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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

 昵称8088609 2015-05-03

玉儿

1

十八岁那年春天,我的梦里出现了女人。

一股黏稠的感觉涌出了我的下身,热乎乎地湿透了被褥。我醒来后,第一次体会到了羞愧。我惶恐不安,翻身下床擦着被褥,听到窗外的野猫正在呜呜地叫,声音低迷婉转,犹如孩啼。我听到爹推开他屋子里的窗户,对着窗外大声斥骂野猫。我停止了动作,对着窗外明亮如水的月光发呆。

第二天早上,爹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我屋里。他围着我的床转了一圈,狗一样抽着他的蒜头鼻子,表情模糊地闻着我床上的被褥。我紧紧跟在他身后,我想把他拽一边去,我想朝他的屁股狠狠踹上一脚。我爹没看出我的想法,他转过身,像打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一样看着我。

他说:“白皮,你十八岁了,你长大了,你该娶媳妇了。就像当年我娶你娘当媳妇一样,娶个女人成家立业过你的日子了。”

我对我爹嗯了一声,我说我知道了。

我爹像是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又说:“你知道吗,娶媳妇需要新房子,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让你把她娶到猪圈里。但是现在咱家没有新房子,盖新房子需要八万块钱,可是,可是呢……”我爹吭哧了一声继续说,“可是你知道,咱家没有八万块钱盖房子。就像你爹我当年没钱盖房子娶你娘一样,现在你也要出去挣八万块钱盖房子了。”

我很厌烦我爹唠叨,我对他嗯了一声,我大声说我知道了。我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爹,想不到我爹活了大半辈子,居然没给我挣到盖房子的八万块钱。我爹看出了我对他的眼神,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的棉布鞋。

我对我爹说:“我知道了,你回你的屋里吧。”

我像撵一只苍蝇一样朝门外挥手对我爹说:“你出去吧,我要收拾东西出门挣钱了。”

我爹没抬头看我,他脚步踉跄地迈出门槛,仰天朝早上的阳光打了一个喷嚏,揉着鼻子对我娘喊:“白皮他娘,白皮要出去挣钱了,他要出去挣钱娶媳妇了。”

我娘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我看到我娘那张残花败柳一样的脸,我娘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她没说话,就是那么近乎痴呆地看着我,她看了我老大会儿,才对我说:“白皮,你等等,我烙几张油饼你带上。”

那天早上,我背着我娘烙的一摞葱花油饼,出了家门,朝小镇上的汽车站走去。包袱里的油饼热乎乎地烙着我的后背,就像我娘的眼神一样跟着我,让我不敢回头。是的,我不敢回头,我不想让我娘看到我眼里涌出来的泪水。

2

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大街上,薄薄的阳光像细雨一样洒满了我的全身。看不见的风带着呜呜的叫声,扑打着我的脸。它们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我耳旁打着旋儿,转瞬飞逝。我欠起脚跟,看到汽车站两层小楼在大街尽头若隐若现,楼顶上飘荡着五颜六色的旗帜,像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一样冲我招手。

大街上所有看见我的人都停下脚步问我。

他们说:“白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大声说:“我要去赚钱了。”

所有听到我回答的人都嘿嘿笑起来,他们笑得眯起了眼睛,露出了牙齿,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一只被惊吓飞起的鸟儿。他们边笑边看着我朝前走,我故意昂首挺胸,迈开铿锵有力的步伐。

我走到十字路口处,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我扭头看,远远看到我爹冲我追过来,他穿着厚重的黑色棉袄,敞开的对襟随风摇摆,显得他奔跑过来的样子跌跌撞撞,他踩着湿漉漉的阳光,像一只被人打断了腿的老狗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他追到我面前,摇摆着止住了脚步。

他说:“白皮,咱们一起去挣钱吧。”

他喘着粗气说:“上阵还是父子兵,我和你一起出去挣钱!”

我看到他脸上冒着一层糙黑的汗。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蛇皮袋子,压得他的脊梁有些弯了。我这个一辈子只会抽劣旱烟,喝臭烘烘的地瓜老烧酒的老爹,只会围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今天也要出门远行了。我伸手想把他背上的蛇皮袋子拽下来,他拨开了我的手,大声对我说:“你想好了没?你要去哪里挣钱?”

我摇摇头,我抬头看看天空,天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一片云彩。

他说:“走吧,跟我走吧。”

他指着前方的大路说:“儿啊,条条大路通罗马,咱们朝前走吧。”

我爹挺了挺腰板,他探头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又抬头朝天空大声咳嗽了一声,声音短促,像怦然炸响的鞭炮,惊飞了路旁正在低头啄食的麻雀。他抬起黑色的棉鞋,他的脚步踢踢踏踏,踢得脚下的阳光四处迸飞。我跟在他后面,他没回头,一直盯着前方。他穿过了小镇上的商店、诊所、网吧、理发店、菜市场,他经过汽车站时,他的脚步没有停下来,我和我爹走出了小镇,我们穿过一座石桥,一片树林,前方的道路起伏不定,宛如一段欢快的歌谣。田野里飘荡着风,远处有人和牛在无声地忙碌。一辆接着一辆的大小汽车从我们身旁穿过,扬起阵阵尘烟。

我觉得我腿开始发软,身上也冒出了热燥燥的汗。我停下脚步,对我爹喊:“爹,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我接连喊了三声,他才停下脚步,扭头看我。

“累了吗?”

我说:“咱们为什么不坐车呢?”

我爹对我抻了抻脖子,没吱声。

我提高嗓门,对我爹说:“唐僧去西天取经还骑马呢,咱们出去挣钱为什么不坐车呢?”

我爹缩起脖子,很费劲似的咽下一口唾沫。

我爹说:“咱们是出门挣钱的,不是出门花钱的,所以我们不能坐车。”

我爹说着抬手拍了拍他的棉袄,又说:“我一分钱都没带,我没钱坐车。你带钱了吗?”

我也跟着我爹的动作拍了拍口袋,我知道我出门没带钱,我也是发誓两手空空去挣钱的。可是现在我累了,我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瞪眼看着我爹。我爹也看着我。我们父子俩对视了一会儿,我爹抹了一把鼻子,说:“好吧,好吧。”

他说着探手把背上的蛇皮口袋拽下来,扔到大路中间。他拍了拍手,挨着我坐在另一块石头上。他摸索着掏出一支烟,叼在嘴巴上,他没点燃,只是叼着烟卷儿,眯眼朝我们来时的大路尽头看。他说:“等等吧,咱们很快就要坐车了。”

他偏头侧耳,眯眼凝望着大路尽头。我听到呜呜的声音从大路尽头随风传过来,一个黑点慢慢朝我们这边移过来,在我的注视里,黑点慢慢变大,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响,我看到慢慢移动的黑点变成了一辆大货车,就像一只疲惫的老牛。我爹扭头看看我,又看看大路中间的蛇皮口袋,他糙黑的脸上显出我很少见到的兴奋。

我看清了这是一辆装满水泥的大货车。我看清了驾驶室里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胖男人,他两手抓着方向盘,嘴巴上也像我爹一样叼着烟卷儿。大货车响起了喇叭,接连不断的响声霸气十足,刺激着我的耳朵。我爹没动,我也捂着耳朵没动。驾驶室里的胖男人扭头吐掉嘴巴上的烟卷。探头冲我们喊:“谁的包?你们把包扔在路上干什么?”

我爹不慌不忙地掏出火机,不慌不忙地点燃了嘴巴上的烟卷,起身走到大货车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踮起脚递给胖司机。

我爹说:“麻烦了师傅,你把我们捎到城里去吧。”

胖司机挥手打掉了我爹手里的烟卷,他张着肥厚的嘴唇朝我爹喊:“拿开你的包,快点,不然我就轧过去了。”

我爹指着蛇皮袋子说:“我要和我儿子去城里挣八万块钱,给我儿子盖房娶媳妇。”

胖司机看看我爹,又摘掉墨镜,揉着眼皮看着我。他说:“你们把包扔在路上,就是为了堵住我,捎你们去城里吗?”

