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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启阵:乡村的兴衰

 yezhu8888 2015-05-02

乡村的兴衰

(2015-03-09 17:49:06)

乡村的兴衰

丁启阵

乡村的兴衰

乡村的兴衰
 

近年,描述故乡现状,有一个词很风靡。这个词叫:沦陷。上网搜索,输入“故乡”“沦陷”两个关键词,眼前的网页,是“哀鸿遍野”的景象。《故乡沦陷》、《谁的故乡在沦陷》、《谁人故乡不沦陷》、《每一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题目相似的文章很多。其中,有两三篇文章的作者,是我的熟人。

我也写过多篇怀念故乡的文字,但一直没有使用过“沦陷”这个词。我认为,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过于时髦,过于文艺,难免有矫情之嫌。“沦陷”一词有两个基本义项,“入侵”和“淹没”,敌对的情绪很重。当代乡村的变化,主要是选择和兴替。敌对的情绪,基本上是“荣归故里”者的闲愁。真正的乡居者,包括仍留在乡村的老幼和外出打工的青壮年,一般是没有这种愁绪的。他们更向往城市的生活。

以生长于乡村近二十年、每年都要回故乡一两次的亲身经历和感受,我并不觉得“沦陷”前的乡村是民风淳朴、值得留恋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理想社会。“屋舍俨然”是真的,自然环境普遍比今天好也是真的,但“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却远非事实。人民公社生产队时期,农民一年到头、一天到晚田间劳作,风吹雨淋,霜侵日晒,非常辛苦;更重要的是,没有多少人身自由,不像今天可随意走亲访友,可以出门旅游;最要命的是,一家老小,终年辛劳的结果,温饱仍然大成问题。

我认为,描述当代乡村的变化,“兴衰”一词足矣。

我儿时的乡村,当然有许多值得怀念的东西。

村庄的建筑,井然有序,有若干个相对独立的大院子(每个院子住三五户到十几户不等),清一色的二层木结构,青砖黑瓦,村中道路均以鹅卵石铺成,有各种图案,雨天也绝不会泥泞打滑;村子周围,全是竹木林子,郁郁葱葱,其中竹林,年年出产鲜美的冬笋和春笋;有一条贯穿全村的水沟,清水长流,鱼虾成群;村后坡地上,有几个古老的栗子树林,有几株上百年的古树,有参天的松树,有遮天蔽日的樟树;村前有上百亩桑园,吃不完的桑葚,有淙淙的溪流,有清澈见底的水塘,是我们夏季的戏水乐园……雨雾时分,炊烟升起,是可以入画的。不夸张地说,比起如今游人趋之若鹜的皖南、婺源,差不了多少!

从前的一些习俗和生活情景:秋天里甘蔗收获季节用大铁锅熬炼蔗糖,初冬时节用红薯淀粉制作粉条,磨制豆腐,腊月捣年糕,春节前制作冬米糖;走村串乡叫卖的麦芽糖,火烧手摇形似炮弹的爆米花机,买不起雨鞋雨雪天只好踩高跷在村子里行走,玩各种自己制作的竹木、泥土玩具,等等,回想起来,也有无限的乐趣。

但是,这些美好东西的价值,只限于心里回忆和怀念,不能付诸行动。假如有时光机器,可以让人穿越回去重来一遍,作为旅游项目,体验一两天是可以的。倘若长年滞留,我敢肯定,没有几个人愿意去。为什么?太穷!太拘束!

我们村,我家所在的生产队,情况略好。一个足劳力,一天的工分值五毛到一元钱(每年分值情况不太一样)。邻村有低至五六分的。一个壮劳力,辛辛苦苦劳动一天,只能挣到五六分钱。这是什么概念?记得那时公家粮站大米是每斤一角三分左右,带骨猪肉是每斤五角六分。如果不是有点自留地和偷垦的山地,可以种点红薯、土豆之类庄稼救荒,全家老小都得长年喝西北风度日!尽管情况比较好,但我家五口人,我爹一个劳力,我娘差不多是半个劳力,一年下来,领了生产队按照人口分的口粮以后,往往要倒欠生产队二三十元钱。我家属于著名乡村题材小说家高晓声笔下陈奂生那样的“漏斗户”。

