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情书》之一本能生活 敬: 在著手写这封信之前,不,应该说在让我自己安定游离的思绪时,有一个电话突然响起,早上十点,我早起床多时,手上也没有非做不可的事,就是心情吧?我让电话空自响著,一直到铃声自己停掉。我不知道是谁,也许多推敲推敲可以猜到是谁,并没什么必要对不对?否则我当时拿起电话不就知道了?除非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有时候觉得电话铃其实真不怀好意,谈不上敌暗我明,它也并不知道我在不在家。是那种响声有份不自然的味道吧? 我突然想起不久前有一次我由电话答录机直接接听打来的电话的经验,那种感觉是很没安全感的,一种本能的内疚吧!违反了一种学习来的礼貌行径。在我们这个年岁,绝大部 分人脱离了童年自言自语的本能习惯,我们恐怕还是必须对著一张脸才说得出话来,我们不太喜欢反应永远一样的答录机,也不喜欢没有反应的对话方式,有的人一听是答录机接的电话,惯常的反应便是一句不吭地挂掉话筒,如果你在办公室打电话而你的同事都在,你对著一台答录机留话,那种感觉更形尴尬而荒谬;更妙的是有人明知道自己不会留言,却仍将答录机里的主人录音听完,然後再无话地挂掉,当然也有人可以在答录机里侃侃而谈,一通电话不够再拨一通。新的年代的产物,每个人的本能反应并不一样。 那次那通电话就是个例外,我发现他并没有挂掉电话的意思後,就打开了开放扩大机,这个人是我大学男同学,刚念完硕士,他一直不停地讲他的计画和工作和感情,不管他讲什么,最後一定回到感情这件事上,感情要和他的工作配合,计画中则没有考虑感情的归属。感情祗是他的配备之一,是最主要的可能打搅他的目标的事故,却不是重点。他的重点是工作,也就是他追求的生命的意义吧!他的工作并不理想,待遇不平,但是他并不打算辞掉,他打算去争,这主题对他极为重要,是的,他可以违反自己意愿去争,去赢得胜利。去争、去要求,那才是他的本能似的。他说话的声调令我轻视,当然也觉得这种目标十分乏味,没有想像力的生命永远有他的局限。 你可以想像事後我没有回电话。当时我都没有把握简单的方式立即与他交谈,事後更不可能反应了。令我感伤的是我已经看到了他的极限,他不可能再有变化了,好的或坏的,他祗有他自己,任何人或事都不能再催化他产生变化。他失去了他的本能。 以前,我们过学生生活时,彼此交友必定单纯,你也知道在我们这个环境里学生生活是一种和你未来生活模式绝不相同地,我们大部分都懒懒散散的不懂什么目标,日子就是顺著大家一起呼吸、考试去过罢了。当然,後来我们有了世俗性的目标,日子也就不是那么回事,我们知道走顺势也懂得创造逆势气象,然後生活中的添加物越来越多,彷佛「追求」才是一种本能,忘了生活中的能力是不必学习而具备的,我们没有启发我们的本能,而去追求一些世俗,而往往为了世俗的需要,越来越压抑本能,变得身体外在的装饰性才是重点,内在的本能直觉反而被轻忽了,我们的本能生活也就越来离我们越远,我们的快乐也就越来越不单纯,连痛苦也是。 单纯的生活本身便是力量,使我们直接感动,像《湖滨散记》的梭罗,像史怀哲;而单纯的爱更有直接的感染力,像小孩,你在小孩身体内看到一种小动物似的良善及需要,单纯的需要便是感动对不对?像爱本身。是的,不用学习,学习而来的爱,做起来,有太多的技巧。直接的力量让我们彼此充分感应而欢愉,也可能令人害怕,害怕这份身体上的本能力量将超过後天学习,将超过精神层面,也将超过爱本身,祗是一种感官上的完全享受,做爱本身成为一种装饰,以加强我们的份量。我也承认这种单纯的力量有时候会近似动物性,完全是一种身体的存在和实践。我曾经听一位女子说起她的婚外恋情,她说当爱起那恋人时,会爱到恨不得多出一个身体,而那身体是没有用过的,也完全为他准备的。这是她生物性的本能吧?爱的力量有多大? 但是我们大部分的世俗人是不这么去过生活的,我们变得喜欢要求,不管我们需不需要,我们过的是大多数人的生活,包括抱怨、怀疑、贪心、薄情,完全忘了过自己适合的生活。我们看报纸知道大部分夫妻一周行房几次,别人家的摆设流行趋向,多少岁数才算是前中年期、後中年期……,把别人的生活也驮在自己身上,生活本身成为一种压力,变为一种限制,在可能的范围里我们膨胀而再没有了自己。我们彻底丧失在一种权衡里。 是爱的生活才叫本能生活吗?是权力的生活才是本能生活?还是学识的生活?耕者的生活?没有绝对标准,我们不妨说生命力的重点所在就是本能所在,而本能是非常单纯的一种存在,祗要不去加味就会显现原形,他就是水煮青菜本身,没有油也没有盐、味精。如果是爱,就是原始的冲动吧。 好了,不要再谈什么需要不需要了,我原来祗想说说人最该过的生活是一种本能生活,我们不要忘了,人的本能是很可观的。至於怎么样的生活才是本能生活呢?你如果过一种就算没有明天,也不觉得没有安全感、觉得寡味的生活就应该是了吧?你有你自己,这就是全部了。 我们大多数人恐怕都不是这样活著,我们多么萎缩,多么有顾忌。说这些并不是要打击你,而是鼓励你,也告诉自己,人的生活原来并不是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 先文 ● 台北算是远了。 对童先文而言,她的世界蓦地宽敞起来,步下火车站在月台上,不是近乡情怯,整个人顿住了像个逗号,依整个环境而言又像封笔已久的画家再度出手,都是熟悉的线条、色彩,不免有一点激动、怀疑、懊恼和太多的喜爱与记忆,说不出的怔忡,心想再多停顿一下,再沉思、再突破。如果线条可以回来,她要挥洒自如,大手笔的画风 。 她慢步走出月台。小时後,枫港火车站是乡土气味与现世最冲突的代表地。清晨,他们背著书包,从不经由正门进入月台。常见的状况是一个老婆婆站在购票处讨价还价,背向阳光,穿著暗色唐装,脸上皱纹形成的线条比铁轨还深,她紧抓手绢固执地说:「一块三就好。」卖票员无可奈何回说:「一块四啦。」老人家又说:「一块三。」卖票员叹了一口气:「好啦!好啦!」自己贴上一毛钱。老人家也许是他表姑的妯娌,或者侄子的姑姑的婆婆,反正说不清。卖票员兼收票、扫地,什么都做。 早晨的车站,永远最热闹、亲切,带点清晨小草的绿味,冒得快而有生命力。 记忆里的清晨,是现在的下午。她站在车站前台阶上,当然没有人来接,小镇彷佛变了一些,说不出来,像薛敬说的──後悔了别怪谁。似乎总是这样,抱怨太多,心情太不稳。枫港不是个避风港,现在站在眼前了,像什么呢?不该是个笑话吧?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吗?她心事沉了下去。「未免太直接反应!」她自言自语道,不过是来去之间,「如果不习惯,就回来吧!」薛敬不也曾说? 行囊中没有其他,除了──一意孤行。 下午的枫港十分真实,不像正午时阳光当头罩下,亮晃晃的像个梦;早上又太积极了,祗有下午像份日子,是个地老天荒似的型态。 从马路上就可以望见大海,无边无涯的沙滩,高大招风的椰子树依伴著马路,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先文暗笑:「起码不容易碰壁。」小说中的神话,比如发大财、嫁王子,在这里不会发生,这里太真实了,真实到祗剩下两个字──生活。 老家还如前,推开院子门,「咿啊」长响一声,吓她自己一跳。当初因为家具旧了搬上台北不合适,全留了下来。客厅里经常出入的玄关,映了晕黄的日影彷佛生活染了色,先文在影子里站了一会儿,才逐渐全身放松了,似乎身体知道回到了家。 ● 最知道先文已经回去的,是薛敬。他坐在副控室里专心的选画面,突然抬起头,顿时想到缺了什么。永远是这样,都是偶然里知道了全部。先文并不美,他想起的,都是她的一点点,眼神、皱眉、抿嘴,那不是她的全部。先文真回家了。换了一个现场指导,大剌剌的坐在摄影棚里。他慢慢有点懂什么叫默契了,除了时间、修养、看法,还需要一点感情和无条件的同意。 他回过神到镜头上,一个穿白衣服的女演员进入画面,脸上妆化得太浓,地位不会站,立刻被另一个抢戏的演员逼成了背向镜头。他皱皱眉,奇怪有那么坏的演技,也有那么笨的演员,还有那一身白,那一脸浓艳,简直像新娘子。原本是一出喜剧,一看到新娘子,觉得像是木偶剧。 他喊了「Cut」,指指白衣女孩,问旁边的人:「这是谁?」 「李磊。」 「本名?」 「艺名。这些人土得不得了,名字好听得像做假,以为有了好艺名什么都有了。其实根本还是掩饰自卑的心理。戏子嘛!总是不太对的行业。」 薛敬边走边听,回过头面无表情地说:「问你什么?你讲的什么?你高明到美国去了?」 跨进棚里,他先声夺人指著抢镜头的演员:「就你会演戏啊?别人两面都不是人?」 李磊立刻面色恐慌起来,像是别人因她被骂,她不好做人。薛敬看了心里暗暗好笑,现在是善良得可怕,以後就单单剩下後面两个字──可怕。他指点李磊,语气平和多了:「以後上电视别光穿一色白,你又不瘦,扩散得不成比例了;还有脸上的妆,尽量用『抹』的,那会自然点,全部『画』出来,线条硬得不得了;两边腮红别打得太深,平白老掉十岁。」 李磊低下头,轻轻点了下,换了别人,早不乖巧的:「是,谢谢导播。」薛敬看了,心想:就这点还像个人。他不经意细看了她几眼。 近看之下,李磊居然十分清秀,年纪不会大,也说不定。演员总是这样,像爱情,开得早、开得美,也谢得早。其中有很多,悲、喜交加,是另一出戏。 「再来一遍!」他说完正待掉头而去,蓦地发现李磊腮边挂了两行泪,他心里倏地一紧,想起自己说的──你高级那里去?是李磊太敏感吗? 好久了,他忘了他们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最卑微的人,也有最可贵的情操,他惯把自己的七情六欲撇开一旁,於是看别人也是木偶,有谁该天生被指骂呢? 「休息一下。」他扔下一句,走了两步,又回过身不顾四周眼光把李磊带出了摄影棚。棚里是场夏天的戏,灯光熄了,冷气十足。出了摄影棚,遽然觉到了热,更显得李磊那一张脸像个热带女郎,不明不白的,却连健康也不是。 「是谁介绍你来演戏的?」他问。 「我自己。」 「为什么不把情况弄清楚了再来?」 「吃点亏也没关系。」李磊勇敢发表自己的人生观。 薛敬撇嘴笑了一下:「如果这事是吃亏两个字可以解释的了,那不是人人在镜头上都很美,都是大牌了吗?」 「可是我有时间。」她淡淡说道:「而且我不在乎红不红。」 这次薛敬笑不出来了,或许时间可以使李磊变得有风格,变得漂亮,并且发红发紫,但是,娱乐事业就像赌场里的轮盘,吸收了大把的金钱,却不见赢家;演员是被吸入大把时间,还填不满胃底。 「我还以为你有的是智慧呢?」薛敬不想再说了。现在他想走了。 「薛导播──」李磊叫住他:「我可以请你吃饭吗?」 薛敬摇摇头,心想:又来了,那里学来的妖魔伎俩。一言不发,後悔自己无事生非,现在好了,眼看要胃口倒尽。 「可以吗?」李磊又说。 他丢下一句:「你如果爱请人吃饭,为什么不开饭馆呢?」 他更想念先文的豁然、达观。 ● 听到先文回枫港的消息,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邓子瑜。 夜深後,屋内才算收拾妥当,又是个崭新的家。屋里太空,空气太清了,是少了人味。所好的是屋子老旧了,有它本身的岁月,也才逐渐温馨起来。先文躺在木板地上,觉得天花板好高,世界好大,这才觉得了自己的存在,觉得世界是给她看才存在的。 门外蓦地响起拍门声:「童先文!」 她倏地呼吸突然顿住了似,彷佛早忘了自己还有个名字。 「童先文!你死啦?」这次听出声音是熟悉的了。 先文像以往一样「唬」地往玄关外跑,她长高了,玄关没变,整个人直直撞到玄关的上门板,撞得差点晕昏过去。 「你赶死啊!」在黑暗里,仍看得出是邓子瑜。她那一张脸,浓眉、大眼、高嗓门,是标准的──胖、白、高型的美女。这个美女穿了一条睡裤,大剌剌地倚靠在竹篱笆门外,挑著眉取笑她呢! 「你招魂啊?」她站定了,习惯性朝外回敬一句。 「哟!文明人回来了,还是枫港阿春模样。」 「你狗改得了吃屎?」她把门开了,没有拥抱,劈啦一掌拍在邓子瑜大腿上。 「来!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美多了?」邓子瑜自顾自往里走,先不看先文。 「美的人还不留在老家当老师,美一辈子才好呢!丑八怪才要远逃他乡。」先文嘀咕邓子瑜。邓子瑜大学毕业就回枫港国中教书,一上讲台便轰动了全校男老师,她反而无事一般,挑了个青梅竹马的王国华嫁了。邓子瑜说:「在枫港这里过日子,犯不上去大富大贵、大起大落、大风大浪。没那么多情绪,小地方有大心情会有心脏病的。 」 她的安於平凡,连童先文都想不通。 但是,她又是个最正常而深刻的人。先文回来了,她夜深了还赶来,又是那样的看人法,在嘻笑怒骂里,有了人生。是超然吗?还是含蓄?总是她和先文的心情不适合大悲大乐,有她们自己从小到大培养出来的默契。 走到了亮光处,发现先文脑门上一记红印。 「完了,你得了脑充血。」邓子瑜还在取笑。 「看你胖得快有双下巴了。」先文知道邓子瑜讨厌发胖。 邓子瑜耸耸肩,环视一周,掩不住的笑脸:「回来养老啊?这屋子好久没进来了,都老了似的。你说,你有多久没回来了?」 「谁记这些。」先文故作轻松,忽地想起了薛敬。她回到家里半天了,没听见人声,没见到人,不觉得寂寞,可是和薛敬却从来没有的近,也许平常总是「看」到他,现在是「想」到他,从心底映上了影子,理当是近的。没有电视、电话、书籍;她生活里习惯了的东西,一下被抽掉了。刚才还不觉得,现在看到了邓子瑜──更早以前的熟悉;远远近近的往事都冒上来了,衬得现在反而像梦境。她讲著话,逗著笑,全都在梦里有条不紊地进行著,可笑的是,她居然可以安排这些梦,她要停就停,要重温就重温,要继续就照现在发展下去,先文突然害怕起来了,她要对自己的梦负责吗?她重新躺在地板上,邓子瑜安静地并排躺著,熟悉真好,不需要太费力、太花脑筋。 「回来住多久?」邓子瑜问。 「没想过。」 「那就住久一点,陪陪我,最近无聊得慌。」 「结了婚还无聊?」 「那算个什么问题?多一个无聊的人在旁边助长你无聊的声势罢了。」 「无聊、无聊,好个凄凉的我啊!」先文太知道那种无聊到底的味道。要想没什么好想,心里也是空的,空空的在那里翻弄著,有更大的空间摆了两个字──无聊。 「那就到别的地方去吧!」先文喃喃又加了一句。 「又不是躲什么,无聊不是往外抽得掉的,加一些东西进去反而会好些。也没那么严重,说说而已。」 「你是该快乐点,带那么多小孩子,不是希望无限吗?」 「看他们没我们以前会撒野、会玩才烦呢!」 「你也太难了。长那么大高个子,想这些往事前嫌,也不肉麻?」 