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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已老》

 王梓瑶的图书馆 2015-05-06
        章惜比一般人瘦,两根锁骨横在衣领口,倒没有一般瘦子硬撑的感觉。
  再回来的时候,眼里装着的不是多了些实体,而是多了些空白,去国四年,下了飞机,在台北领洗了一番六朝金粉般的繁盛,余书林送她到车站,坐了平快火车慢慢荡回台南,没有一点归国学人的派头,快与慢,现在在时间里都失了意义;收票员收回票根时,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甘心的又追着她的背影。
  章惜,是比一般人有些味道。
  台南,就那样,也繁盛了些,也还叫人猛抽一下──是离开过没有?
  四年前,她走时,脚步可不是这样慢,坐了飞机直接上了台北、上了加拿大;也是余书林送的飞机,临走,章惜只告别了一句──我出去散散心思。
  章惜就是长了一副做人情妇的脸;五官冷香、十分细致,长手长脚的总穿著一小素;相处久了,才知道她有一颗多炽热的心,让人觉得她去的地方应该是英国;加拿大没有使她更冷,她的性情好象到了极限,不会更飞扬,也不会更消沉,那天送别,余书林看着她,不能说什么。
  章惜以前很爱笑,笑起来眼角向下一弯,清亮无邪,摔着一肩长头发,余书林常摸着她的长发说:“没见过一个人堕落的模样像你这么理所当然。”长发她一直没剪,夏天,她扎起两根大粗辫子,一脸仍是茉莉花瓣不明不白的放着香,人家常说学文的人重感情,学理、工的重理智,她在学校念的是外交,成绩总在前几名,一点不像她整日无动于心的外表,她什么也不像。
  章惜,常去图书馆,她就在那里认识余书林的。
  余书林那时刚从国外回来,掮了个经济学博士的头衔,由于他在国外参加了几个经济学会发表的些文章都有点份量,回校任教后加上年轻,倒也出了点锋头,但是在章惜眼里他是个最不会算的人,在学问上,他胸有成竹、清晰冷静,在现实上,他只明白一点,他比章惜多的东西不多,最明显的一点是──他多个另一半。
  章惜一点不像比他小九岁的样子,早熟的人他也看过,没有章惜那么沉着的,才大三的学生,你讲话时,总有股讲了太多的冒失感,上课,她光明正大的坐在亮处,气势逼人,在图书馆她总坐在角落,那时,余书林上课周围常是一群学生,显得章惜更独自,图书馆资料多,他把学生带到馆外的长廊上,国外念书的寂寥让他养成了对书本心无旁鹜的习惯,上起课来一样不做二用。他们坐在那里一团朝气,他经常连头也很少抬,夹香烟的神采,用食指与中指轻含着烟,用拇指扶着,烟吸的少,划在空气中当粉笔用的多,一圈圈在空中划着,他教的是学问,可是,现在学生的程度不知怎么还是恋旧,似乎没有他们那时候好,讨论时的问题不是经济而是金钱,是个人的价值观念,没有总体的经济结构,为什么这年头的孩子都那么急急于利?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他一向吃饭时不知道吃了几碗,大家一起去看电影也不觉得该抓紧荷包,人为什么要那么会算呢?守恬便常说──“你一个月赚几文啊?”真的,他也不清楚,守恬常念叨,他不仅知道了自己的弱点,也习惯了别人的弱点,对于守恬的言多“微词”,他对她说:“你名字那个‘心’旁该改成‘耳’旁。”守恬的人其实很好,他当年便是为了她那个热络劲儿娶了她,那时候在国外往往一星期说不了十句话,就喜欢了守恬的爱讲话,回国后一下子觉得生活中‘话’太多,讲别人坏话的,推销自己的,他反而因此更少机会讲话,但是,对着章惜,他难得一分钟不想告诉她些什么。
  那时章惜坐图书馆其实不全为了看书,只因图书馆里有“沉思趺坐”的权利,她一味看书时是全心全意,一味抬起头看外面又往往失了神;他们在图书馆上课,学生问:“在路边摆个摊子赚钱算不算经济结构行为?”他想笑,没来由,却觉得悲哀;章惜站起来,走到开放书架,快下课时走过来,递给那学生一本──实业世界。给他一本童话──呆子伊凡;学生里有人认识她,问道:“什么意思?”她弯着眼,一派清淡:“各得其所。”她听了几次他上课,决定把自己的感觉表现出来,有人曾经打赌凭她的胆识器识,可以去当外交部长,他并不觉得。
  他后来也喜欢上看童话,这跟老教授爱看武侠小说是一样的,那里面有文字意境的桃花源。
  章惜还喜欢做一件事──拿一张纸,不经心、无意识的画圈圈,有时候几个圈圈到底,有时候在圈里画两道眉再加上眼睛、嘴巴;你根本不知道她想什么,而她想讲话时是句句中到要害,这跟守恬没有一句重点的漫天大论一比,是极短篇和长篇的差别;带守恬回台北后,可讲话的时机太多,心里反而害怕起这些场合,他喜欢像做学生时一样,守着角落,有说话和不说话的权利,也有点淡淡的自怜感,最喜欢的,是坐在章惜前面,不发一言不觉得少谈了什么;他听过章惜辩论比赛,知道她不是不能说话的人,他对章惜的知道,没有她对他的多。
  章惜毕业后并没有立刻出国,留在台北做了一年助教,那是他们心境最苦的一年,章惜在他面前不轻言流泪,他因此更难过,他们之间的事,章惜说的好──没有必要把它扩大。他们暗中苦着,像黑暗中彼此牵握的一双手,别人不知道他们的内幕;他们不需要实体的拥抱,握着,更有精神层次的交流。
  在学校,他还教统计学,四年级上课时,走进教室,章惜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她选了这门课,每次上课,她就环抱双手冷眼的看着他,那班学生里,有人故意老坐在她旁边,她不理,也叫他心酸,他叫她不要来,她想说什么也没说,他知道他们相处的时间少,章惜说:“听你讲课是种享受。”那是她对他最恭维的话,她对他最恭维的行为是──不要求什么的认定他。那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花了时间和心血在做学问上,倒有了答案,她对他说:“你对别种事物的概念有这么清楚就好了。”她从来不非议他在别项事物涉及“统计”时的低能。不像守恬;这种女孩该娶了放在家里的。
  她慢慢沿着火车站前的公园路向前走去,行李早托运回家,背了个粗麻袋子,一身紫色宽大的连身袍子,没来由的,却觉得好沈,春夏初交的天色有灰蓝,公园里开了满枝的紫素心,粉红色,乍看有点像樱花,她记得公园深处有个碑坊石刻──崇文载道,背景是一株株幽老的金龟树,傍着荷花池,铺着青石板;她和余书林来过一次,夜有点凉,发着青白的沉静,他们一步步走着,走到石碑下,章惜停下脚步,不晓得这四个字跟物质生活有何冲突;为什么是属于精神生活里不能缺的东西,那个“道”字,让她头一偏;她看到莲花,亭亭如盖覆在池上,莲茎很直,她真想拨开莲叶群,看看下面是不是也有空气?他们之间,也有过好日子,像那片莲花一样,灿烂是灿烂,只要不坚持看清楚什么。
  坐在公园对面的公车站牌边,章惜用手帕把长发一绑,看起来像是这里的人了,台南真热;她上车前,台北还下着雨,那种一辈子不会停的毛毛雨,她走着走着,走出余撑着的伞下,他拉她进去:“你真太瘦。”是的,连好好的直路也走不稳,他也是半边湿,有些人天生的气质永远不能抹去,余几年来几乎没变,她问他:“还带了学生在外面上课?”“不了,连呆子伊凡也不这么做了。”几年来,做学问把他仅有的一点朝气也渐渐磨去,却更像一个遁世的学者,不沾一点腥,余书林长了一张沉沉静静的脸,让人总想向他办告解,这样的一个人理当是没有东西来牵扯他,活在现世里,却极不容易,守恬没有为他生个一儿半女,他没有说明是什么原因;章惜什么也没插手,他家里的一切她从来不问。
  来了一辆公车,她没上,小城的一切东西都不变,她遽然决定返国,飞机过境日本,她在机场拍了电报给余,也不是想有人接,现在,倒真是有些近乡情怯,出去时,爸姐不赞成,现在回来,事前也没征得允许,在机场,余书林问:“真回来了?”她只是笑,要回来要出去,都是一个情绪,怎么,这种举动都快完成了,反而不止一种情绪了吗?中间的历程加进了什么吗?眼前有人骑摩托车电掣风驰而过,扬起一片灰沙,在多伦多,她买了辆单车,学校很近,她总是独来独往,下雨、下雪时,她便走路上学,穿上风衣,把脸藏在竖起的衣领里,多花了点钱,她连室友也没有,出国前,章惜对余书林说:“我去体会一下让你熬不下的寂寞。”说完知道话重了,寂寞使他做了许多不能自己的事,并且──娶了守恬,他从不说后悔,余书林就是那种即使错了也勇于成全那份错的人,章惜的话也叫他知道伤她太深,他握着她,眼睛求着她,教给她的统计学一点用不上,她摇摇头:“不要留我。”她走了,她学得的经济学里有种理论叫──边际贡献,他对她的边际贡献是不能用有界限的价值来分野的,章惜从他那儿得到了许多以前没有的情绪,这种情绪从别人那里也许一辈子得不来,但是,余书林对她的贡献大吗?在别人眼里,也许是个零。她走了,寻求人际另一层关系的答案,现在,她回来了,多伦多的安详,台南的温厚,没有两样,她却都没有参与感,走在两层高楼之间,不是不安全,只是没有阳光、没有大门、一条不像路的路;在台北留了几天,她说:“我回去休息一阵。”多伦多的日子,是一段空寂的拉长,把她撑的更累,“经济学精研如你,分析得出人类实质关系的利弊吗?”他摇摇头,现实的人际关系里,他也无法点头,在台北时,余想知道她以后想做什么,“以后再说”,如果人真的是只问以后,那是什么样的状况?眼前又一辆公车过去,跟着人群、摩托车、脚踏车,混淆杂幌,比她的生活繁复的多,她拿什么告诉余书林她要做的事?生活里其实不要忙碌,只要充实,她一样也没有,刚去那年,整天看不下一个字,吃什么也都吐出来,她根本在排斥自己去适应一种新的生活,他到美国参加短期研究班,她告诉他:“不要来,我忙得很。”行李中没有一张他的照片,实体上可以看得见他形象的东西她都没带,就让它这样空白下去吧,有天大雪,门外有人敲门,她正在赶报告,披上他送的麻布大披肩,长发垂在两颊边,拉开门,他仍然喜欢在冬天穿棉袄,有股天生的“士子”味道,面对着她,只会淡淡地说:“这么晚了还不睡!”她第一个念头是看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还在不在,他第一个念头是把她那张冷香的脸、细致的表情重重落实到怀里,如果两个久不谋面的朋友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好久不见。如果余书林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这个,他们之间便没有色彩可言,没有故事可续了,他不仅没说,话还少的出奇,章惜带他进了客厅,那是一房一厅的格局,房子小而精致,原来是一个来修哲学博士的尼泊尔学生住的,他租了一半,什么东西都没带突然回国了,房间里完全的东方摆设,后来听说那人还是个王子,家里发生了事,便急急赶回去,临走向房东推荐章惜,章惜不愿意把环境弄得太华丽,但是,这么独自的机会毕竟不多,她只好住下;在客厅,余书林脱去手套,那圈戒指果然还在,接过他脱下的棉袄,里面贴心穿著她织给他的蓝毛衣,为他砌了杯酽而浓的龙井,他爱喝浓茶这种行为最不像他的人,坐定后,发现椅子内正躺着一本他写的经济学教材,他拿起,翻了翻,像看别人的作品,淡淡地说:“有个年会在加拿大召开,学校就近派我参加。”他把书放下,捧着茶:“章惜,我──。”什么话也不能说,越过他肩头,窗外是一片广袤无垠的深雪,那条她独自来去几百次的林荫如今是枯枝疏挂,自开始她就没正视他一眼,迎着他的目光,明天要交的报告可以读出什么学问吗?
  那篇报告,她没交,到加拿大根本不是来念书的,陪着他去开会,他安排她在会场对面一间窗明几净咖啡馆里坐着,章惜净白的脸上全是笑,他仍然穿著那件毛衣,“换一件吧。”“不要。”“别人都不这么穿。”“学问在衣服下面。”他偏不说爱她送的衣服,等他的时候,去买了件鹿皮的背心,轻巧而温暖;“何苦呢你。”他接过衣服时说,她低下头:“每天经过那间店,几个学生自己经营的,看了就觉得你穿最适合。”也不是投桃报李,他说:“我给你样东西,不会生气吧?”“试试看。”他带了个K金镶相思豆的戒指给她,相思豆是以前她给他的,镶工精致,设计得也很巧,戴在她手上不松不紧,章惜的手指瘦而长,指甲也长的好看,完全没有一点“匠气”的手,不像一般女孩子爱把指甲修的像套了假指甲那么整齐划一,她好爱:“倒应证了你的统计才能。”他还给了她一支笔,笔头上也镶了颗红豆,他说:“每天你总要写字吧。”那年他多大了?三十七,讲起话来还像个孩子,不敢像孩子一般放肆的问:“想我吗?”认识几年,除了偶尔亲她,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余书林喜欢说:“干干净净。”她说:“我们之间是形式关系的冲突。”
  章惜带他去了一家地下酒廊,一进门,是张黑白满墙的莲花照片,墨绿色的地毡,竟然十分古雅,他看看她,章惜笑笑:“没想到是吧。”那家酒廊叫──不染尘。到了晚上有人吹横笛,气氛氤氲,味道是绝顶的,他简直着了迷,左右看看,“放心,这里碰不上你那些开会的同事。”余书林抓起她的手就要走,“去那里?”“他们今天在饭店有个酒会,我们去。”她亲亲他面颊:“不要生气。”“章惜,我从来不怕别人知道。”他严重地告诉她,“我怕。”“骗人。”“真的,坐下吧,下次什么时候见你不一定。”余一双眼都是烟,咬着下唇坐下来,吹横笛的走过来,和章惜打招呼:“两个人哦。”她给他一杯酒:“去吹那首圣歌。”余书林奇怪的看着她,章惜的周围正常的人不多,她似乎天生有种本事,把她认得的人都净化成了不同的型式,那些相像的人都掉了下去,现在,这气质更明显了,她举起酒:“可饮一杯无?”那首圣歌他听过,歌词里有句,当你痛苦的时候默念主。她的主呢?余一饮而下,气氛太好,心太闷,情绪太高张,他喝了很多,看着章惜在眼前,却好远,他伸手想抓住什么,整张脸却埋在桌面上,喝醉了不吵也不闹,安静的躺在章惜的床上,挣扎的睁开眼,她用热毛巾覆在他额上,递给他一杯龙井,他不停的从心底叫:“小惜。”她总是“我在。”从心里口。这份突破拘束的感觉,也只有在国外时才有,这次回来,在台北一入境看到余书林,两个人就像有面玻璃横在中间一样,是实在的,却摸不真切,有点剑拔弩张起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仍然不够单独而自在,她说:“人类的关系摆脱不了环境。”他们慢慢走着,四周都是不着边际的雨。
  想着,真有跑出去淋雨的冲动。
  台南的阳光好耀眼,要淋雨吗?才发现连地点也不对了,时间没有安排好,让他们错了空间,一切也都擦身而过似的不能发生关系,却又可以感觉到那股力量,她能停下脚步向后转?追上这段空间吗?望望他旁边的伴及周围不能解释却存在的无形障碍,她,能吗?
  车掌哔的一声,车停了又开,往外一望,却看到该下的站在窗外过去,误了下车,她笑笑,很想痛快的学一些人张口大叫──下车!下车!