我爹说:“是啊,我们没钱坐车,我们只能让你捎我们进城了。”

胖司机恶狠狠地瞪着我爹,说:“真讨厌,你这种赖皮男人。”

他翻了翻眼皮,抬手指指车前的蛇皮袋子说:“你们上车吧。”

我爹招呼我拾起蛇皮袋子,我爹拉开车门,推着我坐进驾驶室里,我闻到一股臭烘烘的烟草味道。

我和我爹挨着胖司机坐下来,胖司机瞪眼看着我们父子俩,就像看着两只突然钻进来的苍蝇一样讨厌。他说:“你们要去挣八万块钱吗?你们真逗,你们以为八万块钱很容易挣到吗?”

我爹说:“我知道挣钱不容易,但是拼了命也要去挣。”

胖司机显出鄙夷的神情:“聪明的人是不用性命换钱的,也不会出笨力气挣钱。聪明的人只用智慧就能挣到钱。”

胖司机说着指指他圆乎乎的脑袋。他说:“智慧在这里装着呢,你们有没有能挣到钱的智慧?”

我爹愣怔着听胖司机啰嗦,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他说:“我和我儿子有用不完的智慧,我们有挣不完的钱。”

胖司机咦了一声,又冲我爹呸了一口,他说:“那我考考你这个有智慧的男人,你帮我解答一个我从来没思考出来的答案吧。”

我爹冲胖司机点点头。

胖司机说:“你说,这个世界上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我爹眨巴了一下眼皮,挠了挠脑袋,求助似的转头看看我。我爹看了我一会儿,才对胖司机摇摇头。

我爹说:“换个问题吧。”

胖司机哼了一声,又说:“这个世界上,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

我爹张了张嘴巴,他又挠脑袋,又求助似的看我,我爹看了我一会儿,终于对胖司机显出了一副哭相。

我爹说:“你再换个问题吧。”

胖司机有些失望地看着我爹。

胖司机说:“你们两个笨蛋,原来你们像我一样笨蛋,我都没挣到八万块钱,我敢打赌,你们这两个笨蛋也不会挣到八万块钱。”

胖司机说着指着我爹的鼻子说:“你们不是聪明人,你们只能出笨力气挣钱了。”

我爹耷拉下头,有气无力地挠着他的脑袋说:“是啊,我承认,我们只能是出笨力气挣钱的人。”

3

开大货车的这个胖司机叫孟三,他家住在离我们小镇不远的葫芦村。孟三告诉我爹,他用大货车养活着爹娘和妻子。他说养活他的家人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义务,但是这并不是他的理想。他活了三十多岁了,他这些年来最大的理想就是要搞清楚,这个世界上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他为这个问题苦苦思考,他的父亲不能给他回答这个问题,他希望正在上学读书的儿子以后能帮他搞清这个问题。他以为我和我爹能有挣到八万块钱的信心和勇气,就应该能知道这个问题。但是我爹没答上来,我也没有能力回答这个问题。孟三对我们父子俩的表现显得很失望,我们坐在他的车上,他因为沮丧而把大货车开得比蜗牛爬行还要慢。

我爹看着车窗外尘土飞扬的大路,面带羞愧,对孟三说:“实在不好意思,我是个笨人哪。”

孟三嗤了一下鼻子说:“我知道你们父子俩和我一样,只能出笨力气挣钱。”

孟三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扭头问我爹:“你打算到哪里挣八万块钱?”

我爹很认真地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只想挣八万块钱帮我儿子盖房娶媳妇。”

孟三噢了一声,过了片刻,他又噢了一声。他说:“我带你们去挣钱的地方吧,你只要肯下力气,一天能挣一百多块钱呢。”

我爹说:“好啊。”

我爹瞪大了眼睛,他说:“谢谢你啦,我会边挣钱边帮你想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我会使劲想的。”

那天上午,孟三把他的大货车摇晃着开了一上午。我和我爹坐在他的大货车上,跟着孟三穿过了一座座村庄,路过了一片片树林,经过了一座座大桥,我们从城市的边缘转过去,我看到城市的高楼,听到了城市里的嘈杂声,闻到了城市里臭哄哄的味道。这个上午,孟三和我爹下车撒了两泡尿,靠在路边的杨树上抽了两支烟,路过一个小饭店时,孟三还把我和我爹拉到饭店里面,我们三人各自吃掉了一碗牛肉拉面。孟三和我爹经过这个上午的撒尿、抽烟、吃面条,俨然成了一对无话不说的好朋友。直到临近黄昏时,孟三才把我和我爹拉到一片乱糟糟的建筑工地上,他指着工地上正在建造的一根水泥柱子,对我爹说:“你看,这里就是正在建设的高速公路大桥,这里的工人每天能挣一百多块钱。这里的建筑商老板是我的朋友,我拉的水泥就是送到这里来的。”孟三伸手指点着工地,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这里的事。我跟着我爹跳下大货车,一脚踩到地面时,才觉得我的双腿已经发麻了。

远处的工地上,正在浇筑的水泥柱子像一个个被人扒光了衣服的男人,雄壮而落寞地立在黄昏里。一阵风刮过来,我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息。孟三把大货车开到工地里的一个巨型铁架子跟前,招呼一帮面色糙黑的民工过来卸车上的水泥。那些民工神色疲惫,七手八脚地爬上大货车时,却相互谩骂和开玩笑。孟三随着那些民工开了一阵玩笑,领着我和我爹朝工地北边的一片简易瓦板房走过去。他告诉我爹,他要带我们去见他的老板朋友,只要他点头同意,我们就能在工地干活了。

通往瓦板房的道路坑洼不平,杂草丛生,随意丢弃的烟盒和方便面袋子随处可见。瓦板房蓝顶白墙,一扇扇关着的房门像紧闭的嘴巴。靠近最西边的门口停着几辆黑色的轿车,落日的余晖下,那几辆轿车就像栖息的大鸟一样不动声息。我们走到轿车旁,孟三放慢脚步,轻轻推开最西边的房门。我从孟三的背后看到房间里寂静无声,几张办公桌横摆在房间里,靠近墙角里的一片黑色沙发上,躺在一个平头宽脸的中年男人。他正在呼呼大睡,两腿斜搭在地上,在他的鞋子下面,散乱地摊着一片花花绿绿的扑克牌。

孟三扭身把我爹拽到门口,指着房间里正在呼呼大睡的男人说:“你看,这就是老板,他叫刘洋,他就是传说中身价上千万的刘老板。”

我爹瞪大眼睛看,他绷紧了嘴巴,像是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样子。我也跟着我爹看躺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嗯,我看清了,他有眼睛、鼻子、嘴巴,平头宽脸两边一边竖着一个耳朵。可是就是这个长得和别人一样的人,怎么也看不出他身家上千万呢。上千万是多少个八万块钱组成的啊?上千万是个什么样子的概念呢?我想象不出来,那一瞬间,我脑子里走神了,我想上千万应该和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多吧。

我爹看了一会儿正在熟睡的刘洋,忽然又扭头看我。他的眼神僵直,像一根棍子一样直直地戳在我脸上。

我爹说:“白皮,你看,这个身家上千万的老板,和你长得差不多呢。”

我点点头:“这个老板和咱们都长得差不多,他也没有三头六臂。”

我爹说:“人不可貌相,他有上千万资产,咱们连八万块钱都没有。”

我再次对我爹点点头。

我爹提高了声音,大声对我说:“儿啊,你要努力挣钱啊,你也要挣到上千万的资产,你要给咱们老白家争光啊。”

孟三和我都被我爹的大声说话吓了一跳。房间里正在大睡的的刘老板也跟着蜷曲了一下腿,打了个哈欠,翻身坐起来。孟三探头喊了一声:“刘经理,我给你找来了两个技术工。能垒会砌的,搭手就能用得上。”

刘洋又打了个哈欠,他擦了一把眼皮,招手让我们进去,我跟在我爹身后,走到刘老板跟前,才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刘洋的脸色酡红,眼珠儿布满了血丝。他打量了我爹一眼,又探头瞥了我一眼,招手让我到他跟前去。

我看到他手里攥着两张扑克牌。

刘洋盯着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似乎对我笑了笑,朝我摊开他手里的那两张扑克牌。我看清了,那两张扑克牌是大王和小王。

刘洋把扑克牌举起来,朝我们三人晃了晃。他说:“这是大王和小王,你们都知道是吧?”

