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传(前199年-前143年)
“亚夫之用兵,持威重,执坚刃,穰苴曷有加焉!”——《史记》 第一百六十回:剿除群雄归刘氏,高祖大定白马盟 先接上文。 从公元前201年起始,至公元前197年,短短四年多时间里,汉朝先后讨平了韩王信、张敖、陈豨、韩信四人的谋反。细看过程,除了以上四人皆有过错,落下了把柄之外,汉高祖擅立亲信,引得众诸侯们心中不平衡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因此,随着陈豨的战败,剩余“异姓王”们非但未加收敛,反而齐齐浮出水面。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燕王卢绾,是为第五、第六、第七位谋反者。 第五位谋反者:梁王彭越。 话说高祖征讨陈豨时,曾下令彭越率梁国兵马北上相助。彭越一时偷懒,学韩信一样:称病。遂只令部将率一军北上,自己未亲身前去。高祖见状,暗怒:朕还缺你梁国这点兵马么?——只不过梁地紧挨着河北,朕怕身后有变而已。于是在初定河北后,又特意颁诏送去梁国,对彭越一顿痛骂。彭越对此深为恐慌,夜不能寐,暗忖道:陈豨为乱一事,本王毫不知情,何必白白受他牵连,不如尽早赶去长安请罪。于是安排太仆准备车驾,准备动身。将要启程时,部将拉住他道:“如今皇帝已对大王心存疑虑。大王若去,定会遭擒,不如当机立断,举兵反之!”彭越寻思数日,觉得还是安分守己更为妥当,再召太仆驾车出发时,太仆已然不在了。 要知道,此时汉高祖欲尽除异姓王之心,天下皆知。那梁国太仆听闻彭越有谋反之心,立即先行前往东都洛阳,向高祖告密。高祖老谋深算,当下悄悄将这事掩过了,只当不知。过了许多日,彭越既打定主意不反,闻知高祖在洛阳,果然前来请罪,刚入洛阳宫中,便被埋伏于两侧的侍卫擒下。 彭越也不傻,已知有人告密,但自恃并未有作乱的实质性举动,心中倒也坦然。不料,过了几日,经司法官员查证,竟定了个:“虽未起兵,反形已具”的罪名,论罪当斩!彭越大吃一惊,连喊“冤枉”,又找了个机会苦苦向高祖哀求。高祖念他曾有大功,一时心软,赦免他杀身之罪,废作庶人,发配蜀中。 去蜀中就去蜀中吧,好歹捡回了条命。彭越不敢再与高祖争,只得老实上路。刚出了洛阳数百里,尚未入关时,西方一支部队遥遥赶来,威仪甚著。彭越一打听,得知是皇后驾到,大喜,连忙带着枷锁,去找吕后求情。 一见吕后,彭越哭哭啼啼,将事情经过一一说清。吕后听后也是颇为动容,劝他起身道:“好罢,既然将军不愿入蜀,不如随老妇回洛阳。到时候本宫替你到陛下面前说一说,改封你为昌邑侯,如何?” 昌邑,乃是彭越的故土,彭越得见吕后这般大度,千恩万谢。于是二人归为一处,重回洛阳。 高祖在洛阳宫中,见吕后突然前来,忙问她千里迢迢来此,所为何事。 吕后道:“妾身之所以来,正为彭越也。陛下如何这般大意?彭越,一时英雄也。既已定他大罪,如何又宽赦他入蜀?——陛下据蜀中而得天下一事,难道忘了么!” 高祖笑道:“并非朕有意纵容,怎奈彭越着实未曾谋反。朕岂可只因梁国太仆一言,而错杀功臣?” “陛下切不可存妇人之仁。彭越如今心意泱泱,不杀,必留后患!”吕后说通高祖,又买通彭越门客,大肆为他罗列罪名。最终,经廷尉重新审讯,高祖下旨:废去前日所议彭越之罪,改为诛灭三族。