  从每一家墙外望进去都是灯火通明,过大的电视声或人声从墙内飘出来,还是那样,倒不一定是喜欢干扰别人生活,但是,就这样热闹惯了,从来不能小声点,安静下来除非是在梦里,章惜没来由的肌肉无法控制直想发笑,进去吧,也许爸去下围棋了,只有妈和小妹在家,妈会一直问她──吃饭没有?即使她说吃了,也绝对不信的要去弄些东西当面看她吃下了才算,爸如果在会问她学位念的怎么样?他知道的其实除了工作以外不会太多,但是,他喜欢问一些理性的事情,说不定要问她卡特对伊朗绑架人质以要胁的处置手法,要不,可能会问她──在国外“混”的如何?一定的,就像她小时候出去旅行回来,爸爸总要她报导一下沿途所见,似乎唯有那样才算做完一件事,不知道这次是不是可以用──加拿大四年来交差了事。
  把伸出推院子门的手停在红铁门上,好快,这门没换,爸爸坚持任何东西是老的好!没用坏之前绝对具有“美感”,一切顺眼,此时此刻,她倒体会到了这股熟悉东西给予的安全感,推开大门,院子里种了些日日红,日日在红,豌豆苗也爬了满到处,爸的那辆老爷车靠墙停放,章惜走到客厅门边,外面是黑的,客厅里亮着灯,不注意真看不见外面有人,家里静悄悄的,妈大概在后面厨房洗刷东西,小妹一定出去跳舞了,上次写信说迷上了跳舞,大学的学生了,真快,她们差了六岁,小妹是活泼而明朗的,没一处像她,爸真下棋去了。奇怪,怎么不骑单车?客厅燃着的灯有些晕黄,像她以前在台北每次回到家的那种气氛,连中间经过的时间也没叫颜色失落,看起来却只是恍如梦中,她走进去,章太太正从后面走出来,她轻轻叫了声:“妈。”章太太立刻傻住了。
  看着她吃饭,章太太把电视开了,挥着扇子扇蚊子和空气,一面看电视一面叫她多吃点;行李还没运到家,要回来的信是早收到了,也不告诉是那一天,怎么一个那么大的女孩子了办事还这样随心所欲,章太太念叨着这些,章惜笑着、听着,许久没人管了,一时之间还觉得很有趣;等她父亲回来,章惜吃了饭也洗了澡,换上她母亲的宽睡衣,已经听了许久训,父亲到底是父亲,喜怒不太形于色,只说了一点棋社里的事给母亲听,转过头问她四年来学了什么?章惜怔了半天,听不明白爸爸的意思是要她把四年的日子都说一遍吗?那其实只有两个字──寂寞。但是,那是留给别人听的,做人子女的只能把它从头说一遍,都是快乐而进取的,章先生听了很满意,问她以后的打算,章惜觉得她父亲的确是现实多了,才一个晚上把她以前及未来都概括了,她想想说:“我想先休息一些时间。”她没有骗爸爸,不休息会回来吗?其实学校找她回去,她还没表示去留,如果真回去,很可能就再遮不住这些关系,以前还可以用“师生”这种道义关系告诫自己,也阻碍了一些敏感人士的猜忌,现在,如果成了同事,由一张张做学问的人嘴里讲出来的话,经常是证据十足而有力的,她现在坚持力弱多了,章惜猛力的摇摇头,她父亲接着问:“怎么了?!”她母亲连忙十分感情地说:“一定是累了,以后再说,也不急着把一辈子的事说完。”
  小妹回来时,几近半夜,她母亲给她开门,在院子里就轻声骂起来,小妹一定又是理由十足,她听见母亲告诉章敏:“妹妹回来了。”她听了,眼泪迅速流到耳腮边,从小妈叫她妹妹,真的妹妹出世了,只好叫小妹,也只有妈妈一直没变的叫她妹妹,她一下子觉得自己整个垮在床上,小妹连跑带跳进了她房间,站在床前,看了半天,她闭上眼,假装睡了,章敏站了一会,便走出去,她翻身看着章敏的背影,心跳的好凶,她们姊妹两个长得像,小妹也留了长发,样子真好看,年轻而干净,清爽的一张脸上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挥洒着的喜和怒,那也都是外在的情绪,什么都进不到心里,她几乎想不起自己曾经那么年轻而无愁过,夜啊,不要过去吧,她现在已经太怕激动的情绪了。
  永恒当然不一定存在,即使存在,她不一定敢要。
  早晨天还微暗,章太太已经起床熬了一大锅稀饭,家里太久没有变化,章惜回来弄得她一夜没好睡,空气里流着都是兴奋的味道,她怎么也睡不着。平常就早起惯了,今天几乎是没睡。想叫章惜起床,又想叫她多睡一会儿。
  章惜躺在床上闻着空气飘来的饭香母爱,这日子好久没过了,她几乎想说:“妈,我已经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了。”余书林曾说她是一个对自己身体最不负责的人,多伦多的早晨大半是伴着无眠的夜来的,她常不分昼、夜,也没有什么意义,过那种生活唯一的用处是可以感觉到“痛”是什么。
  墙上贴着一张非洲之父──史怀哲,和著名的学者───爱因斯坦的照片,她一向喜欢充满道德、勇气和智能的人、事,但是,把“喜欢”这么表象的表露出来,那真是年轻才做得出来的事。有两种人才算是真正的老,一种是心境苍凉,一种是意气消沉,她其实说不上是那一点,但是,总有愈来愈萎缩的感觉,她很少照镜子,看不见自己的老像,也就很少去触及这些心象,如果一个女孩子连镜子都懒得去照,真不知道还想什么?
  章敏走进来,身上罩了件浅蓝直统式睡衣,清新可喜,看章惜醒了,一脚就跳上她的床:“姊,你回来啦?”语气里都是高兴,从前章敏小,她每次去那里都爱跟着,放完寒暑假要回学校,都非要答应下次回来的日子才准走,章敏个性完全跟她不一样,对什么事爱恶分明,她常想,章敏是绝不会受感情上的苦,她的爱不像章惜是内蕴的,章敏很快往外放,完了就完了,干干净净,章惜是一点点往里收,愈藏愈多,她却一些些也不要别人察觉到她心里的爱,如果不是完全肯定,她什么也不要别人知道。
  “姊。”章敏叫她,她回过神:“长得好大了。”
  “你怎么还是那么爱发傻啊?”
  她还是笑笑,用手摸摸章敏的脸:“有男朋友没有?”
  章敏摇摇头,又点点头:“谁晓得,现在不流行这种什么男朋友、女朋友的关系了啦。”
  “落伍啦?”她其实早想到了。
  “不是,吃亏了。朋友原是一种双边关系嘛,谁能片面承认谁?”
  “那该怎么问呢?”
  “反正有人陪着玩玩就是了。”章敏耸耸肩,看不出来故意新潮还是天生豁达。
  章敏的话也不会叫章惜吃惊便是,章敏五官长得像她却是条理分明,一个人内在思想不同,外表便有不一样的气息,她不能不相信,于中形外这话,她摸摸章敏的头:“不要有一天你发现这种关系其实也落伍了,就伤了。”
  “这种论调永远不会有最一定的,除非是精神互通还有一刹那的永恒,可惜,连‘互通’也不过稍现即逝,所以啊,要赶‘精神’的时髦,那多累啊。干脆──”章敏仍然一派轻描淡写的样子,也不真要辩白什么。
  “什么都不管。”章惜帮她接下去。
  “大概吧。”章敏眼睛左右搜索着。
  “找什么?”
  “你带了什么东西给我?”章敏好奇的问。
  “没有,你还缺什么?”她逗章敏。
  “哎!有你这种老姊也罢,我自己出去走走,以后给你带点什么算了。”
  章敏办得到,她从来不怕负担。
  章太太生命里有两件事──丈夫、孩子。年纪大了,便自动增加一项──看电视。章惜不在家,章敏根本没什么事需要她,章敏太健康、太精,所以她生命里的三件事又自动降成两件,章惜回来,这孩子不比章敏横冲直撞的,从小就不善与人交,回到家就不出去,整天蹲在屋子里,出去了,就不回来,她不是流动型的人,之所以这样捉摸不定,似乎是做母亲的从小没有教好,所以做母亲的分外疼她,用最原始的母爱去管她,以前跑的太远,现在回来了,一切的爱心要重新温习一遍,叫她吃饭、洗澡、穿衣服,不是她一样做不好,是做母亲的太喜欢过这种瘾,她几乎想把耳朵竖起来听章惜每一个心跳,想戴副透视眼好好检查她每一寸身体健康状况。
  听见她们讲话,章太太推门进来,章敏她没见到,劈头就对章惜叫道:“一大早起来穿那么少?”章敏立刻做了一个“哈啾”的效果,章敏了解母亲的心,她才不吃醋,章太太笑了笑很高兴章敏调整了她和章惜之间太浓的关系,便大声叫她们:“还不去洗脸漱口?”章敏小声故意告状似的对章惜说:“老套了。只有做母亲的对洗脸有兴趣?好象我们都很不爱面子似的。”章太太早一巴掌要伸过来,章敏躲了开去,嘻皮笑脸的说:“妈,您这招我现在已经会解啦。”笑嘻嘻地跳了出去,章太太回过头对章惜说:“多亏有你妹妹这种神经兮兮的个性在家吵一吵。”家里需要安静、沉着的孩子,也同样需要个吵闹有术、老莱子型的人物。
  算是完完全全的回到家了。真好。至少有五分之三的情绪暂时平静下来。人也踏实多了。
  章惜仍然像以前一样,回到家便深居简出,左右邻居知道她回来了,看到她的人还不多,但是,章惜算是又和他们暗中周旋起来了,每天,她坐在房里,可以从各种不同的音响中辨出都是些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头两天还好,久了,声音似乎愈来愈多,中国人的潜能又发挥在她四周,挡也挡不掉,有时候,明明听到是在偷偷议论她的话,却偏偏讲的很大声,她不知道一个成熟的人这时候应该怎么处理,是据理力争跟非议的人吵一顿呢?还是含蓄保守的苟安一旁,她奇怪他们的生活哲学是什么?是无事不可对人言呢?还是莫管他人瓦上霜?原以为生活下去是一个人的事,现在看起来,似乎是需要靠些别人的肯定,可是,那又多薄弱呢?章太太原以为女儿回来可以给她带点彩头,可是太特殊的事情,往往要遭人抵制。好象章惜的状况便是如此,而最重要的,是章惜同年龄的女孩子几乎都出嫁了,没有人可以说明她的形单影只是对的,她便愈显得孤独。
  而孤独好象是有病的一般。
  这天,台南意外的下了雨,章惜的房间靠外,听惯了的小孩跑步声、玩闹声都突然没了下去,只有不太习惯却很熟悉也很喜欢的雨声,把四周净化得好单一,隔壁李妈妈抱着孙子来串门子,李妈妈就是那种没心眼,但是每一句话都是可使对方尴尬的那种人,因为她根本不要藏什么话,都把它推给别人──她没心眼嘛。大家也都可以帮她解释那种个性了,章太太羡慕的逗着孩子,李妈妈一味地说:“叫章惜快生一个,保证比我们这个好玩多了。”章惜坐在屋里也没什么感觉,章敏坐在客厅看报却坐不住的叫她:“我们出去走走。”李妈妈说:“章惜在外面跑惯了,屋里恐怕待不惯吧?”章惜笑笑,嘴里说了什么她自己都不清楚,敢情好,什么事李妈妈都知道,都帮她脚注好了,真是能干啊!奇怪,怎么可以知道“待惯”、“待不惯”呢?她算是待不惯?李妈妈呢?把她逼出来的是她自己吗?还说她待不惯,是谁下了雨还跑到别人家串门子?
  姊妹俩冲着雨,荡着、晃着,她问章敏:“去那里?”章敏说:“你会想去那里?”
  有雨其实也真好,至少那顺势而下的泪珠比较有伴,哭起来似手也声势大些,虽然分不清楚那些是泪?那些是雨?她们横在路上,领受着那份“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浪荡滋味,她没有章敏勇敢,但是,会躲别人的攻势也就够了。
  能这样其实也够了,她从来并不要求太多。
  “姊,余书林现在怎么样了?”
  她停住脚步,转过头看着章敏,久久,章敏才说:“我有天收书桌,看了你以前的日记。”她慢慢迈开步子,一脚一脚地溅出水花;“其实你就不说我也猜的到。”
  “我们都不能无免将心事外露?”
  “除非情太多了,露了也看不出。”听不出章敏心里真正的意思,是要劝她情多还是情寡?
  “你不是无情嘛。”想到章敏的“爱情瞬间”论。
  “何必有情?”
  “小妹,你是聪明还是傻?”章敏又耸耸肩。
  “姊,你找个人嫁了也许就好了。”
  “就好了?”她自语。
  “这方法试不得,对吧?算了,回去吧!”
  “有什么权利去试?”她低低的说:“拿什么去试?”她又说。试不得的并不是婚姻,而是她长久以来的独自感已成习惯,她拿这些告诉章敏吗?那样会结束她们之间相差六岁的“代沟”吗?事实上,她一直觉得凭章敏的达观,长六岁的是章敏,不是她。
  她们回到家,李妈妈已经走了,章太太见她们回来把电视关了,那是表示她准备说些话,章敏到底精灵,她去倒杯水,放在母亲前面:“母亲大人,有话慢说。”
  多少年来,她们父亲是不管事的,也许该管这些琐琐碎碎的都该是母亲,在成绩单上盖章的是父亲,督促她们用功的是母亲,负责把饭菜吃光的是父亲,做家事做得蓬头垢面的是母亲,做母亲的很少表示自己的心意,好象以她们的决定做自己的想法。
  她母亲说:“你父亲和我在台湾没有一个亲人──”人是群体生活的渴望者吗?亲不亲的真谛是什么?
  “妹妹从小就不合群,妈知道没有好好照顾你──”她眼泪不知不觉顺着双颊流了下来,她心疼她的母亲,她的周围和她自己,它们之间为什么那么不协调?
  “其实那时刚逃难到台湾,大家生活不好,那有心情注意孩子的教育,也没有今天那么多的书可以参考──”合群是不是训练出来的?教育出来的?她母亲从小给她的爱,她所受的教育,比不上人类天生的疏离感,她能说什么呢?
  “你今年不小了,妈不敢说希望你早点嫁了,做父母的可以放下心,可是,你成天这样闷着,做父母的看了心里急啊。”
  她想起自己父母的婚姻,几十年来的温开水,称不上鱼水得欢,计算不出婚姻带来的快乐有多大,这些也都是浮面的,几十年来她只知道他们从不生疑问的生活在一起,比一般夫妻好,看不出“好”有什么用,而她自己,小时候爱看漫画书,大些爱看小说,对于书里那些翻云覆雨的感情她从来保留自己的看法,也许是没有对象可实习,以前有些男孩子喜欢她,上学骑车经过她身边时,状况好些的,给她写封信过来,坏些时,便卖弄自己有多浮躁般的说些疯言疯语,直到认识余书林,她才真正看到一个埋首学问中成长男子的纯洁度有多高,她心里从来没有想占有谁,余书林知道为什么,总是疼怜她的说:“章惜,上帝造你忘了放份感情进去。”忘了放对别人的感情?余书林知她、怜她的情爱太直线条、太细,没有回来的路,她母亲觉得正常的人需要正常的婚姻模式。
  “妹妹。”又来了,最让她受不了的称呼。
  “妈妈说话,你听懂没有?”她胡乱点点头,同意她母亲一切的理由,因为母亲爱她们。
  无边细雨仍挂在窗外,现在,余书林不知道做些什么?抽着烟坐在他的书城里?她回到家后只短短给他去了封信,他们之间一向如此,留的空白占了人生里太大的空间。
  她现在觉得家的领域也越来越小,原来也不需要有个去处以容身,天下之大,连家里都如此,还求什么外面?
  以后,章惜经常说:“妈,我出去走走。”章太太说:“去那里?”