我爹和孟三同时点点头。

刘洋说:“我问你们,这两张大小王扑克牌,代表着什么?嗯?”

刘洋像是没等孟三和我爹回答,又接着晃着扑克牌说:“这两张扑克牌在扑克游戏当中,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力。每一个玩扑克牌的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这两张牌,拥有决定游戏输赢的至高权力。就像我们现在活着一样,我们都想拥有这种叫权力的东西。权力是什么东西呢?其实权力不是东西,权力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却实实在在被掌控权力的人握在手里。权力能决定一个人的是非成败,荣辱得失,痛苦和快乐,权力可以控制一个人,可以打压一个人,也可以扶持一个人。权力是很多人赋予某一个人的权力,某一个人得到很多人赋予他的权力,他反过来用他的权力来掌控很多人。权力是被拥有权力的人握在手里的,你看,权力,权在前,利在后,掌控权力的人可以用权力来获取利益。”

刘洋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嗯,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懂不懂?我是不是说得有点绕,你们应该能懂吧?”

孟三和我爹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同时对刘洋点点头,又很快摇摇头。刘洋把视线转向我:“你听懂了什么叫权力了吗?”

我对刘洋点点头,我说:“我听懂了,权力是个好东西。”

刘洋甩手把那两张扑克牌扔在了地上,又踮起脚踩了几脚。

刘洋恶狠狠地说:“我操他奶奶的权利,我恨死那些滥用权利的掌权者了,他们把我欺负得喘不过气啦。”

刘洋瞪着通红的眼珠儿,气急败坏地胡乱盯着我和我爹,最后把眼神盯在孟三身上:“孟三,你知道吗?我已经被孔监理欺负得喘不过气来啦,他把我踩在脚下,就像我踩着这两张扑克牌一样,我已经忍无可忍啦!”

刘洋边说边使劲用脚尖碾着那两张扑克牌,像是要使劲碾碎了才解恨似的。他碾了一会儿,忽然站起身对着我们喊:“那个王八蛋孔监理,他对我的施工质量鸡蛋里挑骨头,他说我的建筑材料不合格,他整天来找我的茬口,故意刁难我。他已经要了我八万块钱啦,现在还想要二十万,他还想睡我的女人,他还想睡我最心爱的女人!”

孟三和我爹被刘洋的叫嚷惊呆了,他们不自觉地朝后退了半步,我也被刘洋的举动吓着了,我跟着我爹朝门口退过去,不料我们的退缩似乎刺激了刘洋,他几步撵上我们,张着双手,胡乱朝我们挥了几把,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觉得他的手劲很大,把我的手指攥疼了。刘洋使劲晃动着我的手,恶狠狠地对我说:“我想杀了他!我想杀了那个王八蛋!”

刘洋压低了声音,直勾勾地盯着我说:“我给你八万块钱,你帮我杀了他吧。”

我忽然觉得全身涌起了一股冰冷的感觉,我想挣开刘洋的手,可是我怎么使劲也挣不开。我扭头求助我爹,带着哭声说:“我不敢杀人,连鸡都没杀过。”刘洋哭了,我听到他的确是哭出了声,他松开了我的手,像一株被风刮倒的玉米一样慢慢地蹲在了地上,他抱着头,低声哭,他哭的很悲痛的样子,像是面对一个去世的朋友一样呜呜咽咽地哭着。我和我爹怔怔地看着蹲在地上的刘洋,我们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哭得这么悲伤。我从刘洋呜呜的哭声里,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也没杀过人,我从小连鸡都没杀过,可是我想杀了他,我不得不杀了他啦。”

4

那天晚上,我和我爹住在那片简易瓦板房里,房子里阴暗潮湿,灯光暗淡,充斥着廉价的烟草味儿,劣质的酒精味儿,酸馊的汗液味儿,白天那些搬卸水泥的民工横七竖八地躺在一大片平板床上,就像一片被割倒的草。

孟三临走时拍了拍我爹的肩膀,他像个兄长一样语重心长地对我爹说:“我走啦,你们在这里挣钱吧。”

我爹对孟三堆出一脸笑,我爹的笑比哭还难看。孟三离开我爹,他走了没多远,忽然又转身对我爹喊:“你们别忘了想想,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我爹大声说:“我知道了,我会搞清这个问题的。”

孟三愣怔了一下,又倒退着走了两步,忽然又喊:“你还要搞清,这个世界上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

我爹拽了我一把,对我说:“你大声告诉这个傻逼,你会搞清这个问题的。”

我张了嘴巴,鼓足了一口气,对孟三喊:“我知道了,我们会搞清这个问题的。”

孟三冲我们挥了挥手,合上嘴巴朝他的大货车走去,他的脚步踉跄,好像因为这几声大喊,使尽了他全身力气似的,他没回头,我爹拽了我一把,让我跟着他回到我们的平板床上。

我爹坐在床沿上,招呼我睡在他的身旁。我爹冲那些民工点头打招呼。那些民工好像不太愿意理会我爹,他们冲我爹翻了翻眼皮。不大一会儿,房间里响起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呼呼的打鼾声。我躺在床上,咬牙忍住这些飞沙走石般的响声。我爹叹了一口气,他似乎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头趴在枕头上,不大一会儿,也开始打起了呼噜。我却没有一点睡意,瞪大眼朝窗外看,瓦板房的窗户很高很小,贴在房顶的下方,我只能看到一本书大小的夜空里,一个星星瑟瑟发抖,冲我眨眼,我与那个星星对视着,想起下午刘洋对我的哭诉,我忽然觉得那个身体魁梧、身家上千万的刘洋,比这个星星还可怜。他像这个夜空里的星星一样微弱,逃脱不了夜空对它的控制。我觉得心里难受极了,这种难受使得我的眼皮发涨,头脑也变得昏昏沉沉,我像是正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房间里一阵躁动,我睁开眼,看到房间里的民工不约而同地从床板上直起腰,我爹也像是得到了呼应似的,猛地直起了身子,和那些民工们一起冲着房顶大喊:“钱,挣钱!”

