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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姥山妖氛》三 作者唐敏

 灤水鍾靈 2015-05-05

  

                                    大骚动

真是千载难逢的奇闻。

人造卫星、火箭、原子弹,什么都比不上王练忠变成牛来得稀罕。这是天惩,是天开眼,佛祖显神威。

这是营长做人坏,被天神佛主用来警告人间。

过去了的岁月,因为人们的健忘,淡化了。

可是老天有眼呢,老天没忘呢!

太姥山人突然回想起从前,想起奴隶一样不成事体的日子,许多屈辱愤恨又腾腾地燃烧起来。

当时并不觉得难过,还认为是理所当然。

现在是连回想也忍受不了啦。

细细想来,好像是白白地受了那么些年的罪,弄得冤无头、债无主,糊里糊涂过到了现在。

营长变牛,这事勾起了人们心的死结,要好好地解一解。

蹯溪镇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说热闹还不准确。一条街、三个村都笼罩在妖气中。人们像中了邪一样拥挤着,从早到晚。人们从太姥山区的各个角落里钻出来,不约而同地到蹯溪来。人是一批一批地涌来,参观那只小牛。

 

九井村的人更是被邪气迷得神魂颠倒。他们每天把母牛和小牛牵出来,关进大坪地上围好的栅栏内,让人们参观。小伙子们高声地向新来的人们做义务宣传。

小牛被人们翻来覆去地看,几乎没有死掉。母牛和小牛吓得贴在一起,筛糠般的发抖。后来阿仲老头和老队长阿养爷再也不让人看那“王”字了。

山里人兴奋极了,向牛发出咒骂和唾弃声。以至两头牛终日陷于不绝的雷声中,连夜里也惊叫不已。

看过了牛,人们就逛商店买东西,或找个地方歇脚。一切可以坐人的地方都坐满了人。人人都在历数营长生前的种种恶行。

不知道是不是营长做的坏事,都归到它头上。

到处有唾沫横飞的男人和女人,讲了又讲,听了又听,百听不厌。

太阳好像也热情多了。人头上晒出汗来,好快活呀。

真正快活的是生意人。

连不做生意的居民和农民也做起生意来。

米厂里昼夜不息地磨粉打浆蒸一笼又一笼的米粉。扁头和阿大心里的惊吓未愈,也顾不上了,日夜地忙起来。

 

沿街都是小食摊子,糖果香烟摊子,炒豆子的,炸油条的,烤鱼干的,卖茶水的,修锁焊锅,缝衣补鞋,什么都能赚上几块钱。卖念珠和香烛纸钱的生意更好。人到了这个地方还能不动个善念吗?就是求个家口平安。行善总比作恶好么。

紧接着小人书摊,算命卜卦,打拳卖药,连乞丐也都来了。文化站反应也快,日里夜里地在会场里放电影。还有贩尼龙衫、卖电子表的相继涌来。

再下去,青年男女都动了春心,打扮齐整,在街上挤来挤去。男的看女的,女的看男的。据说成双捉对的去山沟里的不少。

于是乎,蹯溪成了热门的“旅游胜地”。

到处是浮动的人头,到处是喊声笑声,到处是迷离的眼光。妖乎其妖的气氛轰轰烈烈。

营长的死被造成了如此大的声势,以至于他的丧事发送反而被人忽视了。当四乡八里人围着看牛时,营长的遗体被装入了一口薄皮棺材,停放在地下室里,等着开追悼会。

幸亏没有人想起要来参观尸体。

人们已经把小牛当成了营长,反而不在乎真正营长的躯体了。凡认识和见过营长的人,都像中了魔,说小牛脸部这一处、那一处像营长。最像的是眉心中的两道竖纹,令人吐舌咂唇地惊讶。

 

无论是营长的亲戚,还是练忠琴的亲戚,都不敢来参加丧礼。他们惟恐自己变做第二只“牛“让人围观。

练忠琴的哥哥也没来。

平日里声称是营长好友的人,不是出门走亲戚,就是躲起来了。从前跟着营长横行霸道的人,自然是影子也见不到了。他们不幸地被指名道姓,和营长联在一块挨骂。

大队里准备的追悼会也失去了意义,甚至讲也不敢讲了,具体办事的人像老鼠一样溜来溜去,偷偷地操办。

由于一股邪里邪气的妖风造成的繁华景像,把整个天地都颠倒过来。人人陷在这片迷雾中,不是忘乎所以就是束手无措。

更有甚者,那些不知挨了营长多少拳打脚踢和随意处罚的、当年“四类分子”,也纷纷出来了。他们坐在显眼的地方,和熟人打招呼,买了果子慢慢地嚼,还抽带黄嘴头的烟。他们自然是不加入咒骂的行列,光是坐着,一脸的舒坦、一脸的自在。他们的子女或孙子女们都出来了,大声地咒呀骂呀,不时又被当年的保甲长或富农们喝住。

