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忘忧夫子
节选自《浮生之根——经济学博士的论语笔记》

孔子是一位内心快乐的人,这种“乐”伴随了他的一生: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第七)
有一位叶公问孔子的弟子子路,你的老师究竟是一位什么样的人呢?子路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没回答。孔子告诉他:你何不这样说——他这个人呀,常常发愤用功忘记了吃饭,常常心生快乐忘记了忧愁,这样过啊,都不知道自己快老了。这段话蕴含着儒家文化一个非常重要的理念,就是我们靠什么面对变幻莫测的命运、多灾多难的人生、不如人意的世界?基督教徒祈祷上帝保佑,伊斯兰教徒求助真主安拉,佛教徒勤念南无阿弥陀佛,道教徒寻求羽化登仙,都有超凡的人格神可以依赖,都有另一个理想世界供人们向往。而《论语》所展现的,却是没有神仙的人世间,只有一个世界。孔子尽力帮助大家建立乐观精神,依靠自己的乐观态度去直面困境、排解忧愁、积极进取。这种乐观精神,体现在孔子的日常生活之中: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述而第七)
这一段话,文字何其优美,意境何其高远!孔子说,吃粗食,喝凉水,弯着胳臂当枕头,其中也多快乐。那些靠不正当行为得来的富贵,对我来说如同天边的浮云,聚散无常,毫不萦怀。能够做到这一点,表明孔子早已不受外在物质条件的束缚,不受外间状况的困扰,生活纵然简陋,但内心安乐宁静,不为所动。这里说及一个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大命题,就是人的快乐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依赖于物质条件?现代人努力创造物质条件想要营造更好的生活环境,但却时常在物质生活的追求过程中迷失了方向,变成了物质的奴隶,让物欲毁了自己的人生。
曾读过一个寓言故事,摘录在这里,请读者诸君对照一下自己是不是文中所说的“99一族”。有位国王,握有天下,但是对自己的生活还不满意,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一天,国王来到御膳房,听到有人在快乐地哼着小曲,循着声音,国王看到是一个厨子,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快乐。国王问厨子为什么如此快乐?厨子说,我虽然只是个厨子,但我一直尽我所能让妻小快乐,我们所需不多,头顶有间草屋,肚里不缺暖食,便够了。妻子和孩子是我的精神支柱,而我带回家哪怕一件小东西都能让他们满足。我之所以天天如此快乐,是因为我的家人天天都快乐。国王给宰相说了这件事,宰相说,那是因为这个厨子还没有成为99一族。国王不知道什么是99一族,宰相让国王在一个包里放进去99枚金币,然后把包放在厨子的家门口,说这样您很快就会明白什么是99一族了。国王依言做了。厨子回家发现门前的布包,打开一看,不由狂喜:这么多的金币!厨子把包里的金币全部倒在桌上,看看一共有多少。怎么是99枚?厨子想怎么也应该是个整数啊,于是一遍遍地数了,结果仍是99枚。他纳闷了:没理由只有99枚啊?没有人会只装99枚啊?还有的那一枚金币到哪里去了呢?于是四下寻找,搜遍了房间和院子,直到精疲力尽才彻底绝望,沮丧到了极点。厨子决定从明天起,要加倍努力工作,早日挣回一枚金币,凑够100枚。由于夜间的辛苦,第二天早上他起得晚,情绪也极坏,对妻子和孩子大喊大叫,怪他们没有及时叫醒他,影响了他早日挣到这一枚金币。他匆匆来到御膳房,不再像往日那样兴高采烈,既不哼小曲也不吹口哨了,只是埋头闷闷地干活,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国王在旁边观察他。看到厨子的变化,国王大为不解,他问宰相,这是为什么?得到那么多金币应该很高兴才对啊!宰相说是因为这个厨子现在已经加入99一族了!所谓“99一族”是这样一类人:他们拥有很多,但从来不会满足,他们苦苦努力、拼命工作,只为了再多一点,挣到额外的那个“1”,尽早实现“100”。原本生活中有那么多值得高兴和满足的事情,因为忽然出现了凑足100的可能性,便把一切打破了,他不是去好好享用已有的99,而非要偏执地去追求那个更多的“1”,并且不惜为此付出失去快乐的代价,多么可悲!