「我还没讲──『中国电视之前途』、『当今社会风气之我见』这些题目呢!肉麻什么?」 「那就言归正传吧。」 「你回来做什么?」 先文摇摇头,知道邓子瑜不是真要问,祗是关心。两个人躺在灯光下,更像要话说从头,即使天亮了,又能讲个明白吗? 先文笑笑:「就是不做什么才回来。」 「又来了一个扰乱社会风气的闲达人等。」 另外一个闲人是谁?先文没问。 先文算是回到枫港了。邓子瑜三招二式,把所有的时差拉回了现况。邓子瑜完全代表了枫港所有的记忆,并且逐渐在长大;她是先文小时的玩伴、邻居、同学、朋友,不知道还有谁的关系比她更完全,除非嫁了人,是朋友、先生、儿女的父亲、老时的玩伴、吵架的对象。但是,那是以後,难保真有一个这样的人;以前是过去了,也确实发生过了,赖也赖不掉。幸好是赖不掉,也就更放心,更踏实。外面月亮愈照愈亮,衬得四周更静了,眺空望去,完美得太假,像没有生命。但是,先文知道,一切都在发生,就祗不清楚薛敬现在在做什么?也是假兮兮的一轮月亮,而他在摄影棚里吗? ● 薛敬看完片子,剪辑得不太理想,节奏不对,灯光尤其打得不好,一个人的日子过坏了似的惨。 电视大楼灯火通明,像一天二十四小时睁著眼睛看个不休的有机体,愈发让人觉得累;更累的是观望而欲进入的人。画面里,李磊生硬得叫人生气,他心里暗骂:「去陪酒还不够灵巧呢!」 步出电视大楼,他不看表也知道快天亮了。停车场里有人正发动汽车,声浪传来,有男有女,看不清楚面孔,更显得声音高吭。人到半夜,还能那么清醒,这些人的生命似乎颠倒过来了。在黑夜里喁喁私语,把黑夜谈得有什么秘密似的严重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要去哪里,也许去吃消夜,再聚一聚,把人生硬性延长,一天天看上去没有差别,长久下来,真也比一般人易老。起码更玩弄人情世故。 「我不要去嘛!」黑暗里传来一句女声。 「去吃个消夜,有什么关系?」是个男声,又接了一句:「摆什么架子,谁没玩过?」 薛敬走上前去,发现是李磊,卸了妆後的她,双眼清醒有神,换上身运动服,衬得人乾净得多。原来女人可以是一块调色盘,再好的调色盘挤上乱七八糟的颜料,也不会好看。好看的是画布上的画。 他突然对她有了不同的印象。 「我请大家吃消夜吧?」薛敬都认识,是刚才录戏的一班人。 「那怎么好意思?」一个出了名难缠的男演员说。 「罗嗦,是去不去啊?」薛敬是太懂得对付他们了。不能说风格不同,到底作风不一样。大家同了频率便好相处。 比较不能忍受的,是李磊的眼光。他真想过去告诉她:「别太把自己当成女人,不一定每个人都视你为女人,对你有兴趣。」他是看不惯暴力,又没办法不理。 李磊没话,默默上了车,坐在他身旁,就这一点还看得出来她的机灵。当吵杂全关在窗外後,李磊坐在身旁,一言不发地彷佛要闷死自己,薛敬觉得了陌生的窒息。身边的位子好久没旁人坐了,李磊面无表情地看著前方,偶尔转过脸来看他,又表情千万。他把车窗摇下,宁愿她的眼光射穿出去,怎么有人不讲话比讲话还多说了什么呢?而且说的都是些凝重的话,活生生哀怨了一辈子似的。 「谢谢导播。」李磊低声说著。 「别自作聪明。」薛敬又摇上了车窗,李磊的话叫他觉得冷。 「等下请客的钱我来出。」李磊倔强地说,听得出来不是故作义气,是个刚出道小演员的自尊心。 将来呢?不要说变坏,就光每个月的烟、酒、饭钱,足以让她付出更多青春。生活比一般人多出更多的尺寸,像吃上瘾的吗啡,不继续加倍分量没有作用,决心戒了,有更大的痛苦。吗啡生出来的幻觉,足以让人继续活下去,且努力追寻;如当明星,生出的幻觉,瑰丽多变的角色,在那一刻,是自己的上帝。 祗隔著一根变速杆,薛敬却觉得李磊好远。 「等会儿吃消夜的时候坐我旁边,不管他们怎么劝,都别喝太多酒。」他淡淡说道。 李磊点头,不再说话,也不再望著他。薛敬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是一颗力争上游的星星,有她的方式,对他也是份刺激。很久了,薛敬不再去理会自己的理想,先文活得太近,是份默契,默契到原出发点已经想不起来是什么。李磊像一份混沌太初,先文是形而上的,李磊却深具人性,先文注意自己的思想、性向,李磊却装了太多的喜怒哀乐,是个活生生的人,有人的温度,让他觉到了热。正想著,前面巷子横冲出一辆车,薛敬猛踩煞车,伸头出去大骂:「买了一条马路啊?想飞过去啊」对方强按了两下喇叭,扬长而去,他转头才发现李磊整个人趴在车窗上。 「碰伤没有?」心想也没听见她的叫声,没有女人出了事不叫的。 彷佛过了许久,李磊才抬起头,惊魂未定的深呼一口气,额头一记青紫,他扳过她的脸:「怎么不吭声?」他简直讨厌起她的矫情。 「没什么。」他想说什么,却说不上,李磊接话:「你一定觉得很无聊,我祗是不知道怎么应付陌生的环境,想想凡事不吭气最妙。」说完,像是觉得了委屈,默默流下泪。 怎么了,他一天之中看到她哭两次,是她委屈太多,还是自己像个催泪剂,突然接触上了,再不能不想起旧梦前缘。这些人是怎么了?看似聪明,为什么偏偏还选择自己不爱的事来做呢?一个先文要走,一个李磊要来;先文走是因为熟得消沉;李磊来,却因为陌生得积极。看样子,她们都打算在社会上受点伤,这一代女子的韧性未免太强。 从车窗睇望出去,星空下,夜半的生态更像个梦,他从来没有地迷惑了起来。他不能不承认先文的离开对他的影响。 可是先文从来不哭的。 李磊停止了泪,亦倔强地将视线投到窗外。薛敬发动车子,明天还有个夜班通告,犯不上为了别人的梦境减少自己的睡眠。 筹画节目、拍戏、录制,都属於他的工作范围,至於看戏?他完全没有兴趣。何况──反射镜映出李磊那张线条清楚脸,她肯定会愈来愈漂亮,也会愈来愈懂得运用自己的漂亮。这一类故事,他看得太多,早失去了拍制的心情。连结局他也不想知道。 他遇见的人,也太经得起大风大浪了。 他不自觉伸手过去握住李磊,他原先祗想安慰她,握住以後,突然觉得自己的手很眷恋那温度。李磊的手骨小而不过份多肉,整个的在他手心里,像醉了的女性身体。她别过脸对他一笑:「我没事了。」充满了调皮与稚气,十分的女性化。 他不知道怎么心里充满了一种感动,纯粹是感官上的,是男性感官的需求。 他这种感动一直带到消夜席上,尤其在不自觉喝下几杯酒後,酒精把这感动泡开了,如春夜的昙花,灿烂到需要刹时的力量支撑。 他们身体间的发生,一如情感的发生,再自然没有了。昙花开得激情,对薛敬而言却是再温柔没有的夜。像一种身体的开放与洗涤。 黎明时分,下起一场大雨,春雷惊蛰一声一声将他唤醒,但是他眼皮好重,他闭著眼知道外头下雨了,怀里是柔如水的躯体,所以更像在梦中。梦里的世界没有是非与情感的记忆,所以感觉分外甜。有的,祗是身体的记忆。她的背依靠著他。 狂雨一直下到清晨才停止。他在这样有依靠的睡梦中迟迟不愿醒来。早班通告?由它去吧!他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在情绪上的任性。他伸手即触摸到李磊,他对她的情爱如此直接,几乎是一份直觉。 《潜情书》之二精神勾引 敬: 十五的月亮在十六更圆了,润白银净的夜里,可能你正在梦中,你梦中有月亮的清亮吗?它像不像一方透明覆被?罩住梦的身体?我们看得见梦的形状,看不见梦的心事。 我从来没听你说过你的梦,我从来不知道你的梦和你的关系,我甚至怀疑有许多人是不做梦的,就算有梦,也不把它当回事吧?将梦归为排汗、掉头发一类,是一项很自然的生理现象,跟心理无关,这与有些青春的梦其实就是一些生理性的冲动,很快就过去了有关吧? 当然,说梦是一种纯粹的心理反射恐不精准,但是它绝对不是一种完全的生理现象你总可以理解。梦於人性就如月亮之於天体,有潮汐似的影响与辉映,潮起潮落抽动人性中主宰起伏的某根线弦,你知道,那根线弦系住一个宿命深渊,将沉沦性格的人拉往那个生理的黑洞毁灭如月蚀;将云淡风清性格的人如放满月上天,一切静好莫非注定,在他们的梦里反映得清清楚楚。我们的梦其实就是我们自己,另一个自己,往往比看得见的那个自己还更像自己。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离不开我的梦,我依赖它告诉我一些真实的心理状况。在梦中,我的生理倒是和我的心理合作无间,他们各展所长,却从来没有越线的情况。只有在梦中吧,他们专心一志离不开对方。梦是无法单独生存的,它不是小说,它一定要依附身体。 所以,有很多事我们在实生活无法完成的我们在梦里完成,梦的遭遇永远是最幸福的,人们如此愿意成全它。不是吗?例如情感,在情感世界里,我们完成的总有限制,更别说完成身心合一。又如在现实生活里,你老对神经绷紧的我说:「别太紧张。」你不知道那并不是紧张,而是敏感。但是我承认我的身体碰到你就很紧张。我心里明白我会越来越紧张,其至会病变为焦躁症,实生活中我没有办法将自己身心一起交给你。我不止一次梦见我们同躺在一张大床上却谁也看不见谁。这个梦的反覆,实生活的紧张,我终於知道了,在我个人的生命岁月里,遇见你并不是我最好的时候,我还没有准备好。当然,情感并不需要这么实际如建一幢大楼准备周全,我也可以毫不负责的认为你可能是我目前碰见最好的对象而自满,我的紧张是一盏情的红灯,警示我们之间的爱风景里,我不是在最好的地方等你。 我的身体和精神告诉了我这些,我的身体比我的心灵更明白我的状态。 说道身体与身体爱的一些过程,我们难免对纯粹的身体接触生出几许荒谬的联想,假设冬天凛寒的空气里,难道一对爱的身体一件一件衣服除掉之後还能保持精神的镇静?我想到那画面,忍不住笑了。 在爱的行动上,我们变得如此无弹性是不是很可怕?於是我安慰自己,其实人生许多过程,就如同电影情节,绝大部分省略了,所以表现上必直接接触主题,它的另一个意思是──何必一味专注於那样的细微末节呢?我们应当保留的是直接的关系──直接去爱,直接生活,直接表达,直接接受,直接感觉…… 是不是这样,我们可以防止生命流失或溜走?而将最需要的部分留下来?更准确地说我们灵的时候专心一意灵,欲的时候欲,我们的身体走到哪儿,我们的精神就跟到哪儿。将事件单纯化是避免分裂的唯一方法。是的,如果我们真要求得动自己,不管随意的自我或不随意自我。 问题是我不认为专心那么重要,在爱你这件事上,我没有办法一心一意全神持续於一种状态,我身体内的黑洞是想像的故乡,不是欲的渴求捷径。我无能经由直接的身体接触完成人生的完整架构。 当我们躺在漠视彼此的那张心灵或欲的大床上,我实则已经选择了一项分裂的存在方式,如果心灵因此痛苦,我鞭笞它;如果肉体因此痛苦,我放逐它。如果我们结成夫妻,我祗能说这对你不公平。 是的,我不愿意缘由角色的束缚或对情感结局的恐惧而指使我们爱的河床改道;相对地,在我们交往的空间里,我也愿意顺其自然地发展我们的肉体关系如同发展我们的爱,让它是可以有进步的。如果不幸,我无法用精神充盈身体的愉悦感受浓度,我很可能翻了个身从另一头走开,我答应你,至少不羞辱你。 在爱的成绩单里,也有五育并重吗?你会对我进行一种精神的勾引吗? 人对自己的肉体能惩罚到一种怎么样的精神程度?我不知道。 先文 ● 黎明之光轻轻将屋内染上金黄色。日式房子较透空,先文在另一个时空倏然醒了,身体内塞满了对陌生环境的试探感,足足有五秒钟她僵直在床上。 她拉开了纸门,屋子後面便是海。海的广大看不到边,眼光收不回来,彷佛一个人看痴了,海岸线平静,来来去去的,祗有潮汐。邓子瑜走得很晚,看来连清晨亦不适合情绪高涨,海的早晨是这样的细柔安详,让人整个身体清爽起来,像透明的,而且可以装很多东西。因为是透明的,要仔细、小心地装。 多不容易啊!那个自我又回来了,她还没想到要怎么适应呢!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有办法得多。 先文朝大海慢慢走去。不要想明天,至少眼前这一刻是自己可以把握的。她想到一句诗──门外沧浪水,可以濯吾缨。 她把脚伸到海里,海水来搔她的痒,这双脚走过不少地方。 清晨的海风扑面凉爽,竟十分甘甜,好像就是份新鲜,还没被用过。先文选了一处视野开阔处坐下,望著更远方,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不远处,有人钓鱼,鱼线「咻」地摔出,是个男孩,沉默坐在沙滩上,先文收回视线放到海角,太阳渐渐露脸,天边的云层退得更高,先文站起身,觉得了热,走到在钓鱼的男孩旁边,朝鱼篓一探,半条鱼也没有,她早料到的。那人也不理她,先文又站了一会儿,她不相信他能钓到鱼。 「你这样钓不到鱼的。」她说出以後又觉得自己傻,那人根本不在乎的神情,一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表情。 「为什么?」却还是问了。 「海鱼的胃口不比鱼池里养的,你用这种饵,它们不看在眼里!」 对方不吭声,先文即刻觉得话太多,又非大事,有什么好说明的呢? 她站起身,刚走两步,後面却传来声音:「你看有没有厌食的鱼?」 「恐怕有吧?」她不知怎么失声笑了出来! 「嘿!你在糗我?」他转过了脸,先文才发现那是一张常看到的脸──在大都市的每一个角落。 「怎么可能!我根本不认得你!」 「你是动物学家吗?」他说的是刚才先文所讲鱼吃鱼饵的兴趣延证。 「你倒不像鱼池里的鱼。」 在大城市穿来梭去的人,哪一个不身列肉林,沾的何止一身腥气;就像钓鱼,钩上挂一条,眼里望著鱼池,心里何尝不想得更多?她突然觉得再说不下去,更不想自找麻烦,便丢下了钓者,自个从沙滩走了去,往街上踱去。阳光当头,枫港最少的是伞;最难得的,不就是光天化日吗?以前太阳晒得太多,活该後来要晒水银灯。 信步逛到市场,停在一个菜摊前,她问:「小白菜一斤多少钱?」 「随便啦!」抓了一把给她,她才想起没带钱。 「记得就拿来啦!」菜贩说。 真是买断烟波不用钱的豪爽与心。 才是一天的开始,先文根本没想到剩下的这大半天或者明天怎么过。这个世界自转了好几十亿年,不知道的光阴也就不知道了。 回到家信箱里装了封邓子瑜的留条── 老童: 混到哪里去了? 晚上有大餐,自己到我家来。 混得如何?千万别告诉我:枫港怎么变了? 规定你下午四点半迎接本人下课回家 老邓 回来半天了,她这才定下心来,环顾屋内,一屋子的光因为少了窗帘而渗进来。她喜欢的黑暗是全然的黑暗,尤其在梦中,否则要老怀疑做彩色的梦,听说十分可怕。想来是意境瑰丽又不辨五色。另外少了碗筷、日用品、炊具…… 她悚然一震:自己要住多久? 她再度出门,到电信局换了铜板,准备打电话到台北。台北薛敬正在做节目,先文在心里默默数著一二三四,手里铜板一个个往下去。他们越来越不相同了,她不是介意薛敬的忙,也许是她太闲;正因为看不见,她愈想听听他的声音,想证明他在,也证明自己在。 