  “买点书。”她唯一想的出来的理由。
  “妈跟你讲过多少次,花那么多时间读书做什么?也不化点妆,看你那张脸。”
  成孟延什么时候介到他们家的,她一点不知道,近来,她想台北想的厉害,十里红尘有个最大的好处──可以把你淹没。环境太清,常更把人衬得明白,回到家已经月余,说久当然不久,心情之穷到了极处,她想想该去做事了,台北那地方,再特别的人也不会太突出,有更多新奇古怪的事分散了他们的注意,“不突出”是不是生活里的一个暗角?可供静思?这天,她走到公园去看那牌楼,走累了,坐在树底下,天有些灰,近来总在黄昏下点雨,把白天、黑夜彻底分个清楚,远远看着章敏和成孟延并肩而来,她第一个印象是这男孩子好自然,走路的样子不过份挺直也不萎靡,她还以为是章敏的朋友,便多看了几眼。
  成孟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学校毕业的,只不过在章敏的学校念完硕士,服了役,又继续在学校研究,看不出负了学问在肩上,余书林便老成多了,用了多少功全写在眼镜上,有股沉默的重量;成孟延年龄当然比他轻,但是,她相信即使再回去十年,余书林仍然没有他那股少有的清新和自觉。
  他们去看了电影──陌生人之恋。娜妲丽华和史提夫麦昆演的,编剧手法非常高妙,把两个偶然相遇的男女,在精神上、实体上微妙的接触安排的发人深爱,男、女主角那时都年轻,眼梢、嘴角自有充分的情绪可资挥霍,让人看了心里轻松,成孟延话少,一切都靠章敏调节,章敏爱问些令人无法回答的问题。譬如:“你看如果男主角换了你,会不会有这种状况发生?”一场片子下来,他倒说了几次──再说。看样子,他喜欢慢慢来。
  章惜女性的直觉──成孟延不是好惹的。他会教许多女孩子痛苦;他说:“任何事情在未完成前是个快乐的存在。”“什么是完全的事?”“婚姻。”但是,在没达到“完全”的境界时,一切都不能用否定的态度对待,因为否定事物是项低能的行为,尤其是对感情,因为那是份伤害。他没说他勇于负责,因为章敏笑他──连恋爱都怕谈,还说什么伤害。
成孟延并不解释,他也要个聪慧可人的妻子,活泼生动的孩子,喜欢有份正常的人生,而且用这种态度去迎接,但是──没有对手。他倒不因此降格以求,他整个人看不出来“降格”是什么,看的出来他整个人格是靠他那份自觉慢慢蔚成一股很成熟的风范。
  章惜倒也没把他去跟余书林比,因为那是两个人。
  成孟延也没有常来,有一天黄昏,他骑部五十西西机车,来敲章家的门,要带章惜去海边走走,章太太坐在客厅说:“好啊,出去透透气。”章惜真怕母亲的眼光,拿了条余书林送她的薄麻布披肩,随着成孟延一路呼啸到了海边,那里有座小渔村,在渔村看到最多的人是老人、女人和小孩,夕阳挂在远远、蓝蓝、灰灰的海那边,成孟延照例是话不多,他们并肩在沙汉上无言的走着,章惜回看沙滩上有深有浅的脚印,她很想把路走直,成孟延总是在适当的时候搀她一把,太阳慢慢没在海边下,海风吹在脸上不痛不痒,像个胎记似的,总要你知道它存在的。
  “以前念到波光潋滟这种句子总不信,现在真对照上了。”光、声、景、象投在海上面,七颜八色交错的分不出颜色,真是非常闪人耳目,令人惊绝。
  “章惜,把你那眉解解好吗?”她摸摸额头,笑笑:“哦,我眉在皱吗?”
  “什么事该过去都叫它完全过去吧?”什么事该过去?“生命的怀疑啊。”他没说“恋爱”,章惜感激他,他把她当个正常的人看待,他不像隔壁的李妈妈说:“章惜年龄不小了,样子也不坏,还不嫁是什么毛病?”她自己的母亲都如此,她不怪别人。他似乎知道,她感情上的缺陷不是心理有病,而是怀疑。她患了对感情的适应不良症吗?毋宁说是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太求好。成孟延是想到就戳破,余书林也是个所谓的读书人,但是,他把自己保留起来,消极的做她的支柱,最后成为她的心理障碍,他──没法子。像一个人只提问题,而不负责谋寻答案;章惜听了流泪,心里突然觉得委屈之极,像被人抓到一个不被人知的弱点有点生气,却无话可说。
  成孟延拍拍她的背:“咦?吃到风啦?”口气像个小孩,章惜又笑了,跟他在一起,没有永远的感伤、没有不变的快乐,正常的生命应如此。
  如果,她的生命里就是如此,有一个男孩,有一段突变的恋爱,再加上一个男孩,简单若此,都不能不让人怀疑生命到底在耍什么花招?还有什么花招?我们还需要什么花招?需要个怎么样的结束才甘心?她不能对别人说,她多爱那样的完全自己,存在于一个真实的社会中,那是一件多不要费力的事啊。
  暮色毫无遮拦的扑面而来,她一脚高一脚低踩着柔软的沙滩,远远的海面上有归帆,渔灯点点,他们之间流露着一股宁静,她不需要声音,他也没有制造,她突然觉得和余书林之间的恬静,其实是“沉闷”,海风吹过来,真个是好风如水,顺着披肩上的织路划着,余书林给她时,曾经说:“有味道的女孩都该有条披肩。”她紧紧把自己裹起来,对成说:“我饿了。”长久以来的挺立,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个空架子。
  成孟延带着她去吃晚饭,在闹市的巷子中穿过去,街上的车水马龙立刻被折冲尊俎起来,她被眼前景象立刻吸引住,一块闹区中的桃花源,庙寺几乎是台南古老文化中的一环,矗立在生活中到处可见。这座庙不是最有历史、最有来头的大庙,但是庙前的广场,广场上苍郁稳实的榕树没有经过整容,恣意的伸张枝芽,一排炭火炉在庙前的台阶上燃得兴旺,可是不热,摊在玻璃橱中冰镇着的各色海产,货真物实、干干净净,水泥广场上铺了十几张大大小小的竹桌竹椅,有庙而无会,有会而不喧,那真是少见,每个人轻声细语,脸庞被星空月夜的光自然洗映着,不远处有盏水银灯,是除了炭火外唯一的光源,成孟延叫她点些东西,她站在冰橱前,毫无概念,半天才说:“不知道嗳!”成孟延笑:“你去坐,我找点营养的东西给你吃!”
  他们坐在榕树下,章惜左右看看说:“真好!”成孟延想不通地说:“你好象很久没下凡尘似的!”真的,余书林和她的关系属于精神层次中最细致的建立,没有掺进一点生活的粗糙面,他们不吵架,不在公共场合轻易交谈,不说使对方难过却实在存在的问题,他们固守在彼此心灵的天上,只要不比较,什么都满满的,尤其是情绪,几乎也可以把他们彼此淹没,久了,她倒也练的一身好泳技,任浮任沈,一时感情上的波涛汹涌溺不了她,她以为自己根本不需要练习走路了。
  菜一个个送了上来,味鲜色美,完全没有摊子上吃东西的粗制滥造,章惜拿起筷子说:“可以开动了吗?”她吃得津津有味,成孟延凝望着她的脸说:“章惜,你其实很适合生活的,不该独自走到那外面去!”他故意试探她吗?章惜放下筷子,用手指在桌上划着,泪水一颗颗掉在桌面上,她独自守着并不恨,恨的是有人来陪。抬起头,她掀起嘴角,带着一股冷和倔强:“奇怪,我怎么永远该在你面前像个水做的!”是谁说的?如果你总在某人面前哭,那是个危险的讯号。成孟延撩起她最沉隐的一角,教她见光眼睛一痛,那当然不是感情,只是从来没有人试过,她一下适应不了,处处暴露出自己的短处;她突然觉得自己一时之中多了许多情绪,而不是像她和余书林在一起时只有的一种──愁。是的,怎一个愁字了得!
  走到街上,万商灯火,橱窗内有许多美丽的东西在展示。逛着、走着、揉着夜,一道红、一道黄、一道蓝的霓虹光打在成孟延的脸上,她脸上一定也有,章惜心里却很浅白,像是走在遗世独立的喧杂中,孤寂的情绪有了了解的对象,即使不是非常贴心,却也像一本书有了读者,能不能被欣赏是其次,有人识阅,便不那么无味了,原来她是那么现实?她不知道,还是因人而异的关系?孤寂在孤寂中不突出,在热闹中却那么突兀,那么淋漓尽致;她长长的吐了口气,交叉着双臂上披着的披肩不时滑落,成孟延指着说:“真不怕麻烦!”怎么?他们连想法也不同吗?她下意识倒又抓紧了些!
  回到家,大家都没睡,章太太更是睁大了双眼,露着精光检验着她,章惜高兴的笑着:“妈,今天真好玩。”章太太满意的把眼睛放到电视上,眼梢、嘴角有着平凡的、愉悦的母性光辉,放心的埋首在她能了解的世界中,有人统计说电视观众的智力,平均是十四岁,章惜有时候真喜欢母亲只那么大。
  章敏跟进房间,不经心翻着她桌上的童话书,无意识的问:“那小子恐怕还没那么大的力量吧?”章惜没表情低着头,看着自己身上衣服那排扣子:“有什么关系吗?”
  “他对朋友挑得厉害,所以有很多人放心的跟他交往。因为知道他不会用心,你是什么想法?”章敏倒盘问起她来,那么她当初把他推到自己眼前来又是什么想法?
  “你别把事情玩得太复杂好不好!”章惜几乎有些不安宁起来
  “咦,什么复杂不复杂?不过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之间的肯定而已!”章敏突然完全失了她平常的轻松。
  从章惜懂事后,章敏便一切比她强壮,反而像姊姊,知道怎么迎接打击,并且反击,从不吃亏,也看不得别人吃亏,更看不得她──自己的亲姊姊。
  夜深了,万籁寂静,她心里翻得厉害。此刻,她最想看的是余书林,想问问他──自己是怎么了!半夜醒来,有个人可以依靠,可以倾谈,而他确实是你的,那是份完美吗?她生命的圆圈中缺的角,该谁来补?
  余书林上完课从学校回到家,守恬又出去了,几年来,她在台北广交群友,很有番作为,在生活里她是不会寂寞的,她从不守着余书林,因为他的世界里没有她可插足的地方,她也不吵,走到外面,因为她能说道地的英文,在交际场合中一直很得人缘,别人喜欢找了她一起招待外来的宾客,几个太太成立个俱乐部,给国外儿女写信,照例是要找她参谋一番。守恬人热络,长相端正,也不贪小便宜,大家处得愉快给她增加了许多信心,也养成了她凡事爱发言的习惯,外面说不够,回到家里对着唯一的听众──余书林,还得再说一篇,她说的余书林不懂,余书林谈的她不懂──余书林根本很少说,守恬的世界尽是热闹,她常做些小贸易,余书林说她一定倒闭。奇怪,她乱撞胡冲的愈做愈大,守恬是个完全没有章法的人,她活着不为某人、某事,起劲活着是为她自己,居然也活得更好,早上起床容光焕发,在家也穿戴整齐,她用一切行动表示她是个干净俐落的女子,余书林有时奇怪便说她──一个展览会中的最佳成品,完全没有人性。他以前寂寞时需要点声音,现在寂寞时害怕声音。幸好,多半时间一如现在,守恬不在。他们那么年轻,过的夫妻生活却是历经岁月似的松弛,他几乎不能放弃怀疑自己七老八十了,他实在说不上守恬的个性和他的个性有何相悖之处,是的,什么都是比较出来的,如果不经过章惜那道关卡,他永远不会知道还有其它典型的女子存在着。
  家里锅空灶冷,空气也是凉的,今天课多,讲得他二颊酸麻,饿得五脏翻腾,明知道守恬什么吃的也弄不好,还是不愿意在外面逗留,过了而立之年,有时真想有个孩子来肯定他的身分,守恬不愿意怀孩子,没有人叫他爸爸,他虽然觉得身分单纯些,也空虚多;守恬晚上虽然回来得晚,早上是一定会帮他把要穿的衣服搭配放好,他走出去她希望由他的仪表反映出自己的眼光,余书林被她弄得总有灰头土脸的感觉,守恬帮他选衣服没有心,不像章惜把他当做需要温度的人来加衣服,守恬穿衣服是用来看的,章惜给他买的鹿皮背心,守恬整衣柜时发现说:“真好看,多少钱?”她就是这样,什么东西先是外在,然后价值,他学一辈子经济,没有她天生的价值感强烈。
  他把外套脱了,自己走到厨房做东西填腹,婚姻中甘心与否最简单的层次是,愿不愿意为对方倒一杯水!他婚姻中这份享受很少。拉开冰箱,他为自己倒了杯冰水,一口灌下,记忆中从国外到国内,要喝水都是拉开冰箱自己倒,守恬喝咖啡、他喝茶,他们俩两个味。也像喝饮料这件事,扫兴的是还经常连热开水也没有,不能立刻分晓出二人的口味原来是那样不同,等烧开水的时间就如同要经历过婚姻,然后才发现,原来彼此的性向并不一样。可是,沸腾都沸腾过了,还能怎么样?
  冰箱里什么都有,守恬知道他的习惯,不爱在外面吃饭,便在冰箱里放了一大堆食物,常常坏了也不清,新添旧置,混在一起,有时候他清理一下,好好坏坏的食物足够一排人吃。守恬安置生活的能力只有三个字──不经心。有时候想想也好,不必打扰他,虽说没人管跟没人打扰的滋味不同,他,倒也逐渐能适应了。
  电话铃突然响起,余书林手忙脚乱的冲到客厅,客里电话十有八九是找守恬,她打起电话来即使说:“好吧,下次再谈。”不一定还会再说上个二、三十分钟,他的朋友抱怨他们家电话像落不得飞机的停机坪,空有位子,没有跑道,他对守恬说:“电话不是耳朵,讲话效果还是差一点,你们有事,为什么不当面谈!”守恬分辩说:“我们也只是传递消息,那有什么事要谈。”哎!他们的消息,论传递的时间,真有从月球到地球那么远。
  “喂,请问找那位?”“书林?”
  是老乔,他大学的同学,出了国,有些真才实学,回国后,二人又做了同事。
  “找我?”
  “晚上有个小型研讨会,来不来?”一定是有客座教授来讲学,大家掀起个风气,各系之间办些活动。
  “不了!”
  “好吧,明天见!”老乔挂了电话!
  余书林抓着话筒还没回过神,怎么?二三下就解决掉一场通电?
  厨房里的油“蓬”的一声,他走回去,虽饿,却一点胃口也没了。
  他正坐着吃饭,守恬倒回来了,看看表──八点。守恬穿了一身软绸套装;桃红色、小领子,足下是三寸白凉鞋,在饭厅门口出现时,倒也令人耳目一新,近来,她更是在服饰上下功夫得深,客厅没点灯,他坐在亮处,守恬背着光,有股迷离凄恻的效果,她歪着头,空气是淡漠的,像在做一场梦,两个人沉默了半天,她似乎喝了点酒,大概刚赶完一个饭局,站了会儿,眼中没有桌上的蛋炒饭,问他:“现在才吃饭?”他点点头,起身拿了盘子放到水槽中,开了水龙头,水细细的流了出来,冲到盘面,跳了他一脸水,这就是所谓知识分子的“婚姻归属”?
  “书林,你近来脾气更怪了,我觉得我们两个不知道谁该检讨了?”
  “最好还有张检讨报告书才好。”
  “你看,你是大学教授是不是?心里不痛快可以说啊,卖弄什么名词?我出去又不是乱交朋友,打发时间嘛!”
  他不想说,家务才是你打发时间的副业,因为他说不上一个女人应该怎么做才是完全的对,况且,家里真是冷清,叫她做什么?余书林转过身平静地说:“我今天太累。”如果一份婚姻连沟通的欲望都失去了,那叫什么?
  “干脆别教那个鬼书了,做点生意更好赚。”
  他摇摇头,横过守恬,往客厅走去。他这一辈子除了七岁前没有在学校,连服役时都分到军校当排长,有记忆起便与书为伍,他根本不想做别的。
  “书林,人生还不是那一套,做什么事还不都一样,你教一辈子书又能怎么样?顶多多几个学生叫你老师,你又满足了什么呢?”她追在后面,一句一句的逼着他。
  “我从来没说要怎样啊?”