他们闭着眼睛,张大嘴巴,齐声喊了这么一句,又不约而同地倒在床板上,瞬间又打起了鼾声,又开始了咯咯吱吱地磨牙。好像是他们在睡梦里被什么东西压抑着,非要一起喊这么一声才痛快,我被他们的喊声吓得全无睡意,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做美梦,还是做噩梦。

我的心忽然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第二天早上,我跟着那些民工们去了瓦板房前面的工地。他们揉着惺忪的眼睛,打着酸馊的哈欠,手里攥着几个坚硬的馒头,边往嘴巴里塞边迈着凌乱的步子,踢得脚下的尘烟乱飞。我爹跟在他们后边,被一个胖头男人吆喝着,指挥我们朝正在浇筑的水泥柱子走过去。工地上到处零散着切割的钢筋,截开的砖头,石头。我故意放慢脚步,靠近胖头男人,听他咧着大嘴显摆工地上的铲车、装载机、搅拌机。我和我爹经过一摊沙子时,听到背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扭头一看,刘洋正站在瓦板房门口朝我们这边招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平头宽脸被早上的阳光照得发亮。

他把双手拢在嘴巴上,拢成了喇叭的形状:“白皮,你过来。”

他喊了一声又一声,他的声音被风刮过来,断断续续的,我和爹都站住了。胖头男人也站住了,他们看看刘洋,又看看我。

胖头男人对我说:“老板叫你呢,你去吧。”

我爹也对我挥挥手说:“嗯,你去吧。”

我转身朝瓦板房那边走过去,我走近刘洋,看着刘洋的脖子上系着一根颜色鲜艳的领带。这是我第一次见穿西服系领带的男人,我马上明白了从课本上学到的西装革履那个成语的意思:就是一个男人穿得人模狗样地站在你面前。

刘洋看着我,他抬手揉了一把鼻子。

刘洋说:“小伙子,嗯,白皮,你不要去工地干活了,你在我办公室里帮忙吧。”

我没吱声。

刘洋指着远处那些开始忙碌的民工们说:“你不用干力气活,我开给你比他们还高的工资,行吗?”

我愣了愣,冲他点点头。远处的搅拌机开始工作了,发出嗡嗡的沉闷声,铲车伸缩着钢铁巨臂来回在工地上转圈,民工们弯腰搬动着石头,钢筋。工地上响起嘈杂的声音,我眯眼看到我爹弯腰抬起一根钢筋,朝那些竖立着的钢筋笼子走过去,他没回头,好像是要挤到钢筋笼子里去。

一阵凉风扑在我身上,我打了一个哆嗦。

刘洋说:“你负责在我办公室里倒水,扫地,接听电话。”

我答应了一声。刘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身上已经没有了昨天的酒气。刘洋看着我,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说:“十年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年轻过。”

我没听懂他的话。

他抿了抿嘴巴,又说:“十年以前,我的眼神也像你一样干净。我的内心也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我听不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只看出了他脸上的忧伤。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仰头看着天空,那样子就像我们镇子上曾经出现过的一个疯癫的诗人。我记得,那个整天仰天朗诵诗歌的诗人,在一个下雨天里,跳进镇子东边的河里自杀了。

我转头朝工地远处的大路上看,我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贴着地面飞过来,扬起阵阵尘烟。刘洋叹了一声,他也眯眼看着正在飞过来的轿车。他眯眼盯了片刻,才对我说:“他又来了。”刘洋骂了一声:“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黑色的轿车离我们越来越近,刘洋迎过去,轿车缓缓停在我们身旁,刘洋走到车旁,伸手拉开车门,他脸上堆着笑,我觉得他的笑是挤出来的,就像我爹答不出孟三提出的问题时一样的表情,笑得比哭还难看。

一个身材瘦削的秃顶中年男人从车里钻出来。

刘洋说:“孔监理,欢迎再次来指导工作。”

秃顶男人没看刘洋,他的鼻孔嗤了一声,他昂首挺胸,缓缓转头朝正在忙碌的工地看。他的眼神像是空洞的,空得看不到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刘洋引领这个孔监理朝办公室走,临进门时,我听到孔监理咳嗽一声。

孔监理说:“一般人我不尿他。”

刘洋把孔监理领进办公室,让他坐在沙发上,招呼我给孔监理沏茶。孔监理目光阴沉,木无表情盯了我一眼。我觉得全身有一股冷意从心里漫开来。我扭头不敢再看孔监理,我不敢再看这个掌握权力的男人。这时我又听到孔监理说了一句:“刘洋,你也知道,一般人我不尿他。”

刘洋对孔监理点点头,我以为这个孔监理只会说这一句话,没想他咳嗽了一声,忽然抬手指着刘洋的鼻子,大声说:“前天我就通知你了,停工整顿,等待处理,你怎么今天还在施工?”

刘洋站起身,弯腰对孔监理说:“您知道,我这边工期紧张,我作为一个小小的承包方,如果完不成施工进度,就会遭到发包方严厉处罚。您高抬贵手,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孔监理的鼻孔嗤了一声:“你明明知道你用的水泥不合格,钢筋不达标,整个大桥水泥柱子都不符合建筑要求,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偷工减料,目的就为了以后出现塌桥事故吗?”

刘洋摊开手,对孔监理低声说:“我承包这个工程能挣多少钱,您心里应该比我还清楚,我从施工以来,三番五次给您了多少钱,您心里应该比我更清楚。羊毛出在羊身上,我不适当地做点小手脚,我拿什么钱来孝敬您呢?”

我没想到刘洋这一番好言哀求会激怒孔监理。刘洋还没说完,孔监理就从沙发上站起来。

孔监理原地转了一圈,他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才低声对刘洋说:“为了你这个工程,我把身家性命都押给你了,你怎么对我,你知道该怎么做。”

孔监理说完这句话,又长出了一口气,走出门外,我不敢抬头看刘洋和孔监理。我听到门外传来砰的一声关车门声,车轮碾着地面的沙沙声。办公室里静得让人窒息,只有办公桌上的钟表声滴滴答答地响动着。半晌之后,听到刘洋吭哧了一声,我才敢抬头,看见刘洋窝在沙发角里,他抱着头,浑身抽动着,就像干燥的渔网一样缩着了一团。

刘洋说:“我操他妈,马善人骑,人善人欺,这个王八蛋把我逼到死路上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劝刘洋,我不明白孔监理为什么这么恨刘洋,想要刘洋的命。刘洋的命值多少钱呢?他身家上千万,他的命就值上千万吗?我想问问刘洋,孔监理就是用他手里的权力朝刘洋要上千万吗?我走过去,低头看着刘洋,我说:“这个孔监理还想找你要更多的钱,是不是这样呢?”

刘洋站起身,摊开双手对我喊:“这个混蛋,这个流氓,他已经明确告诉我,他想要比我命更值钱的东西。他想要我最心爱的女人!白皮,你不知道,我最心爱的女人,我的小玉,虽然小玉不是我的老婆,但是我爱她,我爱她比我的命更重要。我喜欢小玉,我疼她,可是我喜欢只是喜欢,我疼她是我愿意疼她。可我从来没想占有小玉。白皮,你应该知道,就像喜欢花儿的人,只能远远看着花儿的美丽,看着它绽放。为什么有的人看见花儿就要摘下来,揣进自己怀里呢?花儿摘下来就萎败了,可是孔监理这个流氓,他偏要摘下小玉这朵花儿,他偏要用他肮脏的身子去糟蹋小玉……”

刘洋哭了,他再次像个软弱的孩子一样对我哭了。

刘洋说:“我绝不容许孔监理糟蹋我心爱的女人,我绝不容许他碰小玉一指头,他不爱小玉,他只是看着小玉美丽,他只想占有小玉。他三番五次来找我,我只能让他人死了,他死了就不能去糟蹋我的女人了。”

我被刘洋的喊叫惊得目瞪口呆,我想不到,在刘洋心里,一个心爱的女人比他的上千万块钱还重要,比他的命还重要。我更想不到,在孔监理心里,可以不要上千万块钱,却不能不要一个女人。刘洋想要的是这个叫小玉的美丽,孔监理也想要的是小玉的美丽,可是,这两个男人对小玉的美丽,一个是远远地呵护,另一个是靠近地破坏。我明白了,刘洋不能接受的是,让他心爱的女人受到伤害。我想我也不会,虽然我不知道我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但是我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因为我而受到伤害,刘洋说得没错,花儿一旦离开枝头,它就不会再美丽了。

