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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柳是俺们那条街上最俊俏的姑娘，姓柳但不叫柳，不想让她那很雅致的名字公诸于众，就以姓为名吧，听起来也挺顺耳。 柳柳真是命苦，三岁的时候爸爸死了，八岁的时候妈妈死了，爷爷奶奶把她拉扯大，十六岁的时候爷爷死了，十七岁的时候奶奶死了，在这成人又未成人的当口她失却了一切亲人和经济来源，还在读高中二年级的她怎么继续生活、学习呢？街上的大舌头婆婆说得与人不同：“这丫头的命怎么这硬？一屋人都叫她剋死了！” 居委会的委员们满是同情，开会的时候一片唏嘘：“怎么帮她呢？一个月的救济就那一丁点，都给他也不够哇！”那主任心眼忒好：“我屋里的”——她这样称呼自家的丈夫——“比别人挣得多点，一个月帮她两块吧。”主任带了个好头，其他的五毛一块把长期救济金加在一起每个月就有十五元，这数额比全市人均收入高得多，相当的不错了。 然而这数额是凑起来的，别看五毛一元不算多，但在那年月就是一大家人一天乃至几天的菜钱，每个月都那样掏还真叫人当回事，很快就有点难以为继了，咋办呢？那主任脑瓜甚是灵光，找个机会到街道最大的单位游说去了。这单位是原来扛码头的杠棒们组织起来的集体所有制，杂七杂八四百多人谓之群力搬运社，主任找他们的理由有两个：一是整个街道就他们一个有盈利的经济团体，挠得出钱来；二是柳柳的爷爷原来就是搬运社的人，虽说柳柳和他们须得八竿子才打得着，但毕竟还是有那么点干系。那群力搬运社的革委会主任原来是位搬运工和柳柳的爷爷打断骨头连着筋，说起这可怜的丫头禁不住嗟叹：“遭孽的伢，原来见到就叫我伯伯，读高二了？好吧，我想想办法。”叫来管钱财的副主任：“老柳头的孙姑娘没办法过下去了，人家不相干的人都帮忙，说起来还是我们的家属，怎么的都要伸把手。想个不是办法的办法，高二到毕业还有二十二个月，从公益金里取个名字取出四百块钱来交给这位大姐，等考取了大学再说。”居委会主任千恩万谢地走了。然而柳柳遇上文化大革命高等学校一律“停课闹革命”，初中高中的孩子都去串联但柳柳不敢动，一是没钱二是自己不敢出远门。 二十二个月后柳柳到居委会找到居委会主任：“没书读了也耽心给您驾们添麻烦，找到爷爷他们搬运社，伯伯们给我安排了工作，有工资了，这钱还多五十块，退给您驾给别个有困难的人。”真是个好姑娘。再一次开会的时候说起这五十块钱，委员们不甚感慨：“伢们懂事啊，自己找到了饭碗，比么事都好！” 真有那么好吗？不尽然：柳柳的爷爷本来就有心脏病，这毛病不仅自己不能干重活还遗传，所以柳柳的爸爸一生下来就是个病秧子，小伙子长得容颜体面就是三天两头地害病，大男人手无缚鸡之力，没办法提个篮子到戏园子卖个落花生葵瓜子贴补家用，不期遇上个和他一样有心脏病却长得亭亭玉立的姑娘，两个人同病相怜一见倾心，两家人也觉得很是般配，结婚后恩爱异常很快就生下柳柳，小囝囝粉团般的美人胚子却承继了父母的先天性心脏病，搬运社的革委会主任当然清楚这些事，很是尽心地把柳柳就业的事情安排好，还交代其他人：“再困难也不能让这个遭孽的伢没饭吃。” 在那交通不甚发达的年代又遇上这打倒一切的动乱，货物的流通主要靠铁路和水运，杠棒的生命力还很强健，搬运社的经济效益相当好，柳柳被安排到车站联系业务，后来又派驻到一家工厂的仓库搞驻在，工作量不大但很重要，小姑娘长相娟秀性情温柔人见人爱，小伙子们跟在后面希望与之相好，但柳柳友好地与每一个心怀希望者和平相处却恰到好处地和他们保持等距离外交，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是不想谈朋友，而是希望遇上一个真心爱护并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文化大革命闹到后来就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在柳柳上班了，要叫她下乡兴许就真要了她的命。 