并将“贼首”彭越千刀万剐,制成肉酱,分赏各诸侯。 这就真叫屈杀功臣了——杀韩信、韩王信二人时,高祖多少占住点理。但彭越问心无愧,且又亲身入朝,何以遭此重刑?消息传开后,各方诸侯大惊。 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七月,在见到了用彭越尸身制成的肉酱后,第六位谋反者:英布,正式起兵谋反。 早在吕后诛杀韩信时,英布已招兵买马,暗中扩充势力;等及彭越一死,其谋反之心已决。再加上据细作来报:已有人在高祖面前告密,说淮南王招兵买马,有意图不轨之举。皇帝不日便要派人前来查证此事。 英布是果断人,一一确认诸事后,冷笑道:“当今天下,单论用兵,唯有刘邦勉强可与我一试。但其已年老多病,必不会亲来。其他众将中,淮阴侯、梁王都已过世,谁敢作我英布对手?”一声令下,淮南大军倾巢出击,轻易攻占淮东、吴地,荆王刘贾战死。 这下可把淮河以西的楚王刘交给吓坏了。他闻知英布叛乱,刘贾战死,一边紧急向朝廷告急,一边也是大起兵马,试图兵分三路,布成掎角之势迎战英布。却不料那英布用兵最是擅长突击,与项羽类似。还没等及楚军三路人马摆好阵势,那边英布大军已席卷而来,只一番冲击,便全歼一路;其余二路人马哪里还敢战,连忙保着刘交弃国而逃,北上避难。 才过了两个月,英布便横扫淮东、淮西、吴地,加上他本已是淮南王,就此尽得昔日楚地。消息传至高祖处,高祖深为忧虑,忙召集群臣询问平叛之策。 沉寂了多年的朝廷,终于又轰动了。那帮闲不住的武将们一听说这事,又纷纷求战。高祖此时已年过六旬,年老体弱,本不欲再次亲征。但一来,眼见周勃、灌婴等人,虽也能用兵,但并非英布的敌手;二来,抓这个杀那个,只为一个权字,怎能再将兵权交出?于是不急着作答,又向其他臣子们讨教对策。 夏侯婴道:“微臣知有一人,名称薛公,曾官居楚国(这个楚国,指的应该是战国末期的楚国,非西楚国)令尹,极有见识。陛下不如问计于他。” 于是高祖传薛公入殿,好言请教。薛公朝拜过后,当即叹道:“英布固然当反。” 高祖忙问为何。薛公道:“陛下杀韩信、彭越时,就该知会有今日。此三人同为一体也。那二人既已遭诛,英布岂能不反?” 高祖见薛公直言,也是面带愧色,只得强笑道:“那依先生看,英布作乱,能成事否?” “英布起兵之时,必首先攻占吴、楚,尽收东南之地。若得了吴、楚之后,率所部大军迅速北上,先夺齐地,后受降赵、燕,则山东之地非陛下所有也,此为上计;若得了吴、楚之后,迅速向西,进占韩、魏,坐镇成皋,取用敖仓之粮,则汉国、淮南国双方,胜负犹未可知,此为中计。” 高祖一听,有理,其中这“上计”,乃是韩信当日所用之计;而“中计”,则是朕与项羽相持时,所用之计。于是目视薛公,让他继续说下去。 “若英布得了吴、楚之后,不北上,不西进,而是举国扼守东南,则陛下可高枕无忧矣。此为下计。” “那依老先生看,英布会用哪一计?” “必用下计。” “为何?” “英布乃草莽出身,所求的只是富贵,安敢望天下?其得了淮北、淮南、东吴三地后,必会忙于搜刮钱财、贵重之物,以保来日富贵。至于治国安民,开拓疆土之类,他是无暇去管的。” 高祖就顺着薛公的意思,传令暗探查访英布的动向。果不其然,英布得齐了楚地后,扩张步伐就止住,整日忙于对百姓敲骨吸髓,搜集了许多钱财,一车一车的往南方拉,以确保万一不胜,也好躲去偏远之地享福。