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原来无别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苏轼《观潮》 没有太多筹划,九月底我开始了青藏之旅,一路从兰州西行到格尔木,转而南下到拉萨。久在樊笼里,需要偶尔复返自然,抛却所有历史的厚重,去直面本源的广袤和荒蛮。 真正的旅行大概是从格尔木开始的。沿着青藏铁路,跟随昆仑山迎接破晓,在天清日晏的可可西里寻找藏羚羊,眺望山岬远处的白雪皑皑,而后翻越连绵的唐古拉山,宕入溪流与湖泊星罗棋布的藏北草原,感受错那湖山云入镜的柔美。没有想到在火车上也可以如此恣意地览阅盛景,甚至每次疲乏后的转身小憩都是对窗外风光奢侈的挥霍。 藏北的羌塘草原(海拔4513米) 这是最接近自然本源的一片土地,也是最容易把人引向自我思考的地方。在西藏我见到了最纯粹的蓝天和繁星。康德曾经说,世上最使我们震撼的是头顶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我试图把最近的所思所想写下来,很多观点看法不免缺乏推敲甚至逻辑混乱,惟愿这次旅行能在略显逼仄的生活中时时回响。
第一部分 迷失 等到我们迷失了,我们才会开始了解自己。--梭罗 人在每个阶段都会走失,这似乎是我的后知后觉。不管是籍籍无名的贩夫走卒,还是钟鸣鼎食的高官显爵,都会在某个瞬间,产生或幽微或强烈的虚无之感。在外部指令的引导下,我们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组建家庭,择城而居,职业升迁,抚养子女。大部分时候,我们知道生活是什么,生活就是欲理还乱的琐碎,欲逃还迎的责任,时时刻刻都在忙碌却不知如何是好,又总觉得应该有更好的结果才对。 孔老夫子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此,以三纲八目为提纲挈领,告诉众人应当怎么做,不应当怎么做,但从来不说为什么。因为背景和天资有别,每个人沿着这条路走的程度不同。有的凭借过人的颖悟或胆识,可以跻身所谓的上流社会;有的擅长取巧,靠着一张嘴便能四处逢源八面玲珑;多数大致属于不上不下的,聪明里边包含三分鲁钝,安分里边掺杂三分贪婪,没有当局长的老爸或者开公司的丈母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朋友圈子。 当前的社会价值观多少有些被钱和权扭曲了,这是人性和社会制度综合作用的结果,没法凭一己之力做出改变。所以在我们一次次触碰到自己的极限的时候,难免徒呼奈何。左思就曾在诗里发牢骚: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曾经因写了《三都赋》而洛阳纸贵的大才尚且如此,如今我们多数人的不遇之忧似乎显得多余。在这点上,王小波看得就比较透彻。他说,人的一切痛苦,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无力改变自己,或者无力改变规则,都可诉诸此类。
木心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写到: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有那么无数个瞬间,我会突然感到生活被上了锁,自己正变得不可名状甚至面目可憎。或者说,少了某种可以称之为自由的东西。自由殊为难得,以致我愿意花50的智商去交换。 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会空一个地方,储存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或光明,或阴晦。只是目标明晰,道路黯淡,在方式的选择上,更容易产生迷失之感。但是如梭罗言外之意,迷失之后才能真正发现自己,掌握自己的处境和联系,辨明生命中的精华和糟粕,去粗取精,去伪存真。 或许,生活的主色是迷失,迷失的底色是忧惧。
第二部分 索隐 迷途中努力,终会寻着他的正道。--歌德 《牧羊少年的奇幻之旅》中有段文字:“我们总是害怕失去,不管是我们的生命、财富,或我们所拥有的一切,可是当我们明了我们的一生和人类历史都是同一只手注写时,恐惧就会消失……在练金术中,叫做'天地之心’。当人全神追求一样东西的时候,也正是人最接近天地之心的时候。它永远是一股正向的力量。” 是的,人生要有探求,而不是对真理止于远观,一路的云翳不足以掩盖人类精神的灼灼其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在美国兴起的背包革命,影响力一直延续至今。它是对自然真理的探求和生命本质的追问。在杰克·克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中,雷蒙评价贾菲时说:“他爱好的是潜行于旷野中聆听旷野的呼唤,在星星中寻找狂喜,以及揭发我们这个面目模糊、毫无惊奇、暴饮暴食的文明不足为外人道的起源。”背包革命不是享乐式的放逐,亦非苦修式的自虐,而是寻找天地之心,这是真正的探赜索隐。