小时候,父母经常回忆的好年头,是我刚出生那两年。那时父母年轻,爷爷奶奶也不老,全家只有我一个不是劳动力。因此,即使是饥荒之年,婴儿期的我,也能吃上小麦面(我家乡面条分麦面和米面两种,米面粗细如龙口粉丝)。后来,爷爷奶奶相继老去,家境便每况愈下。过年的时候,许多人家花四五元钱,买个猪头,祭祀过后,全家美餐一顿。我家通常是买不起猪头的。如今人们讨论冬季该不该穿秋裤,近两年我加入不穿秋裤的行列,也没有被冻坏。上中学以前没有穿过秋裤,大概可算是一个原因。家里穷,买不起秋裤。那时候,见穿秋裤的人,坐后站起来,膝盖处鼓起个包,觉得是一种美,心里羡慕。一般情况下,我们乡下孩子都是单裤过冬。实在冷得难受,就里边再穿一条破旧些的裤子。隆冬时节,脚是个受苦的部位。乡村人穿的烂鞋子(不是破鞋……子),有好事者用一个省的名字加以描述,四川(四处穿孔,露出脚趾)。袜子是奢侈品,时有时无。记得一年采药材,卖了三四元钱,花一块五给自己买了双尼龙袜,兴奋好几天。

我无意忆苦思甜,那个年代的贫穷情形,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有些情况,甚至羞于启齿。

说实话,贫穷尚在其次,不自由、人生看不到希望才是更要命的。那个年代别说出国旅游,就是外县、外省,像我这样的农家子弟,也难得有机会去见识一下。我八十年代初负笈北上之前,最远到过的地方是距家四十里地的本县县城,而且总共只去过三四次。倘若故乡不“沦陷”,我的人生命运不难想象,“修地球”,面朝黄土背朝天,做一世农民。比父辈稍好的是,我识文断字,不是睁眼瞎,看得懂生产队的计分簿。

其实,那个年代,看上去井然有序的村庄建筑,作为旅游景点,画家画成画儿,摄影家拍成照片,固然都不错。但作为生活场所,种种不方便、不舒适、不安全,谁住过谁知道。别的不说,单是如厕问题,就足够令人苦恼不堪了。儿时亲历,屎尿桶就放在卧室一角,或眠床里侧,便溺都在室内,臭气扑鼻,很不卫生。

在经济开放、人口流动的当代,因为工业化,也因为城镇化,如今的农村,有兴有衰。感慨“故乡沦陷”的朋友们,他们的乡村大致是属于衰的一类。常住人口大幅减少,只剩下老弱病残;许多房屋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日渐颓圮,直至成为断垣残壁。我的故乡应该属于兴的一类,除了上大学离开故乡到城市扎根的,离开家乡去外地打工谋生的人很少;不断有外村人迁入本村,家庭企业需要雇佣外来打工者。因此,常住人口反而比“沦陷”前更多,日常情景,更加热闹。村民的住宅,基本上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一家一户的别墅式三四层独栋小楼,一种是多户合建的五六层长排楼房,每家有自南至北、顶天立地的一两间。不管是哪一种房子,都以钢筋混凝土为主要材料。居住空间的环境、便利、舒适、卫生、安全等方面,均大大优于从前的二层木结构房屋。村里有通往县城的公交车站(是终点站),十分钟左右一趟,出行非常方便。

即使是属于衰的一类的村庄,主要方面也是令人欣慰的。之所以出现了人去楼空、到处断垣残壁的景象,那是因为,村民有了更好的去处和住处,养家糊口更加容易,交通更加便利,孩子可以得到更好的教育,等等;农民人在他乡、在城市里遭遇种种不公平待遇的新闻不少,有许多心酸经历,但明显也好过在偏僻农村贫穷无望地度过一世。我大姨家的小山村,有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山川自相映发,景色如同山阴道,令人应接不暇。但是,有个致命缺点,交通不便。八十年代,我表兄毅然决定,举家迁往宁波郊区。论风景优美,论空气清新,论水质清冽,宁波郊区根本没有办法跟他那个小山村相提并论。但是,迁往宁波后,他比较容易找到打工的机会,挣到养家糊口的钱,出门走路不再那么辛苦,两个孩子也有机会到条件较好的学校上学,如今都已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有了家庭。因为他们离开了小山村,我再也没有机会于春节期间,以拜年为名,约上众表兄妹,一路欢笑,到大姨家住上一宿,到山上挖兰花草,到竹林里寻冬笋……感到遗憾,感到惆怅。但是,我得承认,表兄的决定是正确的,他的举家迁徙是“出之幽谷、迁于乔木”的乔迁,是人往高处走,他的人生、家庭生活都因为这迁徙而有明显的改善。

如果说,改革开放是“故乡沦陷”的转折点。那么,我的观点是:总体而言,无论是农村的景况,还是农民的境况,都是“沦陷后”好于“沦陷前”。“沦陷”云云,如果不赋予更加丰富的内容,更加深刻的含义,基本上就只是一种无病呻吟的小资情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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