  “话也不是那么说──”她又开始了,今天喝了点酒,来势更猛,似乎有一箩的话要倾倒而出。
  “守恬,拜托!”他无情绪的求饶。
  “咦!你在外面一天,回来我们说点话,怎么还需要你用这姿势?”
  “我今天已经讲了一天话了。”
  “哦!你跟学生可以讲一天,跟我一句也不愿多讲!”
  “不是我不愿意,是你不愿意。”
  “你不愿意多讲,我才讲的嘛!你听还不好?”
  “好!好!可是这话题我们已经讨论过好几次了。”
  “谁叫你不赞成,当然只有再讨论了啊!”
  他疲乏的想躲开这个攻势,守恬是真的并不坏,也不挑剔,她原可以大吵一番,却只是不明就里的扯一顿就够了;电话此刻倒又响了,还好,她抓了话筒就会忘记那千里一线牵以外的世界。两个人暂时休兵。
  他回到书房,点了根烟,女人心里闷的时候,可以喋喋不休、可以大哭大闹,男人呢?其实在他字典里从来没有无聊这两个字,一生中面对过太多无意义的人、事;开会,大家在台上不知所云,逛街,看一样买一样,交朋友亦然,久了,那真不叫无聊,而变成了真正不可缺的一种生活态度,这种方式,把他从书本里学来的经验完全抹杀了,守恬自有叫他惭愧的地方,她在任何时地,想尽法子使自己过得不用他操心,活得比他好得多,在许多人眼中他们的婚姻简直完美无缺,而且,他也明白,离婚这件事在他们的观念中几乎不可能存在。那么,其它的无意义和他目前的状况一比,又变得有份量多了。
  活得太单一而宁静也会变成一股暗流,人和人的边际关系,到底有没有定价。
  守恬来敲书房门,他立刻脊椎骨直了起来,她却只说:“书林,我到范家去一趟,他们家有位客人从国外来。”便急急走了。
  她只是去陪陪朋友说话,既不是去跳舞、也不是去打牌、更不是去捧歌星,你还能说什呢?是你不需要她的,不是她不陪你,你能怪谁呢?望着一缕缕上升的轻烟,他心里的情绪比烟更飘。
  守恬走后,屋子里更静,结束了一场还没接触就收兵的战争,却比大打一场还叫人人累,有时候痛快淋漓的大打一番,反而叫人舒服。
  客厅里,守恬走时没有关灯,余书林踱到临街的窗口,外面一片漆黑,巷子里偶尔有汽车通过,划起了一道短暂的喧闹,群宅林立的窗口一家家透出晕黄的灯火,把喧闹衬得更刺耳。寂寞的日子他不是没有过,却从来没有比这一刻更痛,也许他是男人,韧性没有女人那么强,生活的要求也没有女性那么唯一,现在,他才发现,不管你注不注意,只要你活着,即使再充实,总有某一天、某一刻,你突然会对眼前的生活形式怀疑;他知道自己并非生命高手,却没料到如此低能,是的,他转身缓缓走回书房,“你就是再有一千本桃花源记,也没法子调拨过烦的生活圈子。”
  熄了客厅的灯,守恬有钥匙,她自己会出去,自己会回来,从来不需要他担心。那么──你还等什么?书房里的一线灯光引领他进去,他不知道,这个时刻不想章惜,还能想什么?
  实在说起来,他还缺什么呢?章惜有次告诉他──有生于无。他在一切事物上看来,是无所不有了,那么都有了,也都是因为全无吗?他的娇妻美眷,他的功名事业,他的学问地位,他还少什么?他还怕什么东西因为太满而溢出来吗?他趴在书桌上,桌上摊满了到处的书和笔记,活生生的讽刺,在无限的时空里,他到底扮演了怎么称职的角色,他这算是知识分子对十年寒窗功成名就后的觉悟一望吗?他又望到了什么别人窗内的好风情?像他这样的一个男人,目前最需要突破的是什么?
  书房里,四壁镶架满了书,守恬对任何文字没有兴趣,当初镶这么个规模不小的书房时便怀疑的问道:“你那儿来这么多书?”多少年来,买书成了习惯,看的少,买的多。以前,喜欢精装本,现在,他却喜欢买些线装样本,因为看起来温实,现在,他却觉得这一辈子是被学问埋葬了,花了太多的精神去面对它,其它的兴趣慢慢落在后面,终于不能接连上,而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不断需要追求新局面的压迫感,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学问技术工”,必须经常检视自己是否──技术本位。
  “你是怎么了?”余书林双眼朦胧,双手一张,许多书本应声而落。他自问着。
  守恬的早出晚归早成事实,余书林从来不过问,守恬问他:“你不怕我在外面出事?”
  “嗯?”他不明白。
  “我是说跟别人跑了。”
  “这种事要怕还有个完?”
  守恬这次在范家碰到唐明;唐明从小在国外长大,生活习惯和满脑子殖民地思想的举止使守恬非常舒服,唐明说:“咦!你先生是做什么的?”“教授啊。”
  “我是说他不陪你玩,是做什么的?”
  守恬立即把他当成了一个大好人,体贴而有分寸。
  台南的午夜一过,路上便如同废墟,他们手里拿着花生一颗颗往嘴里丢,一路上讲着、笑着,章敏说:“姊,我们干脆去夜游。”章惜说:“晚了吧?”
  “咦!就是晚了才叫夜游啊!”
  成孟延笑了,挑衅的说:“章惜到晚上是需要一张床的人。”
  “胡说,她到晚上需要的是睡意,姊,反正你每天都耗到半夜三更的,去走走有何不可?”章敏低声要求。
  “怕了你们,那么晚了还去那里啊?”
  “随意走走,散散筋骨嘛!”章敏就是疯。
  “成大”的校园入了夜阴郁深沉,有一股古都的稳实感,校园到处是历史悠久、枝荣条发的大树,平常就安静,此刻更是让人要摒思走于其间,找了块地盘,有石桌、石椅,他们逛累了,章敏把自己平放在桌上,她说:“好了,各自为政吧!”便不再理别人。成孟延也不理她,独自走了开去,章惜靠在树干上,月光从树梢透下来,照在章敏健康、清爽的脸上,隐隐发着青白,如玉般温厚;成孟延回来,采了一捧玉兰花,递给她,章惜接过来:“好香!怎么找到的?”
  “研究所那里种的,到晚上特别香,我有时想想,真有些像你!”什么表情也没有的,只像在叙述。
  章敏突然跳起来问:“有没到晚上特别臭的花?”
  “有,夜来香,香得臭!”
  “像不像我?”
  他们三个都笑翻了,也不知好笑什么?三个人各据一个地方摆平下来,章敏是随时要发疯的,她口中念念有词的发着话,成孟延挑衅的说:“章敏有话就说。”
  “在一青石小城,住着我的情妇,而我什么也不留给她,只有一畦金线菊,和一个高高的窗口──”她念了一半,停住口,是郑愁予的“情妇”。
  “是不是男孩子都爱这味道?”章敏问道。
  “什么?”成孟延等了半天,没有人回答,才草草回了章敏。
  “偷尝禁果啊。譬如养个午妻、情妇之类的。”
  “那儿这么乱的。”他仍是草草回答。
  “咦,这不是叫──演进吗?”
  “这叫什么演进,如果说养个情妇是进步,那芸娘早几百年前为三白找妾,现在简直是开倒车了。”
  “所以这味道有时候并不是绝对不净的啰?”章敏说。
  “在什么情况下?”
  三个人突然却又安静下来,章惜无言的站起身,夜有点凉,她今天忘了带条披肩,月光泄露下来,全不征求同意的浴洗他们,这夜真好,干净清爽,躲在屋子里度长宵,跟走出去过,竟完全不同,她并不喜欢无病呻吟,也早失去了那份资格。但是,现在,她倒觉得能无病呻吟一番是必须的;慢慢又踱了回原处。章敏不知道何处去了,成孟延点了根烟独自喷着,她坐下去,趴在桌面上,没有试图打破沉默,或真正关心什么而发问,答案似乎并不重要,章惜立直身子,他仍抽着烟,有股置身世界外的恬静,她说:“回去吧。”成孟延没有理她,章惜望呆了前方又道出一句:“那种关系现在真的很流行吗?”“嗯?”
  “我是说午妻或情妇,是不是像现在每个女孩子都有件丝绸衬衫一样流行?”她问。有点想知道什么。
  “有人还是没有的,可是看到别人穿好看,总想借件穿穿。”
  “质料总有好坏之分吧?”
  “构成追求时髦的行为后,那还重要吗?”他熄了烟把身子平躺下去,章惜站起来,成孟延说:“坐下。”她没说话,看了他一眼,坐回原座,低着头看看自己的手指,余书林给她的相思豆戒指她一直不敢戴:“总有不同吧,同样是唱歌,有人唱艺术歌曲,有人唱流行歌曲,层次一定不一样。”她分辩着。
  “同样需要喉咙发声吧,在他们唱时,都要振动气流,你能说艺术歌曲高级,流行歌曲低级。”是的,已经构成唱歌行为了,她还对自己的情感找什么理由?
  “也许意愿很重要。”她低低的告诉自己。
  “对。如果一件事做出来,无愧于一辈子意愿,就可以不用怀疑了。”他抬起头有神的看着她,炯炯的目光中足以让人明白他谈的是什么,章惜突然觉得自己好小,他正劝她吗?告诉她对与错吗?她又没有面临抉择。
  章敏正好回来,三个人仍然慢慢地荡着校园,天渐渐初晓,他们争什么百代一时呢?清风拂着他们,一大早,各处已散满人群,晨读的、运动的,像早就在舞台上站定位,大幕一启,灯光渐亮,音乐起,便都出现了,观众会奇怪吗?当然不,因为大家明白这是在演戏,也都准备好看戏的心情,此时、此刻,章惜混在演员当中,她也有大梦一场的感觉,下了台就好了;她真需要睡眠。
  成孟延那天起便再没出现,章惜不知怎么倒好象明白为什么,像一首乐谱中的休止符,不管它停几拍,后面总会余音再续。
  她收了行装,到台北看看去。
  临走,章太太照例问道:“去多久?”章惜现在也早学了怎么在母亲前应对,轻松自在的笑着回答:“妈看我还不腻啊?我去看看学校要不要我,要适合很快就回来,不理想,我再找别的工作。”她母亲其实是想问问成孟延要不要一起跟去,看她信心十足的样子,想来是还好,便放了行。
  章敏问她:“找余书林?”她没回答。有些人的问题有答案,有些没有。
  守恬的爱情像她的人一样,浓郁简明,许多年来她维持的好名声当然不会叫唐明败坏,她也算是看过四海八方的人了,唐明那点小聪明比不上余书林的沉稳,但是,如果那些小聪明是用在你身上,而沉稳并不,就立刻十分地明显,余书林对她的行踪一向不过问,有时候别人管你会觉得烦,如果都不管,那又叫人发恨,况且,这人正好是你先生,守恬于是发狠一出去便非深夜不归,余书林有时睡了,有时书房门底下透出一线余光,听见她回来也多半不会出来问:“去那儿哪?”她坐在客厅里,用锉子修指甲,这夜,更深了,余书林终于打算睡觉了,拉开了书房门,她站起身,借着微弱的光,两个人对立着,如果守恬的个性中稍微懂得沉默的用处,效果可能会好,但是,余书林每每觉得需要的是她过来抱抱他,或握紧他的手时,守恬一定会问:“没听见我回来?”“看什么书看得浑然忘我啦?”“晚上又没吃吧?”余书林想想都是需要摇头的对话,用手捏住太阳穴,守恬便又跟上:“我们一天没见啦,也不问问我去了那里。”“我们一天没说话啦──”好象是打算长谈,“在这三更半夜?”他拿下手,紧张的问;守恬总说他──有最差劲的适应力。唐明便能干多了,类似这样的情况发生的次数太多,便一次比一次给余书林的感觉更淡,给守恬的感觉更恨。
  章惜到台北后住在范安禾家,小范是她大学同班同学,毕了业立刻结婚,然后生子,她先生郑品详,章惜早也认识,服完役后在公家机关找了份事,人还算有干劲,从石油涨价到棒球比赛,他全有兴趣,别人国家选美,他也要参加评头论足一番,人家国家发生政变,通常他是最痛心疾首的人物;范安禾便比他有点底子,至少可以不发一言的让人觉得这人还可爱,结婚前什么都不会,结婚后做出来上桌的菜也花色繁多,家里收的也干净清爽,生过孩子后,人便“看得开”许多,头发不再到美容院去洗,用橡皮筋一绑,全心全意我夫、我子起来,不要说旁人见了奇怪,她自己也爱调侃两句──我现在是标准的黄脸婆啦。章惜当年喜欢和她走在一块,就是因为她厚道,很少议人长短,可是她并不是乏味的那种人,总之,章惜觉得她性情适度,能化解生活里许多不对的发生,结婚后,看她热热闹闹过日子,倒也像是家庭生活毕竟有其可观性。
  这次来,敲响小范家的门,她打开门时,足足楞了三秒钟,然后把门一关,章惜低声叫她:“小范。”
  “死啦。”她倒是很干脆。
  “干嘛啊?”她其实知道她气什么。
  “还有我这个朋友啊?”
  “不是来了吗?”
  小范唬地把门打开:“来住几天?”
  “随主人高兴,否则马上就走。”范安禾才叫她进去,章惜出国后,小范给她写过很多信,她都没回,小范最后一封信说──你再不回信,就是死掉了。她也没管,从此小范没再给信,她就是这样,做朋友做到应尽的地步,如果再过分,就要不耐烦了,这次知道章惜回来了,现在还可以在这里住段时间,却又把“前嫌释尽”,只要章惜还来找她,还需要多说什么吗?小范的可人便在这里。
  章惜随她进屋,客厅里玩具撒了一地,章惜才想起小范有了孩子:“这些快就可以玩玩具啦。”
  “你以为还刚毕业啊?”
  小孩正在睡午觉,小范冲了两杯咖啡,她们便坐在饭厅里讲起话,小范说:“我现在没耐性喝茶了。”
  房子布置得还算高雅,墙上没有任何颜色,充分表露出女主人简单明了的个性,章惜记得小范以前爱喝茶,也懂点茶道,普通的茶叶她是不喝的──因为涩。当然并不讲究到茶具、烹茶水、火候都面面顾到,但是,小范讲究那个味道,以前她爱喝味淡却不平的茶,现在却嫌起它的温吞。几年来所磨掉的就是这个吗?