还好，下乡的知识青年很快就有回城的了，工厂大量地招工，大批的知识青年回来了，柳柳派驻的那家工厂招进了好多的新工人，很快就有向柳柳展开攻势的小伙子，有个叫彬彬的很是不错，高高个子很强健，能说会道嘴很甜，最叫柳柳砰然心动的是他很会体贴人，比如他知道柳柳身体不好每天上班的时候在公共汽车站等着柳柳，一下车就让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再递上一碗热腾腾的热干面叫她慢慢吃，吃完了也到了，不然柳柳就要走上二十多分钟。久而久之，柳柳和彬彬真的谈起了恋爱：“我的条件不好，会拖累你……”“不要紧，我来照顾你，叫你舒舒服服一辈子……”虽说彬彬的爸爸妈妈觉得这女孩太单薄，一打听原来是先天性心脏病，坚决反对这门亲事。但是谁能拗得过性情犟得如同牯牛的彬彬？他们找认识的医生走后门开了健康检查证明，不管不顾地登记结婚了，彬彬的爸爸妈妈很是生气：“将来有什么事别找我们！”连婚礼都不参加。 无论是谁，都只能过着既丰富也单调的生活，彬彬和柳柳的生活也无法逃脱这样的窠臼。他们得上班才有维系生活的工资，彬彬是个押运员，他们单位采购的物资要经过检查验收后用车辆运回来，这事儿既烦琐又须得承担责任，成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一点儿不能耽误，在家的时候相当有限。柳柳是搬运站在彬彬他们单位的驻在人员，事儿不是很多但得尽力为搬运站争取利益，如果挣不来那么多份额就得挨批评，加上原来的主任退休了，现在的头头是有文凭的年轻人，觉得两个单位的权利义务完全可以用合同要约下来，设置这么个可有可无的“驻在”有啥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单位没有国有企业那样的铁饭碗，所以柳柳的工作有点悬。 彬彬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弱不禁风的柳柳，温存地包容着她的一切妩媚和娇气，很快，柳柳怀孕了，一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人怀孕生产委实有相当大的风险，柳柳除彬彬之外没一个亲人，她既欣喜又害怕，欣喜他们的爱情结出了果实，无论男孩女孩都会给他们的小家庭带来欢乐，他们的生命和爱情将得以延续。害怕这孩子会不会遗传令自己痛苦异常的心脏病，延续的会不会是这无法摆脱的痛楚？他们去咨询医生，无论中医还是西医个个摇头：“概率很高，您临盆也有危险，最好是结束妊娠解除后患……”彬彬动摇了：“就不要算了吧……”但柳柳不甘心，她不希望为彬彬留下“不孝有三”的遗憾。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柳柳顺利地生下个漂亮的女孩，但的确遗传了她的心脏病，他们为她取名瑶瑶，满月之后彬彬和柳柳抱着瑶瑶去爷爷奶奶家，那同样倔得像牯牛的老头根本不待见：“走吧走吧，再不要来了。”不过当奶奶的多少还是眷念的，偷偷地往柳柳手里塞了几张钱，出门数一数居然是六百，大概是祝愿孙女儿六六大顺。 然而瑶瑶并不顺，这孩子真是聪颖漂亮得像个天使可惜天生孱弱，吃奶都感到累，吃几口歇一会儿，嘴唇和指甲莫名其妙地发紫，三天两头地感冒。柳柳自己也很难受，但她必须打起精神照顾瑶瑶，休完那五十六天产假就得上班了，彬彬的同事们知道他们艰难，从上到下都给予可能的方便。但搬运社那个颇具雄心壮志的头头就是容纳不下前任留下的负担，坚决地辞退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柳柳，失却了工作的柳柳无奈地当上了全职太太，这下激怒了彬彬他们单位的领导：“妈那巴子，别的没学会就学会了资本家炒员工鱿鱼，搞到我们职工家属头上来了，那好，我们也学学。”一个电话打过去，那小子屁颠屁颠地来了，老科长颇有一言九鼎的架势：“我们这国有特大型不算蛮大，二十多万人里面少说有一半人吃闲饭，所以打算把些不该花的钱节省下来，和你们的合同刚好到期，那就结束算了。柳柳，带你们原先的领导去结账吧。”