雅克·巴尔赞在讲述欧洲近代史的《从黎明到衰落》中提到,艺术家是“自己文化的敌人”,正如他是“自己文化的产物”。由此推而广之,大致可以说明反躬自省的必要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局限,知识的,能力的,观念的,意识到这些局限非但不可怕而且是必要的,它会让人产生包容之心。否则人人都守着井底看到的一片天却以为这就是整个世界,那么狭隘和无知必将充盈,怨愤和冲突也会肆意滋长。 探求之路或许是无穷极的,从古希腊三贤到罗马皇帝奥勒留,从笛卡尔斯宾诺莎到尼采萨特,这看上去不是一门无远弗届的学问。不过人类精神的实质多半潜藏于此,探寻就意味着俗世的承担而非遁世的逃匿,在不断精进的道路上对自己的观念千锤百炼,洗尽虚华。没有自拔和更新的生活不值得过。
如今我们坐拥科技之利,大街上衣香鬓影,公园里燕雀啁啾,我们所仰赖的制度也在不断改弦更张,一切似乎都井然有序,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多半是机械式的。另一方面,我们也发明了武器和战争,创造了各种用来区分敌我的主义和派别,搅起了公司和国家层面的党争漩涡,有意无意地划分出阶层间隐匿的准入界限,过度掘取资源以满足自身的发展需要。总的来说,这个社会是靠利益驱动的。 也许这源于我们的自大,狂妄和缺少敬畏。我对社会发展从来都不持悲观态度,我们的文明没有这么不堪;同时我也不认为人类是这个世界理所应当的主宰,虽然我们有超凡的智慧,创造了很多不朽的文明。如果说要有一个主宰的话,只能是自然本身。人生若晨露,天道邈悠悠。纵然人性或者民族性的弱点始终都在,世界总体是朝着乐观的方向发展的,但这里所谓的发展,应该是一个系统级的概念,而非仅指人类而言。 所以我们定当从自然中寻求自我救赎和社会发展之道。关于后者,我当然没有什么有意义的前瞻和洞见;前者是一个人人需要审视的问题,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真正静下来给自己定位坐标了。我从何而来,又复归何处?人生的意义为何,又当如何面对生命中的未知?如何处理我的所得和所失?经历了这些拷问,方能赋予自己足够的张力,并积极地寻求人生不同篇章的真如。
第三部分 致远 幸福属于那些容易感到满足的人。--亚里士多德 表面上这似乎是一个悖论:人生的精髓在于汲汲探求真理,探求的动力源自对当下的不满,不满容易招致戾气,有戾气的人是体会不到多少幸福感的。这其中的问题在于,前面所述的探求,是主动的自觉的,而非被动为之。因此探求的动力恰恰来自过程带给自己的满足。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美好的东西,它们不可触摸,只能用心感知,每天采撷一点,便觉韵味悠长。暮春三月,看草长莺飞;听雨阁楼,沏一壶香茗;书房展卷,阅千古轶事。甚至每一次跟亲人的通话,对爱人的微笑,向陌生人的施与援手,都是在不疾不徐地接近真知。 以我之见,大部分伟大的艺术(包括绘画、雕塑、音乐、诗词、小说甚至纪实作品等)都是相通的,其伟大之处都表现在对人性、自然或人与自然关系的真实揭示。《人间词话》中提到,诗之境阔,词之言长。不是很恰当地比喻,这也可以当做人生的两个维度,以探求不止积累厚重,以关照他人收获绵长。 唐古拉山附近的日落 苏东坡有一次对子由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这大概是我能想象的最好的境界了吧。充实,率真,无忧无惧,身在樊笼里,心在九天外。正如庄子一般,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恬然自适地惯看秋月春风,方才是人生正道。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人类如此渺小,多数人的故事仅存在于浩瀚长河的一朵浪花中,瞬间便消于无形。但对个体来说,这是我们全部的章节,纵情燃烧或是苟延残喘,全由你我决定。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挥洒在那些灰暗的内容上,诸如抱怨,狭隘,争吵,恚恨,偏见,自甘堕落,诟谇谣诼。不断努力和自拔的人,取财有道,一般不会受到财富方面的困扰。但永无止境的名利追求,不仅虚苦劳神,还容易让人堕入万劫不复的罪恶渊薮。 卡西尼号在土星附近拍摄的照片(箭头处为地球,卡尔·萨根所指的照片则是旅行者号所拍) 一路在读卡尔·萨根的《暗淡蓝点》,这是一本使人放眼宇宙的书。我们在一个适宜的星球上,创造了可意的文明,但宇宙远非为我们而生。如果人类甚至这个星球瞬间消失,都不会在浩渺的宇宙中激起哪怕一丝的涟漪。选取其中的一段文字做结:
所有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所有言之凿凿的宗教、意识形态和经济思想,所有猎人和强盗,所有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创造者和毁灭者,所有的皇帝和农夫,所有热恋中的青年情侣,所有的父母、满怀希望的孩子、发明者和探索者,所有精神导师,所有腐败的政治家,所有“超级明星”,所有“最高领导人”,所有圣徒和罪人,从人类这个种族存在的第一天起——都发生在这颗悬浮在太阳光中的尘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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