不用说血液红透的贫下中农们了。凡受过屈辱的,都可以在大街上出气,咒天骂地,神得不得了。

一时间,到处开起了控诉会讲到苦痛处,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听的人想到自己的经历,也流下泪来。比看戏文还动情,

 

还痛快。一摊听完再换一摊听,并请讲的人再从头说过一遍。这些声音和历诉营长罪恶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无比欢愉的热烈气氛。

----这贼养的奸人!用细麻绳把我的两手大拇指束住,再挂到粗麻绳上。把我吊起来。就这一下,两个大拇指眼看着肿了起来,痛的头发立直了,冷汗啪啪下来!这狗母生的,还用脚把我踢得来回荡。我不就背过气去了吗?痛啊!我真想死!要想不开死了,也看不到今天了!

----说什么革命,分明是打劫,明抢。我同阿宗上麻洋扛木材,也是没法的事,女人病了要用钱撮药呀。给这狗仔夺了去,没收了,过两天他自己转手卖给别人了。这虎狼的心肠,才会发去做牛现世报在我们眼前。

----那年不是硬说阿苗私开自留地吗?把养的一头那么肥、那么大的猪捆走了。还不是自己想吃了?土匪!杀了猪再去公社大队里分,去巴结领导。吃了这种肉,个个都要烂肠穿胃生大癌的!现世有报应的!

----他想抓谁就抓谁,想关谁就关谁!态度不好就关下去不让你回家,一直在学习班里做苦工。我们种田人,哪里经得起耽误,少做一天就没吃的。那次我女人给我来送饭,我叫她

 

不要来,我就不吃,饿死在学习班里给他们看!我真的四天没吃。还是队长来讲情,他同那贼仔还有交情,我才回了家。

----你饿死算什么?不如死个蚂蚁!他想吃了,公家开个会,叫民兵排个队都能吃。吃谁的?还不是吃我们农民的?一年三百六十天,我们要做一百天的义务,这一百天不是全让他们吃到肚子里去了?吃的真痛快哟!如今变做牛,吃百草,更痛快是不是?哈哈,他现在样样晓得,就是开不了口说人话。看看,他敢冲我叫呢!呸!畜生!

----这妖孽口口声声不信佛,天不怕地不怕,连太姥山上的菩萨也敢去打。那些打菩萨的哪个有好结果?这种人是恶鬼投生的,菩萨敢打,还怕打人吗?往年那个凶!扒人家的锅台,掀人家的瓦片,弄的那些四类跪,爬,连人家的黄花闺女也不放过,一起按在地上爬,这样是人吗?人家办喜事他也不欢喜,没有送礼到他门上,就用大竹竿整桌整桌给你扫掉。谁家遇到这种凶神恶煞谁家晦气一世!我们坑头、坳头、双坪都被他冲犯过喜事,搞不好连新郎官也绑走去关学习班呢。买卖婚姻?他老婆不也是买卖来的吗?只要得罪了他就没好日子过。他总要寻个机会弄你一下。你还还嘴便说你反革命,挂土簸箕游村,封你的房子,罚你家钱。十天不交钱,款子就翻一倍,再不交就拆你的房。想想看,那种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在这油锅般翻腾的仇恨中,营长出殡的日子到了。

武装民兵奉命武装起来,参加出殡。公社武装干事说:

“这两天很不成事体,你们不要卷到外头的迷信风里去,要站稳立场,懂了吗?”

荷着枪的民兵都低着头,站得直直的。

大队支书说:

“人就是这样贱啊!索性前两年管得死死的,也没人敢这样。有好日子给他们过了,偏偏又来搅死搅活出花样了。”

棺材抬出来了,还有三四个花圈。墙上挂了张用九宫格描的营长遗像,顶上是白纸的横幅,黑色的大字:

“王练忠同志追悼会”。

棺材一边站着遗属,另一边站着领导们。

会场上整齐地排列着执枪的民兵,后面稀稀落落地立了几个人。

公社里借来的录音机在放哀乐。

在门外围观的百姓们的议论声纷纷地传进来。给正在悼念营长的人们以巨大的压力。

“好威风啊,到底是营长么。”

“这种人还得个好发送,不枉去做牛了。”

“我们种田人死了,谁来送花圈?”