久久那头才有声音进来:「薛敬。」 她想到他的习惯,那种全神贯注、深思熟虑;一觉到彼此形势对比悬殊,便塞满莫名的心烦气躁。她可以忍受距离却无法接受差距。 「我是先文。」她小声地说。 「哪位?」薛敬提高了声浪,好似不太耐烦。 「童先文。」她不觉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自己觉得在呼唤别人。 「你在哪里?」薛敬立即有了反应。她闭上眼也知道此刻他定全身靠在椅背上,那是他的放松方法。 他在找她吗?她又找什么去了?要绕这样一大圈? 「还在地球上啊!」她故做轻松。 「打这种长途电话倒像在别的星球,感觉怎么样?」薛敬的声音竟然有些夸张後的做作。 说得她有点害怕了,真彷佛她一直是一个人独自活著。她最渴望的,就是真正去接近人啊! 靠著千里一线牵的电话,人的温度还是有限度的,怎么都不真实,先文的心绪无端端低落了下来。 「枫港的天气不好吗?」薛敬觉得了她的消沉。 「天气太好。」她叹了口气。 「太好也该死。」 先文笑了,她知道他讨论的是她的心情──在台北受人为影响,在枫港受天气影响。她也太情绪化了。 「台北呢?」她问。 「等我伸头出去看看才知道,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你呢?」她只是想听听薛敬的声音。 「我太健康了,精神的有点想你!」薛敬的不肉麻处在他说话语气诚恳。先文突地有大哭一场的冲动。生活环境愈单纯,反而愈能用心体会对方。 「节目做得顺不顺心?」她转了话题。 「我们原先还在抱怨张及同的节目被换下来,他老兄其实早在钻攻一个带状节目。」 「你连这种事都还不习惯?」她其实也不免惊讶。 「我说过我太正常,也许正常得过了分。哎!可厌的为什么要摆姿态!」 「你快跟我一样,变得愤世嫉俗了!」 「当然,我形单影只的,能看得顺眼什么?」 「你接手导爱情连续剧了吗?」先文只好开玩笑了。她不太适应这样的薛敬。 「那不更触景伤情了?嗳!枫港变了没有?」 她愣了愣,转头看到外面,边看边说:「变化真小,奇怪没变反而觉得陌生,它随著我们稍微变一点,也许会熟悉点;变的那些,我们在别的地方随处见得到,所以在枫港见了,也觉得理所当然。」说著,自己都觉得有点严肃了起来。 「听起来真像什么格言,或者真理,成绩不错!」他也开起玩笑。 她手上的铜板不多,一时之间不知道该选择说哪些话,彷佛铜板一完,他们彼此都要抛下对方。剩下的又不够再说什么。 「我没有铜板了。」她望到电话亭外面,正好有一个小孩走过,天真烂漫,又觉得自己武装得毫无理由。尤其这样的阳光下。 「我最近赶录节目。打电话来家里,告诉我一些你在枫港的事,好不好?」 电话──嘟──地一声断了。先文虽然没听到什么重要话,心里顿时觉得平静不少。总是这样,人与人之间,又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呢?不就是互有讯息吗?她还相信这点。 步出电话亭,一抬头看到早上海边钓鱼的人正从电信局出来,显然也是才打完长途电话。那人穿了一身麻纱红格衬衫、卡其裤、凉鞋。一时之间,先文觉得他和她都是观光客。每到一个地方,便想知道家乡或别地方的消息。片刻都闲不住。 薛敬听到话筒那头断了话,挂好电话,视线往摄影棚内望到了李磊,她正独自坐在角落背剧本,那身影,彷佛好远好远。下一场戏有她,台词似乎不少,低著头看了一遍,又抬起头加上表情,喃喃自说一遍。薛敬一时看呆了,感动的不是李磊的尽力,而是她的表情,那样的专注。彷佛命运在她手上剧本里。 开录後,轮到李磊上戏的时候,他不禁特别仔细观察,李磊比上回录节目时进步太多,化妆上的缺点完全改掉了,新人的夸张也少了。 他实在不明白一个女子能有多大潜力?也足见了李磊的用心。 李磊那天早上出他家门後,他们即使见面李磊亦没有将关系显在脸上,没有提起。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掌握分寸。她不在乎吗?他不知道。她是第一次跟他吗?她没有要他负责。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每个人不论年纪大小,没有要对方负责的,否则说不定会变成一个笑柄。他尤其不确定她爱不爱自己。还是她也对他没把握?他们这样深的关系,这样的犹豫的认识。真是可笑,分外扣住心弦。 录的进度很快,录完一本戏後,薛敬走出副控室,不意迎面走来李磊和张及同。 他突地就由脚跟的筋一路绷紧到颈子。 张及同凑脸在和李磊说话,李磊满脸虚应的笑容,她一眼看到他,笔直走到他面前说:「我好了,我们走吧!」 薛敬立刻懂了,显然张及同在约李磊,但是李磊能拒绝的理由太薄弱,不愿意去,便推出身分相当的薛敬出战。 「老张一起去吧?」薛敬随口招呼著,没有必要得罪人,而且张及同必定不会同去,张及同要的是「单独」。 「聚餐啊?」张及同微笑回话,其实是不知道虚实,在那儿刺探呢! 「名目总想得出来的。」薛敬既不否认,也不承认。 张及同耸耸肩走了。 「他邀我吃饭、跳舞,我说我们约好去参加大夥儿的聚会。」李磊平平说著。 他看到她便觉得不安,她总该说些什么教他安心的话吧? 但是李磊没有,她收起笑面无表情:「谢谢你!对不起拿你当挡箭牌!」说完横过他身旁走了开去。 他愣在原地,告诉自己最好赶快把这些事忘掉。他发现她的进与退皆十足主动,完全操在她的手里。 先文不在身边,他变得敏感得多,似乎以前因著依赖她的敏感,足够知道许多事;现在,要靠自己了,祗好耳目聪明起来。 ● 先文却还有她更多的迟纯。宁愿浑沌。 她慢慢走在路上,街道很宽,空气流畅,所以也不觉得热。树底下有人乘凉、下棋,她踱到树下,找了块大石头坐著,悠游岁月其中必定有它令人欢愉的道理,她就不懂赶时间後剩下来的分秒做什么用?任何事都有它的情调,生活就是这样,其实,到最後,结果都是死。生前的节省时间、精打细算,有什么意义?为人一遭,何必赶时间?存著下辈子又用不上。 她坐在树下,心生凉意,四肢松散,整个人轻微得像不存在,连思想也没了。 坐著坐著,眼底掠过一个暗红格子衫的身影,是早上海边钓鱼的人。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经过她时无意义的望了一眼,毫无目的闲荡著。太阳当头,把他的身影缩小了投在地上,跟著他四处移动,也那样无所用心,是个浓缩的精灵。 坐久了,先文四肢一伸,彷佛睡了一觉,又像去哪里神游回来。可喜的是,并没有人注意。也许真多她不多,少她不少。 她起身朝邓子瑜家走去,两条腿在这里可真有用。除去思想,四肢是愈来愈听话,也觉得了身体的存在。不必太多微笑、鞠躬的时候,外表自在太多。 在邓子瑜家门口,正碰见邓子瑜回来,她骑辆单车骑到院门口,一招花式下车动作停在先文面前。 「你教体育的啊?」先文好笑。 「我教美术呢!看我下车多有美感。」邓子瑜粗枝大叶地把龙头一放,随它倒在地上。 「你八成有虐待狂。」先文看著她表演,不能不叹为观止。 「哎!单车就是单车,它再有生命也不会变成马。」邓子瑜两手空空的进屋去。 「你拿什么请吃饭啊?」先文原以为邓子瑜至少会带青菜回来。 「放心,有人会钓乌龟、龙虾、海草、旗鱼、鲸鱼来,我们吃海产大全餐!」 先文突地便想到在海边钓鱼的人。皱眉说道:「你吃几十年鱼还不够啊?」 邓子瑜还来不及反应,院外响起敲门声,邓子瑜边开门边说:「靠海吃海啊!何况还有土包子要开洋荤。」 门外被带进来的,正是海边不会钓鱼那人。邓子瑜接过他带来的袋子,打开一看,怪声怪气地说:「你钓的东西都是死的啊?」 「穷山恶水出刁鱼。这些都是买来的,一条鱼也没钓到,可没占到你们枫港的便宜。」 「柳下惠,现成的便宜不占,要去买,你活该。不过反正死鱼烂虾也一样吃。」 邓子瑜刁蛮够了,才把人推到先文面前:「我大学同学,现在念研究所。他叫张时宝,她叫童先文。」 「我们见过。就是童小姐预言我钓不到鱼。」 「我可没预言你钓不到龙虾、乌龟。」先文粲然一笑。 「你们认识了?多没趣,少了一点曲折。」 「送你一堆田螺,有多曲折?」张时宝回打邓子瑜一把。 邓子瑜一皱鼻子到厨房去,张时宝坐在摇椅中,不言不语地晃荡起来。 「好像晃了整天还不够似的。」他自我解嘲。 「有人还晃荡一辈子呢!」 沉默片刻,张时宝又开口:「我今天还真的没钓到鱼。」 「我在枫港长大的,这点经验比你丰富。」 他转头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屋外,眼光没放在任何地方,问道:「回来玩?」 先文没话。 「就是回来!什么玩不玩的,对吧?倒是我这辈子全在台北烂长,生活里简直没有大自然的经验。」他自言自语道。彷佛如果没有对象他亦可以演出双簧。 「还不是一样,我们都在同时间到枫港晃荡,以前的经验有什么用?」先文想起薛敬,他不也一直在台北长大。她不喜欢听别人的自言自语,於是用同样方式的话回他。 她这才暗地打量眼前的张时宝,可以看出他的家庭环境不错,想穿得简陋都不行,名牌衬衫、长裤,全身上下都有来头,返璞归真是有条件的。 他当然知道先文在打量他,她并没有偷看的意思,不知怎么,他自己招了:「邓子瑜形容我一点不错──土包子,一到这里,处处衬得我太慎重其事,先不忙,反正有得待,过两天去买几件枫港的衣服,大家就一样了。」 她在心里默默反对──永远不会一样! 他来这里做什么?祗是游荡吗?未免太奢侈了;况且,他并非回家乡,哪来什么念乡情怀?如果不是这理由,任何理由都太做作。除非他来养病,反而正当得多,否则深究起来,一切不对。 她不太愿意去知道了,她要的,不是单纯吗? 「如果我来这里是因为要找写论文的题材,顺便住下来写完,会不会有人怀疑这个理由?」他将先文看穿了似的,帮她顺著想下去。 「写『人与大海』?还是『枫港的人际结构』?这题目值得写吧?」先文突然有点烦厌他找题目这事,想想此人敏感至此,又要表现自己的聪明,说来这种性格最难深交。 「感谢主,错误是很好的人生趣味,缺陷更显得人间有苦有甜,否则发明悲欢离合,喜怒哀乐这些字眼做什么?就是拿来区分人情,拿来用的。」他滔滔不绝,然後,突然煞住车,若无其事望住先文,彷佛在告诉她:你值得信任吗?你懂得这话吗?我们不是来自相同的环境背景吗?他的若无其事亦教她觉得无聊。 先文懂得他突然煞住话是什么意思,冷然一笑,不再说话。她不特别想懂他,也不会特别不懂。她看过许多这类人── 他们并不刻意附会追求简朴的生活,可能还有点过不惯乡下日子,但是,更不特别强调自己深爱都市生活,他们相信自己,他们要过的生活是自己可以掌握的。殊不知,能选择生活,已经太值得感谢。 她笑,是她知道也许她太主观,不值得这么用心吧?况且,邓子瑜的酒量很好,待会儿必定有酒,有情有酒,有话无事。她不懂得「遇见这种人」这件事其中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至少现在,有心畅饮,她已经有点醉了。 如果薛敬也有一个莫名的遇见,不知道反应会如何?她又笑了。 窗外逐渐黄昏了,她这才开始有点不安,结束了她的似有若无的笑容。黄昏是白天的结束,晚上的开始,这时段,在她看来是没有自我、又特别撩人。 她走到唱机前,扭开音乐,希望有什么东西把黄昏盖过去才好。 张时宝走到她面前,一个弯腰说道:「跳舞好吗?以身体的流动对抗时间的流动。」 是一支慢三步的曲子,两人漫步著。黄昏也不重要了,从来是祗有这一刻,先文觉得有个伴蛮好,可以抓住、相依。另一种的踏实。 在时间的流动中有两项她最怕──下雨的冬天和黄昏。前者为时不定,黄昏却是每天都有的。以她城市居住者的经验来说,黄昏都差不多,一下就黑了;枫港的黄昏却是有明显与不明显。 其实枫港的每一时分都太清楚,清新蓬勃的早晨,光亮耀眼的白天,沉重浑厚的黄昏。 於是连人都分明起来,眼前的张时宝,放在大都市里,未必显眼,即使遇上亦可能不觉;现在,却活生生横在眼前,敏感与其他一些说不上来的气质都放大了。 最可笑的,是他的贵气,追求纯朴未必能成,老是浑身显得学问太大。这里需要的,祗是一点生活常识和空白的心情,而不是哲学。 好的是,有了他,便有了比较,明白人一望,就懂得什么叫土生土长,什么叫原始。 忽地室内一亮,邓子瑜击掌道:「好了,餐前舞结束了,谁也不要惹谁,我们吃饭吧。」 这种生活,是邓子瑜熟悉的,先文是邓子瑜熟悉的,张时宝也是。但是不能多,好日子掺了水,就像好酒掺了水,好日子小用一次就尽够回味,何况还有双倍的友情加料;她熟悉的邓子瑜向来不抱怨那些平淡无味的日子,所谓时光,那是盛酒的容器,有了它们,才能衬好酒;抱怨容器太小,容易溢满。 其实谁要惹谁呢?先文和张时宝相对一望,尴尬一笑。 既然是来闲散,何必费那么多心情?不过偶然遇上,是闲散中的闲散。 谁也不必放谁在心上。 窗外月色明净如水,对著穹苍,三个成人正举杯相邀,门外传来另一阵脚踏车煞车声,是王国华回来了,听在耳内竟是个悦耳的音效,邓子瑜快速仰头一口饮尽,耸肩说道:「浪漫日子结束了!那个庸俗的我要回复本来面目了。」她从来不在王国华面前豪饮。 多好的生活,先文几乎可以确定。 祗是──真的不要太心情起伏。她偷望一眼张时宝。 《潜情书》之三 不明显的性格,再没有爱情神话 敬: 秋天的草原的绿浪翻墙似翻过去了,一夜之间山头的野芒草变了颜色,是的,这是秩序,并不代表世间的大与无常。有太多风景及节气重复,这世界的同与不同毕竟有个比例,翻墙的芒草顺着秩序放出他自己的气息,他的性格明显,然而也是天赐吧?我们不禁对他有深深的眷恋,同时也觉得一夜翻白的山头如同神话,他的出现改变了我们的视界,隐藏着一种发生。性格分明的发生有份感染力,使萧索的秋末变得可贵,连他的灰静也鲜明起来,有份独立的特质,可以是一页单独的记忆。感染力是多么奥秘的力量,明显的性格是多么吸引生命往他涌去。 我不禁想问你一个直觉性问题,不必有答案:“你觉得世界大吗?” 我小时候的确觉得这世界是大到不可想象的,而我却从不试图去形容有多么大,我比较重视的是人,我知道我将不断地碰见陌生人,和其中一些陌生人发生关连,我祗是不知道别人是拿什么标准去识别“陌生人”,我呢,我则是用性格来划分,对我不能了解的性格则尤其认生;我其实更不知道我以后会和大部分有什么样性格的人有关连。多年之后,我才明白我的多虑,我们这辈子并不真的会碰见那么多人,那么多性格不一的人;我们所有可能的发生不过是与熟悉的人分离,然后再去熟悉一些人,这些人际分合,和性格的陌生与否没有直接关系,而且,划定性格以为交往其实并没任何意义。 