刘洋哭了一会儿,怔怔地盯着地面。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坚硬起来,我听到他说:“我要让他死,我只能让他死了。”

刘洋说着抬起脸,指着工地上那些正在忙碌的民工们说:“你去告诉他们,谁帮我杀了孔监理,我给他八万块钱。”

我抬头朝门外看,没有风,阳光落在工地上,白得刺眼。

5

关于刘洋要出八万块钱让别人杀死孔监理的消息,早在我和我爹来工地之前,工地上的民工就已经知道了。可是没有谁会因为这八万块钱去杀死孔监理。那些民工们都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们多次见过孔监理来工地刁难刘洋,几次因为孔监理手里的权力,工地的施工被迫停止,急得刘洋坐立不安。

孔监理上一次来工地的时候,遇见了刘洋所说的玉儿,民工们不知道玉儿是什么时候来到工地,他们只是在早上开门去工地的时候,看见那个叫玉儿的女孩坐在办公室里,安静得像面对阳光的花儿,她的出现一下子把那些民工们的眼睛照亮了,好像整个阴霾的工地因为这个玉儿的出现,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那时候,所有的民工都知道,这个玉儿不是刘洋的老婆,但却是刘洋心爱的女人。这些民工以男人的眼光看懂了刘洋对待玉儿的眼神,他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刘洋毫不避讳地对民工们说,哥们,你们别笑话我,玉儿不是我老婆,但是我喜欢她,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喜欢一个女人吗?真正的喜欢就是因为她开心,你也开心,因为她活得快乐,你也活得快乐。那些被刘洋称作哥们的民工们被刘洋这番有些饶舌的话逗得嘿嘿大笑起来,他们也因为刘洋的快乐也跟着快乐起来,是的,没错,快乐就是相互传递,相互分享,这样的快乐才是真正的意义所在。

这些民工多年来跟着刘洋闯荡,他们都清楚,刘洋爱这个女孩子,胜过爱他的命。

那天上午,当我被刘洋命令着去告诉民工们这个消息时,那些正在忙碌的民工们没有谁理会我,他们还是各自忙着手里的活,沉默得像一群正在埋头吃草的羊。

我只是注意到我爹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把手里的钢筋丢在地上。

我回到办公室里,对刘洋说,没有哪个民工愿意因为八万块钱杀掉孔监理。刘洋没吭声,他坐在沙发上发呆。我站在刘洋身旁,不知道该怎么劝刘洋。我和刘洋正在发愣时,刘洋的手机响了。刘洋接通了手机,他像是要故意让我听见他和对方的通话。他打开了手机的免提,我听到了孔监理的声音。孔监理的声音低沉,像是来自地下的深层。

“刘洋,你也清楚,我为你承担了多大的风险,弄不好这事我就要丢掉工作,甚至会丢掉我的脑袋。你说你忘不了我对你的恩情,可是你怎么报答我呢?你连一个女人都不肯送给我,我怎么能相信你的鬼话呢?”

刘洋没吱声,我知道刘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孔监理继续说:“告诉你吧,我就是想要你最心爱的东西,你不是说对我忠心不贰吗?那你就把这个女人送给我,我才能看到你对我忠心的行动。”

刘洋的嘴唇哆嗦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手机里孔监理的声音继续逼迫刘洋。孔监理说:刘洋,你这个傻逼,那个玉儿又不是你老婆,她的身子闲着也是闲着。谁用不是用呢?你那么心疼她干嘛?你不让我用,以后别人也会用她的,你这个傻逼啊?你有什么能力改变既定的事实啊?”

刘洋说:“我求你了,你别伤害她,如果你真喜欢玉儿,你就别这样伤害她。我求你了孔监理,我求你了,你要是真喜欢玉儿,你就放过她吧。”

刘洋的哀求激怒了孔监理。

孔监理的声音从话筒里传出来:“你他妈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大傻逼!你这是侮辱我的智商,我不会放过你。”

刘洋瘫坐在沙发上,他把手机扔在地上,恶狠狠地跺了几脚,他绕着办公室转圈,他大踏着步子,朝办公桌踢了几脚,忽然奔到我面前,指着门外工地上的民工说:“你去告诉他们,鼓足劲头干,我不怯孔监理这个王八蛋的威胁!”

我刚跑出去,想要通知民工继续施工,刘洋却又窜出门来喊我:“让他们停工吧,胳膊拧不过大腿,停工吧。”

等我随刘洋进了办公室,看着刘洋又绕着办公室转圈,他转了一会,又逼到我面前,对我说:

“让他们继续干,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塌下来还有地托着呢。”

我像个陀螺一样被刘洋指挥着,在办公室与工地之间的路上来回跑。我跑累了,蹲在办公室门口大口喘气。刘洋跟过来,也跟我一样蹲在门口,他靠着我,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盯着门外的天空,像一对落难的兄弟。傍晚时分,刘洋拉我钻进了他的车子,他让我随他去城里,他把车子开得飞快,车子拐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刘洋的手机响了,他把车子停在路旁,对着手机接连喂了几声,老大一会儿,话筒里才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刘洋说:“玉儿,你在哪里,告诉我,我现在正去城里的路上,我想马上见到你。”

话筒里的玉儿说:“刚才那个孔监理给我打电话了,他说在宾馆开好了房间,让我去见他。”

刘洋冲着手机叫起来:“不行,玉儿,你不能去,我求你了,你不能去见他。”

玉儿说:“他说我要是不去见他,你的工程就要被停工,以后工程质量验收也不会合格,他说他会让你因为这件事倾家荡产。”

刘洋说:“你不能去,我求你了,你不要管我的事,我自己能处理好这件事。玉儿,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我上次不该带你一起和那个王八蛋吃饭,我不知道他居然会打你的主意。”

玉儿说:“你别这么说,是我害了你,我不知道会因为我给你带来这么多麻烦。”

刘洋说:“玉儿,我错了,是我错了,现在我才知道,我爱你,却伤害了你。”

玉儿说:“谢谢你,我知道,你是真爱我,我也不会想到,你会因为爱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刘洋说:“我愿意爱你,爱你是心甘情愿去做的事,我想用我的爱给你幸福和快乐,可是我没想到去会伤害你,真的,如果当初我知道我对你的爱,到头来会成为伤害,就不该去爱你。”

玉儿说:“你爱我后悔了吗?”

刘洋对着手机摇摇头:“我不后悔,我觉得值了,因为我真爱过自己喜欢的女人,我觉得我爱得值了。”

玉儿那边停顿了一下,我听到了玉儿的哭泣:“我这才知道,权力是多么可怕的东西,权力难道就是用来让别人屈服的吗?我知道权力能剥夺人的尊严和自由,掠取人的良知和内心。难道权力连美好的爱情都要去破坏吗?”

刘洋打断玉儿的话:“玉儿,你不用理会那个王八蛋的威胁,我不能让你受到这样的伤害,那比杀了我还难受,求你了,玉儿。”

话筒里玉儿的哭声变大了,呜呜的哭声里传出来,回响在车里。

玉儿说:“刘洋,我爱你,你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说爱你。如果我答应了孔监理,他会放过你吗?”