  “你们生活还算简单。”她看过一个新成立就什么都齐全的家,家里的东西完全没有历史背景,得来太易,什么过程也没有,就是用钱去买而已,不像她它时候,家里要添什么都得精打细算,全家人支持下才买得了,所以,她对任何添置的东西都有感情,都舍不得丢,那些东西系着她和家的感情,像她和小范的感情经过岁月,就怎么也丢不掉,小范听了她的话也没什么反应,也许,她对于这简单的生活维持已经很辛苦,便不愿再强调。
  小范正在炖牛肉,浓郁冲鼻的香味一阵阵飘过来,小范伸伸四肢说:“还好小鬼睡了,否则谁有兴致陪你坐在这里?”她自己倒是几乎整个人都躺在椅子上。
  “放心,有家累的滋味,我早有心理准备了。”
  “反正你也没权利怪我,你欠我的情正好抵消。”小范便是如此直肠直性,叫人对友情放心。
  第二天一早,章惜便给孩子的哭声叫醒,她很久没领教孩子的哭声了,原来可以那么凄厉、逼人,使得为人父母的不能不理,小范几乎是以东奔西跑的卡通动作在安抚这场灾祸,章惜走进客厅,郑品详正坐在桌边吃早点,翻着报,他事事可评头论足,关于管孩子,却不是他可管的范围,天塌下来,还有小范;小范尖着嗓子:“郑品详,帮我拿块抹布。”郑品详连听也没听见,章惜走到浴室,拿了抹布进去,小范低着头给孩子换衣服,地下撕了到处都是纸屑,床沿上一滩糖渍,章惜便擦拭起来,小范以为是郑品详,看到手才发现是她,抬着头脸上没有表情,孩子扭了半天,才把衣服穿上;这日子她早习惯了,只是从没有朋友在来边看着,以前还不觉得不对,现在,却觉得很无聊似的,郑品详提了个公文包,伸头进来:“咦!章惜怎么醒啦?”小范正有气没地方发,才想冲他两句,他却又:“我倒宁愿晚起,可惜吃公家的饭──哎,没法度哟!”愈说愈叫小范不入耳,郑品详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典型?偶尔在家发发老爷子威风,讲讲时下正发生的新闻,搬弄一番自己办公机构的是非,小范还能忍受,只要不现给别人看,郑品详的日子愈过愈一模一样,其实倒也好安排,就是太一致了,没有重点,叫人抓不住什么时候该喜、什么时候该悲。
  小范抬起眼,冷冷的说道:“你还不走?”郑品详便走了。
  他走后,像起了一阵风似的,留下一屋子的沈默,孩子哭累了,又睡下去,小范蓬头垢面的开始收拾房子,以前住宿舍她们爱赖床,八点的课,要睡到七点四十再十万火急加上快动作赶去上课,有时候莫名的起早了,两个人往往什么也不做的就着隔夜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起,小范那时便说她慵懒,充满了成家女子的无气,她一直也以为结了婚,大部份清晨或午后,闲了,总要过过这般的日子,但是,除了昨天下午来时,坐着抓到了一点那股味道,现在,好象再想象不起为什么那时会如此想,完全没有根据的臆测,也许,她们那时都觉得结婚是一种充满悲剧的美感。
章惜坐在郑品详刚才坐着的椅上,拿起他看的“浑然忘他”的报纸瞄了一眼──什么也没有,抬起眼,看到小范眼里的倔强,怎么?她母亲和小范第一招都用早餐来打动她?小范端了咖啡,夹了片土司坐在她前面,递了面包给她,自顾吃了起来,吃了一半,站起身走到厨房,拿了一块抹布,把郑品详倒在桌上醒目刺眼的牛奶渍擦去,拿回厨房,走到门口时,背着她淡淡的说:“婚姻生活就是这样。”她是抱怨?好象不是,是不是习惯性的以知识分子的口气点破人世?好象也不是。
  章惜拿了余书林送她的披肩,慢慢走到学校,那个她一待五年的地方,留下的那一年,在学校当助教,系主任夸她如果从事研究学问,会比男孩子有成就,因为她沉得住气。她直接上了系里,学校少了认识的人也失了魅力吸引人,章惜在学校时便是出色的好学生,出去磨练了一番,更有股成熟女子才有的风范,解事而自然的举止,很给人信任,系主任见了她,当下表示需要她回去,她在国外的几年,外面有第一手的报导及书籍便自费寄给系上,其实联络的信她没写几封,但是,人与人之间,在他们初次合作时便打好了基础,系上信任她,她对系上的感情不是因为学问,而是时间。
  从系里出来,余书林就站在外面,和一位教授讲话,看到她,很惊奇的说:“章惜回来啦?”她牵了嘴角笑笑,很自然的走上前去打招呼,余书林把手里的报告交给对方:“就这样了,年会里我们宣读这篇报告。”转过头对她说:“我下堂有课,章惜一起走吧?”他有课跟她一起走有何关系?他态度的亲切便一切无疑,走出校门,余书林:“还是别人告诉我,你来了。”“昨天才到的。”他看一眼她揣在怀里的披肩,找了间咖啡屋,两人坐在那里没说话,余书林望着她的眼:“你又瘦了!”──从今瘦,非干病酒,不是悲愁。是为什么呢?她笑笑说:“天热!”她现在很爱找理由挡驾问题了,似乎不吭气便等于默认,而承认后分外患得患失的情绪,她觉得自己大了,再这样活回去,很是讽刺,以前,她是不管的,碰上不能问不愿答的问题,常是偏头、笑笑,等于说:“你说的对。”现在,把四周围上藩篱,可以不必受风寒,受了伤害的感觉很像感冒惯了的人,看见起风了,便赶紧走到屋子里,不会因为感冒次数愈多,愈有什么法宝去应付,受到伤害愈深,愈久,便愈怕!章惜不知道此次北上,想找什么特效药。她怎么了?
  “章惜?”他用眼睛问她,她摇摇头,余书林把目光投向落地玻璃窗外,他们坐在角落,离阳光璀璨的世界还远,玻璃是浅咖啡色的,走过的人都上了一层柔和的色彩,显得美得不实在,他们又坐在一块儿了,绕了一圈又坐在一起是为什么?他们之间的关系改善了?他们之间的接触磨钝了?这些问题都可以问章惜,他把目光移到她脸上,她那张脸仍是那股冷香凝然的味道,余书林一向觉得每次看到她,都像是从世界某个角落旅行回来,眼帘下尽是倦意,这次,除了倦还有点失神,无力迎接外来的一切挑战,她喜欢说:“试试看吧。”想来,这次是不打算这么说了。
  章惜笑笑:“不要研究我,我还没复杂到你不了解。”失途的羔羊又回来了,它们永远属于自己的神,他呢?当然不会是那个头上顶着光圈的神,只好问她:“你怎么了?”“没怎么。”他叹了口气,原先直向前的身子重重靠回椅背,章惜把眼光投到窗外,良久良久才没味道的淡淡问着:“你呢?”他看着她,眼里露着哀求,她一转头就吓了一跳:“什么事?”他摇摇头,他们真正能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沟通,沟通了也没有结果,章惜任何事很少跟他商量,都是做了或想了再说,他知道那是因为愈跟他商量她愈不知该用什么身分,他不能给她一片屋瓦遮阴已经太叫她暴露了,还能去责备她,成为阳光去刺她吗?
  “要回学校?”他问。
  她摇摇头。
  “为什么?”
  “我是没斗志了。”脸上居然仍挂着笑。他用眼睛反问:“嗯?”
  “对平衡人际关系,我早不去发现新途径了,我回去还得再面对你。”
  他对爱没有偏见,态度也一向不偏激,但是,此时此刻,他紧握拳头,想痛迎上去,章惜伸过手来,握着他:“书林,我最近太累,说出来的话不准确,别这样。”他宁愿她是说真的,他好真去奋斗,但是,她不是,他们结一百次婚也平静不了章惜无底的人生求真正答案心理,他摇摇头:“你说的对,是不要再去面对。”
  “不谈这个,你最近好吗?”
  “我想出去了。”
  章惜一震,又平静的说:“也好,你现在的状况不会更好或更坏,能有个突破也好交代。”
  “你知道不是?”
  “哦!”她勇敢地抬起头,坦然地迎着他,是的,感情没有什么好抱怨,也没有什么好矫饰,是不是因为她?没什么不好知道:“那是为什么?”
  “我想矫正一下自己的心性,章惜,我觉得这种日子过久了,整个人变得对自己很残忍,也许出去调整一下会仁慈一点。”
  “去做做看!”她调过头去看窗外的人潮,眼光模糊而呆滞:“否则没机会了。”
  余书林抓紧她放在桌面上的双手:“小惜──”
  她转回来,看着他,看着在他周围不宁的气氛:“去试试好吗?去找个答案,回来或者不回来,去找个答案告诉我,老实说,我也不晓得这辈子败在什么事物手上,却真有些愈斗愈斗不过的感觉,书林,冥冥之中有神在主宰我们吗?”余书林沉默着,她不会真要答案的,就是他真知道也不会是她要的,学问给人类带来了更多更大限量的思考能力,他从来知道自己对这层关系的思考范围完全摸不到进去的边,他突然希望从来没念过一天书,娶个粗里粗气的老婆,养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用四肢去赚生活费,晚上收工,可以三五成群蹲在庙口,一瓶老米酒吹一个晚上牛,埋怨老天爷雨下得太多或太少,骂骂农会收购粮食不凭良心,清早,那个“牵手”会煮一大锅干稀饭,配两样小菜咸得要死,吃了,头也不回的上工去,这样,他对生命根本完全没有能力解释,有事解不开,就重重骂句:“干!”而现在,不能骂,不能解,真正有能力不去归咎给上天,这世界冥冥之中有神吗?把问题让给神吗?他笑笑:“要我算算成本会计吗?看看有个神是不是划得来些?”章惜没话,他便口气流畅的说:“制造一个神,先需要让它具备神力,要培养一份神力,需要制造很多奇迹,奇迹需要附会在人身上才有效,要花时间去制造,也许一百年、一千年,至于精神,还要集结思想、智能、力量,如果都有了,还需要我们有慧根,可以明察神意,章惜,你还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神吗?”章惜点点头:“有它在,至少一切的是非成败可以赖帐。”“这个‘它’该是男、还是女?”“尽在我心,没有形象。”
  余书林拍拍她的手:“大象希形。”
  “书林,你还走吗?”
  “不走,那是痛的开始,不是结束。”
  “你也太迷信自己的自制力了。”
  “你呢?留在南部?”
  她摇摇头:“什么也不留。”
  “那到台北来。”
  她又摇摇头。
  “怕了?”
  章惜笑笑:“是怕,你看过碧血黄花那部电影吗?意映对林觉民说,这世界上除了你,我都怕!”她看窗外:“我除了你,都不怕!”
  “小惜──”
  “真的,战争节节在升高。”她站起来,外面天色已沉,世界正以一种奇快的手法,在换人生舞台上的幕。
  余书林跟着章惜往人群迈去,他奇怪的问她:“怎么往这里走?”“尝一尝被挤的滋味!”把什么挤掉呢?无事一身轻?前方是灯火,更前方是霓虹,前方是一片通亮,章惜看上去很怡然,余书林悄悄牵起她的手,并肩顺着她的步子!“这个世界上有人甘心全意同行,多让人感动?”他想着,微微放了心。章惜从不在他面前示弱,似乎,那样便成了一种要求的姿态,她天生憎恨“有嫌疑”的举止。但是奇怪,在成孟延面前,她却可以放怀一哭,是因为她不在手他吗?这时候想起成孟延是什么倾向?
  余书林晚上回到家已经不早,意外地,守恬既没出去,也没睡,倒了杯酒,靠在沙发里,一口一口的啜着,余书林三两步上了楼,放了水,站在浴室里忍不住嘘了口气。一个人跟着你,而你有跟他说话的冲动那有多重要,浴室里热气氤氲,湿度很重,他站在那里觉得虚脱。
  一大早,守恬到她和唐明约好的咖啡屋,他已经坐在那儿了,见她进来,也没站起来,他们现在已经太熟了,用眼睛冷静的看着她,慢慢地问:“怎么样?”守恬摇摇头,脸上倒布了怖有的忧虑,果然,他早知道后果;唐明是个聪明人,虽然经常犯规行事,那却也是他算好得可偿失才故意去做,现在,碰上了守恬,依然喜欢犯规行事,提高了声音:“你说清楚啊!”
  “我说不出口,而且昨天晚上他一回家就睡了。”
  “守恬!我马上要离开台湾,你到底走不走?”守恬没说话,他凑上脸:“这是妇德?”她摇摇头,“那么我们说得不够清楚?”她又想摇头,唐明托住她的脸:“你跟着他很愉快?”
  “我嫁给他了啊!”
  “嗯!现在倒又回头来说这种话了,我不是告诉你,一个人活着最重要的事,就是使自己快乐?”
  “你这些话我还没看到结果,可是,奇怪,我现在已经觉得有点罪恶感了!”
  “你离开这里就好了,再说,这事也需要习惯,否则你以后难过的时候还有呢!”
  “我跟了你走,会不会后悔?”
  “至少我会让你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那他一个人──”她突然想起那间过大的房子!
  “他怎么会一个人?他不是一向这样吗?我以前看到你,才觉得你是一个人呢!”唐明的确有他的聪明处。他擅长说理,完全以个人利益为前提,谈到别人同意他为止,至于真假成份,据理力争后便是自己也不能相信是错了!他安抚守恬的方法,便是要她睁开了眼,看到自己多么可怜,开始便如此,现在仍然一样,至于他要为守恬争什么权利,那还没有计划,他喜欢要她跟着离开台湾,一方面因为时势已经造成,而且,守恬也有她动人的一面。他正好喜欢她那份把生活当一件事来做的态度,他自己便那么刻意。
  在小范家醒来的第二个早晨,郑品详已经上班去了。小范在厨房洗东西,章惜躺在床上,听着水流声,还有小范有一搭没一搭的歌声,孩子大概睡了,她起身走到厨房门口,才站稳,小范就夸张的说:“我的歌终于起暮鼓晨钟的功效了!”
  “今天怎么这么潇洒?”
  小范放下手上的东西,转过身:“罢工了,把小鬼送到我妈那里去!”
  “郑品详又怎么了?”
  “就是没怎么;管他呢,我们出去走走,我懒得叫你成天看我这黄脸婆德行!”
  “咦!你自己挑的角色,怎么又想罢演?”她知道小范闹的是什么情绪,却只好轻松的化解。
  “唯一女主角闹情绪不可以?”她横过章惜前面,走到客厅,开了冰箱,倒杯冰水,一口灌下,章惜逗她:“真寒了心啊?”
  “简直非人生活,成天伺候老的、小的,偏偏他们都那么无趣,你记不记得郑品详以前多可爱,现在──哼!不管他,我们出去走走!”
  “去那儿?”
  “随便,只要没有孩子哭声、先生埋怨声、炒菜声、洗衣机声,那里都好!”
  “倒还不挑剔!”
  “我真受够了!”小范把脸埋在手里,深呼一口气,真的,要求才如此小,连她自己也好笑,把脸又露出来:“章惜,我是不是更年期提早来到了?”
  章惜不禁大笑出声:“不用这么悲观,咦,也说不定哦。你早过了强说愁的年龄了,这么情绪不稳定,只剩这个理由了,走,我们去个地方!”
  “那里?”
  “医院!”她一本正经的。
  “去你的!”两个人像孩子一样,在沙发里揉着、闹着,笑够了,舒服的各霸一方躺着,章惜望望天花板,空气太平静,完全不像昨天的日子,从小范的一天看来,她几乎不能了解为什么一个家里有那么多事情,有那么多声音,孩子一天哭几次,小范便得分身乏术的陪着,郑品详并不是最烦人的,也不是小孩,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一个家是全部琐碎的大结合,像一个竹编的篮子,编织并不复杂,材料更是简单,可是不经过有条理的设计和安排,根本不能成为一个篮子,而编好之后,却只是一个简单的篮子,东西总要用旧的,把编好的篮子再拆开,材料却早已不复原样了,失去的形状又去了那里?时间便可以把任何东西改形?章惜叫了声:“小范!”她没有回答,她走到范安禾椅边,蹲了下去,小范也没有哭出声,也没有很痛苦的表情,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到颈子后,淡淡的说:“真受够了!”
  “出去走走吧!”章惜摸着她的脸,低声的说。
  两个人走到街上,其实不是周末,却也人潮不断,两人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经过一家戏院,章惜提议:“看场电影吧!”小范呆了半天:“好看吗?”真怕看到讨论夫妇之间的电影,偏偏很多,不小心便能把自己的问题在银幕上夸大中看到;范总爱注目半大的孩子,她们又往前走,不时有车声、人群扰及她们,到了外面仍然不能摆脱生活的张力,她真希望生活其实就是一个磨子,把她们磨碎,把水磨出来,完全失了原形,那也就好办了,可惜不是,压干了,压垮了,还是那个不能忘情的干样子需要滋润,真可笑,怎么人就那么有韧度?
  小范看看她,章惜问:“怎么?”
