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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画的胡金铨(钟玲)

 Nauer的图书馆 2015-05-06
画画的胡金铨



四年以前,我决定跟金铨结婚的时候, 对自己说:“我作梦也没有想到会嫁个导演。”
过了半年多,我才发觉,我丈夫还是个画画的。

一 水中之树

那年冬天,麻省州立大学的郑清茂教授来 参加我们的订婚礼,过没几天,他就打电话到 我学校来,请金铨去演讲。于是金铨与我两个 就驾车沿高速公路去麻省大学。
路上的景致很萧瑟,漫山遍野的枯树。灰云压得很低,象是随时会吐出雪来。忽地金铨惊呼说:“你看!你看!”
我的手把紧方向盘,眼角向右方一溜。路边是一片沼泽。怪就怪在由水中长出几十棵巨树,树干呈灰白色,圆圆敦敦的象是伸手向天 的肢体。沼泽的水面已经开始结冰了。一块块薄冰片,发出幽幽的蓝光,映在水中之树上, 有说不出的诡异。
金铨兴奋地说:“你看,阴森森的,最适合拍鬼戏。可以再放些烟雾,让那个鬼在树枝上出现……”
我心想,我的未婚夫的确是个认真的导演, 只要眼前一出现奇景,他马上动脑筋,设计个别出心裁的银幕画面。我吗,可没象他,立刻研究怎样用文笔来捕捉这个奇景。我通常都把经验埋在记忆的沃土中,三五年后才把生了根的挖出来写。在处理形象美这一点上,金铨比我专业多了。

二 澳门烟花

在香港刚结了婚,我们就去澳门住了两个 星期,不是度蜜月,也不是为了尝尝豪赌的滋味,而是去“做功课",因为香港的诗朋酒友日 夜相招,很难定下心来。我们把自己关在旅馆 里,他写《空山灵雨》的剧本,我写《山中传奇》的剧本。外面日以继夜,鞭炮声不断,旧历年快到了。
大年初一晚上,我们给自己放了假,到堤岸上看烟花。灿烂的烟花,活似娇嗔的爱神,把她首饰盒里各式各样的宝石,由漆黑的天上 掷下来。连灯火辉煌的葡京酒店也给比下去了。

第二天,他把剧本稿纸搁一边,跟我说:“我 送你个新年礼物。”
沙沙几笔,他就完成了一幅《澳门烟花》的素描。烟花直崩上天,葡京酒店巍巍颤颤地,让烟花给镇住了,有趣!没想到他还爱涂几笔,本来嘛,由北平出来以前,他就在艺专学过画, 我想。


三 小沙弥

结婚以后,我们昏天暗地忙了半年,忙着筹备《空山灵雨》和《山中传奇》两部戏。夏天,我们终于踏上征途,到南朝鲜去看外景。坐着小巴士,马不停蹄地跑了十七天,看了七座古庙,二十多个古迹,还有济州岛上的瀑布、地洞和死火山。
一路上金铨总抱着他的素描簿,宝贝得不得了。不时拿出来涂几笔。有时候,车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他也照画不误,简直到了忘 我的境界。描的都是电影画面的设计图。简简单单的几笔,不管是作为背景的山水建筑,还是他心目中的剧中人物,都勾得活灵活现。象是丹阳到堤川路上的稻草人,或是济州岛日出峰前,三位天涯客拖在地上的阴影。这些设计图有一部分收在我们两人的合集《山客集》之中。
在济州岛的一个崖山顶上,我们找到了名胜,石室窟寺。这个寺就地取材,原来就是山顶的一个大石洞。洞中香烟袅袅,供了个佛像。洞边石槽里,流着汩汩的活泉。整个洞只有一个小沙弥守着,守在捐献箱旁。他看来只有七八岁,穿着件灰色的僧衣,手拿着串念珠, 憨憨地冲着我们笑。真是匪夷所思,荒山绝顶竟然驻着这样一位修士!
金铨火速地取出素描簿,翻译小王怕小沙弥会局促,直逗他说话。金铨聚精会神地下笔, 不到一分钟,素描就完成了。我忽然悟到,这幅画不是一福设计图,他可是为作画而作画,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他原来是个画画的。这幅小沙弥后来登在法国电影杂志Positif (《正片》)的二百期纪念特刊上。等我们回到香港,整理他多年来的旧画稿,才发现他的素描竟有几百幅之多。


四 妙趣横生

去年我跟金铨坐火车由台北南下,一路上见到很多崭新的大庙小庙。油油亮亮又曲又翘的屋顶,涂得五彩缤纷。我说:“唉呀!这些庙真象玩具一样。”
金铨接着说:“活象糖片儿,可以掰下来吃!“你看这个人绝不绝?我似乎听见他坚硬的牙齿,克碰克碰地嚼着小土地庙的飞檐呢!他的画也充满了这种幽默和趣味。
在巴黎的圣母院前,他看见的是:街头的音乐家,那么忘情地奏音乐,那么忘情地跳着舞。
在维也纳森林中,那座肃穆的修道院里, 他看见的是:一个秃头的胖修士,跟一个电线杆般细瘦的绅士,不知争辩着什么。落日余晖 映着圣堂金色的圆顶,落日余晖映着修士光秃的头顶。
金铨的画,和金铨的武侠电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的武侠电影充满了悲壮的严 肃的场面,弓矢斯张的紧张场面。而他画笔捕 捉的,却是人间世的、闲适的、情趣洋溢的一刹那。大概他个性之中天生就有这矛盾对立的 两股力量,幸亏没有酿成内心的大冲突,大概因为他找到了银幕和画两种不同的媒介,把它们给宣泄了。


五浮生十曰闲

去年九月,希腊的德撒龙尼奇Tessalcmi- ki国际影展请我们两人去参加,因为《山中传奇》获选展出。这次我们的影展活动一反常态, 我把金铨的生意给抢了,我变成个大忙人,他变成个大闲人。因为我以编剧作家的身分应邀为国际短片竞赛的裁判,天天忙着看片子。金铨则乐不可支地做他的大闲人,拿着他的素描簿满城跑。
德撒龙尼奇城是北希腊第一大城,风味殊异。此城是个文化的大熔炉,先后受过古希腊文明、古罗马文明、阿拉伯文明、二十世纪工 商文明的洗礼。臂如说,城中央就掘出一个古罗马宫殿的废墟,在废墟旁边,有家小吃馆子, 周围种了个小花圃。金铨跟我晚上来过几次, 坐在法国式露天的餐桌边,吃阿拉伯式的烤牛肉片,吃纯希腊风味的腌黑橄揽,望着明月由古罗马的废墟上升起。

此城的风味尽入金铨笔下,譬如说,在街 头有个卖鸟的老太太,坐在地上,她头上裹着 黑巾,削瘦的脸古老而阴郁,令我联想到希腊 史诗中,古特洛伊城在木马屠城陷落后,那些 丈夫儿子都阵亡,自己也变成阶下囚的老妇人。而老太太的那些鸟笼子里,五颜六色的小 鸟,却蹦着跳着,肆无忌惮地唱着青春之歌。

结婚以来从来没有见过金铨那么悠游自在。成天在街上遛遛、画画。回来献宝似地把画给我看,象孩子一样。比起拍戏的时候,他简直是两个人呢!在拍戏期间,他浓黑的眉总是蹙成一团,脾气暴躁得一点就着。因为每一刻都有十几二十件心烦的问题,待他解决:有 预算上的、业务上的、人事上的、场地上的、道具上的、演技上的、布景上的、服装上的、 镜头上的……我想他心底下一定希望做个电影界的逃兵,以画画为业,寄情于单纯的线条和 色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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