刘洋嗷的一声叫起来,他对着手机嗷嗷地叫着,那是一种兽性的嚎叫,来自于山谷原野的嚎叫,刘洋嚎叫着:“玉儿,你不能这么做,我求你了,我不能伤害你,我死也不能。”

刘洋哭了,他的额头抵在方向盘上,他浑身哆嗦着,哭着哀求玉儿,没错,那就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哀求,我长到十八岁,第一次见到男人对女人这么软弱的哀求。话筒那边的玉儿也跟着哭,刘洋和玉儿的哭声相互交织着,纠缠着,就像风和雨一样回荡在车里。我的耳朵里灌满了他们的哭声,我听到了刀子剥离皮肉的声音。

玉儿说:“刘洋,我从来没说过我爱你,现在我要对你说,刘洋,我爱你。你不会再见到我了,以后你自己保重自己吧。”玉儿说完这句话,刘洋的手机传出了嘟嘟的声音,刘洋再次拨打手机,话筒里传出对方已经关机的语音提示。他的身子抽搐着,手指哆嗦个不停,他拨打了一遍又一遍,对手机哭着说:“玉儿,你不能这么做,玉儿,我求你了,你不能这么做啊……”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耳朵失聪了,可是却分明回响着一种咝咝的声音,不依不饶地钻进我的耳朵里,直入我的心里。我摸了一把脸,我知道我流泪了。

车窗外的天黑了。

6

我和刘洋在车里坐了大半夜,他没有开动车子,他的头抵在方向盘上,整个身子一直哆嗦个不停。大路上车来车往,车灯透过车玻璃照进来,刘洋缩成一团的身子看上去就像一只弱小的动物。我一直不知道该对刘洋说什么,他像是拨打手机拨累了,把手机丢给我,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玉儿的手机。可是我听到的是一遍又一遍的语音提示,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手机,我这才知道,现代发达的通讯方式,能让人迅速接近,也能让人迅速远离。关掉手机,就真的把一切都关掉了,好像真的就是杳无音信了。我拿着刘洋的手机,觉得就像拿着一块没有用处的石头一样,不知道该放在哪里。车窗外开始刮起大风,我听不到风声,只能看到黑暗里路边的杨树被刮得摇摆不定。大路上来往的车灯也变得迷蒙,一辆大货车在我们的车子旁边发出一声急促的刹车,像一个庞然大物一样对着我们车子停顿了一下,又惶然开走了。我听到了大货车里传出几声怒骂。

刘洋抬起头,他抹了一把脸,开始启动车子,调头朝来时的方向开去。刘洋一直没说话,他紧闭着嘴巴,眼神僵直,像车灯一样直直地射在车前的路面上,车子拐到僻静的道路上,刘洋把车子开得飞快起来,他的表情变得狰狞,他张开嘴巴,不断地啊啊、嗷嗷,他挺直了身子,抻直了脖子,他张开的嘴巴占据了大半个脸庞,好像要把胸腔里全部的声音都爆发出来。他啊啊嗷嗷地吼着,听起来像动物的嚎叫,又像是内心里的哀鸣。他吼得满脸泪水,还是不停地吼叫着。整个车子在他的吼叫里像是插了翅膀,脱离了地面,在黑夜里恣意飞奔。车子开进工地时,刘洋的吼叫还没有停止,他把车子开到瓦板房前,猛地刹住车的同时,刘洋闭紧了嘴巴,他拉开车门,摇晃着下车,我跟着他下车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车子的后备箱,他嘶哑着声音,指着后备箱招呼我:“白皮,你提着它。”

我走过去,看到黑暗里的后备箱里放着一个鼓胀的白色布包。我伸手抓起布包,很轻。

我小声问:“这是什么?”

刘洋没看我,他转身朝那些民工们住的地方走过去,他的身子趔趄着,随时都要摔倒的样子。走到门口时,刘洋才扭头对我说了一句:“布包里是四十万块钱。”

我忽然觉得布包一下子变得千斤重,我失去了提着布包的力气。我的手开始哆嗦起来,双腿也跟着抖动。刘洋抬手拍打着瓦板房的铁门,半晌之后,门开了,我爹探出头来,凉风扑在我爹脸上,我爹看着刘洋,他的嘴巴张了张,还没等我爹说什么,刘洋推开我爹,进了房间,抬手拉亮了灯,灯光窜满房间里的那一瞬间,躺在床板上的民工们都像是被风刮起的树叶,呼啦啦爬起来,揉着眼皮看着站在房间中央的刘洋。

刘洋没吱声,扭头朝我招手,他拽过我手里的布包,拉开了布包的锁链,抬起胳膊把布包朝地上倒过来,布包发出噗噗的沉闷声,在我和民工们的注视里,刘洋脚下散落着一捆捆钞票。

刘洋说:“这是四十万块钱,谁帮我杀了那个王八蛋?”

刘洋的眼神在房间里转动着,他的目光是空洞的,像看不见的风一样掠过每一张目瞪口呆的脸。房间里静得令人窒息,我能听到众人屏住呼吸的压抑声,咝咝作响,火焰一样燃烧在房间里。

刘洋指着成捆的钞票:“谁能帮我杀掉姓孔的王八蛋,谁能啊?”

刘洋的眼神在房间里飘浮着,他转动着身子,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爹身上:

“你能吗?你能杀了那个畜生吗?”

我爹的嘴巴抽了抽,点点头,又很快摇起了头,我爹看着刘洋,他的嘴巴剧烈地哆嗦起来。

刘洋说:“姓孔的不是人,是畜生,你就把他当畜生一样杀了吧。”

刘洋说着抬手拍在我爹瘦弱的肩膀上,我爹像是不堪重负似的,他的身子哆嗦着,越来越剧烈地哆嗦着,我爹哆嗦着瘫倒在那堆钞票上。他抓起了一捆钞票,他把钞票哆嗦着举起来,像是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朝我摇晃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泪水,泪水里充满了哀求、绝望,我看懂了我爹眼里的泪水,我看懂了我爹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我忽然觉得我的心像是被插进了一把刀,是的,没错,我爹的这种眼神就像一把刀插进了我心里,让我的整个身子瞬间瘫软了,我朝我爹奔过去的时候,听到房间里呼啦啦响动起来,床板上的人影晃动,那些民工们窜到我爹身旁,他们像一捆绳子一样围住了我爹,他们慌乱的手指抓起了地上的那些钞票。

那些在灯影里晃动的民工,抓着一把把散乱开的钞票,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我忽然觉得身在其中又仿佛置身其外,我忽然觉得,他们都是我的爹,是的,没错,我觉得,这些正在抢钱的民工们都是我的爹。

刘洋走到我身边,攥紧了我的手,他的手劲很大,攥得我的手指生疼,他近乎呆滞地看着地下正在抢钱的民工们,一言不发。

7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拿起手中的笔,试图用我拙劣的文字来再现那些民工和我爹杀掉孔监理的场景时,我才发现,我做不到真实的呈现,虽然当时我目睹了孔监理被杀死的过程,可是我没有勇气和能力把这个过程详尽地叙述出来。

这些年来,我越是试图忘掉孔监理被杀的场面,可是这种记忆却越来越像一把刀戳在我心里,让我恐惧,不得安宁。怎么说呢,现在我用手中的笔慢慢进入我的回忆时,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当时的场面其实算不上凶残和可怕,甚至有一点悲壮,有一些欲哭无泪的复杂情绪弥漫在我逐渐清醒的回忆里。

我不记得,那天上午,刘洋是用什么理由或者办法让孔监理再次来到了工地。刘洋也许是用恶狠狠的语言挑衅了孔监理,对他进行了毫无忌惮的谩骂,也许是刘洋用妥协或者哀求的诡计诱使孔监理,才使得孔监理及时出现在工地上。我只记得,那天早上,窝在车里一夜没睡的刘洋,早上起来又让我给玉儿打电话,他像那天晚上一样,让我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玉儿的手机号,可是玉儿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在我的记忆里,那天早上刘洋的表情木然,呆滞,是那种绝望到心死之后的平静。后来刘洋把手机粗暴地从我手里夺过去,拉开门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关上了门,就像飞蛾赴火一样没有了声息。我爹和那些民工们没有进入工地干活,他们缩在那间酸馊的瓦板房里,就像一群静卧的羊群,听不到一点动静。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我不敢打扰刘洋,也不敢去瓦板房里找我爹。早上的阳光普照大地,远处的柳树正在悄悄抽枝发芽,整个树冠笼罩着一层刺人眼目的绿雾。几只燕子驻足在我头顶上的电线上,它们摆尾跳跃,偏头啄羽,发出短促的吱吱声。工地正在浇筑的水泥柱子像是一截截被拦腰砍断的树,各种施工机械静止不动,被艳阳的光芒浸泡着,真实而又虚幻,如一幅色彩艳丽的油画,我目力所及的一切,看起来真实而又虚幻,让我置身其中,却又心生恍惚。