  “哎,出来又怎么样?”二人相视大笑,都不小了。怎么还像以前,考试累了,心里不痛快了,便发疯似的走到人群中,把自己去投入,现在还能吗?小范把眼光又投在一个半大在抱的孩子身上,章惜碰碰她:“回去吧?”其实出不出来也一样,只要还有那心情就够了,生活不是全盘的“必然性”,有“偶然性”出现,就一切可以平衡了。小范满意的往回走,下次,什么时候犯病,她不知道,章惜也不清楚,这个疤,是一生不会结痂的,偶然抓抓还会痒,岂不痛快?章惜仰天大笑了起来,小范白她一眼:“幸灾乐祸什么?”章惜:“小范,你真可爱!”郑品详晚上回来必定是进了屋便叫饿,然后说说办公室,埋怨小范菜烧得没花样,讲体育新闻,说说汽车,也没什么重要了,随他去吧,小范不也可以吵吵米、菜又涨价了,孩子太闹,先生太懒!两个人互相掺着长短,一辈子会很快过去的,只要不生意外。
  晚上,余书林下课回去,意外的守恬又没出去,他正要上楼,守恬怯怯的叫住他:“书林!”他一怔便站住,奇怪她的音调,转过身去,守恬的世界似乎垮在沙发里一般,整个人全无生气,他走过去:“身体不舒服?”守恬又喝酒了,手上还拿着酒杯:“没有!”他看看她,见她不再谈下去了,又转身想上楼,守恬这回大声了些:“我有话说!”
  守恬到底不是省油的灯,余书林的无心,使她在唐明那儿比较来的不平更高涨,她跟他跟了多久?有九年了吧?从来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如那样无心般的对别人,两个人中间什么也没有,除了岁月──各自的岁月,她还求什么?如果他愿意多付出一点,她倒是愿意牺牲一次幸福的机会,从头开始,她逐渐觉得台北的空气不适合他们,跨前一步:“书林,我们再出去好吗?”
  “怎么?”
  “我想,待在这里熟人太多,要应付的事太多,我们两个都生疏了,你把工作辞了,我们出去重新来过!”
  “你今天怎么了?”他其实也不奇怪,守恬总有新想法。
  “我没怎么,倒是你怎么了?人家看我们是夫妻,我们像吗?”
  “夫妻那有像不像的!”他毫不恋战。
  “你看,你又想敷衍我,我最近突然有个想法,你根本只是在利用我做你一个妻子的名份,你好对‘婚姻’这事交代!”她越说越可怜自己,愈觉得罪证确切,便揭穿一个大阴谋似的不可收拾。
  “我不知道你是针对什么而言!”他显然并不知道当一个女子要吵架时,常是有原因的,如果你仍问她──为什么生气,那么便不妙了。
  “我要离开你!”守恬气极了,余书林站在那里被她一轰更迟钝起来。
  “你说着好玩吧!”
  “余书林,你这个混球,我骗你做什么?”
  他看看自己手上拿着的书,不解,慢慢地说:“我想想看!”他脑子一片空白,想不起这事是怎么说起的,守恬的伶牙俐齿他一向知道,就是不明白她说这话的真假有几成,守恬一听,便再失去控制的大声问:“你想什么?”她倒希望他真有什么强烈的反应,如果没有,即使是伤心以致于木然也好,而他也不是,只是例行公事似的听她讲完话以为明天又是个“旧”的重复,守恬不能忍受他把她看得如此无能耐,如此在意料中,她想到要刺他一下,让他刮目相看,余书林没有被吓到,他想守恬只是酒又喝多了,便拍拍她:“不要闹。”转身往楼上走,守恬气不过,想脱了鞋砸他,想大吵一顿;可是,没有了对手;婚姻中什么都如此。
  章惜离开台北时,天正下雨,小范把孩子丢给郑品详,二人施施然似无牵挂的走在伞底,水圈一波波地荡在马路上,开了一地繁花,景致是灰色的底,两个人也没叫车,一路缓缓迈去,小范情绪闹过后,整个人有股洞明事外的平静,她说:“也不是选错了做个怎样的人,只是没有选对罢了!”
  “要很久才会再来了吧?”小范问。
  “嗯。”
  “也好,离台北远些,人也清明点!”
  章惜笑笑,没有话,老问题了。
  “章惜,别让我的婚姻叫你失望。”
  “我从来没有责怪婚姻形态,那来失望的情绪?”
  “算我告诉自己吧,奇怪,以后的关系还有那么长久要维系,怎么可能度完?我真佩服那些白头偕老到八、九十岁的老夫妻!”
  “你想过遗弃自己的父母吗?”
  “父母的关系不能选择啊!”
  “婚姻的关系既经选择,更不该怀疑了。”
  “你一向透彻,可惜言行不能配合!”
  错了吗?章惜想──她说错了吗?或者就是因为太想一致才不能配合?太紧的肌肉,是不能跟大脑合作的。其实肌肉太紧,也是期望太殷,她又能说别人看不见那块太紧的肌肉吗?表面上,谁又真正看的明白呢?除了要用它的主人,而思想是不是也如此呢?
  “你回去吧!小孩给郑品详带太久不好!”章惜望着伞外珠帘般的雨,小范停下脚步,咬了半天下唇,正经的说:“结婚后我一直有种感觉──不对劲。我常想念了半天大学做什么?现在郑品详要求我的根本不是什么英文怎么说,舞怎么跳,他要的太太小学都不必念就可胜任!”小范缓缓说来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你想用文学概论或者英文写作之类学问来管家吗?”
  “所以,何必要它们在记忆里存在过呢?”
  “难道你想毫无过程的就长大?念过书并不冲突啊!”
  “如果能让它更调和不更妙?章惜,我想告诉你的,是不要把自己放弃!”
  她点点头:“这算是你几年来的反省吗?”
  “算是吧!明天,其实仍然照过那种日子!”小范冷冷对自己笑笑。
  章惜握了小范的手:“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小范捏捏她的脸:“后会有期吧!”拖着仍然还清瘦的身子转身而去;小范以前舞跳的很好,现在,不知如何。
  她在车站拨了电话小余书林,电话铃响了十二下,才有人拿起,是他,章惜沉着的说:“我要走了。”
  “你人在那里?”车站人潮、声浪一堆堆向她卷来,他会听不到?他怎么了:“你怎么了?”
  “守恬要离婚!”他的声音疲倦,失去了色调。
  “为什么?”她其实很吃惊,却只会这样事不干己的问。
  “不知道,我没问!”他摇摇头。
  “一定有原因吧,不是闹情绪吗?”
  “不知道,看不出来!”他又摇摇头,才发现章惜人并不在眼前,只好重复用说的。
  “书林,你真是一个并不好的先生,她人呢?”
  “出去了!”
  “你说了什么?”
  半晌,他才说:“我想想看!”
  她应该有什么反应?好象多年来存在的问题突然就可以解决,才发现问题不是那样,答案也解决不了既有的一切,似乎去痛苦去沉思反而比有了结果来得动人。
  “你怎么说?”
  “书林,去找找她,问问她!”她突然不能忍受现有的状况,是因为他不是第一次结婚吗?是发现婚姻关系根本不足以解释他们的疑惑吗?三分钟的时限到了,她挂下电话,没有再拨。
  记得她出国前,他出去走走,在谷关下车后,天色愈来愈暗,山区里的天幕特别低,挂上一颗颗光亮耀眼的星,满天满山谷都是,让人迷了眼,他们的心一向近,呼吸着同一色的空气、山川,城腑之间更是一片平坦,完全没有隔阂,山上的夜,竟像毛边玻璃被拭的光亮、清新却也迷蒙,她真爱。二人在房间里玩着牌,余书林打的一手智能型的好牌,章惜完全不会打任何一种牌法,但是她会用牌算命,分析得精确而冷静,很有股吉普赛老女人丰富的阅历风味,那晚,她帮余书林算了一卦,抽出一张红桃A,她说:“你这辈子,只有一个女子可以爱你!”又抽初一张黑桃A,“你心里却没有她!”他笑她的牌胡说八道,没有根据,章惜挑衅地问:“即使是证据确凿,命又是根据什么?”他把牌抹掉,自顾洗起牌,真不知道那双翻书的手怎么会洗的一手好牌,他分了她十二张牌:“来,我教你玩蜜月桥牌!”
  夜深得好沉默,章惜一向爱喝点薄薄的酒,喝得齿颊留香,惹人疼怜,余书林看她一边玩一边随意喝两口,竟喝得有些醉意起来,他牵起她的手说:“我们出去走走!”走到夜里,章惜不是更清醒,而是更醉,她时而哼着歌,时而拨弄路边花草,纯良可人,余书林心为之一酸,善良的人他见过,没有比她更内蕴、更温厚的,走够了,余书林又牵了她:“回去吧!”章惜的手薄而凉,骨架很细,喝下去的酒不知跑到那里去了,一点温度没有,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沉默的随他走。这次出来,是章惜提议的,她申请了学校,办了出境,却一句没提,余书林早知道,也只能一点点看她离他更远,这次也似乎是快快乐乐的出来玩,回到饭店,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心头一翻,真要走了!余书林想叫她喝杯茶醒醒,却觉得让她睡下更好,拉开房门,拍拍她:“好好睡一觉!”抬眼看见茶几上就放了茶,便走进去,倒了出来,递给她,章惜没有接,却定定地看着他,饭店里人少,又不是假日,树影投在窗上,无声无息的泼墨画一般,暗藏玄机,余书林心里也满满的,章惜反常的紧抱着他,要塞住每一寸空白似的,两人没话,站了许久,大地更沉默,章惜仰起头,深呼一口气,摔摔头:“好累!”也许她想说:“不要走!”但是,她没说,她一向倔强,便说:“回去睡吧!”余书林一把拥她在怀里,他曾说:“两情相悦时,任何欲念都会变成一个讯号传给对方!”她懂此时此刻他的讯号,冷静的说:“你要我真的成为你的情妇吗?”他对她的爱并非吃饭、睡觉、聊天就能解决的,他会对她一丝丝想欲之情都没有吗?他从来没有分析过,也许,也许只是气氛,他咬下嘴唇,带上门,章惜和衣躺在床上,瞪到天亮。
  经过那次之后,章惜便确信,女人与男人间,婚姻的确不是唯一的终站,现在,社会上有人走午妻、晚妻的路线,她完全不明白道理何在。逢场做戏?彼此愿意?她真觉得实在是破坏了人类纯一感情的最恶劣行为,尤其,那脱得了欲与利吗?
  现在,余书林对她说:“守恬要离婚了!”放下电话时余书林了解她,并没有说:“章惜,我们机会来了!”
  穿过火车站候车室接踵的人群,讲话的声音来源太广反而集结成条脉流似单一的音调,只发出一片嗡嗡声直冲屋顶;她漫无思绪的被推向剪票口,上了车,离开了台北,在余书林跟守恬的这场战争中,她不要当个配角,摇旗呐喊,再一登龙门,扶正称王,她觉得反胃。
  回到台南,又是半夜,下了车,计程司机一拥而上,大声叫着客人,治安良好的国家便有这点好处,无论如何,大家凭本事活下去,遑论昼夜;沿着上次回来时走的路,她没上车,拖着没有影子似的身躯,走在微凉的夜里,每次看电影,如果是社会写实剧,通常会有个女子,受不了加在她身上的事情,大声呐叫:“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她曾经尝试张开口,但是发不出一点高频率的声效,她明白自己不是那种“有办法”的人,可笑的是,她没有一点法子来对付这种没办法。
  学校,她是不准备回去了,书愈念她似乎愈走不完这条路,其实,她倒想用劳力去做点事,把心胸里那股气发挥而尽,并且,一切显得简单,如果是去工厂里做工,也只需要反复的做某一个动作,如果是当店员,也可以一天不离开分配的摊位,流动性的事情,她真怕了,如果有一天,医学技术有了突破,人脑可以随意支配,累了就拿出来放在一边,真正去行尸走肉,那多好?她觉得自己其实就是个奴隶,大脑的奴隶,永远要负荷着它。
  台南的夜,静得和台北不同,台北死寂,有股英雄末路的味道,因为白天太炫眼;台南却是宁静,是一场昼、夜争夺战赢回自我后的满足,甘心的躺在大地怀中,而没有其它的欲望,偎着它也能感染一份平和,走到成大校园,路灯、树影把校区织成一个网,有时是亮、有时是暗,她走到上次和章敏、成孟延坐过的地方,放下行李,把身子重重投在石椅上,把脸偎贴着石桌,桌面渗着冰凉。守恬回家了吗?她看过守恬几次,没有特别避开她,倒也不是研究她或者示威,她的谈吐、穿著无不一透着安排过后的持重、缺乏生气,却也闪人耳目,她和余书林的确不同;不是比较,而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让这样的一个女人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叫她快快乐乐的活下去,都没有问题,那么,自己怕什么?担心什么?多少年来,她真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吗?而余书林轻易的放她离开,又是怎么回事?是因为自卑身分?是因为了解她?还是──他也根本不知道他们两个即使没有错误的就生活在一起,会不会产生同样的问题?他也没有把握吗?事情到了临头,他们都觉得事出胜算之外,都没了把握?如得其情,哀衿毋喜?她还会再北上吗?夜色竟只是完全的沉默,是的,没有人要义务提供答案;这个夜,即使再长也终要天亮,章惜提了行李往家里的路上走去,天亮后,她便了无遮掩了。
  守恬离家后,并没有立刻去找唐明,打了一场也不是胜利的仗,什么也没证明,也没看出什么,唐明比余书林爱她?她当初嫁给余书林是什么心理?如果不是爱?
  她一向酷爱热闹,吵了一架后,却发现再多加一份热闹,便会使她昏掉,刚才都说了什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一定是多年来的积怨,多年来,她从没特别体会余书林对她到底有何意思,他真是一些不需要她?守恬并不是个唯一需要爱情的女子,否则这几年来早变了,在国外生长,她的实用主义胜过一切的其它,所谓的婚姻,是除了名分、金钱、道德再加上一点感情,为一个人每天早上端咖啡、晚上宵夜,做一、两次也许是感情,做多了,便是名分了,和唐明在一起,有种快乐和刺激,但是,她根本也不特别在意快乐和刺激,太变化的事情,她简直理解不了,长了这么大,就是单一的热络,连生活也如此,用一切的单一和热闹掩饰了不少她理解力较弱的遗憾,现在,多了个唐明,她真不知道会不会平衡过来,踱在街头,愈烦,她走的反而不是僻静地区,却是愈向市区逼去,奇怪,真是一种潜能的反应?也许,等一下余书林睡下之后再回家吧,什么东西也没拿便冲了出来,以后怎么办?想想,避他做什么?她回去他必定也不会诧异。其实余书林也没什么不好,不轻浮、不玩女人、不随便挑剔,比起一些成天烟酒不离、满嘴牢骚、看了女人就不对劲的男人,他是好多了,守恬不自觉的掀起唇角,真的,你说他太沉默,要是他太吵呢?你说他太难捉摸,如果他太外露呢?原来就明白他根本就那么个人,婚前便看上他那份笃然,自己真是给唐明闹昏了,如果她真去迁就唐明,下次,他也许会说:“有什么了不起,你又是如何?”最叫她忍受不了的,便是这个,唐明一定把她看成了个烟柳女子,买卖的是爱情。怎么可能呢?现在她有一个人人称羡的先生,从不做小人德性的人,让她在大众面前抬头挺胸,而如果走了另一条路,她又真正得到爱情了吗?其实,她既不觉得爱情有何重要,而婚姻又是爱情很好的解说,也许,可以再等一等,等了九年,她还在乎什么时候可以证明余书林是需要她的吗?
  天微微亮了,章惜提了箱子,离爱情更远似的走去,她真不想见任何人,任何一个问她为什么还不结婚的人。为了感情而踟蹰再三,不是第一次了,感情的出路,仍会刺痛她吗?她有点疲倦,有点想睡,也有点酸,有点寂寞,那是痛吗?
  守恬决定先回家再说,拦手招了出租车,车赛音响放着──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女歌手低沉宽阔的嗓音,惹得她烦,她不耐地说:“放点好听的嘛!”司机大概也无聊,便反唇相讥:“这条歌现在可流行呢。”“沉闷死了。”她喜欢热闹,就是发生了任何事也一样,为了爱情受苦?当然不可能,也许等下回到家,要装的跟没事一般才好,和唐明的事,余书林不可能知道,那么,就当做闹了一场意气吧。如果唐明找到家来呢?慢点──她拍拍司机:“我们换条路。”她决定先失踪几天,等唐明离开后再出现,现在可不能闹出毛病,不一定那天又在街上碰见唐明,手里已经另外挂了别的女孩,哼!有什么不可能,早说爱情没什么大不了,有个名分是真的。
  章家大门没关,一定是章先生早起松散筋骨去了,章惜进了屋里,轻声走到厨房,母亲正在烧开水、洗杯子好用来泡茶,这是章先生的每日必备品。她站在厨房外,章太太一抬眼:“从那里钻出来的?”
