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两天翻王福春的《火车上的中国人》,小小一本书,翻了再翻,里面最经典的一些画面其实已经广泛传播,比如那张支在火车硬座车厢里的麻将桌,比如那个体恤上在胸口印着硕大莱昂纳多头像的中年潮妇,比如那个掉在行李架上的入睡者,这些被甄选出来的图像无不高度凝练,时代(迁徙行为本身)、开放(外国影星)、中国特色(麻将当然是国粹),个体(追赶潮流的中年妇女)等等宏大的词语交相辉映,又带着转瞬即逝的极端反差戏剧,产生尖锐的紧张,让人过目难忘,深印脑海。
但是奇怪,重新再看这本编撰成册的摄影集,这些原本印象深刻的画面反而在我脑海里淡薄了许多,这并不是说因为这样的画面太多造成审美疲劳,正如王福春自己所说”有些画面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有“,即使他几十年如一日时时刻刻奔波在火车上也并不能一而再再而三遇到那些同样精彩的画面,也并不是说其它的画面没有这样的特质,毕竟,对一个职业摄影师来说,几乎每一次抬手,都总会刻下一些东西来,精彩只是程度的区别而已。
事实是,其它的画面也有这些特质,但远更平和,更接近于一个普通人的眼睛在火车里看到的一切:随缘而聚的陌生人、打发时间的各种小手段、长途奔波的疲倦、离开或者归来的兴奋与惴惴不安……绝大多数的画面依然凝练,但是比整本书里最突出的几幅作品少了强烈的冲突感,那种宏观意义上的、历史转折正在滔滔而下的冲突感。
但也正是这种宏观意义上冲突感的缺失,让画面回到微小的个人,让人觉得亲切,让人在一种绵密的氛围里会慢慢回到真正的火车上的日子里去。
火车里的日子意味着什么?在我的印象里,火车既不同于汽车,也和飞机是完全不同的迁徙手段,汽车太狭小,总是带着精确的目的地,从A地到B地,过程中人们无法动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计算到达时间,几乎毫无象征意义可言;飞机则是一种更加纯粹的交通工具,完成空间转移,也不涉及复杂的过程(如果有人喜欢或者恐惧飞行体验那是另外一回事)。
唯独火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可以被无限延展的交通方式,无数的陌生人从自己的日常身份中剥离出来,过去与未来皆不可知,他们仅仅只是在狭窄的空间里相遇,成为临时的伙伴,互不理睬(这种情况其实很少)或者热烈交往,不停地有人上上下下,来来去去,了无踪影。
火车还有许许多多的站点,能和不同的线路相交聚合,目的地显得模糊辽阔,它如此包容又如此动荡,让人在踏上火车的那一刻起,总是不由自主地惆怅又充满甜蜜,一头扑向远方和未知。我们本如此安土重迁,但因为心有所向,心里总能充满壮烈的勇敢和美好的希望。
而现实也的确是,在过去的30多年里,几代更边远地区的人正是沿着铁轨线往远方散布,最终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里面有我的父辈在绿皮车里连坐三天舍不得吃方便面的日子,也有我们这一辈在车厢连接处站立几十个小时的经历。这样的日子本身并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甚至会成为我们物质稍微丰沛一点后最先无法忍受的事情,作为微小的个人,我们不但无法独立于庞大的历史洪流,甚至常常无法独立于我们自身的弱点。从这个意义上,过去不过是仅供凭吊和解剖的遗迹。
但又是为什么,在看过那些明明像手术刀一样锋利的解剖图像后,我又觉得那些更平常的场景更能唤起我心中的共鸣和勇气?共鸣当然好理解,我们希望他人的眼光比我们高明,但我们更希望他人跟我们的眼光一样平庸。那么勇气呢?我不太确定,是不是因为我们终于到达了曾经的远方,却又日渐陷入新的泥沼,开始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付出精力,为一些蝇头小利而缠斗,而算计人心,而变得卑怯、鄙薄、懦弱、躲闪,这种时候再重温这唯一可称之为来时的路时,那种最初出发的壮烈勇敢和美好希望多么让人心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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