 

口哨声尖利地吹起来:

“练忠琴!怎么不嚎你老公!”

“打开棺材看看,里面还有什么东西!”

会场的人不自在极了,好多人开始搔痒。但又没人敢去驱散外面起哄的人,生怕这一来追悼会就开不成了。

默哀毕,是三鞠躬,每鞠一躬,外面就哄一阵。

民兵副营长致悼词,每每念到“一贯工作积极努力”、“为民兵营的建设尽了很大的努力”之类的句子时,外面的人就“嗷嗷”的起哄,口哨声不断。当念到“不幸以身殉职,抢救无效,终年三十九岁”时,练忠琴突然倒海翻江般地大哭起来,扑在棺材上,不知道哭诉些什么,人一仰一俯地,两手拍着棺材,死去活来。

这一哭,引得外面的人挤进来,挤乱了开会的队列,会场上煮粥般地搅起来,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清。

领导们声嘶力竭地喊叫,终于叫民兵推开人流,拿绳子和杠子抬起了棺材。营长的儿子女儿,一个是高中生了,一个是初中生,帮着大家抓住发疯一样乱挣的母亲。那棺材终于抬出了大门。

到了外面,才真正吓了一跳,难以想像的人山人海把小小的蹯溪挤得水泄不通。

 

人流像失去控制的洪水,在小小的地盘里盲目地翻腾喧闹,后面的人推前面的,这混乱给人们一种疯狂的喜悦和陶醉。

“开枪啦!要开枪啦!”

这恐怖的喊声闪电一样穿透人山人海。不知是谁的恶作剧,还是被挤得死去活来的执枪的民兵临时喊话,一下子,人群作鸟兽散,男的女的喊着哭着四下里逃开,遗下满地的鞋子、斗笠。

营长的棺材给侧倒了,被挤得无路可走的人们走站到棺材上,踏出了两个裂口。

练忠琴依然在地上滚,弄的一头一身的灰沙,像“灰毛女”。她的儿女已经很懂羞耻,脸涨得血红,低声喝叱他们失去理智的母亲。

人流安静下来,从远处静观出殡。

棺材重新扛起来,队伍重新列起来。营长的儿子捧了父亲的遗像走在队前,女儿和妇女主任一道扶着哭的歪来倒去的练忠琴。在副营长的号令下,队伍向后山走去。

山坡的道口上,传来一阵枭鸟般的狂笑。

一个半疯半癜的青年男子,抱着那头小牛,挡在路口。他抓住小牛的腿,把它高高举过头,又跳又笑,喊到:

“练忠琴!你老公在这里!他没死!他活转过来啦!”

 

小牛痛极了,发出“哞哞”的悲鸣。这声音把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只有那汉子赤着脚,忘乎所以地跳着喊着:

“王练忠”在这里!他没有死!他活转过来啦!”

这人是双坪村里出名的男癫子阿庆。

八年前阿庆十七岁,家中办喜事,给他娶进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媳妇。阿庆拜了天地,进洞房,按礼仪揭了红头盖,看到了刚刚开过脸、描了眉的新娘子。新娘子穿着红袄子,剪着齐齐的刘海,衬出雪白粉红的一张笑脸,还微微抬头看了看阿庆。

阿庆激动得气都透不上来。他从来未见过女子有这样美的。喜颠颠的,就下楼去向长辈们敬酒了。

当时大队规定办喜事最多三桌,超过一桌罚五十元。阿庆家是要体面的,又是长子娶亲,一办二十桌。尽管保了密,也托人情到大队支书那里,酒也分散到村里各家去吃。还是被营长带民兵来“破旧风俗”,办在阿庆家的五桌酒都被掀了,厨下的酒菜鱼肉都扛走,还要罚八百五十元,阿庆急了,骂了几句,二话不说被捆了去。亲友们吓得连夜落荒而逃,一场喜事弄得哭声震天。

新娘子一夜痛哭,寻死寻活的。

第二天传下话来,要加罚,一千二百元,可以放人。不然,新郎要游村,要封房子。

 

小新娘从前抽过签,说她是孟姜女的命。她觉得自己的命太坏了,办喜事就犯了凶煞,将来一辈子也没好运了,到底趁人不注意,喝了一瓶“乐果”,死了。

新娘家的全村都冲到新郎家来闹事,把白米吃了三担,还要拉做公婆的抵命。大队里派民兵来赶人,两边理论起来,闹得天翻地覆。

最后公社出面。蹯溪大队放了人,双坪村赔了二百元丧费,男家答应厚葬新娘子。因为死了一条人命,也免去了一千二百元的罚款,将新郎放了回去。放人之前和大家说好,谁再闹事,那一千二百元的罚款就要真的罚下来。

阿庆回来了,新娘已经入棺。

从此他就半癫不痴的了。田里的活、家里事样样能干,也不吵不闹,就是见不得穿红袄的女子。他患的是花痴。

阿庆现在二十五岁了,还没有娶亲。

他举着牛,在道口挡着出殡的路。

阿仲头急死了,追来追去要救那只小牛。

好几个民兵上来拖住阿庆。支书大声喝道:

“阿庆!找死吗?!要造反吗?”

