诗留下“推敲”典故,还有好多诗人也写下了自述吟诗之苦的诗句。例如杜甫云“语不惊人死不休”[44],卢延让“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45],李频“只将五字句,用破一生心。”[46]如此作诗,的确很苦,但还有更苦的。《眉山唐先生文集》卷二十八有言:“诗最难事也!吾……作诗甚苦,悲吟累日,然后成篇……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返复改正……复数日取出读之,病复出,凡如此数四。”[47]这是苏轼的小同乡唐庚的自画像。这些大大小小的诗人苦吟的程度也够厉害了,他们都没有受到嘲讽,有的还传为佳话,唯独陈师道遭到非议,实在令人费解和不平。

 

再次,陈师道诗果然“可怜无补费精神”吗?不。陈诗以“朴拙”为基本风格,这类诗深得杜甫遗风。例如《寄外舅郭大夫》一诗被方回评为“后山学老杜,此其逼真者,枯淡瘦劲,情味幽深。晚唐人非风花雪月、禽鸟、虫鱼、竹树,则一字不能作。九僧者流,为人所禁。诗不能成,曷不观此作乎?”[48]纪昀对此诗的评语是“情真格老,一气浑成。冯氏疾后山如仇,亦不能不敛手此诗。公道固有不泯时。”[49]其他如《送内》、《别三子》、《南丰先生挽词二首》、《晁无咎张文潜见过》、《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等莫不为其朴拙瘦硬风格的杰构。从这些深得后人好评的诗作中可见其学杜成功的一斑,而非无路升堂,徒费精神。另外,陈师道还写了一些清新明快、含蓄蕴藉的别调诗。例如《谢赵生惠芍药三绝句》之三:“九十风光次第分,天怜独得殿残春。一枝剩欲簪双髻,未有人间第一人。”[50]此诗以自然流畅的语言写孤芳自赏的情怀,风格于明快中见秾丽。再如《放歌行二首》、《绝句·书当快意读易尽》等也属此类。从这些脍炙人口的好诗可以看出陈师道诗并非“可怜无补”,元好问的观点实在值得商榷。

 

最后有必要说明一点,元好问那首论诗绝句的本意是想称赞谢灵运诗,并倡导诗歌创作应追求清新自然,反对矫揉造作和为文造情,这些都是值得肯定的,但他把陈师道拉来作反面教材加以批评,则显得漏洞太多,不足以服人,且容易造成人们对陈师道诗的误解。

 

综上所述,黄庭坚“闭门觅句陈无己”的诗句是对陈师道的褒扬,而非贬低,元好问的引用并不妥当;“闭门觅句”不是闭门造车,也不是才思贫乏,而是陈师道作诗锤炼字句、艺术上精益求精的独特方式,如果说这种方式不是一段文坛佳话,那也绝不该成为陈师道留给后人的笑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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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韵语阳秋(1479)[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91.

[31] 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中国文学史(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77.

[32] 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五十四)[M].北京:中华书局,1979.2068.

[33] 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5.18.

[34] 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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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中国文学史(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76.

[37] 钱鍾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02.

[38] 钱鍾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02.

[39] 钱鍾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102.

[40] 游国恩,王起,萧涤非,等.中国文学史(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76.

[41] 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诗品(1478)[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196.

[42] 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仕学规范(875)[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182.

[43] 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双桥随笔(724)[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465.

[44] 浦起龙.读杜心解(第三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1.620.

[45] 纪昀,陆锡熊,孙士毅,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唐诗纪事(1479)[M].台北:商务印书馆,1983.919.

[46] 彭定求.全唐诗(卷五八九)[M].北京:中华书局,1999.6901.

[47] 钱鍾书.宋诗选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91.

[48] 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5.15.

[49] 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5.15.

[50] 陈师道.后山诗注补笺(下册)[M].北京:中华书局,1995.372.

 

 

(李最欣:杭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讲师。)

 

 

原载:《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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