在平凡的人间岁月里,生活于是一年一年过了下来,我们的心灵世界萎缩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小,好象谁都可以跟任何一个人放在一起而毫无不对,再也没有了争议性与幻想,也没有了遗憾,一切合于秩序,一切安全,但是没有感染力,没有独特的气息以供记忆,所有发生都在可能的状况当中,没有什么不可能,也就没有了神话。 这么多年来我虽然终于明白我不会碰见那么多有性格的人,但是我仍然喜欢不一样性格的人或者某种特定性格的人物,我仍在等待属于自己的神话以满足情感上的需要,我在前面说过:划定性格并没有任何意义。我祗是一种深潜的期待吧! 是的,有意义的是因为性格所导致发生的情感,我一直也在等待这份感情的发生,我不愿意失去这个机会。季节偶尔背叛节气创造惊奇,人呢?我更相信──终有一天会碰见我要的那个人。这就是我的神话。 但是这种坚持何其辛苦,我们不断遇见的人几乎都差不多,简直水磨似地磨光我们的体能感应力,我不禁想问: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的等待如此漫长? 我们看看我们的周围,有些人好象一辈子没有被引发过,我们可以说我们周围尽是一些被秩序控制的人,失去了想象力,也从来没有建立自己的秩序观,他自己的人生毫无比例,对人生缺乏一份冒险性,于是,这个人被塑造出来的人生和那个人并无不同,因人生不同而具备不同面貌的性格也就不存在,也就是说,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大秩序中的整个人生,也是小秩序中人们表达情感的喜怒哀乐的能力。是的,就是不明显的性格,使得这个世界再也没有爱情神话。 尤其让我们难过的是太多性格鲜明的人在时间里倒下,因为世界的大,于是发展出一些世界性的同步事物使世界缩小,像流行音乐、服饰、舞步、电讯、价值观……,我们不得不承认:人与人越来越像了。 的确,放眼望去,有太多人装帧自己像装帧一本内容一样的书画。往好的方面说:人类终于有了一致的目标。让我们不解的是:我们碰到一个人等于碰到全部人,这世界再没有“唯一的一个”这回事是不是太单调了? 当然这世界也有不少人有明显的喜怒哀乐,这种人又多半偏执,在我而言,我认为偏执多属性格不完整均衡,但还比不明显来的好。 我们整个人生因为不明显的性格摆布已经整个被往后延搁了,所有的反省慢了好几拍,但是人生的结局并不会往后延搁的。所以,还等什么呢?从现在开始明白自己是个什么样的天地倒还不晚。 你不必告诉我有关因为旅行而深觉这世界无限大的想法,你永远不必回答我关于这世界大小的问题。我对旅行没有兴趣,我也不必去看那么多陌生人才了解自己,我祗知道,这世界可能很小,小到已经容不下爱的变化。 但是,我仍在等待。 先文 ● 薛敬的忙碌日子的成绩全显像在萤光幕上。他打定主意后,就并不去想和李磊的关系。 但是,他在报章杂志上见到李磊逐渐露脸。他看到,并不觉得那个人陌生。奇怪。 这天,约好似的,他一出办公室便碰见李磊。他尚未去想李磊红了没有这念头,迎面而来的,是李磊满脸的疲倦。 “又熬夜了?”他轻描淡写问道。 李磊摇摇头,人靠在墙上,不知怎么,显得十分虚弱。摇头后,又点点头说:“还熬了日。” “不要命啦!”薛敬对她并没有任何心情,他讨厌看到完整的生命逐渐没有尊严。这是浪费。 “你看不起想赚钱的人对不对?” “名和利都没有什么不对。” “我倒不想成名,祗想多赚点钱。可惜名和利是一回事,很没气质对不对?”李磊竟嘲弄起自己,她又进了一步。 “小市民的心声啊?”他奉送一笔嘲弄。他料得没错,非名即利。不要多久,公司走廊上会传遍她的花边新闻,也许是制作人,也许是导播,说不定就是张及同,当初又何必拒绝呢? 李磊耸耸肩,正色朝他看,薛敬这才惊觉自己未免太轻狂,而她似乎都看懂了。 “你有什么权利批评别人!”她说得平稳,听得出十分不敬。说完正要走,薛敬一把抓住她,平心静气地说:“你把话说清楚。” “你不是想说我们这种人能有什么正途获得名利吗?你不早就在预测了吗?”她挣脱他的手说完便走了。她说:“你比我高贵吗?” 望着李磊的背影,薛敬长伫无话。他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情况宠成这样。 他回到办公室,拉开抽屉,先文的信一一躺在里面。先文来信像她的人,有时三天一封,有时一天三封。他抽出最上面一对,摊开信纸── 薛敬: 日子一天天过去,适应环境便不是问题了。 每天大早太阳尚未露脸我便已经在沙滩上了,面对无边际的大海使人平静,我相信人有过简单生活的本能。 台北如何?希望你没有失去了耐烦之心。 先文上 先文什么也没写。他真的在不耐烦的状态中,连一个小演员的心事他也要管吗?他重力阖上抽屉,发着从来没有的莫名的脾气。 《潜情书》之四 真实的情况 敬: 天气转热了,前阵子才停止了夜晚猫叫,昨天隔壁继续有新状况,死了一条小狗。今天晚上四周于是有不寻常的安静,那种少掉家常喧吵的沉默,似乎少掉的不是声音是一股活力。那只小狗被埋在后山,立刻我就觉得那山内部多了些生命力。这世界消失的东西都去了哪里?对有些人而言,狗就是狗吧?狗的吠声是它身为动物的表征,任何狗吠在他听来是一样的。狗的死亡,甚至人的死亡或消失都不是什么能令他动容的事。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我去攀登一座山,走着走着,我们经过一座树林,在那样一个远离人间的地方,那座树林整个被雷殛枯死了,但是大部分树木仍立着没有倒下,它们好象不知道自己已死了还在假装活着。 我从来没有减轻释怀于生命中虚假的成分与对它的恐惧,我认为死亡会令一切活着的事物消失并且不再重生。我们只是往前走的这个地球上一种全新而短暂的生物。 一个人死去之后,在原地静止,时间往前走,我们跟他的关系逐渐变成一份记忆,这份记忆有时候因为一道香味,有时候因为颜色、气候甚至一阵风,但是记忆再鲜明也回不去了,体味会越来越淡,达到一种体味的记忆效果所需要的时间会越来越久,我们真是无法立刻就直接感受到。多可怕,神秘的事物永远就是一个秘密,而生命恐怕是最神秘的了;人的感情,人生一直重复,过去后就真的过去了。感情本身并不空虚,是我们自己的生命空虚。 因此,我是在确定人类不可能留下什么真实的生命后,决定隐藏一些真实的想法与发生,连同我自己的真实生活内容。人只有一次生活,除非成为小说或戏剧可以再活一次,也不是原来的自己的生活了。仿真生活却非真实的生活情况,变成一种表现。 很明显的,我们谈话如果涉及生活中某段真实的发生,通常很难完全真实,譬如一段三年恋情,那份时间感觉首先就不真实了,它也许比三年长也许比三年短,如果单单只叙述事件,使用谁的观点?生命中真实的成分是这么少,包括我们自己的心态。而牵扯的细节是这样复杂,复杂的本身已经失去了部分真实,它无法单纯也无法单独地存在了。 因此,我决定一切省下,我要求知道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虚浮的;真实的层面对我有什么意义,虚浮的层面对我有什么意义,我一定要了解,了解我自己的而非别人的真实的情况。我不能假装自己还活着。 你能了解我尽量不去叙述自己某些真实情况的心态了吧?我并且不去挖掘别人的。真实的发生有些比秘密还像秘密,其至久之成为不见世的脉矿。你能相信有人在培养自己这种习惯如同培养一种美德吗? 我在小学五年级时的发生也许可以做为一个例子,我们班导师是个如屠夫般的男子,他的造型好象视教育为一种不存在,他有他自己一套存在的方式。他处罚我们一向用武力,对付男生是全然的武力,对付女生则结合了武力及性,他用四公分宽木板子打学生,男生打手,女生打屁股;男生先打,打完了再“好好地”打女生,他高举起木板微笑着打下去后蓬地卷起一片裙子露出一角内裤,小女生细瘦的两截大腿像死去的蛇悬在半空,但是她们背向这裸露的大腿并不难堪,往后,这幅画面像剪辑过的幻想定了稿,我再不容易改写了,而且我深知这是真正发生过的猥亵记忆。我不愿面对它的理由便因为它是真实的情况。比任何都真实,超过人类生命真实的程度。真实有时候是不堪的,是那么地脆弱。 多少年前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我几乎没提过,别人不知道真相并非我说了谎,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你不会以为人类喜欢说真话吧?也不会以为说出来就是一种诚实的表征吧?我们精神上的胜利往往有些阿Q对不对? 你知道吗?越不说就越不知从何说起,我自己知道我永远都不再可能刺破这个汽球古堡,发泄似是暴露我的婚姻观,人生企图,甚至最需要沟通的两性心里。人生,真实的成分实在很少。 是的,我们在白天硬撑着,不去涉及真实,晚上呢?梦境中若有引发一二真实联想者,我想,我恐怕也终于会养成连梦境的真实性都不说出。 先文 ● 薛敬已经请假三天没露面,电视台里全在猜他和先文结婚去了。张及同的戏开始录了,李磊每天和张及同见面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以上,张及同有意无意经常提醒她:“你是我的女主角,是不是?”他一脸似笑非笑,李磊当然懂他意思,没有他,她当女主角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有了他,起码是百分之七十,她是他戏里的女主角,不也等于他的女主角吗? 他羞辱人的方式一向很多,对她算收敛的了,他当然不是爱她,只是证明她是他的。既然是他的,他当然会稍微尊重她。 李磊冷漠地瞪他一眼,朝化妆间走去,她也许不得罪他,却绝不讨好他。这是她的方法。 “如果你以为某人会吃醋那你就错了,别人比你好太多!”张及同狠敲她的自尊心。 “别人不为我吃醋,你也不用为我吃醋。”她走进化妆间,反手关上门。 这天录的是夜戏,演员少,偌大的化妆间,就她一个人,一长列镜子,反射出来的,全是一个个她,强烈的灯光下,愈发显得她的孤独、苍白。她缓身在化妆镜前坐下,多少天来,医院、家、摄影棚间的奔波,整个人真是疲惫不堪,流传在公司走廊间的消息她不是没有耳闻;真实面貌,戏的面貌,薛敬真的去结婚了?她突然恨起他来,他将她的处境推得更低下,自己却走了,他们有过什么吗?他会承认吗? 如果有天有机会,她要让他尝尝被抛下吊在半空的滋味。在他认定他们之间的情感后。 化妆间外面,是摄影棚、编审组、节目部,是一个演员追求的全部,这些组合可以充分支持她吗?她愿意接受支持吗?她到底追求什么? 仿佛面对更多个自我,镜子里一长排的她。李磊趴在镜前,真正是欲哭无泪,她不要跟任何人比,什么“某人比你好太多!”她有她自己的尊严。她需要这么多对手做什么? 电视台那么大,竟连一个真实的朋友也没有。她仍然想念薛敬。 ● 愈走离台北愈远,却走进先文的生活,薛敬万没料及枫港的夜晚如此安静,静到当两个人时,唯有坦然面对才安心。他仍然不安,不知道这层新关系是从何产生。每天黄昏,他们到海边走一圈,两人若即若离,周围全是金黄的光,面朝大海,分外无言,却从来没有的满足,薛敬于是有些明白真正的人生享受是什么滋味。 每天晚餐,先文总做几味精致的海味,再开一瓶葡萄酒,不准喝多,每天就这么多。薛敬往往没喝先醉,竟有点把持不住,上好的气氛,清纯的先文,全然的放松,仿佛两个字的浓缩──幸福。 先文高举酒杯:“生日快乐。”是的,他们的有生之日皆快乐。以前在台北每次去餐厅吃饭,向来闹酒的成分居多,原来低斟浅酌竟如此迷人。 “先文,我们结婚吧?”薛敬的不安终于爆发。 先文没有回答,她等着他说别的,这话不是他此行的原因。 “你要考虑吗?”他略有不快。 “你不考虑吗?”先文的语气别有意味。 “我也许该考虑你所考虑的事情。”薛敬万没料到此行的失落竟是双重的。台北的、枫港的。先文不再说话,他们再僵持下去也不过如此,她不会先让步,薛敬更不会,她看得出来,薛敬在台北“出事”了,关于这点,女人向来比男人知道得清楚,她几乎不必等他告诉她,他自己也不会说得清楚。不过他们关系已经僵成这样,没有状况发生,恐怕一时之间解不开了。 也许是先文室内深夜不熄的灯火引来了邓子瑜,邓子瑜踏着重夜而来,推门看见了薛敬,故作惊讶:“咦!怎么有客人?”她早知道他来了,给他们时间相处,薛敬这头看她成好几个,他努力清醒,越努力,越失败。他微笑着,想把话说清楚,却愈说愈多,长篇大论又毫无头绪;别人说话,他听到什么都含笑点头。 邓子瑜一脸迷惑朝先文望去,先文苦笑无言。这一笑正好落在薛敬眼里,他的脑筋迟钝了,直觉到她们有什么秘密。他的不安,越形膨胀,于是他不再微笑,用心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去睡了!我不是客人!” 邓子瑜立刻觉察到薛敬原来是醉了,酒醉的人最怕吵,声音或光线都吵,于是她闭上了嘴,同时觉得好朋友住得近,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 先文跟着薛敬进了卧室,他直直走到床边,然后一头倒下。先文预料明天的清晨之旅是没希望了,于是拉上窗帘。好让薛敬有个较深的睡眠,又将薛敬调适一个较舒服的睡姿,薛敬睡熟得很快,她将他的手由心口抽开,薛敬握住她的手不放,在梦中,他的手劲渐次加重,她也不挣扎,他如果有委屈,就由他去发泄。再重,她的手骨就要碎了。什么样的感情值得粉身碎骨,她不知道。 “好好睡一觉,有话明天再说!”熟睡的薛敬是陌生的,她从来没有在自己清醒的时候这样端视他,任何人睡着以后都是一副软弱的样子吧!他似乎累了,只有爱情会令一个男人既软弱而且累。她简直不相信他在台北发生了情爱。 邓子瑜尚未走,客厅已经收拾干净,如果不是薛敬,这夜晚会像每天的夜晚,安详而宁静,现在夜晚依旧,她们的心全乱了。 “薛敬酒量一向这么差?”邓子瑜在枫港经常看到酒醉的人。 她说:“没事做嘛。” “他有心事。”她不想瞒邓子瑜,没什么好瞒的。 “大家都把这里当成避风港了。”屋后大海永远在,那是更宽阔的世界,更无常的天地,一片巨海在他们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又确实存在,像人的潜意识。 “原谅一下吧,还有避风港多可贵。你要累了,该去哪里?”先文跌坐在摇椅上。 “只好疯掉。” “发疯多容易!”先文也累了,几天拉锯战下来,整个人都是迟钝。 “怀着心事疯掉,想想多伟大的壮举。”不知怎么邓子瑜笑得有些勉强。 “没心事,怎么会发疯?”先文叹气。 “薛敬有什么心事?”邓子瑜平躺在地板上,姿势是那样低。 “不知道。”先文有些暴躁:“我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还管他!”