这就意味着搬运社三分之二的活路被砸掉了，上面不可能不追究，那小子傻眼了：“其实柳柳的事情可以再商量……”“有啥商量的，你一句话不就把人家炒了吗？我倒以为她是个人才，准备把这摊子事交给她办理。”后来听说那些丢了饭碗的杠棒们把那个小子结结实实地揍了个鼻青脸肿，上面的领导一点没客气地叫他揣着文凭滚蛋了。 老科长果真把这事交给了柳柳，还叫彬彬尽量挤出时间帮帮她，但只能是集体所有制，隶属大公司的大集体。柳柳回搬运站请来原先的老人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大集体派来个退二线的老干部当书记，柳柳去不去都无所谓了。工作走上了正轨，瑶瑶也一天天长大，他们满怀信心地希望等瑶瑶长到适合做手术的时候把心脏病治好。 然而柳柳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每当气候变化，她和瑶瑶都难受的不得了，她希望彬彬能够在家陪伴她，可惜彬彬不可能天天不上班呀，有时候事情办得不顺利，彬彬就有可能几天不能回家，遇上这样的情况柳柳就更难受，就免不了埋怨。彬彬何尝不愿意为妻子分担疾患呢？可不能老是请假吧，于是乎就有了夫妻间的争执，一旦发生争执，瑶瑶就会扑上去抱住彬彬：“爸爸不欺负妈妈好吗？我喜欢你。”彬彬就什么词都没有了。瑶瑶一天天长大很快就七岁了，长得那个漂亮啊，谁都喜欢，他们两口子也清楚，女儿除了有病之外啥都好，医生根据她的情况估计满十岁就可以手术，其他的都好说可这手术费用是笔不小的数目，三年后能积攒那么多钱吗？他们即使拼命也不见得能有那么多，这负担如同巨大的磐石压在夫妻俩的心上。原来吸烟的彬彬戒掉了那一口，喜欢的零食也不再享受，一个子儿也不浪费地积攒着，然而那菲薄的工资怎么也难得达到那个天文数字。柳柳也希望多上班多赚钱，但是她和瑶瑶的病使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恨自己这么没用，越想越烦闷，越想越伤心，一肚子委屈上哪儿倾诉？她变得很是抑郁，原本就瘦弱的她更加瘦弱，原本痛楚的她更加痛楚，由于朝夕相处而不觉得，彬彬对柳柳的变化一点没察觉，反而认为“只要不吵吵就是好事”，辛苦一天后回来呼呼大睡，哪顾得上她们娘儿俩有什么感受？ 又是一个风云变幻天，彬彬受命带车外出可能几天回不来，柳柳感觉难受要求丈夫不去上班，可任务早就下达了，彬彬知道不大可能变异也实在不怎么耐烦：“车订好了对方在等候，我不去怎么交代？”柳柳说自己实在太难受，彬彬不耐烦了：“知道你难受，我又不是神仙，在家就能叫你不难受吗？”也是真的，他在家不在家能减轻自己和女儿的痛楚么？不能，彬彬还得走。等彬彬回来时，柳柳和瑶瑶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就喝了点冲泡的牛奶和饼干，彬彬心痛的不得了，抱着妻子和女儿放声大哭：“我对不起你们，我一点用都没有！” 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柳柳和瑶瑶经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彬彬又一次出差了，极度沮丧的柳柳拿出积攒了许久的安眠药，给听话的瑶瑶喂了整整一瓶，等她熟睡后再给女儿穿上最漂亮的衣裳。看着雕像般的女儿她一滴眼泪都没流，拿出笔给彬彬留下一封信：“……我知道你比任何人都爱我和瑶瑶，但我和瑶瑶都是拖累你的灾星，就算我们不吃不喝，三年内也不可能积攒起动手术所需要的钱，你太苦了，我不忍心这样折磨你。正因为爱你，我决定带瑶瑶到我父母那里去，那里不会有疾病和痛苦，不会有拮据和贫穷。去找个健康的好女人，他会给你幸福和快乐，这是我和瑶瑶不可能给你的。忘掉我，爱你的柳柳。”她为自己换上彬彬最喜欢的那套衣服，把更多的安眠药吞了下去，然后躺下去紧紧地抱着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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