  “刚下车。”
  “又是一夜没睡?叫你别坐夜车不听。”想想大概觉得太啰嗦,便改变口气:“事情办得怎么样?怎么去几天就回来了?”
  章惜没说话,章太太便又忙着:“别急,别急,反正在家多待些日子更好。”章太太更怕让她不舒服。她们都太好。
  余书林跌坐在他的世界──书房里,章惜走了,走前告诉他:“去问问她。”守恬一向没有开玩笑的心窍,她叫了半天,他完全不明白她的目的,别人太太吵闹,也许是受了家庭的压力,守恬绝不是那种敏感到知道还有生活压力这回事的,那么,他们在演一场闹剧了?最下乘的喜剧,只能叫人笑他好笑的地方,什么情绪也引发不起,第一次,他想找了她问问她,可笑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去那里找她,每次她出去,都是什么陆家、张家的,他根本不清楚那都是些什么家,守恬的世界,他竟完全是陌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现在,夜深了,余书林了无睡意,但是,有点中年男子的倦怠感,他还年轻吧?为什么有股活够了的感觉?他真不知道守恬对他做了份怎样的偷袭!她是单纯的在排演“离家出走”这出戏吗?他为什么不了解自己的太太?他们之间有离婚的可能吗?他太清楚守恬的观念了,除非她有十足的把握,并且对方还是能让她佩服至极的人,否则她不会放弃自己苦心经营起来的婚姻。
  章敏拉章惜去跳舞,章惜摇摇头:“我?算了,你们这些人的舞会我跳不来。”“去嘛!很好玩的。”章太太听了也耸动她:“去玩玩嘛!别人以为我们家养了个小养女,瞧你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章惜最怕母亲,她的每一句话都带亲情,她真怕。
  章敏穿了条阿拉伯装似的白软缎连身裙,头发用红色缎带整理好,十分挑眼,章惜穿了件长裤便想去,章敏:“不行,规定今天都要穿裙子。”章惜只好换了条黑黑的粗麻染了二片咖啡色荷叶的长裙,大领口的白T恤,长发披肩而下,章敏在她唇上点了些口红,她反正也无所谓,章敏得意自己的杰作,把她推到镜子前:“看看自己。”镜子里一抹寂白,衬的她的唇特别红,章敏:“楚楚动人噢!”
  “你有什么企图?”她几乎对“好看”这二个字都觉得肤浅。
  “没有啊!人家称我们姊妹花时,总要名副其实才好吧!”她反正无所谓。
  舞会场地上,早已各路人马都到齐了,年轻、快乐、溢满的气氛荡在四周,章敏一进场,就有认得的人来打招呼,章惜看这气派,不像普通舞会,小声问她:“什么性质的舞会啊?”“研究所的毕业舞会。”
舞会,她看多了,也参加多了,南部学校的舞会论豪华当然不比北部或国外,但是,他们懂得利用特色,南部的静与纯,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他们没结了整串的五彩灯,也没有彩带、气球到处飘,更没有震耳欲聋的音乐。会场上,挂了几盏原味颇重的番瓜型灯饰,朦朦胧胧中是轻如流水的小舞曲,场地里扎了一束束淡雅清香的茉莉──从室内到室外的花棚架上,触目一望可见的是并不醒眼的浅绿蜡烛,真叫人欲醉,集声、味、色都清雅之大成,饮料是浅浅的薄荷酒。整个色调是深的绿、粉的白、和漆的黑,她望望自己身上的白、黑,想到唇上的红,觉得自己好突兀,真想隐藏起来,章敏摇摇头:“啧!啧!研究所的深度。”看来她想跳“迪斯科”是不可能了。
  有组室内乐队在花架下轻轻奏着,音乐便从那里流出来,第一次看到舞会不用热门音乐,真是成熟得叫人不愿意掉以轻心,章敏拉着她:“快开始了,我们过去看看。”她也注意到乐队的可爱了。
  成孟延正歪着头,夹含了小提琴用拉弓轻挥二下,脚下打着拍子,轻快的圆舞曲就流了出来,他眼睛看着谱,眼神是全然的纯挚,拉小提琴的样子,专注而自然,真好看,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长相,而是他正直朗爽的神采,没有一丝杂质,章惜没有走过去,章敏又被别的热闹吸引去,她靠在另一个花棚支柱上,望着他,望着他背后漆黑如钻的天幕,夜拂在她脸上,清凉可人,多好的生活,她闭起眼,让夜的感动充塞在她每一个细胞里,忘记了台北,忘记了要找的答案,想这刻死去也好。
  成孟延一手抓了小提琴,一手拿了弓,站在她面前,用弓在她额前轻点:“芝麻开门。”她不肯,闭着眼:“大盗,我没有宝藏了。”她睁开眼,他今天穿了件深米色的麻布上衣,平稳、高挺,有一股年轻男孩子特有的神气,他笑道:“回来啦!”
  “从那里回来?”他怎么知道她走过?
  “不是从外星球吗?”他倒也不点破。
  “哦!你是说神游回来啦?”她便也避重就轻。
  “心是去了还是没回?”他一本正经地问,脸上却全是笑。
  “咦!我倒得想想。”
  “没心啦?”他夸张着。
  “不清楚。”她迷糊的摇摇头。
   他们俩没事般的对着话,成孟延以他一向的不卑不亢来关切她的事,他们有许久没见了,他却一成没变,仍透着他特有的刚阳单纯,渗不出一点水的平静无波,看着他,倒显得自己不宁,她摸摸脸,二人同时模仿小说上学来的句子:“你瘦多了。” 
  “我真是没用,我母亲的爱心全没好结果。”她调侃自己。
  “算了,又不是在非洲,胖瘦无所谓。”  
  “欲振乏力啊!”
  “跳舞的力气还有吧!”
  “跳舞?”想不出他跳舞的样子。
  “这是舞会吧?”
  “我──”她还真有点怕。
  “脚让你踩没关系。”
  他倒很自信。把小提琴放回座位,乐队里有人嘘他,章惜听见他说:“我找到职业了,不干你们这九流之流的事,再见!”他牵着她走到室内,一曲刚完,他们正准备摆出姿态,突然“吉力巴”的音乐响起,他远瞪一眼乐队,勇敢的说:“舞会不是吗?”他舞跳得跟他的人一样,温馨而底子扎实,章惜细挑的身影,在场中左旋右转的,虽不致叫人晕眩,也足够让人停下来观看,章惜一向美得不佻达,只会叫人见了难忘,她那股忘世的神采,不惊俗也不骇世,就是淡,像水墨画,没有意境,还真欣赏无门。以前,小范爱跳舞,总抓公差似的要她陪去,她因此练了一手好舞技,却不沾匠气,有她自己的节奏;和成孟延跳完,自然别人来请她跳,都是熟人,成孟延大方的交她出去,也不贪多,她一路跳下去,他也不知打游击到何处去了,他不是她的挡箭牌──一向如此。
  夜并不深,章敏和散了的另一群人又转到别个地方去,成孟延伴着章惜,提着琴匣,二人晃着夜,往章家走去,他抬眼望天,一个上弦月的天空,他轻叹:“这种日子让人想一事无成也没什么不可以。”
  “看了那群年少得意的研究生你还有这种想法。” 
  “早练得皮厚了。”他一副让贤的表情。
  “能调侃自己也是好的。”
  “调侃?我倒以为那是最逃避责任的方式呢。凭什么笑自己干出来的好事?”听出他是有点正经了。
  “我还以为你刚喜欢上一事无成这滋味呢。”章惜倒想轻松些。
  “我是没有办法中想出的办法啊!否则真要有精神病了。”
  “活该!谁叫你眼大心小呢!为什么不练点别的功夫去抵抗呢?”
  “哎!这也正是我活该的地方啊,头痛研究头、脚痛研究脚,套句术语──肤浅嘛!”
  “骂得好。”她看着弯了眼的月姑娘:“夜了,你回去吧!”成孟延没吭气,继续跟着走,章惜突然有股犯了罪的感觉,好久没这么快乐而年轻了,好象从别人那儿分享而来,世界上有那么多不快乐的人,像余书林,因为是他,所以她也不该独享,摔摔头;如果上帝把一切人类可拥有的权利平均分配,那会好些吗?她讨厌那些把她推到舞台位置这么前面的事物,似乎连底下的观众都看得一清二楚,演这场戏便一点真实感都失去了,只像在出洋相,而现在,她又在演什么角色,章惜不敢抱怨,年龄更大,除了“更聪明”还有什么情绪好挑。而“聪明”教会她不要太在乎底下的观众,好好演她快乐而年轻的角色吗?显然也没法子,下一次难得她又演个迟钝而多疑的角色,她该忠于那方面的情绪呢?为什么要有犯罪感呢?她是不是一次次扮演那个不快乐的人物,而自己也相信就是那样子了,因为是可胜任,便不再求突破。
  她想起一句话──早走早好、晚走晚好,不走就不好了,曲终人散,她还恋眷什么?
  守恬失踪三天了,余书林没法子到认识的人那里去问,学校开始放暑假,他应该去找找她,但是,像蛰居多年的蛇,他不习惯伸头出洞,并且,他知道这事不必扩大,守恬是个怕闹笑话的人──她会回来的。她的一切东西都没带走,她丢了任何东西都不甘心,当然会回来,想起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萤光幕后。戏里的先生要离家去和别的女人同住,他的太太问他──为什么?余书林忘了那个先生是怎么回答的,大概不外乎什么迷恋、空虚、年龄之类,为什么?也许那先生根本没回答,能答出为什么便对了,那太太争吵中说:“要我放弃你,没那么容易。”最后又说:“你会尝到苦头的。”那先生倒也清明说:“我知道。”他走时提了一口箱子──二个人之间生活了那么久就带走一口箱子?其余的想来都留下了,或者都消磨光了,现代文化媒体提供了太多问题,让人最后发现任何事到最后都没什么意思,八十年代的媒体所提供的最力证没意思的事便是──婚姻。他现在便掉进了这个范畴内,如果依照分镜表,他现在应该表演那一场戏?是坐立不安呢?还是深自反省?都没用,她不需要上场的时候躲在那里?需要上场的时候又是什么地位?他不记得她跟自己有对手戏,也不记得她的台词,这样,他怎么有情绪跟她一起上台呢?但是,没有错──她是他的对手。
   这像不像一场恶梦?任何事到了梦中都没有自主权。愈挣扎,反而愈醒不了。
  他也不愿意继续留在梦中,守恬离家,事件不明,这个染缸不知会染出什么图案出来,干脆不去搅和,走到外面,台北的确吵,除非真正离开,否则摆脱不了,他知道这一辈子不会忘了它,那么,暂时躲开总可以吧?随着人潮在车站里蠕动,余书林抬头看站名一览表,车站里人真多,似乎都各有去处,他一个个站名看下去──出佳?新竹?龙港?丰原?台南?──余书林把目光盯在“台南”二个字上面;章惜刚回去,台南现在气候不知如何?一定是热,凤凰花闹了满地了吧?章惜看到他第一句话会说什么?也许,他去归去,不一定找她。
  离开车时间还有几十分钟,他走到车站大门口看外面,夏日的艳阳高炽,白花花的高度色相亮在空气中,一道道来往的人群、车队把景象洗得颜色分明,透着一股假,摸不真切也似,连他也被波及到,否则,怎么有份恍惚如梦的感觉?
  车行很快,愈往南走,气温越高,他不怕热,怕冷,冬天,人往往一刻比一刻更懒,跌坐在那儿,什么也不能想,思绪往往像空气一般凝聚成一团,解也解冻不了;现在还好,虽坐在冷气沛然的车厢里,外面烧亮了的景致一幕幕换着,连思想也不用更替,便可有不同的效果可看,真好,不劳而获的便宜。现在,他真是怕用脑子。
  打电话到章惜家,接电话的人说她出去跳舞了,跳舞?怎么?她生活里还有这种场面?他在台南足足逛了一个晚上,把台南走遍了,最后走到火车站前不远处的夜市边,那里灯火通明,每个摊位上的食物透着诱惑,像夜来香一般喷了到处的味道,来逛的人几乎都是短裤、拖鞋,有的结伴,有的携家,那层面,他看了大吃一惊,这是人生?而且是今生今世?他和夜市中间隔着一道墙,而且还是人墙,他却联络不上,原来,这么直接、喧闹的痛快是存在的,他立刻想到守恬,她几乎就是这样的人,错的并不是她或这个环境,而是自己根本不去注意什么叫──过活。你看他们不是毫不相干却都能融和在同一幅画中吗?他就站在那里,隔着人海观看他隶属的人世,他们配得多好,往往他坐在书房里,抬眼看到的是书桌与墙壁之间的距离,墙壁他没上色,一片净白,他以为那是全部,什么时候开始拒绝起为事物上色?是在读大学时?出国时?还是回国后?他对事物的处理,是不是像对“朋友”这事一样,他朋友一向不多,也说不上来自己交朋友的原则,碰见过的人,分开后,他从来没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追忆,既没有原则,则一切可行,也都一切无味,反正是都好,他号称是挑剔厉害的人,其实只是从不排斥什么,便无须过滤,混混沌沌的,他却以为那是浩满,的确是满,满得他到处堵,到处因为不留心而需要收拾,现在,他尝到苦头了,“萤光幕后”的那个太太果然料对了,那个先生最后是回去了,他以为他挑了一个可热恋的对象,分手时竟是一句话──“别手时竟是一句话:──“别再推销自己了,我根本不需要你。”在章惜面前他推销过自己吗?还是痛苦?衰败?生活像刻好的版画,他一次次套印既有的版面,只是用了不同的颜色,便有不同的效果,奇怪,他为什么对上色这个技术那不成熟呢?是不是应该不再坚持非得上色这个举动?索性让它就以一副原来的样子出现。
  如果他更年轻、或更老些,那么,他会找更多理由推翻这个想法,现在,都不必了,他们一向明白症结不在他的婚姻,就像他明白和守恬的症结也不在婚姻,而是由于整个形式完全架构错了,那么,得不得到也就不重要了。台南火车站前的凤凰花洒得满城火辣辣的充满离情,不用说明的便也代表了一切有情世界里无情的一面,雨开始倾盆而下,他也不理,淋点雨浇冷那离绪一般的热烈也好;如果要栽树,不知道凤凰树好不好活?
  临走,在车站里拨了电话给章惜,她接到了,问他在那里?他说:“上次你在台北我没送,现在你也不必送了。”她刚从舞会中回来,那份犯罪感还在,便急急问:“几点的车?”“来不及了,车已经进站了。”
  明天回到台北,该有什么心情,他已经准备好了,不知怎么,人近中年,心境竟会那么逐渐酷爱阴暗,他慢慢学会在黑暗中算计事物了。车厢中冷气开得很足,他一阵阵直打寒颤。
  守恬选了个黄昏回家──白天太亮,晚上太不光明;推开门,屋内像她每次外出返家时一样──安静沈默,余书林不在书房,会在楼上吗?她没有玩捉迷藏的心情,上了楼,床上,余书林安静的躺着,呼吸急促,满脸通红,守恬吓了一大跳──他喝了过量的酒吗?但是又不像,她慢慢走到床边,余书林仍紧闭着双眼,伸手摸他的额头──他发烧了,混身散着一股热气,连生病都仍然不肯多发一声呻吟,守恬突然觉得心疼,轻声叫着:“书林?”余书林无意识下伸出手,要握紧什么,她握住他的手,他收回后放在胸前,守恬想哭──他到底怎么了?像是受了什么挫折,独自藏在洞里疗伤;什么时候都可以言语,但是,现在──你醒醒啊?