她不想和自己过不去了似的大声又说:“真无聊!”自愿推门出去,消失在黑夜里。邓子瑜独自待了会儿,也离开了。 先文并没有走远,她看到邓子瑜离开后才回家,自从邓子瑜和她谈过张时宝的事情以后,她见到邓子瑜老觉得别扭,甚至觉得不太干净。邓子瑜是结了婚的人,要说和一个男人保持得多纯洁实在可疑,但是她相信邓子瑜和张时宝是这样的。张时宝人都找上门来了,王国华没事一样,她真为他委屈。现在,轮到她自己了,薛敬跑到这儿来,恐怕就是来告诉她关于另一个女子的事情。她站在黑夜里下了决定,如果有一天要她和那女子面对面,她一定要好好处理。但是她的决定不会告诉薛敬,她现在觉得他已经不是她的人了。 接近半夜,薛敬在醉意褪下八分后倏地清醒了,他睁开眼看到先文,毫不思索冲口而出:“在台北,有个李磊──” 先文心底抽紧,表面上淡淡一笑没有接话。他们现在的关系若能维持下去,就端看她是不是还尊敬薛敬。 “她有一股原动力,很能打动我!” 先文心想:“你应当给自己多留点后路,这样大家都好。” 薛敬闭住双眼,做梦似说着:“她对环境的适应力真强,短短一两个月她一直在进步,你简直可以看见她进步的速度,她的背景并不好,根本没人帮她,但是她真聪明。”他睁开眼:“先文,我们这环境已经很少有机会看到在进步的人了。” “她很积极对不对?”先文平着音调说。 “好象是!” “积极的人对你的启示一向比较大。”她努力保持她的冷静:“你知道你自己也是个积极的人吗?” “这并不表示我变了心。” “你都逃到这里来了,就像我离开台北一样,因为我怕他,你如果不怕李磊,你不会走开。” “可是感情也有稳定的作用,所以我才来。你不也这么说吗?” “稳定的状况容易被积极的假象打垮。也许从此就真的垮了。你能分辨吗?”先文觉得自己浑身无力,但是她仍笑着。她一点不恨薛敬,一个人爱的能力是随时可以生出的,只是薛敬以前不知道而已,他不是个容易动情的人,他很少用脑子去分辨自己的情绪;一个能牵动他情绪的人,恐怕他的本能已经分辨了传达给他了,所以他才那么不安。 “先文,你一定觉得很可笑。” “为什么?” “为了一个小演员──” “怎么会!说不定因为是小演员才比我们有人味。” “何苦呢!”先文有口无心道,一个人挣扎在要与不要间多么痛,她的痛心都在这里头了,可是薛敬不会懂得,她终于明白了,薛敬亦不能免俗于浓烈的嗅觉、视觉的感受。 薛敬的故事比什么都长,她不想听了。太阳出来了,热切放射属于它的光芒,她呆呆望着窗外的光染亮了窗前的地板,那么热情的光映照下来不过如此,时间没有永远好或永远坏。她一直以为有热情也就有不同的日子,现在发现其实差不多,除非强烈的热情,才能改变一些既定的生活习惯。 她听着听着累了,薛敬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该在哪里结束。她的思绪由光线进来的窗口飞了出去。 《潜情书》之五 爱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 敬: 时间像海岸边的一排防风林,在风沙重盐底线连接成长串日子,隔着时间的堤我们放心看海水起落,以为情感的打击或现实的伤害一切都还遥远。风浪来的时候,冲击力将海水送到整座沙滩上,一回又一回,海水的细碎泡沫爬到沙滩身体上,这已经是极限了,海水本身的力量毕竟有限。然后台风来了,防风林顿时不再能坚持自己的清白,海水攻城略地强占防风林心脏地带,彻底改变了防风林的体质,是那样的一意孤行。 是的,往往便是这样的情况改变了我们的生活,不意地发生或给予一些不明来路的暗示,有方而长期经营。你知道吗?我认为天地事物往往充满了诡秘的蓄意。一个台风来袭,藉由这样的机会,海水将自己特殊的盐分深入防风林地盘,防风林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法冲淡体内这股盐分,另外还有附带如赠品般的破碎瓶子玻璃片、保丽龙渣粒、残枝、废胎……,诡静地蛰伏在防风林他人地界,侵蚀或伤害别人的一生。哎!逐渐改变地质构造的防风林,日益扩大的盐分地盘,如同生命中某些神秘吸收经验再不能复原,生命再没有秘密可言,我的意思就是爱情的私密本身已经被改变了体质,顺着已经存在的现势与事实安分过下去。 我不禁想到,如果我们幸运,能在年轻岁月便识明情感深味,了解它们的相关位置,并且不排斥去储存爱情记忆,这个过程当然十分珍贵,但是未来的发展如何?就不是我们能主控了的,譬如我们费尽心力构建成的情感地带,以及因袭情感形成属于我们自己的爱的树墙,这两者像我们所能拥有质材最佳的镜面,映照我们的情致、脸庞、身影,是我们个人自己的镜面,而一个台风消息,可相比对照为一个不相干的生活打扰;使我们的情感镜面映照出别些不干净的影像,模模糊糊的影像发生是最大破坏,我们自己的心镜及生活为什么有别的杂质掺和?我们祗需要纯然的映照自己不是? 所以,爱的过程与爱的本体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爱情是我们孤独一生中所能自立经营最好的生命特质,有时候也可能是唯一最好的,它的好,就因为它的秘密。 爱的相互性不必让人知道,因为它往往不由自主地具有侵略性;爱的个人性呢?我不禁想到生命中某些最好的爱的德性其实是没有对象而自然流露出来,独立存在的,它不属于爱,也不属于谁。我们的周围一定有这种人存在,他们活得性格均衡、气息宁静,他们自己就是爱人本身,你也许永远不能了解他们爱情的路数、规范,但是你可以看见一份独立的爱是怎么将爱发射出去再回到爱的自身,好似这样,爱才更完整与尊严,最重要的,是这样的爱没有侵略性,不需要别人身上完成。可以这么说,情感路数越神秘,爱情本身就更像一种宗教,而信仰越虔诚如教徒,则宗教道德就越崇高。 如果爱的互助关系是三个人之间呢?想想看爱究竟面临了一个怎么样的“情势”?我经常想的是,我们选择的另一个爱情对象,跟这个有什么异同?是完全不一样吗?是完全相同吗?还是有同也有不同?你到底是以什么样的角色在发展新的恋爱?究竟哪一根心弦被拨动了?是灰旧而忘了的那根?是未曾被拨到的那根?还是被拨过而拨弄得不够的那根?这完全一样、完全不同、有同有异的角色的复杂性真到了祗微妙不可说的地步,这发生不也如此?所以爱情不论多么复杂,它的结局是一样,不同的是它的过程吧?独自一个人、两个人或三个人或者更多者之间的关系其实都是自己的事,你越能坚持过程的秘密性,你就越能彻底把握爱的时间和个性。爱情并不应该那么平常,不需要平常到人人都知道、人人都有。爱情本身从不平凡。 爱像一条单行道吧!去了就回不来,已经不是输赢问题;上了岸的海水,防风林不一样了,海水也不一样了,沙滩又何尝没有变化?一份强烈的爱固然能完全改变一个人、两个人……的一生,淡淡的爱也能有某种改变吧?走过的就是走过,被海水或泪洗掉之后,爱情回不去了。我也从来不想回去。 对自己心的大海说:“我爱你!”祗告诉自己,不是告诉全世界。谁说爱情不可隐瞒!如果它有个性。 是的,沙滩上被冲掉的足印是谁的?谁不小心遗落了,还是有意的遗落?是永远的遗落吗?即使如此,那主人的固执我们看见了,没有多说什么,他祗要对方一个知道吧?他的尊严我们同时看见。 在爱的角色中,你是防风林吗?尊严地接受改变,接受打扰,并且默默承认自己的改变。至于那破碎瓶片、保丽龙渣粒、残枝败物的清理工作,是和所有的清理一样的,除了天使,没有天生纯净的行为。我们清理一切,包括我们的爱的事故。是的,那表面看来纯净的爱情天地,我们默默扫洒过了。良好的爱情习惯是可以培养的。 坐下来抽口烟吧!也许爱情这件事我们在过程中受过伤,也走过收不回足印的单行道,这就是一切;其它,一切平静无尘。 我相信平静即尊严,洁净即秘密。 先文 ● 他们离开枫港往更乡下走,绝口不再提城市的故事。一直到两个人不想往前走了,才折回枫港,而且先文知道该送薛敬回台北了。 他们回到枫港时是夜晚,先文没有晚上送人走的习惯,她倒一直喜欢在晚上接人来。下车后他们提着行李直接到夜市为薛敬饯行。是初夏的夜,很适合饮生啤酒。他们刚从外地回来,精神却远比原来好。 薛敬说:“回去以后就没机会吃夜市了。”他们在海产摊前坐下,薛敬看到隔两个摊子坐着的一对男女。 先文站在海产柜前点菜,每一色海味盘下面镇着冰块,排列整齐的鱼、虾和其它海味,仿佛还未开始的人生,是那样可能丰富而准备齐备,这些热情需要冰镇。她点完菜回到座位,顺着薛敬的目光望去,看到了张时宝。张时宝和另一个女人。 海产摊老板在炒炉火前大声问他们喝什么酒,先文要了两杯大杯生啤酒。薛敬最近酒量一直很差,喝一点就醉。恐怕因为他的心事。 “那男人满出色的。”薛敬向来很少这么说。 张时宝回台北一趟,身上又多了几分贵族气味。看来他已经打算放弃原来想要的枫港味。 张时宝也看到他们了,朝他们望过来的时候,先文有意掉开了眼光,她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但是张时宝的意图十分明显,他调来了个纸镇,想镇住自己轻薄的心思。她无意介绍张时宝和薛敬认识,她不知道他的真正定位,这个人较邓子瑜所描述复杂得多。薛敬不必知道他是谁。 “你们认识?他为什么不敢过来?”薛敬的积极性永不会改变,他对和先文之间的情感挫折有些想转嫁的心理,这十分正常,先文能了解,于是置之不理薛敬的怀疑,她的确不太清楚张时宝,他又不是她引来的,张时宝于她根本没有独殊的气味,她没兴趣负担如此不必要的情感名份。 “他是邓子瑜的同学,我们不熟。”她其实烦透了这种事,什么狗屁张时宝,缩在那儿压根没有出面打招呼的意思,他们这儿却在盯着他讨论。她举起酒杯对薛敬说:“生啤酒放久了不好喝!等你下次来就喝不到生啤酒了。” 南台湾特有的气候,使得天空繁星似水,温柔得令人什么也不想做,光这样喝生啤酒,不必有心事,可以一辈子这么过下去。 张时宝大约坐不住了,站起身结帐,看也不看他们往夜市另一头走掉,女子在后头跟着,张时宝倒走得不快,不像落荒而逃。对于自己这么注意他,先文觉得无聊,真的枫港没什么人、事,才让她的趣味这么小吗? 薛敬整晚都没再提起张时宝,他大约也看出张时宝与一起离去的女子之间的关系,他希望先文也有个“意外”。甚至多年后先文回忆起这段日子,如果那时候她和张时宝之间确有些微妙的关系,也让薛敬知道,说不定他们的际遇会整个改变。至少薛敬由枫港回台北后心安些,不会对李磊情感起伏,不会激起李磊强烈的反应。薛敬明显在找令自己心安的理由不是? 但是她坐在夏的夜中,祗想忘掉薛敬带给她的不快感,那滋味说不上来,所以要忘掉更不容易,感觉似鱼鳞粘在她身上似的,让她的皮肤无法呼吸。 而薛敬一反近日易醉的常态,连饮两大杯生啤酒都毫无醉意。他隐约觉得这餐是他在枫港的最后一餐饭而轻松下来。明天,他就在台北了。他对李磊没有歉意,即使她对他的爱造成压力,压力可以化解;他从来不知道感情的歉意可以令人窒息。 他们几乎是夜市最后离去的客人,散局后的景象永远带着残败味道,他们一路走过去,残败的画面跟着他们一直走到宽敞的道路才像记忆似的被甩掉。 他们一路往椰子树的树影走去,薛敬说:“人应该多走路。”他最近几年来走的路加起来没有这十几天多。夜真的晚了。 “明天你多睡点别送我,我自己走。”薛敬说道。 先文没有答应,如果他晚上走她就不送他,如果清晨走,即使她一夜睡不着,送他,总是应当。 她相信他这次离开枫港不会再来了。他和张时宝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回到家后,薛敬问她:“你将来老了会不会搬回来住?” 她反身关上院门,站在尚未开灯的暗院子内说:“以后的事谁有把握。”她没让薛敬看见她脸颊上的泪,她很少在他面前掉泪,他从来没有让她难受过。以后,她会和谁一起老去尚且不知道,还说什么搬回来住? ● 枫港特早的晨光没有吵到任何人,枫港敞开了胸怀迎接一天。 清早的车站恐怕是整个枫港最热闹的地方,通学的学生们一大早已经走了几车次。 先文帮薛敬买了车票、报纸、烟,他早上不吃早点。都买好后,他们就没事了。 薛敬突然问她:“身上还有钱没有?” 她点头:“有!”由栏栅外望到月台里的铁轨,她记得有句话说:离别时最简单的事情就是──走。她现在了解,这点很难。她的情绪如此稳定,教薛敬完全猜不到她的想法,她要说出要求来就好了,他因此可以给。 这是一座再简单没有的车站了,由候车室可以直统统望到外面马路以及不远的市场。她对薛敬说:“你以后清早起来没海滩可走了。”她其实知道薛敬在台北的生活根本晨昏颠倒,有时候天亮了他还没睡呢! 薛敬看着外头马路:“有人来找你了!” 她以为他说的是邓子瑜,没想到是张时宝,但是张时宝不是来找她,他和那女子提着行李,恐怕是要搭车往其它地方去玩,那女子穿了条牛仔短裙跟在张时宝后面,鼻梁上架了副太阳眼镜遮去了半张脸,倒没撑伞,也说不定就因为怕晒,所以挑了一大早出门去玩。她猛地发觉自己对张时宝及张时宝的一切充满了敌意,她甚至以为那女子是个哑巴,总之张时宝的东西她都不喜欢。就因为张时宝逃避现实的个性惹她讨厌?邓子瑜不是说过她像张时宝的镜子?她也害怕在他身上看到自己?但是她发誓不以不告而别的方式离开。 先文面带微笑对张时宝招呼:“贾宝玉来了。”现代贾宝玉学得一身吃喝玩乐的本事,就是没胆识。她料定他迟早逃不脱是自杀或出家。 张时宝没听到似的问道:“怎么没看到邓子瑜。”他先就表明了立场。绝口不提昨晚夜市的事。他又问薛敬:“这位是──” 薛敬说:“我叫薛敬。” “这位是林安妮!”张时宝介绍身边的太阳眼镜。 安妮叫张时宝:“宝哥──”她要喝可乐。 先文瞪大了眼,忍住喷笑。竟然真是个贾宝玉,薛敬也在忍笑,他们原本一个略带尴尬的离别场面给这么一搅,搅开了似。薛敬对张时宝的猜疑整个撤除。 他们四个人没有交谈一句完整的话,他们的身体语言及表情再清楚没有了。先文知道张时宝在装傻,她暗想:“你倒最聪明嘛!”谁也沾不到他的边,沾到了,也祗落得无趣二字。张时宝全身是僵的。 火车进站了,枫港是起站,火车总是先进站停靠在那儿,仿佛等乘客道别,但它不会停太久,以免道别的时间太长引发尴尬。 先文站在栅外,他们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一时想不起还有什么话说。没有离别是完全轻松的,尤其没有希望的离别,连下回再见的理由也没了。 薛敬要上车了,他对先文说:“你要是对我还有一点谅解就早点回来。” 她点头:“我知道。” “继续给我写信。” 她仍是点头。他恐怕不知道他们要再开始也祗是友情了。有些事,他永远不会知道。 她轻声自问:“我们怎么会弄成这样?” 仿佛话才说重头,可是车身已经移动,薛敬突然握住她的手,在列车离开月台前重重一捏,仿佛一个离别的句点。