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诗曰:“年华那朋友真好,他明天就教你老”。看到台历上“5月8日,邓丽君辞世20周年”的字样,我几乎不敢相信:20年就这样了无声息地漏掉了。 我有日记:
那时候,我在家乡的高校教书,兼做工会负责人。后来忝列省总工会的“先进”——不是有多少业绩,而是做了六年了,“先进”轮到了本人——全国高校工会的爱国主义教育活动组织大家参观圣地延安。 与会的高校教师乘两台大巴,近百人里,不少文艺积极分子,大家都说可惜,某医科大的美女主席即刻唱起了《云河》,深情款款。 我是1978年5月从部队退役才接触邓丽君的歌,那之前只有收音机里偶尔能够收到她的抒情歌曲,但是不敢听,据说是“敌台”,听了会被抓起来。 1978年10月,上了大学,记得开学不久就开始“剪喇叭裤、剪披肩发”,邓丽君也还在“被批”之列。到年底,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放卡带的“板砖”录音机已经在各地流行,似乎对邓丽君也有所“解冻”,不大管了。 但是也仅仅是在时髦青年中流行,大学校园里照样不提倡。记得直到1980年,李谷一唱了《乡恋》,还被批为“邓丽君式的靡靡之音”。 的确,那是一个躁动的岁月。经历了早请示、晚汇报、“首长治下臣民服装一律灰蓝”的折磨,大家对行政权力强力推行、全社会齐唱“就是好呀就是好”的做法都早有反感。激情首先从音乐与诗歌领域迸发出来。 说实话,我们一下子被邓丽君的清纯、甜美而“浓得化不开”的声音征服了。 “这样的生命这样的爱,无限的深情无限的意。今天的欢乐明天的梦,充满诗情画意。”邓丽君用歌声宣告了一个时代,一个纯情的、至性的、温馨的浸透着人性的时代。 她的歌声也开创了中文流行歌曲的一个黄金时代。你可以盛赞时下歌坛的争奇斗艳,你可以罗列时下唱法的丰富、灯光的艳丽和配器的先进,你也可以喜欢“小资底线”的王菲、罗大佑或者“昙花一炸”的新生代,但你无法否认邓丽君的经典。 从那时起,我开始搜集邓丽君的盒带与曲谱,在许多高兴与难过的夜晚听来听去。再后来,听说她想到北京去演唱,我和歌迷们很期待。 然而,她突然就没有了,我们挨了当头一棒。 所以,在西安开往延安的大巴上,我沉默了。这之前的两天,我穿梭与两部大巴之间,很兴奋地聊天,交了一大群朋友。 那天,我不愿意再说什么,邓丽君的歌曲在脑海里隐隐响起。我在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
是的,逝者如斯,日渐其远,无论在哪里,也不可能再见到邓丽君了。 如果没有记错,那天晚上是第43届世乒赛的团体决赛,中国获胜。丁松大战卡尔松,打得出神入化。但是我的心头回荡着邓丽君的歌声,尤其是《在水一方》——她已经到了另一方水域,如何找到她的踪迹? 第二天,与延安大学联欢,大家推荐我写主持词。坐在开延安文艺座谈会的地方,用很原始的发黄的稿纸写。写完之后,参观的同行还没有回来,我翻开刚刚买到的那本《陕北民歌精选》(署名“党音之”编),写下两行字:“重要的并非雅或俗、洋或土,关键在于是否能把自己唱进去又唱出来,甚至以是否在唱决定自己的存在与否。” 那书的封面是朴素得近乎简陋的剪纸:一男一女——扎白羊肚毛巾的帅哥与穿花裤子的靓女在对吹唢呐,姑娘的头部刻得像一只大蜗牛。 四天之后,我回到了家乡。记得正好赶上周末,傍晚,匆匆吃了泡面,我打开我的“红灯”牌大块头录音机,开始听邓丽君的盒带,一盘接一盘,反反复复回放、暂停。一边听,一边写感想——那时候我已经做了三年的《通俗歌曲》特约记者。 我写到—— ** 音乐是有声有影的记忆。此刻,邓丽君驭鹤一周后的夜晚,“水洼里破碎的夜晚,摇落一片新叶”,灯光静静地串起雨滴。聆听她的乐曲,我再度充满了阐释的渴念。维特根斯坦说:“在艺术上,说这样的话是困难的:什么都别说。”我力图沉默,力图于无言中感受我的感激与缅怀,然而我终于不能。“死生容易事,所痛为知音。”不敢冒充或者忝列“知音”,但是,笔者确实听着她的歌声流过泪。至少,由于她的离去,邓丽君的听众们更加明白了死为什么是生者的不幸。 ** 聆听她一首又一首的“绝唱”——那些乐句常常是简单的旋律——我的心中一如既往地充满莫名地担忧:我能够解读得了吗?我的感觉准确吗?圣?