我在工地出口的小道上来回徘徊,我手足无措,我想钻进地下去,我想飞到天空里,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到,足有大半个早上,我像一只迷途的蚂蚁一样,在那条盛开着野花碎草的小道上来回走动。

后来我看到了一辆黑色的车子从远处的大道上拐过来了,车子溅起阵阵尘烟,长驱直入地冲我身边飞驰过来。车子离我越来越近,我看清了驾驶室里戴着墨镜的孔监理。没错,我看清了他的时候,我就想起了他说的那句话:一般人我不尿他。这个气势逼人的牛人,他终于开着车子来了,他就像一只正要撞罗网的大鸟振翅从我身旁掠过,呼呼生风,旁若无人。

我想喊他,可是这个想法刚冒出来,我就逼迫自己闭紧了嘴巴。我不知道,我站在这条小道上,是等孔监理来找死,还是阻止孔监理来送死。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出来,就像我没有钻入地下、也没有飞到天空里一样,我揉了一把被尘烟迷住的眼,看着孔监理的车子在瓦板房门前缓缓停下来。我想朝瓦板房跑过去,我想扭身朝大道上跑,我想对着孔监理的车子大叫一声,我不知道我想叫什么,可是我就想像刘洋那样对着孔监理的车子发出一声兽性的嚎叫,我想张开嘴巴,我想甩动胳膊,我想跺脚,我想借助这些动作来完成我的嚎叫,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出来,我觉得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软绵绵地蹲在了路旁,我只有瞪大眼的力气了,我想哭,我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孔监理下车,抬手拍打刘洋办公室门,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衣,稀疏的头发朝脑后梳理着,被阳光照得格外惹眼。他拍了两下门,他喊了两声,房门没有打开,他朝后退了两步,有些疑惑地打量着周围。

阳光不动声色地洒落着,毛毛细雨一样洒在寂静的大地上。

我听到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我想强迫自己挣扎着站起来的时候,我看到瓦板房最东边的门开了,我爹和那些民工们从屋里出来了,那个胖头男人也跟着出来了。他们手里提着头和铁镐,他们贴着屋门出来,分不清谁在前后,他们脚步缓慢,阳光落在他们脸上,却显得模糊不清,他们像是走在烟雾里又像是漂浮在水里,在我的视线里,他们像一群无声的影子在晃动,我不知道,我的视线里会出现这么一种情景,在那么强烈的阳光里,我却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朝孔监理走过去,缓慢地却又毫不迟疑地包围了身穿黑色长衣的孔监理,那一群影子晃动着,一步一步逼近了孔监理,他们把孔监理逼到了瓦板房里的铁皮墙上,孔监理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想把整个身体挤进瓦板房里,他抱紧了头,发出了一声尖叫,他的尖叫刺破了人群的包围。孔监理抱着头奔跑了两步,他的奔跑显然刺激了包围着他的人群,躁动起来的人影蜂群一样追上了孔监理,他们纠缠着,跳动着,手里的头和铁镐在阳光里挥舞,孔监理倒在地上的时候,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人影里的头和铁镐持续不断地朝倒在地上的孔监理打击着,他们的动作机械,嘈杂纷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听到了我爹的哭声,从晃动的人影里传出来,呜呜咽咽的,不绝于耳,四周起风了,风卷着沙土弥漫了整个天地,天空瞬间布满了乌云,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那一刻我失去了对时间的感觉。

持续不断的大雨把天与地连接了在一起。那一年,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在春天里会下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我趴在瓦板房里的床板上,在稀里哗啦的雨声里死一样昏睡。带着凉意的雨声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催眠功能,我爹和那些民工们也都躺在床板上昏睡,整个房间里起伏着高低不一的鼾声,在这样的大雨里,好像睡觉是唯一能做的事,他们睡得坦然恣意,好像只能这么睡下去,不管不顾地,忘却过去,也不想未来,他们的日子只能这么任凭自己昏死一样睡下去。

刘洋的办公室的门一直关着,就像一张紧闭的嘴巴。

大雨之后,太阳出来了,气温开始骤然上升,天与地经过这场大雨的冲洗,显得焕然一新。炽热的阳光蒸腾着地上的泥泞和雨水,热气袅袅朝天空升腾,那些睡醒的民工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走出房间,他们大声打喷嚏,咳嗽,吐痰,跺着脚骂人,工地上显出寂静之后的嘈杂。好像因为这场大雨的冲刷,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给冲洗得干干净净。

那场大雨过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刘洋的身影。让我奇怪的是,工地却照常开工了,那个胖子男人指挥着民工们继续浇筑大桥的水泥桥柱。那些日子里,没有人来寻找孔监理的下落,孔监理的消失好像一株不起眼的树被人连根拔起一样,没有人在意他的存在。来工地送水泥送沙子送钢筋送饭送水的那些人们也像是配合默契,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走。全方位的配合使得施工进度异常顺利。两个月之后,整个高速公路大桥的工程如期完成。建筑完成的公路大桥像一只突兀落地的大鸟,等待着两端的高速公路连接起大桥的翅膀,连接起天与地的距离。

我在想,我爹说过,他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这条大路能通到哪里呢?通到天堂,通到地狱,谁能说得准呢。

大桥施工完成的那天下午,我爹和民工们蹲在大桥底下闷头抽了一支烟。没有谁说话,他们歇息的时候都是沉默着,好像在干活的时候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只能用沉默来恢复自身的体力。我爹抽完了一支烟,他跷起脚尖碾灭了烟头,起身拍拍屁股。他低头走到桥柱子底下,解开腰带,对着桥柱撒了一泡尿。我爹撒完尿,歪斜着走到我身边,对我说:“白皮,完活了,咱们回家吧。”

那些正在蹲着抽烟的民工抬头看看我爹,又看看我,他们也像我爹一样跷起脚尖碾灭了烟头,起身拍拍屁股,相互说:“完活了,咱们回家吧。”

8

我和我爹背着蛇皮袋子离开工地,走到大路上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们站在大路边等着拦截回家的车,一辆接一辆车子从我们身旁呼啸穿过,我爹朝那些车子挥手又放下,他抬起手的时候对着车子满脸堆笑,放下手的时候对着车子高声骂娘。他骂遍了那些车子的祖宗八辈,最后抬手把背上的蛇皮袋子拽下来,朝大路上扔去,蛇皮袋子在大路中间滚了几下,一辆大货车嘎吱一下停了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胖男人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我爹仰头看着他,胖男人盯了我爹一眼,露出一口白牙,我认出了胖男人就是孟三。孟三拍了拍方向盘,大声对我爹说:“我看到蛇皮袋子就知道是你们父子俩了,只有你们才能干出这样的事。”

我爹对孟三挤出一脸笑,他嗯了一声,走到孟三的大货车跟前,弯腰捡起蛇皮袋子,扭身招呼我钻进大货车。孟三一直笑嘻嘻的,他看着我们父子俩坐进驾驶室,我又闻到臭烘烘的烟草味道。

孟三看着我爹:“我很久没去你们工地啦,你们干完活了?”

我爹没吱声。

孟三又问:“你们挣到八万块钱啦?”