更像一声道歉。 目送列车经由轨道远去,薛敬所带来的不快留了下来。“不快”仿佛一个固执的儿童,喜欢新鲜,它可以跟随你一辈子,也可能停留三分钟,没有人抓得准他的脾性。现在,她又是一个人了。不,还有“不快”这个儿童,她自己也不清楚他会留多久。 她转过身子,那头也是直直的轨道。张时宝和他的林妹妹安妮小姐在对面月台,他们去反方向的地方。 张时宝高声问她:“童先文!你怎么没走?” 先文硬声回答:“我‘研究’还没写完。”她讽刺他。 张时宝心情还真好,又问:“跟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先文冷冷道:“没心情。” 张时宝反正打定主意不生气,他笑着说:“我知道,你刚从乡下回来?” 一定是邓子瑜说的了,究竟是张时宝问了,邓子瑜才说;还是邓子瑜一直在帮忙递消息?她想到张时宝似乎一直在引她注意,现在又带了个林妹妹来惹她。 “真是够了!”她低声咒骂道。 “你说什么?”张时宝不知怎么这么讨厌。 “我说你少耍宝!”她掉头离去时加了句:“你现在倒会说话了。真奇怪!”他不是看到她就躲吗?先躲回台北,再躲薛敬。看她一个人时胆子就大了。简直是强盗作风。 ● 邓子瑜那天晚上离开先文家之后一直没再找过先文。先文在薛敬走后关起门来看书,仿佛一只疗伤的小动物,暂时不想理人。为了避免碰到张时宝和他的林妹妹,她改在黄昏时去沙滩,她应当黄昏都避开,但是如果每天不去沙滩走走,她一定会疯掉。她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她一直以为自己不需要的。 ● 薛敬当天下午回到台北就去了公司,台里的事似乎永远有些是无法决定的,所以不安定的气氛仿佛一汪浑水好让人摸鱼。 他走到副控室,棚里正在录李磊的戏,张及同盯着镜头看,发现了薛敬进来,皱眉叫:“NG!”不知对谁在说话:“笑起来跟在哭一样!”才正式跟薛敬打招呼:“回来啦?” 他由枫港回来,立刻就觉得张及同有股气味让人闻了不舒服,但是他知道没有必要闹翻,便不冷不热响应:“刚到。” 李磊十分注意自己,这点又跟先文不一样,先文的自然是天生的。李磊的表演方式及造型已经渐渐有了个人风格;张及同的动辄发怒恐怕是有原因,难不成是因为李磊的不易驾驭?李磊那份萤光幕也遮不住的神采,仿佛病者打了吗啡,逼出一股光丽神采,病痛不再能威胁她。 薛敬对着镜头上的李磊,不能自已地说道:“恐怕是累了。是不是熬了几天夜戏?” 张及同用一种奇特的表情斜睇他一眼:“你好象没见过演员似的?又不是豆腐做的。” 薛敬被他这么一冲浑身发热,如果换做这个演员是别人,他不相信张及同敢这样跟他讲话。这是他自找的,他祗好面无表情地走出副控室,坐了一天车,他不懂自己为什么不累反而下车就到公司。难道真如先文所讲,他们这种人注定是积极成性,任何事情、任何地方。 似乎是枫港生活习惯的延续,他步出电视大楼后并没停下脚步一路走下去。他要散发他胸中的热。他一路走一路想到李磊:她父亲的病况不知如何? 他住的地方离公司不远,他走着走着居然很快走到了,走进巷子老远便看见整排车里一辆红色跑车最耀眼,李磊就站在车前,他当下脑子一片轰然,走到她面前,第一句话就问:“买了新车?” 李磊耸肩:“有人送还差不多!”然后一本正经:“我如果买车会买白色的。” 他问:“有人送你吗?” 李磊叹口气:“应当有对不对?可惜并没有。” 她的一切他都不知道,所以有了一问一答,充满了试探的快乐。他和先文什么都清楚了,所以甚至不必再交谈,再者,先文一向不是话多的人,独立而坚强的人话便少吧? 他又问她:“你父亲好吗?” 她说:“就那样,随时会接到病危通知。” 他全身一直绷得紧紧的,李磊的阴冷倾向,使她看上去神色自若得多。她低了头抬眼望他,眼睛里像猫一般充满了璀璨的光,她的身子因为放松的关系线条柔和。他知道他们的下一步了。他对她柔软的身体、热情的心理的记忆一直没消失,他在两者之间得以暂时忘掉一切压力,光觉得身体的快乐。李磊这样努力在追求他。 他体内突然升起一股走了这一段路、坐了一天车后的疲累感,身体上的累,祗有靠身体的放松才能消除。 他伸手迎接她的手,她真是相当白,白到手心像脸颊一般一球晕红,她的手背是一条一条青绿的小血管;她的手简直是一张脸,手腕是颈子,里头有血管输送养分。她的手在他手心里,软弱地就像她的头在他怀里。 他放松了下来,微笑道:“你呢?你好吗?”他要留她下来。 ● 深夜时分,薛敬床头的电话没命似响起,薛敬由沉睡中惊醒,他很难得睡得如此沉,李磊似乎比他更沉。 薛敬抓起话筒不快地问道:“找哪位?” “对不起,我们发明天的通告请问李磊在不在这儿?” 是发通告的小朱。薛敬一惊,怎么?他们发通告直接发到他家里来了?是张及同的指令?这代表什么? 他的不快扩大:“找死啊!?去搞清楚再来!”如果小朱在他面前,他会一巴掌打散他! 李磊睡姿像一张薄毯,舒适地覆盖床上,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能在黑暗里握住一双手,连心头都踏实了,李磊的白肤色在黑暗里如一具发光的白瓷像,他滑低了身子和她并躺在一起,他轻轻圈住她的背,即使在黑暗里他也知道是她,这对他真是很奇特的经验,他对她身体的熟悉超过她的脑子。 黑暗重重围住他们,那些人发通告已经发到他家里了,他不能让这情况继续发展下去。 ● 有人在黑亮如漆的沙滩上吵架。海水的光反映在沙滩上,于是即使没有月亮的夜间沙滩亦一片阴柔,仿佛有一层细致的光影覆盖在沙上。沙子底下是碎钻。 先文偶尔在睡不着的夜晚亦到沙滩走走,她一直以为不必工作就是彻底休息,现在却没有清闲的感觉,反而觉得无聊。但是她知道现在回台北,等着她的是比无聊更糟糕的状况,是不堪。无聊是她个人的,排不排遣都无所谓,不堪是一种状况,要涉身进去,想抹都抹不掉。她宁愿停滞在无聊的状况中。 她向前走,吵架声越来越大,她先看到两个人影,然后听出来是张时宝及他的林妹妹。 林妹妹尖声骂道:“你居然这样对我?要我来就来!叫我走就走!”一边说一边控制不住的哭法。 张时宝背向先文,声音全是不耐烦:“对你还要怎么样?” 林妹妹:“你成天不跟我说话,连哄我都不愿意,光到这个海滩穷逛!这里又没有金矿!你根本是在躲我。” 张时宝毕竟没有粗暴的能力,他的环境就教给他息事宁人,他仍祗是不耐烦:“我又没答应你什么,我也没对你怎么样,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林妹妹仍抽搭个不停,恐怕也是没有吵架的经验,家境富裕的人向来是祗发脾气而少有人跟他们吵架的机会,久而久之他们的声带不适合吵架了,连四肢也退化到不适合打架。他们这一辈子如果一路过得顺遂,变成一个专惹别人生闷气的动物,连生气也不擅长了。所以这两人吵架便如同演戏,并且他们脚旁不远散落几个酒瓶,是什么酒并不重要,酒精足以提供他们一些勇气,否则林妹妹不会控制不住自己要哭的冲动,她不要哭,是酒的情绪要哭,要尖声质询张时宝。 张时宝可以被骂,不能被质询,于是在林妹妹尖声的质询下反手给了她一耳光,因为是黑的沙滩,除了海浪声,没有其它声音,这耳光特别清脆。他们先是扭打成一团,后来似乎因为身体的接触变为调笑。先文目睹男女如此直接的身体语言,这启示再明白没有了。她想到:薛敬他们也是这样吗? ● 李磊在第二天早上自行离去。薛敬在起床后怀疑昨晚是个梦,但是他身体的松弛告诉他这不是梦。李磊一定接早班通告去了,她走得这样放心,似乎肯定待会一定会再见面;她来得这样有把握,仿佛有备而来。他开始设想李磊的不单纯,但是他实在对她了解不多。他的心、他的身体对她充满了期待,这是他更不能理解的。 几天过后他才知道他的设想错了,他并没有再见到李磊,她整个在他面前消失了,没有在棚内出现,也没有打电话找他;也许出外景去了,他又不能去问发通告的小朱,他们好象也在找她。小朱碰到他压根不谈打电话到他家找人的事,他如果质询小朱,一定会把事情扩大。 他刚休假回来,公事多得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习惯了不将心事挂在脸上,所以心里更闷,都堵到肚子里去了。 他在这段千头万绪的日子里仍旧尽量保持生活正常,他想他现在是个陀螺,他到处打转的话,李磊若不愿意在台里见他至少有家里可找他。她已经不见了,他要稳定下来。他现在不太愿意去想应不应该这问题,更不去想先文,他没有办法理出自己的感情。他一向那么喜欢先文,要叫他突然做个比较,他自己受不了。 为什么演员的生活习惯那样不像回事?而她向来没问起他请假那段时间的行踪与心态。 但是他早早回去,等人的夜晚比什么都长,尤其专心等人的时候。他甚至打电话到各个医院查有没有电视明星李磊的父亲住院,他觉得自己疯了。每在他放下一通电话,他总抽直一下背脊,似乎身后就有一双偷窥的眼睛,逼得他要发疯。就这样他还不停止自己的疯狂状态。 半夜,他在几天等待后终于累了沉沉睡去,仿佛那电话知道他睡熟了,所以响得特别大声,他猛地被吓醒来,心里暗咒道:小朱,如果是你我非揍扁你! 他抓起话筒先不说话,那头有人在哭,是李磊。他整个人霎时清醒了。 李磊止住了哭泣:“我爸去世了,我一个人好怕。” 他简捷问道:“你在哪里?” “太平间。”她冷冷的说:“公司旁边的纪仁医院。”她原来一直在公司附近,他到处去找她。 “你先离开到外头等我,我马上来。” 他们终于衔接上了,靠着死亡。 他一路飞车奔去,发动引擎的时候仿佛直接牵动了他的心脏,一路怦怦作响。半夜的月光清亮的离奇,似一个大白气球飞了天,轻飘飘的,随时会被戳破。 太平间独立在医院一角,李磊坐在面对太平间的椅内,青白的脸颊因为哭泣迸出两记酡红。一个亲人死亡的人份外让人觉得他的孤单。薛敬过去紧紧抱住她,她周身是冰冷的,所以线条较硬,但仍是他熟悉的那个身体。 《潜情书》之六 时间的限制 敬: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会因为时间的长短而调整浓淡吗?有回住院独自躺在病床上等医生,我突然想到“时间”的压力,对我们这年龄的人,时间是最不可捉摸的需求,我们有时候觉得时间祗是一种重复,有时候又有一份崭新的期待。而在医院,无生命活力大片存在的状态下,我突然想到打针的感觉,当针头扎下去的那一刹那,对生命特有的眷恋注入了体内,而在住院等待医生过程里,眷恋感变为一种无边无际重复的寂寞,压得我平不过呼吸,原来生命的长短都有最自然的呈现,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也是这样吧? 那一针扎下去,把我们所有爱的感觉都集中在一处了。有些事情的精彩是因为时间的限制,像电视广告,如果不限制表现时间,它的创意会少得多;也有些是因为时间的意外,如果一切都在意料的时间内进行,包括长短,那么我们有的,恐怕也祗是一些意料中的情绪。 当然医生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了,他刚做完一个手术,想休息一下,于是他坐了下来陪我聊聊,他问我对外遇的看法,我说我不怕外遇,但是我怕旧日情人,他问我为什么?我说外遇通常祗是旧情的延长,外遇的对象会换,但是旧情感应力如一种常态生命力,会恒久持续,持续就是一种能力,它会不断被巨大的压力激发出来,淹没生命常态本身,使我们散发出异常的光与热。 他说:“这不是很好吗?” 我笑笑:“我们会变得缺不了激爱。无法忍受平常。” 他说:“你不会的,因为什么事情都有一种本能的调节,在不断的激爱过程中恐怕生理、心理就会暂时失去感应,那不就有一段失去能力的空白时间了。” 我问他:“你鼓励外遇吗?” 他说:“爱情就跟细胞分裂一样,有正常的分裂,也有异常的分裂,看你通得过通不过切片检查。这种分裂是需要一种神秘的力量,你不定在哪次异常的分裂中失去某些生命能力,就看神秘的力量往哪里走。到现在为止,医学还没办法解释异常的细胞分裂是哪里出了问题。” “并不是外遇本身的问题?” 他笑了:“不是,是你需要的问题。有人天生需要异常。” “时间是个条件吗?” 他站起身说:“时间祗会使该结束的生命结束,该继续的生命继续。太晚了,我该走了。别想太多,体能状态不好的时候不适合多想。” 那一个晚上我睡得特别好,我终于知道时间会给人一个自然的调整,爱情有它天生的限制。 我们初开始一份感情时,所谓限制,恐怕就是调整身心波动的一种压力。它有时候是以不断地持续方式出现,造成一种干扰。我有时很喜欢你给我的压力,当然有些类型的压力光觉得它是压力而无法轻松。时间,是我所能接受的压力之一,我很喜欢用时间来衡量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会暗想如果我们祗有一年的缘分我现在应该怎么对你,如果有三十年又该如何调整自己的情感。但是时间似乎并没有对你产生意义,你平平常常的对待我们之间,我们没有在时间的限制下或一种其它的压力下生出新的爱的能力,我在你身上,既没有失去也没有获得,毫无变化,这一直是我最无法释怀的一点。 相反地,这次你来看我,在这段不见面的日子里,由你身体四周的氛围,我看见了你内心能量的变化,是什么力量改变了你体内磁场?你好象有大片因为撞击而产生的空白情绪,因为你不知如何是好。有些人是这样的,在持续的空白中,变成一个情感的植物人,祗对情感本身有反应,完全失去了对其他事物的感应与创造能力,对感情过度反应;而你,一向不是这种人。那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你是不是有些情致无法宣泄而由这次现象冒了出来,使你隐藏不住?我真羡慕你,你至少因为某种我不知道的限制而有了变化,这次的限制不会是你对我生出的歉疚吧?薛敬,大可不必觉得歉疚,我不是早说过吗?我很喜欢用时间来衡量我们之间的关系,该结束的时候就该结束,我宁愿我们之间的问题是情感的需要,不是时间的安排。我不希望我们缘分长却祗需要一点点情感剂量,我也不认为时间短所以爱的剂量通常显得重而反应猛,所以,你在短时间里会爱上别人我一点不难过,那是你的需要,你需要她比需要我强烈吧。我不会因为你而失去爱的能力,而你现在所呈现的空白情绪及无力感却教我相信你会因为失去爱她的机会而失去某些能力,我们在最动荡的心灵活动中最能触及情感的真实面吧! 不要管我们交往了多久,我们之间的关系使我相信就算我们真的结了婚也是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平凡没有什么不好,祗是从来没有限制与压力的情感生活本身就没有弹性可言,谈不上什么遗憾与记忆,也就谈不上什么真正的需要。 