高祖确认此事后,已有十足把握,就令太子刘盈挂帅,统帅国中精兵强将,南下平叛。 吕后急了,太子可是他的命宝啊。万一战败,必被高祖罢黜太子之位。就算侥幸获胜,万一迁延日久,高祖期间驾崩,如何是好?于是没日没夜的对着高祖哭诉,哭了许多日,高祖叹息一声:“罢了,还是朕再走一遭吧。” 却说高祖虽已年老,但心如明镜。出兵之时,已知英布独凭强军,不顾民意,难以有所作为。于是倾其全力与英布大战,又令人赶往淮南、淮北,逐一策反楚地守将。要知道,英布搜刮的钱,是他留作自己享福用的,部将平白无辜惹祸上身,却得不了多少实惠。如此,不久前还声势鼎盛的英布军,很快落了下风。 ——论用兵,高祖不如英布;论名声,高祖不如陈豨。但他擅长扬长避短,尽挑对方的短处下手,因而虽非名将,但面对几员名将的叛乱,却轻松写意,一一搞定。或许正如韩信当日所说:高祖虽不善御兵,却善于御将。这话这时来看,并不全是恭维之辞哪。 好个果断的英布,一见战事稍有不利,不打了。率百余骑飞驰向南,逃往吴地。高祖顾忌他是用兵高手,忙令万余精骑尾随而去,四处搜寻。寻了许多日,一无所获。 怎么可能寻得到呢?——英布早已有备,提前用重金打通了闽越王。一旦高祖搜查得紧,则可往南海边上一躲,做个离中原有数千里之遥的土财主,谁能管得到?正可谓,有钱能使鬼推磨,番邦也不例外。 正当英布东躲西藏,满心期待高祖早日驾崩时。他妻兄,吴芮之子,“衡山王”吴臣有书信送到:刘邦擅立亲信,七大诸侯已去其六,我吴臣终难幸免。妹夫既要入南越,何不来本王处暂歇几日,一同计议此事。 却说英布初谋反时,就曾有书信送去吴臣处,请他一起出兵谋反。但因吴芮之女早已被项羽害杀,二人关系名存实亡,因此一直未能请得动他。这时见吴臣也对刘邦不满,英布大喜,二话不说,就逃出汉军严密搜查的吴地,投入了妻兄帐下。 一个月后,“九江王”吴臣诈得英布首级,献于高祖。英布之乱平定。 (吴芮、吴臣父子之所以能割据一方,不惹高祖生疑,只因他二人担任“长沙王”期间,主动献出部分封地归于朝廷,为人行事又低调谨慎,对皇帝有求必应,因此能传国五代,后因无嗣而终。) 下面,该轮到卢绾了。 若论与高祖的关系,无人能出卢绾之右。但即便这样,终究还是躲不过一劫,而且,又是与陈豨有关。 话说高祖击败陈豨后,本道有樊哙、卢绾二人撑着,北方已是大定。但不料,向来老实巴交的卢绾,这一次也学会了“唇亡齿寒”的道理。他表面上追着陈豨残部不放,实则暗通书信,约定好是“假打”,不“真打”。也正因如此,陈豨虽已兵卒寥寥无几,却多次袭扰燕地,都能全身而退。 这等事,只能算雕虫小技,哪能瞒得过高祖这位老狐狸?他派人一查,已知卢绾这个燕王当得辛苦——明明就那点兵,还得将边境搞得烽火连天,唯恐皇帝不知道他在“卖力作战”。高祖惊讶过了,派御史大夫赵尧与审食其北上,去将卢绾请回来。 既然兄弟这么辛苦,那就不要当这个燕王了,留给朕儿子做,回来享享清福吧。 不要误会高祖,这一次他确实没杀卢绾之心。撇去二人的情分不说,要知道,高祖之所以杀韩信、杀彭越,只因那几人都是真将才,有作乱的本钱;而卢绾呢,就那么几斤几两,谁都看得清楚。出于这一考虑,他让赵尧等人动身时,没带军队。 结果,卢绾一见朝廷特使前来,立即闭门谢客,死活不肯回去。倒不是他多爱惜这王位,胆敢违抗圣旨,只因他着实怕得紧——怕的不是高祖,而是吕后! “往年,韩信、彭越之死,皆是吕后之计。