我爹闭着嘴巴不看他。

孟三提高了嗓门:“你们想出来了吗?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是先有男人还是先有女人?”

我爹对孟三摇摇头。我也跟着朝孟三摇头。孟三显出很失望的样子,他看了我们一眼,发动起车子,车子轰隆隆开动起来,孟三对着前方的大路说:“我知道,凭你们的智商,根本就挣不了八万块钱,所以呢,你们现在只能回家了。”

我爹这时才开口说:“是啊,我们要回家。”

我爹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大路,我们和孟三都没有说话,我爹闭着眼,我也跟着他闭上了眼,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是我从来就没有来过,也没有去过,我还是睡在家里的木板床上,做着十八岁的春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觉得我来去两手空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货车停下了。我睁眼看到,我们小镇的大桥映入我眼里,在皎洁如水的月光里,大桥底下发出哗哗的流水声,水波如银,刺得我眼疼。

孟三说:“下车吧,你们到家啦。”

我爹抓起他的蛇皮袋子,我们跳下车,孟三像是懒得再和我们说话,他启动车子,快要穿过大桥时,我爹忽然朝孟三的大货车追了上去,孟三没有搭理我爹,我爹站住了,他对着远去的货车捶胸跺足,大声喊:“放心吧,孟三,你很快就有答案啦!”

我不知道我爹为什么要歇斯底里地对孟三喊出这句话,我爹喊完这句话,就歪斜着蹲在了地上。

我看见我娘从月光里走过来了。

一年以后,我家的三间新房盖完了,青砖红瓦,玻璃窗户。新房高大宽敞,坐落在我们这片凋敝破落的住户中间,就像鹤立鸡群一样醒目,惹得路人纷纷侧目。盖完新房的那一天,我爹站在房顶上放了一挂鞭炮,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在我家的院子里,吓得鸡飞狗跳。我爹捂着耳朵从房顶上下来,他钻进新房子里,抽着鼻子使劲闻新鲜的水泥味道,他对我娘说:

“你把被褥铺在客厅里,我要在新房里美美地睡上一觉。”

那天晚上,我爹又招呼我娘杀了一只鸡,炒了三样青菜,他指使我出去买了一瓶白酒。我爹坐在饭桌旁,大口吃鸡肉,大口喝酒,他没吱声,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吃肉喝酒。这一年里,我爹很少大声说话,好像是那天晚上,他对着孟三的大货车歇斯底里的喊了那么一声,把这辈子的力气都用尽了。从那以后,我爹说话的声音低如蚊蝇,几乎听不到他说什么。每次他和我说话时,本来一句话就能表达的意思,他非得哼哼唧唧、颠三倒四的,反复说上好几遍,我才能听清楚他想说的意思。这天晚上,我爹喝多了酒,他喝得眼珠儿通红,抻着脖子打饱嗝,让我和我娘很惊讶,我爹很久没这么放肆过了。

他咳嗽了一声,忽然抻长脖子对我大声说:“白皮,新房盖好了,你该娶媳妇了。就像当年我娶你娘当媳妇一样,你该像我一样,娶个女人成家立业过你的日子了。”

我爹突然这么大嗓门说话,让我吃惊,我愣了愣,才对我爹嗯了一声,我说:“我知道了。”

我爹瞪着通红的眼珠儿,直勾勾地盯着我,就像打量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树一样看着我。我以为他还要再对我说什么,可是他没再吱声,端起酒杯,仰脖喝干了一杯酒。他摸摸嘴巴,摸起筷子夹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他咀嚼鸡肉的动作显得很费劲,表情近乎狰狞。后来他停止了咀嚼,偏头看着我娘,用近乎命令的语气对我娘说:“你别走了,陪我在这里睡觉。”

我娘瞪了我爹一眼,她低头说:“你爹喝醉了。他真没出息,怎么就喝醉了呢。”

但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从那天晚上,我爹恣意地喝了一顿酒,吃了一只鸡,酣畅淋漓地和他的女人睡了一觉之后,他就从家里消失了。我和我娘找了他三天,我们找遍了镇上所有的角落,找到了所有他能认识的人,都没有看到我爹的影子。

我娘开始哭起来。她一直哭,谁也劝不了她。直到一个月之后,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停在我家门口,从车里钻出几个警察,我娘才停止了哭泣。我娘瞪着哭肿的眼,打量着站在她面前的高个警察。

高个警察对我娘说:“别哭了,你男人已经投案自首了。”

9

高个警察负责侦查孔监理失踪这个案件。他用一副平静的语调对我说,孔监理这个案子,早在一年以前就立案了。孔监理莫名失踪,因为没有知情者,多次排查暗访,没有发现有利于案件的线索,侦破没有进展。一直到我爹和那群民工一齐出现在公安局门口,声明投案自首时,这个案件才得以重新继续开展下去。

我爹在那天晚上离开我家之后,就四处寻找一起杀死孔监理的民工们,那些民工散居在各处乡村邻镇,我爹找到一个民工,又带着这个民工去找下一个民工,所有见到我爹的人都以为我爹疯了。是啊,若不是一个疯了的人,怎么会自投罗网呢?更不会强迫别人也跟着他去坐牢。但是所有被我爹强迫说服投案自首的人都明白,纸里包不住火,这事早晚都会暴露,他们只是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他们都要咬着牙和自己的心理承受底线较量,因为我爹这样承受到不能重负,心理精神全面崩溃,率先要去投案自首,其实所有的人都对自己松了一口气,我爹对那些民工们说,他实在受不了啦,他憋了一年,快要憋疯啦。

那些民工们对我爹说:“老白,你个狗熊,你坑了我们。”

他们对我爹说完这句话,又抱着我爹说:“老白,你也算救了我们。”

我爹哭,那些民工们也哭,他们相互抱着头哭得像一团烂泥。我爹和那些民工们去公安局投案自首时,在半路上买了一叠火纸,警察拉着我爹和民工们去高速公路的大桥下面,指认杀死孔监理的现场。那时那条南北贯通的高速公路已经全面建造完成,只等验收合格之后,就全面开通。我爹和民工们跳下车子,他们歪斜着奔到大桥下面第六根桥柱下,摸出打火机烧了那一叠火纸。

我爹对着桥柱子说:“今天整整一年了,他在桥柱里待了一年了,他也在我心里待了一年了。”

高个警察没有详细对我说,他们如何把直径六七米的桥柱子破开的,他只是说费了三天的工夫,才把桥柱里的水泥和钢筋一点一点地破碎剥开,孔监理的黑色长衣从桥柱子里露出来时,我爹和那些民工们已经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孔监理的尸体竖立在桥柱中间,像一根风干的大鱼。

警察们现在急于要找到的是刘洋,他们对我说,如果知道刘洋的消息,要尽快告诉他们。可是我哪里能找得到刘洋呢,自从那个大雨之后的夜晚,刘洋钻进办公室里,我就没有再见到他。警察对我的回答有些失望,他们看了看我家的新房子,扭头对我说:“嗯,盖新房了呀,你该找媳妇过日子了。”

10

半年以后,我姑妈帮我介绍了一个邻村的女孩子。姑妈领着那个女孩子来我家相亲的那天上午,我娘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她把屋里的家具擦得像水洗过一样锃亮。那个女孩身材高挑,神情安然,扎着一束马尾辫,眼神干净得像一汪清水,她咧开大嘴笑的样子,看起来没心没肺似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她。

我姑妈领着女孩子在新房子里转了一圈,她悄悄瞥了我一眼,就红着脸低下了头。姑妈和女孩子坐在沙发上喝水时,我大着胆子问了她一句:

“你叫什么呀?”

女孩子抬头看着我说:“我叫玉儿,王字加一点的玉。”

我娘在我身旁插了一句:“玉儿,这个名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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