再说,我们手上又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呢?所以,你对自己要求的限制可以解除了。 先文 ● 李磊重新露面后,薛敬发现自己比原先更在乎她,他实在害怕她突然又不见了。李磊在公司里装得若无其事,他竟然有点喜欢这种小刺激,而李磊留在他那儿的时间倒越来越长,最后等于住在他那儿。李磊经常问他先文的事,他不说她便生气,柔软的身体立刻变得僵硬,她问他是不是爱先文得多,他未置可否;他可以违背自己的情感和李磊在一起,先文的事不能由他口中说出,那样太没品,不像他了。他的爱情可以不像他,他的品德不能丧失。 当然,对于这一点,李磊不会谅解他,李磊的方法是不说话光哭泣,相对于先文的从不掉泪,薛敬简直束手无策。李磊真这么伤心吗?他在她较快乐的时候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哭法,她说:“我知道我比不上她。她回来我会自己走的。”这样软弱的身段他觉得是他的错了。他没办法要李磊停止哭泣,又无法多给她承诺;她以前盼望先文回来,现在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她回来。李磊以前并不随便哭的,现在他们的关系教她想哭? 他没有办法停止那一方的关系,最好的办法是他自己消失掉,就一切不存在了。 他甚至连电话都不打给先文,他怕听她的声音。现在他又倒过头想念起先文的好,先文从来不在他面前哭。 ● 先文在台北下车后,处处望去让人碰壁的高楼收回视线后不再是份厌恶,时间过得真快,她现在知道了,台北人海是这样的深,她正好可藏身其中。枫港她真心爱,所以回不去了,那里教她难过。 她提了行李上出租车直接回到家,薛敬那里她先不敢去碰,她不知道他的情况。也许应该间接让他知道,让知道她回来的人自然地去告诉他。 她在枫港的屋子,在台北的屋子注定是寂寞的,她这样不安心。 回到家,她打开电视想看看张及同的女主角,她何尝看得下,但是她逼着自己等李磊出现。但是那天并没有李磊的戏。难道李磊和张及同之间有了变化?那么岂不意味着李磊和薛敬之间也有了变化? 她现在不急着知道了,她不是已经回来了吗?她当前该做的是先整理好自己的心理。她现在是一个新的开始,外表应该有一个新的样子。 ● 一个星期后,先文挑了个薛敬一定在办公室的时间打了电话过去找一位专门负责行政业务的女同事。电话是薛敬接的,听她声音有些熟,楞了下交给姜中婷。 姜中婷说着说着,他听出真是先文了,整个人变成真空,先文打电话来不找他? 他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姜中婷挂了电话后,倒一时尚未想到他和先文的关系,光疑惑的告诉他:“先文要我帮她办复职的事,她现在回来年终奖金也拿不到,真亏。”然后才惊悟道:“先文回台北了,你怎么还在这儿!?”随即收了口假装没事,他和李磊的事大家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因为还牵涉张及同,少惹点事少点麻烦。这中间祗有张及同结了婚,其它三个人,要跟谁谈恋爱是人家的自由,如果他们四个人都结了婚,那就可以当个热闹看了。可惜不是。 薛敬出了办公室走到公共电话打给先文,他拨了两遍才拨对号码,先文接了电话,他先报了名字,一时讲不下去。 “回来多久了?”他问,觉得自己想哭。 “七天。” “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她不想告诉他张时宝死了的消息,那是她个人的事,尤其她不想再叙述一遍。她问他:“你还好吧?” 薛敬叹了口气:“什么时候可以见面?”他不敢说去家里找她,他们现在生了。 “明天吧!我明天要去公司办复职。” 他这才忍不住问她:“为什么回来不先告诉我?” “对不起!”她想到他到枫港找她,他们在枫港也曾经过一段好日子,不管他因为什么理由找去枫港,至少他去了。这一点,她觉得对不起他。 ● 他们再见面并不浪漫或惊心动魄,先文进到公司,碰到无数人,有无数的寒喧及微笑,对每一个暂时离职者而言,公司里的人的反应每一次都如此,有份异于平常的热情。她倒不因此以为是真热情。 她现在等着别人来告诉她关于李磊和薛敬关系的程度,她不必刻意打听,自然有人会来做动作。 果然,她办好复职手续回到办公室,张及同已经闻风而至,当着她的面责问薛敬:“李磊现在管不住了是吧?拿你撑腰也要自重点吧?通告老是发不到人,也不知道住到谁家去了。” 张及同不怀好意睇一眼先文:“先文回来啦?回来有什么打算?” 薛敬毫不客气地回他:“你自己是做什么的?李磊也是你自己找的,你要不满的话有办法你换掉她啊!” 张及同总之目的达到了,不痛不痒撂下一句:“我动她还得看看别人同不同意呢!”他找李磊去了,他们都知道他会羞辱李磊的,羞辱给先文看。 先文微微一笑:“还不去看看,待会儿两个人杠上了对李磊不好看。” 薛敬低头皱了皱眉一言不发掉身追张及同去的方向。他的难堪她现在看到了,同时也知道了薛敬和李磊的交往程度。她一点不恨他,他比她可怜;喜欢她的张时宝已经死了,喜欢他的李磊却顽强的活着。关系太复杂注定过程不会太平静。如果她的预测不错,她已经等到告诉她薛敬和李磊事情的人,下一步,李磊会来找她。李磊在张及同那里受了刺激一定会反应在她身上。 对薛敬而言,这恐怕是一个最不知如何是好的秋天吧? 她不知道该同情薛敬还是李磊?或者是她自己。 她等着李磊来找她。她突然觉得她在台北的生活以前不算,现在才算一种奋斗的开始。 ● 李磊在棚里补戏,张及同整她的方法就是一再给她NG,一再随时发通告补拍她的戏,完完全全的针对她而来。这次仍然如此,不过这次李磊倒始终耐着性子面带微笑,因此把棚里的人都惹得喜孜孜的看好戏。 薛敬一见李磊表现明白她知道先文回来的事了。李磊不像先文那么沉着,她一定会有行动的。他一直对李磊这种个性不能习惯,祗是无法反对。 李磊下了戏朝他走来,轻松的说:“童先文回来啦?” “嗯!”他应了声问她:“今天戏的进度还好吧?” “他讨不到便宜的,反而自找没趣。”李磊说的是张及同,她最近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更顽强。薛敬现在更清楚李磊和先文的不同是什么了。两者都教他放不下。 他叹气:“你自己也当心点,别弄得太难看,先文说对女孩子不好!” 她快速抬头看他,情绪明显的变了,然后告诉他:“我会去找她。” 他不能听下去,又叹了口气:“最好不要。”走出了录像棚。从一名女子走到另一名女子身边去,无非希望少些折磨多些幸福,他现在避免不了的,却正是折磨。折磨不是人生一个站吧?却经常人停在那儿。他现在不能主动结束哪一份折磨,他祗能等待别人告诉他是否结束了,哪一份结束都非他所愿。 回到办公室,先文已经先走了。没留任何话给他。她现在拿他当知心朋友,不需要交代行踪的朋友,不是男女朋友。 ● 为了避免直接接某些电话,先文一回到台北就装了电话录音机,有时候她在家也开了录音机,一边听来电话的人是谁,一边听是什么事,决定要不要接这个电话。 她预测的电话果然很快来了。李磊似乎不喜欢等待,或者这是她办事情的方法。李磊的声音很清脆,呈现一个十足女性的音色,李磊在那头台词般约了见面的时间、地点,在没放下电话前,她开了通话开关对那头说:“我是童先文,我知道了。”她不想另外再打电话给李磊。李磊怔了一下,没说话挂了。 这电话好象一系列发生中的一环。所以她们两人的态度都很自然。是在这系列故事里。她暗暗一惊,怎么?到了结束的时候了?回想她和薛敬在一起相处,最快乐莫过于彼此的长处和性情都突显了出来,他从来不过分干涉她,她也从来不牵制他,他们在彼此的爱情里各自成长。现在,他成长得超乎了她的想象。她很想怪他,可是她没有力气了。 是的,有一天她会见李磊,她有自己的方式。她愿意看到李磊最尊严的一面,她现在毫无顾忌,恐怕李磊有,因为李磊要薛敬,她深恐李磊和薛敬会在这种情况下失去自我与尊严,她从不同情李磊,因为她不认识,她要顾虑的,是薛敬。 她拿起电话拨给薛敬。 薛敬在那头很快抓起话筒,怎么?他屋里有人,他怕抢不到话筒? 当然,她不会多说:“大后天李磊约了我,你准时到好不好?” 薛敬没正面答复她,叫她:“先文──” 她叹气:“这两天我想我不去公司了,反正要去上班了。”她不愿意这两天节外生枝,她能让的就这地步:“你自己保重。” 她打过电话回枫港,王国华说邓子瑜恐怕这辈子都要吃药控制情绪。她不希望再见到这种事情发生。王国华问她还会再回枫港吗?她说哪天邓子瑜完全平静下来她哪天回去。 是的,她不会去赴李磊的约会,她不过希望直接告诉李磊她不与她为对手。这个假对手是薛敬找的,让薛敬自己去解决。她未必喜欢拖宕一件事,却不愿折腰以求。她明确的知道自己不必对李磊负责。她相信他们的事很快会有结果,薛敬这份得来太快的情感未免有些令人怀疑,薛敬也许可爱,李磊何必施出浑身解数爱他?李磊必定不丑,又祗剩一个人了,一个人没了忌讳,他的要求会更多吧?那么是薛敬想得太少了?她这种想法也许可鄙,未必不是事实。一个人有这么丰富的人生阅历,不懂这些才叫可耻。 她想到又想打电话提醒薛敬这点,想想算了。不必教他太怕接电话。打一通电话已经令她浑身无力,再说这件事她也在内,她的看法未必客观。其实她时刻想打电话跟薛敬聊聊,她乍然回到台北,心里无依无靠的慌,有个知心的人讲讲话,心里踏实得多。 李磊约先文见面那天薛敬准时到了,他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李磊没到,先文也没到,他坐着坐着,终于明白他面临的状况。他已经两天没见到李磊,在这之前她虽然大部分时间在他那儿,却从不搬衣物到他那儿,他那儿总祗像是她的卧房,她的衣帽间在别处。他知道先文回到台北后就没办法碰她,所以他这间卧室用不上了?他真的不了解她,光了解她的身体,简直是动物了,丝毫不含心理因素。他一直以为有的。 这两天他不仅在家里没再见到她,连录像棚里也不见了她的身影,他现在更知道当一个演员有多么会动,他们有各种失踪的理由。并且理直气壮。 他现在不避讳了,直接问了管理组李磊的动向,管理组负责联络演员的说:“不太清楚。”这种人大都油滑,不太愿意得罪人。 他逼着他们说实话,那人才说:“好象听说要去东南亚做秀,去陪来签约的负责人去了。” 他祗是要知道真相,他不可能告诉先文他的这段遭遇,也不会去找李磊了,就让她们两人以为对方到了吧。他这样做不光为了自尊,也因为惭愧。李磊真去陪伴秀场老板了?她一定做得很好,可惜他一直没看出来。他当然不会告诉先文,让先文过得清静点吧! 他在这件事里头所受的伤害是说不出来的,他尤其不要让先文知道真相,那样她也会受到伤害。他对她道歉的方式就是尽量淡化这件事。李磊分明是报复他,让他难过;说得更确实一点是报复这个环境,她达到目的了,她用这种方式告诉了他。 他想,也许他该离开一段时间。他一直有很多出去进修的机会,现在不去,以后恐怕不会去了;对他而言,没有强烈的理由,他一向不太改变生活方式的。李磊的事算一个例子。他到这时候仍然无法否认爱过李磊,爱过就是爱过,他可以说出许多爱她的理由,但是他不想找借口,李磊离开他也没有说明,他这时候才想到在枫港多么伤先文的心,李磊给了他不堪的感觉教他伤心,李磊跟了那么一个人走,他当初何尝不是,但是先文一句话没说,他现在知道他伤她的程度了。 《潜情书》之七 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敬: 不知是载着什么急患者的救护车在深冬的窗外凄鸣而过,走远了仍似城市拥有的一条污水环城河。河的生命的呼吸越来越浊重,抽鞭心灵渴求洁净的神经。 一个女人的一生,真有命中注定吗?注定环绕一个男子而流动。 腥浊的河水流往何处?那垂危的生命向何方祈愿?如果一个人死在赴医半路,他仍会要求走这一遭不是方向的方向?他的灵魂找得到找不到生命最深挚的终点?爱的旅程在某个驿站也布满这样的疑惑吧? 爱的憧憬在春天会得到安抚吗?恐怕未必,但是我面对冬天的如此爱的画面却充满了不安,总以为春天降临时爱的疑惑会爆发到不可收拾。 季节如果真能影响我,我倒认为值得庆幸,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要知道,我不以为自己会喜欢不受季节影响的人,所谓季节,应当也是人的心灵情绪流动的一个指针吧?至于人,不可测知的是我们会不会永远祗有一个方向。更让我疑惑的,这个方向是谁的方向?我所知道的是有些人老觉得这辈子永远来不及了。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固定,她的个性沉默而固执,不愿意做固定的工作,也不愿意待在固定的地方,她好象很少回头看,也很少计算未来,她似乎祗活在现在,她说她一辈子都不肯定任何事情,包括人的情感及尊严,她认为人生有任何可能,她认为人们为了某个目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然,她这样固执并不代表她很消极,或者毫无人生的方向,她也谈恋爱,也做些暂时性的工作,也热爱某些东西,譬如戏剧、绘画、旅行,她甚至会千里迢迢飞去另一个遥远的国度探望男友,她往四方散去,却从不走旧路,也不累积经验,爱情对她而言,永远是一页新的内容。我曾经问她将来怎么办?她说:我现在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我笑她:你的方向就是没有方向的方向。没有人能影响她,她也不影响任何人。我倒认为她还算有方向。 我因此想到我另外一个朋友,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厌恶“旧事物”的人。她不喜欢历史,不喜欢落后地区的人,不喜欢老城市,她害怕陷在这些东西里头,她狠狠失恋过一次以后绝口不提那次恋爱内容。她是那样一个勇往直前的人,但是就是不能碰她的爱的历史,她是那样一个灵敏、热情的人,偏偏对爱显得如此无助、低能。 她在纽约念了多年书,一个人活在最热闹的地方,最痛苦也最痛快,她曾比照爱情的遭遇形容生命;失败也要失败在最伟大的地方。 纽约伟不伟大我们无从比较,她在那里的第五街晒太阳,读华尔街日报,她和全世界观念最新的人同学,各色人种都有,也吃各类新奇的食物,更在捷速方便的地铁里被吓,在闹市上被抢,在四十层高楼上遇到停电,也曾隔岸看商业区大火。是的,她每多待一天,她的朋友就有可能在半夜接到她的电话,什么都说,就是不提她碰到了什么人。