  “书林,你在发烧,我送你上医院好吗?”余书林摇摇头,像是回答了,又像是一惯的拒绝她,她摸着他的脸颊,这举动倒让他睁开了眼,疲倦的又闭下,掀起一下嘴角,又合上,守恬觉得他似乎就要去了,怎么?她回来,他反而要走?守恬好强,很少流泪,更别说号啕大哭,现在,她一颗颗泪落在余书林颊上,余书林又醒了,睁开眼轻声的:“别哭。”守恬趴在他身上大哭了起来。
  余书林得了急性肺炎,送到医院后对药物反应得厉害,几乎没有办法下药,守恬在医院里到处忙着,抱着她的皮包,皮包里是她一切的钱、存折、房地契,她没有心情分析这时候如果怀里抱着的是一个生命物──他们的孩子,那种境况不知是什么滋味!
  余书林一病,她只好确实渗进到他的生活中,跟他的朋友联络,跟学校联络,分担他的病况起伏所带来的焦虑或者高兴;加护病房里不准停留太久,她每次进来一下便得出去,医院她很少来,她周围的人大半健康硬朗,她即使到医院探望病人也是快快乐乐的来去,根本很少注意那些愁惨的发生;坐在病房外,一排椅子上还坐了几个人,他们高声阔论的谈着各类病情,显然是一个久住医院者的亲友们。对生老病死探望得多而颇有心得的在交换报告,生病的人太没活力,没病的人又太有活力,医院里的事情真不可解释,各式不同的病因,把人的感情练得都麻木了。
  在余书林眼里守恬一向能干,她自己也知道,现在,坐在椅子上,她整个人却好虚好疲,望望里面,真想也躺进去,周围声音太多,她什么话也不想再说,再听,好象再多一个字都要满出来似的,她怔在那里──是说,余书林多年来的沉默竟是疲倦?第一次,守恬觉得才了解他一点,才有了更大的痛惜,原来,平常自己是太少疼他,送他来那天握着他时,自己眼里那抹痛惜余书林一定看到了,难怪他那么平静,轻柔地一直叫她──别哭。守恬站起身走到病房里,余书林躺在那里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只是体温仍然时高时低,昏迷了几天,他更瘦了,还好,人因为长得干净,倒显得更忘俗,她很少这么仔细看着他,欣赏他,自己平常是真的太不用心了。这算是给她的提醒吗?他们现在才算是真正有些关系了吗?
  太阳刚升上,清晨的凉意还没褪去,章惜一早醒了,睡了一觉起来却好累,好象昨夜不是睡,而是走了长长的路;那晚从舞会回来,意外接到余书林到台南打的电话,顿时跟成孟延玩乐的心情像被整个挖出来一般,使她应付不及,余书林不等她知道他来了,便买了票回去,他在台南独自停留的时间里在做什么?余书林不是个扑朔迷离的人,平常的不联络是因为不必。为什么他到了台南却又走了?没有重大压力他是绝不会南下的,那么又是什么反压力把他送走了?玩这个猜谜游戏她是年纪太大了,不停的产生推翻案,更使她累,章敏走进来,一身打扮整齐,看来又准备出去,刚回来时,觉得章敏和她差不多大,现在,她不这么想了,章敏的确年轻,丝毫没有经过人生的淘洗,这种心境短时间还看不出,久了,便慢慢可感觉到了,放了暑假她不是跳舞,就是玩,好象再不玩就来不及了似的,这跟自己有多大的差别啊,她们赶着的前面的日子,正是她回顾的后面日子,她已经不愿意生活太花俏了;章敏见她叹气便说:“妈说一大早叹气是要倒霉的!”她笑笑:“又要去那里?”
  “去找个家教玩玩!”她们连工作也看成是一个游戏。
  “也好,你实在也疯够了!”
  “姊,放心,什么事我还有个数,倒是你,怎么情绪高高低低的?都不像你了!”她一早倒来撩拨她了。
  “年龄大了,早就不以物喜,不因己悲了,情绪高高低低是配合环境!”
  “真是个好演员!”
  “章敏,我有时真想多伦多的环境,那里根本用不上这么多情绪!虽然有点像大家所说的不死不活,可是活着真独立和自我!”她远远的像收不回想象似的。
  “你说的是一个很好的‘生存环境’对不对?”
  “大概吧,至少那里活着还轻松,没有隔壁李妈妈带了孙子来威胁你。也没有母亲的焦虑,工作随便找一个,活下去既不要肯定也不要否定──。”
  “现在人都回来了那怎么办呢?”章敏倒笑起她来。
  “找份工作吧,安安分分的做一次人。”
  “终于又发现一个真理了!”章敏还是调侃。
  “算了,还不如说是闯荡‘江湖’数十年得来的结论,有智能吗?”她们两个明明在讲着轻松的话,心里却有点苦中作乐的酸楚。
  “你还是‘无为’一点吧,不要这么积极的勘破什么,听起来好象‘新生活’誓词一样,怪肉麻的!”
  章敏去了,留下她年轻的看法给章惜去比较。她好想去问问余书林,他一向智能;他们要联络是很方便,她却很少去加重彼此的关系,无论是思想上的,还是形式上的。她有时想想──你这么理智做什么?
  守恬回到家里,有许多事还没办妥,她回来拿一些证件,屋子里有股灰尘味,她把鞋子踢得老远,这几天来她表现着从来没有的落魄样,衣服随便穿、指甲没修、头发没做,来探病的人却称赞她识大体,似乎他们也才发现她有另一份潜力,连她自己平常也不知道的,她体会着,朝自己笑笑,很满意在唐明的事件之后,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证明自己的选择是对的;走到酒柜前倒了杯酒,家里的装潢,余书林一向很少插手,但是装酒柜时,他表示不喜欢,守恬说:“你有你的书房,难道还要在客厅再做一排书架?”他当下也没有再说为什么不喜欢酒柜,后来无意中说:“这跟一个女孩子长得原本还好,却爱穿得暴露,到处展示她的醉人一样,破坏了神秘与优雅,没有必要!”守恬还是装了,那时是想他有他的书房文化,她有她的酒柜文化,他们不需要同化;事实上,她在家的时间少,根本很少欣赏酒柜带来的快乐,她应该多听点他的建议。
  她啜了一口酒,翻了翻手上刚从信箱里取来的信件,有各种广告宣传单,大部份都是没意义的,有一封信是给余书林的,淡而有劲的字体,奇怪,没听说他在台南有朋友,也许是学生寄来的,从笔迹看不出是男是女,守恬随手把信拆开──
  书林:
  我打算在台南定下,暂且先过一种吃饭、看电视、睡觉的生活,暂且不去推粴,不去想。
  台南的天实在热,令人想起多伦多的寒,和“不染尘”的酒。
  你那夜到台南是为什么?
                  章惜
  多伦多?什么时候的事?这是一封什么也没有却令人不安的信,章惜?又是谁?余书林去了台南?那么他是从台南病回来的啰,余书林人在医院,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在这一刻她还没想过如果失去了他,会如何,多少年来他的不冷不热她虽然习惯了,却不知道为什么,这封信看起来是没写什么,却可以知道他们之间的默契不少,不去推翻什么?不去想什么?看来余书林知道,守恬整个人瘫在沙发里,气息微弱,这件事情的答案看来也只有余书林知道,为什么她连过程都不能猜到一点点呢?也许余书林的书房里有些答案。
  打开了余书林书房房门,书房里散着一股书味,桌上散着笔记和纸张,案头是一张他的黑白放大十四寸的照片,相中的他,眼光直爽,嘴角掀着笑,眉头舒展,手上夹了支烟,背景是二排枫树,不太像在台湾照的,她几乎猜不出是在那里,但是,看的出来他很满足,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他,是在什么情况下拍的?因为不仅带了他特有的温雅,还有股朝气,守恬拿起相架凑近了看,他书房里的光线是全幢屋子最差的,守恬平常根本不进来,因为那是余书林的世界,她不熟悉,相片看不出是什么,她抽出来,后面也没写字,真是全在他的脑子里。守恬拉开抽屉。余书林的东西一向放的有条理,一拉开抽屉,触目所及的,是一封信──也是台南来的,她咬下嘴唇,把信纸抽出来,她现在愈来愈觉得自己委屈,像在偷检先生不忠的证据,即使查到什么,也不是胜利的行为──
  书林:
     回到家了,家居的日子温实而平凡,彻悟不出持家教子的生活有何理由去排斥。
  不问──你好不好了,总是那样。
                   章惜
  她从那里回到家了?多伦多吗?看样子是还没结婚,那么──“总是那样”是怎么样呢?
  守恬把信塞回抽屉,关上抽屉时,用力过猛,把她吓了一跳,为什么最后发现自己先生出问题的总是受害者,余书林的眼光一向很高,那么这个章惜想来是不会错,几年来她第一次发现,她和余书林唯一共同关心的事物,竟是一个女人,而他不管她,是这个原因吗?她突然觉得,余书林这次生病体温上下起落,完全是他心绪交战的结果,他去台南又没见到她为什么?他回了来又对她特别温柔是为什么?他都把一切安排好了才这样的吗?
  拉上书房门,她不再找了,不敢找了,什么事得到的答案太多,反而没了味道了,如果余书林有他的安排,她不再争了,他病了一场,使她对彼此的关系有了新的体认,余书林不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正因如此他即使有了外遇也不会轻言离婚,她也前跟他吵,现在想起来却只是愚昧、幼稚,不是吗?她遇上唐明便想到自己的快乐很重要,余书林跟她生活在一起,虽然没有说不快乐,却从来不提,他好象是太傻,太不会算,什么也不懂得要,她却是太自私、太精明,什么都不付出,他们是两条并行线,守恬决定跟他去交叉,把自己长出来的线给他,即使全部给他,只要他能达到快乐的目的,会吗?他不快乐的原因是这么单纯吗?
  唯一现在可以帮他平息心绪起伏的,是找来章惜,她自己也想看看章惜是个怎么样的人,也许她见过。真好笑,一个你对她笑过的人,却是一个什么都知道你的人,原来,这个世界随时是处在战争状态中,参战还不知道,能不败吗?
  跟唐明的那一场交战,现在比较起来,真是不值一提而且好笑。
  章惜拿了守恬寄来的信,和成孟延走在公园里,青石板的尽头仍矗着那块牌坊──崇文载道。黄昏了,盖着树荫的走道分外沉郁阴凉,黄昏的光浅浅的散着不真切,他们慢慢走着,收到信,章惜一下傻了,平常也许并不需要个强而有力的支柱,但是,一发生了事却往往连最要好的朋友都不想去靠,而想去找个健康、智能,你在他面前不怕出丑的人去靠,这个人,往往还是异或;成孟延点了根烟伸到章惜唇前──“吸一口!”章惜吸了一口烟,没有吞下去又缓缓喷出来,是好象平稳了一点不宁,成孟延也吸了两口,把烟喷在黄昏的朦胧中,淡淡的问:“你要去吗?”
  她点点头:“晚上的车!”
  “病得很重?”
  章惜又点点头:“奇怪的是,他太太怎么会通知我,她知道什么?”
  “一个人不爱你的时候,你会不知道?她知道的不会太多却是太晚了!”成孟延从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表示自己对这事的意见和想法。
  “不会晚的,你不懂余书林!”
  “章惜──不要太相信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有异变谁能保证呢?”
  二个人沉默地来回走着,章惜很不安,成孟延伸手握紧她:“轻松点,你要去看望的重点人物是病人,不是病人的妻子!”
  “如果她真知道很多,成孟延,我会觉得自己太脏,因为我不会去跟她解释什么,而也许就因为这样,把他们之间的关系弄得更混淆,会不会?”她掀着嘴角勉强说了那么多。
  “不会的,如果我猜的没错,余书林有能力去沉淀,你不会把它搅混淆的!”
  她笑笑,没再说什么。
  “去看看吧,看回来就知道了!”
  “也许就不知道了,你了解──我心软。”
  “你也倔强,去吧,不会有问题的!”他拍拍她的手:“我们不能再听任你这样子。”
  她惨惨地低下头,又把眼光投在渐黑下来的天空:“多少年来,我己经完全放弃了许多事,我想,人真是一个空心体,无论是因为慢慢被抽光了,还是因为要空出来以便补实,我却不想为这些操心了,而且,我对太多事情失望,觉得不合道理,也许是自己能力不够,在生活中显得低能,所以干脆都放弃,但是,我现在却又发现,我只是缺少刺激,那种像觉醒一样的刺激!”
  成孟廷听着,没有插嘴。
  “我从人类的爱情中发现不了真实或者永恒,拿这种发现去为任何事下定论,不断去怀疑生命真正的意义,在家里这段日子,我觉得自己以往太偏激,太不负责,平凡并不代表不真实,我希望这次去看他,能得到更大的猛醒。”
  成孟廷拍拍她:“去吧!”
  “我想我回来后会甘心点过日子了!”
  一大早,在医院询问台,章惜问到了余书林的病房,很难讲守恬现在在不在,她并不怕见到守恬,怕的是进去之后余书林该有什么反应才算正常,走到离病房不远处的椅子坐下,从那里可以望见进出病房的人。
  医院里来往的人多,一个个从她面前经过,有人抱着小孩,有人牵着孕妇,有人推着亲人,都是相依相靠。好美的病态图,她愈看愈有趣,说来好笑,现代人生命中最多的经验,可能就是生病或探病,环境把大家保护得太好了,以前在国外,经常感冒,一感冒就发烧,人躺在床上,根本不敢想任何事情,唯恐自艾自怜起来,那时生病的滋味是独自而可憎的,不像现在触目所及的却都是热闹,像共邀了赶集似的,现在余书林病了,会不会也在那么独自而怨憎呢!她想去,却又怕许多事会发生,像现在,她独自在外面,他在里面,她对自己的独自都没法子去解,又有什么能力去解他的?他的独自不能波及到她的范围来,他们既是两个不可能连在一起的个体,就让他们以这种形式存在吧!你看那些扶老携幼的也有他们自己的快乐,每一种快乐的形式既不相同,说不定连独自也可成为一种快乐,失去了它,得到群体性,不见得比现在状况更完美,那么就让他在里面躺着吧,余书林不会病死的,因为他看不上那么被动的结束,病好后,他会不会像许多大病痊愈的人对生命做番调整?
  从早晨一直坐到中午,守恬从病房出来过一次,章惜没动,守恬跟以往似乎不一样,脸上充满了挣扎后的平实和豁达。不再是外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虚像,她知道余书林是不可能告诉守恬什么的,那么让守恬在里面照顾他吧,她在外面守着他,做一个无能为力的看护天使。
  她本跟不需要进去,知道他病了,而妻子在照顾他就够了。她难道还想趁个空隙偷跑去看望一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连看一眼都多余,事情是发生过,他们彼此心照不宣吧!她知道自己来看过他便可以了。
  火车站依然车鼎人喧,她不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她,从医院出来,她觉得自己似乎去那里挂了号也吃了特效药,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在热闹中走着;她回想起一些事,车站并不是令人愉快的地方,她有许多不痛快的经验都在这里得到,希望以后没有再在车站打电话的必要。
  小范现在不知道如何?也许跟她现在的心理一样,平凡、平实的要命,既不再嫌生活乏味,也不想再给自己一些做不了的功课!她也不必去看小范,她知道她也活得很好。
  离国外回来才多久?她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和眼窝,觉得付出了什么似的,好累、也好老了,从来没有一刻,她那么想望停止下来。不再赶什么约似的用青春去买车票,把自己卖了还不知道,她很想大哭一场,这情绪很久以来便存在,袛是没机会,不知道那里适合惊天动地的把自己洗涤个够。
  也许,回到台南可以放心的演这个角色,成孟延不是说:“回来就知道了!”是的,不要太迷信自己的感觉和想法,那是随时会变的,也许,人类的孤独感永远不会变,但是,带了这么一颗自喜的心去活着,不是也很好吗?
  火车进站了,她没有斗志和别人争先恐后,总会搭上的,快与慢有何不同?她是老了吗?怎么会豁达至此?
  成孟延知道她回来后,会不会来问她──“如何?”也许不会,他一个那么明心见性的人!倒是自己,不定真的靠在他的肩上放声痛哭起来。
  而他,会怎么说?也许还是那样底子深厚的说:“套句老话吧──哭出来就好了!”他知不知道除了在他面前流过两次泪,她从来倔强的不肯放松自己。
  是真的老了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坚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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