晋代大诗人陶渊明是一个觉悟者,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该为五斗米摧眉折腰、丧失自我后,很快就辞官归里。他在《归去来兮辞》中生动地描述了摆脱心为形役、重新找到自我后的愉悦心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陶渊明从29岁起几度出仕,几度归隐;在他41岁时,最后一次出仕,做了八十多天的彭泽令,由于厌恶当时官场腐败黑暗,难以忍受,终于即辞官回家,以后再也没有出来做官。陶渊明描写了辞官时的感悟:应该归去了!田园将要荒芜,何不归去?既然内心已被形体所役使,那为什么还失意而独自伤怀?我觉悟到过去的已不可挽回,知道未来的还可追补。真的是误入了迷途,可庆幸还没有走远;明白了今天的选择是对的,过往的行为是错误。当陶渊明摆脱了难以忍受的外在束缚,辞官回归故里后,生活和心境为之焕然一新:端起酒壶、拿起酒杯,自斟自饮;看庭院里生机盎然的树木,觉得开心。靠着南窗,寄放独立傲世的心情;觉得陋室虽小,却容易令我安心。天天在园中散步,自得其乐;小园虽有门却常关,谢绝外人。有时候我拄着拐杖出门随意走走,想歇就歇;时常抬起头来,遥望四方。片片白云悠悠然从山间飘出,倦鸟知道该是回巢的时候。夕阳西下,光线变暗;我手抚孤松,盘桓流连,不忍离去……
孔子认为,物质简陋并不可怕,怕的是心被物质所禁锢: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子罕第九)
有一天孔子忽发奇想,打算搬到未开化的九夷去住。九夷本指东方落后的部族,后来泛指文化闭塞的地方。有人说,那地方太落后,怎么好住?孔子回答说:君子去住,就不觉得落后了!的确,如果我们建立了强大的内心世界,有不可动摇的志向、高洁的趣味、宽广的胸襟,心不为物役,情绪由内心做主,就真能做到无所不适,如苏东坡所说的: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所以,吃苦耐劳固然值得尊重,但仅仅这样还不足以让孔子高看,他推重的是: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第六)
孔子最钟爱的弟子颜回,一竹筐饭,一瓜瓢水,住在破巷中,一般人受不了那愁苦,颜回却安之若素,不改变他的快乐,因此连孔子都忍不住称赞他真是贤德之人。其实与当时百姓生活比,颜回并不一定算太苦,真正让孔子击节赞赏的,是他能够“不改其乐”。不是以苦为乐,而是苦中作乐,苦中寻乐,以乐克苦,以乐忘苦,从而使内心之乐成为人生负重前行的根本的支撑力量,也使人生有了价值、多了趣味。否则,眉头紧锁地捱苦一生,难开心颜,了无生趣,这样的人生又有何意义呢?
所以,当有弟子以为“贫而无谄”就算很有志气,该得到推崇时,孔子却提出更高的目标,希望人们能达到“贫而乐”的更高境界: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学而第一)
弟子子贡问老师:如果做到了虽然贫穷但不谄媚,虽然富有但不骄矜,怎么样?这样的人应该不错了吧?孔子说,这样也可以了,但还比不上虽然贫穷但是快乐,虽然富有而又喜好礼仪。各人出身不同,资质不同,志向不同,条件不同,际遇不同,因而贫富难均,要改变恐非易事。但是,通过不断的修炼和提升,高明的君子能够牢牢地把握自己的这颗心,即使身在艰难困苦之中,亦能生发出恒久的乐感,散发出动人的辉光。
古今中外的大贤哲孜孜以求力图解决的,都是关乎人类的普遍问题,而即使世事变幻了多少年,这些问题依旧普遍存在。2 500年前孔子在东方对人生的探求,18世纪在遥远的英国得到了有力的回应。伟大的思想家、经济学的主要创立者亚当·斯密在其名著《道德情操论》中写道:
人类生活的不幸和混乱,其主要原因似乎在于对一种长期处境和另一种长期处境之间的差别估计过高。贪婪过高估计贫穷和富裕之间的差别;野心过高估计个人地位和公众地位之间的差别;虚荣过高估计湮没无闻和名闻遐迩之间的差别。受到那些奢靡思想影响的人,不仅在他的现实处境中是可怜的,而且往往容易为达到他愚蠢地羡慕的处境而扰乱社会的和平。然而,他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就会确信,心态好的人在人类生活的各种平常环境中同样可以保持平静,同样可以高兴,同样可以满意。有些处境无疑比另一些处境值得偏爱,但是没有一种处境值得怀着那样一种激情去追求,这种激情会驱使我们违反谨慎或正义的法则;或者由于回想起自己的愚蠢行动而感到的羞耻,或者由于厌恶自己的不公正行为而产生的懊悔,会破坏我们内心的平静。……在我们的痴心妄想所能展示的最光彩夺目的和令人得意的处境之中,我们打算从中得到真正幸福的快乐,通常和那样一些快乐相同,这些快乐,按照我们实际的虽然是低下的地位,一直唾手可得……查看一下历史文献,收集一下在你自己经历的周围发生过的事情,专心考虑一下你或许读过的、听到的或想起的个人或公众生活中的几乎所有非常不成功的行动是些什么,你就会发现,其中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当事人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很好,应该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感到心满意足。那个力图用药物来增强自己那还算不错的体质的人,他的墓碑上的铭文是:“我过去身体不错,我想使身体更好;但现在我躺在了这里。”这一碑文通常可以非常恰当地运用于贪心和野心未得到满足所产生的痛苦。
这不正是和孔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吗?亚当·斯密可谓是孔夫子的同道和知音。

本文由陈赤博士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