这世界又往前进了一步,怎么追都追不上了,我更想知道的是她到底是在追求还是在逃避?她有方向吗? 终于有一天,她认输了,她说:我念完这个学位再也不念了。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用追求各样新的事物来掩饰自己对感情的渴求。她喜欢新的事物,并不是喜欢孤独。多年的孤独使她觉得生命的单薄,新的方向并不能替代旧的情地,她终于承认该放松怀抱。她说:“我想真正追求一个彼此相爱的肩膀,我跟着他走,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 我心内很明白我不是她们两个任何一个,如果人的一生有注定,我注定不是她们。对感情,我就是那个觉得这辈子永远来不及的人。我说一句话你不要生气,我认为这个环境里头的人的感情根本没有出路。所以我们一辈子都在追求一份小鼻子小眼睛的爱情,一份次等的爱情。我们不受什么事物影响,也没有什么尊严可言,我们祗是选择其中一些比较有意义的事来做罢了,我们个人的经验累积对别人毫无作用的地步。 当然,任何事情的过程是要有的,因此,我对在纽约念书多年后终于认输的朋友说来佩服,她是把爱情当成了她人生全部的过程来过,我很羡慕她说的那句话他的方向就是我的方向。我其实更贴近那个没有方向的人。 情感一事,永远有它的新发现、新实践对不对?至于我,是永远来不及了。我深信 先文 ● 先文收拾好心情重新回到电视台。现在没有人可以威胁她的心情了,她决定保持一种笃定而自然的韧性。 第一天她走进办公室,薛敬录戏去了,除了薛敬几乎大家都在,意外的是张及同也在。先文总觉得几个月不见张及同,他身上发出的一股气息现在更明显了。要嗅出这种气味需要一点时间,需要不同的环境,否则会变麻木,那就嗅不出来了。 张及同见到先文进办公室,拿了杯子似笑非笑刻意制造效果似的经过她身边出去,嘴里不大不小声说:“这下有好戏看啰!” 先文没有吭声,她也有她的效果。 果然不一会儿张及同又回到办公室,他刚才是试先文,见她没反应,现在要真惹她了。他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嘴里一语双关喊着:“烧!烧!烧得厉害!” 先文见机不可失,乘他没走到座位前,一个箭步走到他面前,反手就给了张及同一个耳光。张及同一则没料到,一则手没空,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清脆的耳光。等他反应过来,耳光也挨过了,还没回手打过去,已经被人七手八脚拦了下来。 先文慢条斯理问他:“牙齿打正一点没有?” 张及同哪里甘心,面目狰狞喊道:“活该男人跑了!有十个也早跑了!” 先文仍不气:“公平竞争我认了!比别人滥用手段强些。” 张及同还想吵下去,但是给先文一说心里自然有数,闹大了,难免上报,先文一向不闹花边新闻,没有小辫子,他不同,上了报会更夸大。先文像是有备而来。 先文当然知道他的心态,也就暂此收兵,微笑对他说:“下回看人来,别老欺软怕硬。”她说:“而且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有精力多管管自己的事。” 薛敬正好进办公室,也听了大半,张及同见他进来,正想再说什么,薛敬伸手制止:“你最好少开口!要嘛就打一架!”张及同怎么可能跟薛敬打?脸上又挂不住,悻悻然走了出去。 薛敬在先文对面坐下:“你开始上班了?” 先文深呼了一口气:“是啊!而且还是轰轰烈烈的开始。” 薛敬:“没什么问题吧?” 先文歪头一笑:“你看不是很好吗?”她重新带了一件外套来架在椅背上,她对电视台的环境几乎是立刻进入状况。 薛敬这才放了心:“先文,你安定下来就好。我计划下个月出国进修一段时间。” 先文似乎早料到他有此行,并不惊讶,神色自若道:“你早该出去的,早点去早点回来。” 薛敬无奈一笑:“先文,还是你沉得住气!” 先文说:“怎么会!我正想问你李磊去不去。” 他仍不想告诉她,便淡淡地说:“她不去,她大概去东南亚做秀。”先文跟他的关系就现在最平淡,也最平稳,没有变化并非不好,他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再有变化的风景也只是风景,徒扰人心而已。关系保持平淡并不容易。 先文大约有点好奇他的语气,却并没有继续探测下去,她的好奇仅此而止。她站起身,大方自然地说道:“我要去录节目了,好象有李磊,一起去看看吧?”她知道一定会和李磊见面,但绝对是工作上的,她不和李磊做私下的接触。她不必知道李磊不会来了,薛敬站起身陪她一齐进了副控室,先文调了助理导播,她不做现场指导了。 她最后问他:“手续办好了吗?”他们边走边聊,他们继续一路碰见了化了浓妆的演员、神色紧张的剧务、新闻部的记者、粗俗的工作人员,她现在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了,她突然就有些懂得了人生。不中途下站的人不会知道。 她说:“最后一餐留给我,我给你和李磊饯行。” 他不忍心否决她的好意,那等于否定他自己。未置可否地说:“也许李磊那时早走了。” 她笑了:“打赌吗?” 对于他们的事,她已经能开些小玩笑了,他闷久了的心情这才吐出口气:“你一定会输的。”他又站在她这边了,但是她虽然能面对这件事,并不表示一切还原了。他站在她这边,于他自己而言也不容易。 他送她到副控室门外没有进去:“你自己留意点张及同,我办出国手续,会经常不在!有事就找我。” 她轻声答应:“我知道。” ● 又是一个初春的夜晚,距先文年前离开台北的时间其实并不长,感觉上很长,而且尚未结束她的离开。薛敬出国的手续已经完全办好,送行的酒不知喝了多少回,先文和他说好,最后这餐饭留给她。 她选了一间郊区的餐厅,餐厅在溪边,傍着山,溪声听来迥然不同于浪潮声,浪潮声像一匹心事的马,溪声悬着线的叮咛。都是一种思念,薛敬这次出国,是隔着海的思念,她不准他说出来。 她到餐厅时月亮刚刚偏东向中天走着,在她到达前天色便已经全黑下来,她相信他们吃毕离开时仍是黑夜,她喜欢这种稳定的状况。 不知为什么,餐厅里客人很少,仅有的两桌霸在最亮的正厅,临溪的房间内因为省电,顶上一盘盘吊灯扭小了,仿佛门灯,推开大门后有哀怨的故事。其实大门早开着了。 薛敬和李磊尚未到,服务生燃亮了她要的房间的灯,现在,环绕正厅四周的房间里,就她坐着的地方是亮的,反而诡异得很,仿佛不该这么亮,她坐着坐着觉得心虚起来,她像是一个正在等待的女子。她由枫港回来以后,以往那份闲适恬然的心性,现在逐渐淡忘了,她把那份清远的想法留在枫港了。她现在是一个完全的都市人,过着都市化的生活。或者,她的不安便因这个──坐在溪的旁边,心底的属于灵性的记忆悄悄冒了上来。那和现实是完全不协调的。 她转头看见正厅那桌有个女子在抽烟,抽得并不专心,分明抽烟只是副题,或者不过为了掩饰不安。她脑际突然掠过一个想法──李磊不会来了。李磊不会甘于做为一道副题,即使有一点怀疑也不愿意。 在薛敬办手续的一个月里,她接下了他大部分工作,她不必在摄影棚现场,所以她和李磊虽在同一座大楼内,甚至同一部戏,却从没碰面过。有时候录李磊的戏,看着她的人在镜头里,想到她要走了,情绪会莫名一阵低落,过一下也就恢复了。她知道是因为李磊可以“离开”。一个人可以放弃一些东西,毕竟值得羡慕。 服务生来问过要点什么菜,她说要等客人。服务生懒洋洋的走开了,但是并不走远。这家馆子营业状况好象还没开市就打烊了。她看到薛敬一个人穿过正厅两桌席次走过来,他一个人先来了?幸好李磊没有先到,她们两个要谈什么?李磊原先要谈的她不想谈,现在再谈时机和情绪全不对了。 她看到薛敬走过来的表情,已经明白李磊今天不会来了,不知怎么,她暗中松了一口气。她们这样半生不熟,其实是最糟糕的状况,完全陌生刚开始认识或熟极了不需要特别应对都好。她们现在的情况,完全轻松不起来。李磊出去一趟再回来便不同了,那时,李磊会有一些改变,是一个陌生得多的李磊,她们便好开始。 “李磊不来?”她等薛敬坐定后无事般问道。 “她搭早上的飞机走了。”薛敬在这一个月显然自我调适得很好,他对她们三个中谁的反应都并不惊讶或不安。 “噢!”先文仿佛听到了,却并没听进心中。她已经知道了不是。 服务生又趋上来问:“要不要先点菜?” 恐怕时间是不早了,在溪边的夜晚的确比别的地方的夜晚流逝得更快。化为一脉声音,潜伏流去。 他问薛敬:“吃什么?喝点酒好不好?” 薛敬现在不太表示自己的意见了,这并不是抗议,而是一种同意。薛敬比任何时期都圆融。他说:“请他们配几个下酒菜。” 她看着他,努力咽下心底那道声音,她连分辨那声音说些什么都不愿。她由枫港回来后就明白人不该走回头路。 她问他:“你去的地方都安排好了?” 他却说:“张及同陪她去的。” 她抬眼看他,等他往下说,仿佛不懂他的话。他又说:“她天生是个演员,我很佩服她。” 先文说:“她不怕赔上自己?” 他叹气:“我早明白了,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太多;先文,你不懂她们!”他双手掩面,语气却极平静:“她是个演员,喜欢表演,喜欢设想各种痛苦刺激自己,她恐怕尤其喜欢这种受苦的感觉。” 先文不再搭话,她轻声唤他:“薛敬,酒来了。”一切过去了。 他们干了第一杯,她才说:“没关系,我们还会再碰到她。” 他说:“我知道。”在不太清楚的视界下,仍感觉得到他的不安,趁着夜幕他说了早想说的话:“先文,对不起!” 她玩笑地:“这句话跟‘我爱你’一样,不到最后关头不要轻易出口。” 溪声顺着水的方向流去,在分道处溪水自然分手,连同流水声一起分开。在人生流程里,人不会这么决绝。 《潜情书》之八 开始与结束 敬: 最近流行性感冒再度成为话题,人人都有一本遭遇战的经,好似它是一个具体的对手,当然,它并不是的,虽然每个人几乎有他自己一套被传染的方式,大家的唯一共同点是──没有人可免疫。这让我有了另一层联想。 每回当我意识到我感冒要开始的时候,我便明白──它一定会来。而我所能做的只是有心理准备而已,并不代表感冒次数多了、意识得到,便多么有办法对付。更现实的是,感冒的过程从来不因为我有心理准备而缩短或减免一二,最大的收获,居然是让我领悟到:情感的发生和感冒有某种程度的相像,尤其“开始”与“结束”。 关于爱情的悲喜交集,我一向认为那是最好的境地,我们的预期和对方的反应成为一条双行道,有来有往,情绪因而饱满。情感是不是一种浪漫,我其实并不那么有兴趣,我比较在乎的是一件情感的开始与结束。实际上说来,人生大概一辈子都在做一种持续性地错误的选择,我们大部分的人都不太会处理情感的“开始”与“结束”,因由我们选择方式或选择情感的错误。当你的预期与对方的反应不一样,你用更激烈的方式意图激起对方的反应,但是没有反应,那么你们的爱的状况已经不存在了。 不用说,我们看到在情感“结束”上陷于痛苦的人比“开始”陷于痛苦的人多得多,是不是因为双方对“结束”的要求往往不一样?所以差异比较大?因为差异而产生不平衡的痛苦,人们对一桩即将开始的情感即使因为不明朗而深觉焦躁不安却认可那份窃喜,毕竟那是有延展性的未来,尤其因为每一种开始都含有“等待”的成分,便不全然是绝望。 所以,我一直认为“开始”的方式大致相似,不过是“迟”与“早”而已,不论你由哪里“开始”,距离都会由“开始”算起到“结束”,而“结束”便是速度了,有快慢之分。速度快,过程就快,结束得也快;速度慢,过程就拉长,结束得也慢,但是过程并没有好坏之分,无论如何开始,总是要将过程过完。减少过程的情爱,快乐或痛苦一并减掉了,能说它完整吗? 是的,我们年轻时好象从来没有结束上的问题,一个莫名的理由,甚至没有任何理由都可以结束你的恋情。只要它能带给你心灵上一点点压力都觉得这种结束很伟大,为了结束而结束,不因为改变而结束。我们年长后,以为情爱观成熟了,却仍会选择错误,而且心性复杂了,情感也不那么单纯了,在情爱上自以为要求深刻,殊不知所谓深刻其实只是要求一份刺激,是一种发泄而非自体的发挥与满足。我们如果要求在情爱世界里完全满足或不断变化,恐怕你捕获的只是一个绝望的结束。 事实上大部分的情感都经得起浪费,情感可以再生,但是时间不能再生,这是许多人追逐开始也追逐结束的潜因吧?总像是与时间来竞争空间,而非与情感争时间。而最经得起浪费的,大概是情感成分当中的私秘性,这种私秘性一旦成为公开,即彻底失去了它的意义。时间对自在饱和的私秘性情感而言,几乎不存在,时间不会对这种情感方式产生威胁,情人们在这份孤独当中感觉到情感的重要与庞然。这类情爱的结束完全因为孤独感不存在了。相对于私秘性消失而自然结束爱的,为轰轰烈烈的爱的结束,希望轰轰烈烈结束的心理恐怕是以为这就是深刻,或想改变现状,渴望拥有一个巨大的句点。难的是所谓轰轰烈烈有什么标准?有何步骤?无疾而终便代表一份讽刺吗?真正的结束有什么规矩?彼此再也不爱了?再也不见面了,在达到结束的这个目的地前一切为结束而动吗?设计性的结束过程使得前面的情感付出变得意义模糊,如果已经意识到非结束不可了,却仍要振奋起剩余不活泼的情感升浪,这种挣扎比爱的当候恐怕还费力,我们跑五千公尺已经精疲力竭却仍要费力做最后的冲刺,求得的无非是速度记录,结束本身已经是一种速度,跟它争什么?而中间的距离何尝缩短?相反地,如果不去选择,自然地行走,用跑四千公尺的速度跑百米,并且经过所有过程,人的行为从容得多,有个平静的结束也不必去赶速度,我们姑且相信,在爱的行动准则里是动辄得咎吧?无论你是一次选择或者多次选择,我们无法避免掉挣扎,所有的挣扎除了抵消爱的力量无非代表不甘心,在情爱的世界里有什么甘心不甘心呢? 愉悦的开始并不保证会有个完满的结束,能结束的时候不结束不一定是错,不能结束的时候结束不一定对,真正的爱究竟有没有“开始”与“结束”之分,有这么明确的划分吗?没有答案。我们所能知道的划分是──有开始有结束,人类的情感才有节制。 或者在爱情的过程中,我们最大的问题为有意、无意中培养了我们的情感习惯,我们带着这些习惯与生活揉和在一起,我们哪里知道,我们可能有最好的生活,但是没有最好的爱情。爱情不能跟别人拥有的比较,也不能跟任何自己的比较,尤其不能跟生活比较,没有比爱情更抽象的事物了,而生活或生命本身却如此实际。可贵的是我们可以用抽象填充实体;可怕的是抽象的习惯却可以培养成为一种似实体的存在,我们是在培养我们的生活习惯呢?还是在培养爱? 当你能改变你的习惯,便改变了你的爱,也才能拥有假象的真正结束吧?至于如何开始?从来没有人知道的比如何结束来得多。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