桑说:“音乐始于词尽之处”,乐句后面那神秘、深奥、“妙处难与君说”的一切,又如何阐释得了? ** 在时间的空间的“云河”中,在开满“野生花”的“古树下”,在“海风”吹动长发的遥远的路上,在“从没有找到真正的我”的追寻中,她找到了自己。或许,“通俗唱法”的长处在于“通俗”到了忘记在歌唱的自然状态。彼时歌手是“人歌合一”的。在把乐句唱成了自己的同时,她更把自己化成了音符——那种让人捉摸不到“技巧”的唱法几乎是一种无法摹仿的才华。 ** “第一个送我一朵玫瑰花香,第二个摘下一颗星星闪亮,第三个陪我一起上山看月亮,第四个陪我手拉手走沙滩。”邓丽君纯情的演唱使得《四个愿望》已不仅仅是择偶条件。动感十足的歌声唱的是胡适之博士对诗哲徐志摩一生的概括:第一是爱,第二是美,第三是自由。徐志摩是慕罗素之高标才赶赴英国的。而罗素先生的人生观念是——具备以下四条,人生即是光明的:(1)生命之乐。(2)友谊之情。(3)爱美与欣赏艺术之能力。(4)爱纯粹的学问与知识。故此,从邓丽君到罗大佑,怎一个“通俗歌手”了得。 ** 邓丽君唱“爱”唱得最多、最柔、最投入、最陶醉、最深痛。谢天谢地,那不是忸怩作态、嗲声嗲气的“甜”!正因为如此,她才远离了浅薄的满足和认真的肉麻。其实,不少通俗歌曲的词曲都不错,无奈一经歌手动情动到了“声嘶力竭”或忸怩作态,便多了几分逼促的“叫卖”气息,而少了几分让人“心疼”的明亮的忧伤。 ** 与齐秦、姜育恒等歌手相仿,邓丽君的许多歌似乎是“哭”出来的。她那融词曲和演唱为一炉的倾吐,不是悲悯得让你想哭,便是美丽得让你落泪。海涅说:“我看着你,我的心中不由地涌起一阵悲切”。辛稼轩说:“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或许,永恒的并不是“邓丽君”三个字,甚至不仅仅是那些“撄人心”的词曲,而是她全身投入的演唱情绪,酣畅淋漓的生命姿态,率性歌哭或长歌当哭的真情实意。 ** 乔羽先生用“深情”和“温馨”概括邓丽君的演唱,恰如其分。需要补充的是,邓丽君的温馨却是有力度、有厚度、有深度而且有张力有弹性的温馨,例如她的《又见炊烟》,便充溢着邓氏“温馨”的“情景话语”。更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高音区,邓丽君偏偏能够用她不太响亮的音色唱出金属的断裂声,让人想起童安格“因为你已不再爱我”那石破天惊的抒情。 ** 莫道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有和你同样年轻真纯、同样才华横溢的冼星海、聂耳、施光南们在前路作伴,你决不会寂寞的。有无数歌迷像我一样在许多个不眠之夜静静地读你忆你,你也决不可能走得太远。邓丽君,在另一个世界,请继续用歌声向我们倾诉…… ………… 就这样听着、写着、改着,一直到东方既白,鸡鸣不已。 真佩服自己当初的认真与投入,现在早已“岂有豪情似旧时”了。 进入新千年不久,邓丽君新唱片《真经典》问世,里面还有福建语与粤语歌。我曾经去“邓丽君吧”看评论。一位朋友评论说:
是也是也,“于吾心有戚戚焉”。快餐加网络的时代,“快乐最大化”、“及时行乐”已经成为告别沉重的旗帜。无奈艺术永远与“一次性”无缘,对于邓丽君的同代人,追求永恒——尤其是艺术的永恒是我们无从改变也不准备改变的的天性。 而且,因为邓丽君,笔者与身边不同年龄段的师生成了朋友。我们不能不承认:有一种力量,让邓丽君一直弹拨着广大音乐人和乐迷心中的小夜曲、奏鸣曲以至于交响曲。 2011年的5月8日,上海卫视《中国达人秀》。一位男孩——19岁的餐厅服务员,唱了邓丽君的歌,并说单亲长大的他两岁就离开了母亲,母亲最喜欢邓丽君,希望母亲能够听到他的歌声。 徐沛东先生说:“邓丽君影响了中国一代歌星和歌曲创作,是唯一打入世界的值得华人骄傲的歌唱家。我走上通俗歌曲道路完全受着她的影响。邓丽君把华人的风格体现得淋漓尽致,具有东方人的细腻、大方、不造作的特点。她的长年走红放在现在简直不可思议。她不是只有几首主打歌,而是盘盘、带带、首首歌都非常精彩。” 20年如此之快地过去,乒乓球世锦赛已经是第53届了。马龙得到男单冠军,跳到球台上庆祝。我听着邓丽君写了一夜感想的时候,这位帅哥才刚刚上小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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