阿庆松了手,人软下来,两眼直瞪着支书,呜呜地哭起来,接着他又哭又笑地拉着支书:

“她怎么不活转来?你让她也活转来!”

 

阿仲头抱着牛,浑身发抖。他想,这都是他引起来的。

阿庆又来摸小牛,阿仲头拉他坐在路边,说:

“你娘子是成仙去了,在天上快活呢。你还是好好做人,天下女子好的有的是。”

阿庆抱着头,泣不成声。

“我好怨!心里冤啊!这么多年的冤!”

出殡的队伍静静地从他面前走过。

练忠琴这会儿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更糊涂了。她看着阿庆,两眼黑洞洞的,走过去了还回头看。

过了道口,向山上走几步就是墓地,坟坑早已掘好。

这时,平地里冒出一阵女人的歌声。唱的是“四平戏”的调子。四周除了青草和老坟,并不见一个人影。

“如今是范喜良他哭孟姜女…….

连坡下的阿仲和阿庆都听的一清二楚。

“如今是,范喜良修长城,回家不见了娇娘的面……”

所有的人都吓青了脸,汗水冰凉地滚下来。

那女子的歌声清清的、幽幽的、情真意切。

“哭倒万里长城,恩爱夫妻还是不到头……”

几个胆子大的人,喊起来:

“莫怕!是女癫子!”

女癫子躺在坟坑里,痴痴地拉着腔唱戏呢。

 

女癫子是屏南人,自小会唱家传的“四平戏”。她丈夫是蹯溪街上的裁缝,跟着父亲外出赚钱,在屏南娶了这个女子。他们都识字,是自由恋爱的。小女子名叫爱梅,和丈夫在蹯溪街开缝衣店,一边做活一边唱戏文。她能把眼前的事立刻编成了词,套在曲子里唱出来。很聪明。

小裁缝长得眉清目秀,一派斯文,连大声说话的劲都没有,老实极了。夫妻俩情真意笃,相安无事地过下来。

五年前,爱梅带着孩子回娘家。因为思念丈夫,提前回了家。店堂里没人,房门却关着。爱梅拨开只有他们夫妇知道的活扣。

这门一开,就送掉了爱梅丈夫的命。

练忠琴的嫂子,公社党委副书记夫人,和小裁缝在一个被窝里。这个尊贵的夫人假借学裁缝。小裁缝是老实人,经不起书记夫人的威逼利诱,做下了错事。

书记到省里学习半年,后来爱梅又走了,到被撞破的那天,书记夫人的肚中已做下了四个月的胎。

小裁缝觉得无颜面对父母妻儿,又害怕书记的权势,一条索子就吊死了。这事便极其秘密地掩饰过去了。

爱梅病了半年,后来就痴癫了,满山满地乱走,到处唱戏文。她有点清醒的时候,就说是她害死的丈夫。她在很不清楚的时候也绝不说丈夫和那女人的事。

 

练忠琴却没来由地讨厌爱梅。骂过她,打过她。要知道练忠琴骂起人来,连狗都不敢再叫的。营长生前也吵不过她的,就是打起来,练忠琴人高马大,营长轻易对付不了。

此刻,爱梅就躺在坟坑里唱呢。

“我为你熬过了三伏和九冬,没曾想青草盖没了你的坟。范喜良啊……倒不如做了无定河边的鬼!”

把爱梅拉了上来。爱梅笑嘻嘻的,用花旦的手势指着练忠琴,幽幽地问:“你不打我啦?你不骂我啦?”去拉琴头上的白布:“你也戴这个?你怎么也戴这个!”

出殡出到这个样子,真是阴森凄凉极了。

“如今是,九曲黄河也洗不清,孟姜女的冤诉不尽。”

营长的棺材在这曲子中被黄土掩埋了。

“范喜良啊,揽得回天上月,揽不回心上人……”

山下万民抬着头,听出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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