今陛下多病,大权归于吕后,我身为异姓王,岂能无恙?”于是打定主意,既不谋反(没谋反的实力),也不回朝,就这么在府中躲着。而高祖那边并不知实情,眼见朝廷连派几批使者先后来请,都请不动他,终于恼了。 “好个卢绾,竟然也敢反朕!”一纸旨意下给代地大将樊哙,拜他为相国,率所部兵马讨伐燕王卢绾。数十日后,卢绾闻知樊哙大军前来,弃国而逃,又不敢学韩王信投靠匈奴,只得可怜巴巴的躲在边境一带打探国中消息,期待皇帝还肯念旧情,早日传旨赦免他(后因高祖于当年驾崩,才逃入匈奴)。 就此,除偏处南方的长沙王吴臣之外,所有异姓王已尽除。其中冤也好,不冤也罢,全部沦为了汉朝建国后的政治牺牲品。处心积虑的汉高祖,终于在耄耋之年,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唯以刘氏,宰天下。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点算天下诸侯,共计得十位。 楚王:高祖之弟:刘交(同父异母) 燕王:高祖之子:刘建(生母不详) 齐王:高祖之子:刘肥(生母:曹夫人) 赵王:高祖之子:刘如意(生母:戚夫人) 代王:高祖之子:刘恒(生母:魏夫人) 梁王:高祖之子:刘恢(生母不祥) 淮南王:高祖之子:刘长(生母:赵夫人) 淮阳王:高祖之子:刘友(生母不祥) 吴王:原燕王刘仲之子:刘濞。 长沙王:原长沙王吴芮之子:吴臣。 (其中,因原荆王刘贾战死,高祖废除荆国。吴国封地大致与之前荆王刘贾的封地相当,拥有江东、淮东二地。) 时年初春(说法之一),高祖召集刘氏九王,齐聚于长安。已是颤颤巍巍的他,率领各方诸侯、文武百官,斩杀白马,歃血为盟。 ——“国以永存,施及苗裔。” ——“非刘氏而王,非功而为侯者,天下共击之!” 时年四月,汉高祖驾崩于长乐宫。 太子刘盈继位,是为汉惠帝。 ——此时为公元前195年。汉高祖生前虽成功解决了异姓诸侯之患,但隐患,并未根除。 第一百六十一回:挟幼帝吕后乱政,周太尉铲除诸吕
话说汉高祖临终前,吕后服侍于龙榻旁,曾问高祖道:“陛下百岁之后,若丞相萧何过世,谁可替之?” “曹参可以。” “曹参之后呢?” “王陵耿直有余,机谋不足;陈平多智,但难以独任大事。可令此二人分别为左、右丞相,共同主政。”说到这里,高祖想了想,又道:“周勃此人虽木讷,但处事厚重,可令之为太尉。安刘氏江山者,必是此人。” 吕后一一将以上几人牢牢记下,又问道:“再之后,何人可任大事?” “虽是朕,亦未可知也。”高祖叹息过后,不久过世。 结果,高祖前脚过世,吕后便召上幸臣审食其,商议道:如今异姓王虽已尽除,但诸将尚在。万一不肯听命于本宫,何以制之?——不如秘不发丧,借机诛杀众将! 审食其向来对吕后唯命是从,加上眼下她已大权在握,连忙叫好。于是二人召集亲信,就于宫中筹划诛杀众将的计策,转眼间,已过四日。 却说高祖去世时,大将周勃身处燕地,灌婴、陈平镇守荥阳,对宫中之事并不知情,因此吕后才有这么大的胆量。但纸终究瞒不住火,很快,这一重大的机密被郦食其之弟,骊商知晓。他急的不行,连忙找到审食其,让他劝吕后住手。 “高祖驾崩已有四日,却不发丧,而谋划诛杀众将。一旦让众将知晓,必天下大乱。——到那时,樊哙、周勃、陈平、灌婴等,必各率大军前来兴师问罪,各方诸侯也必起兵接应,仅凭太后与阁下,如何当之?” 审食其这下想明白了,连忙将骊商原话上报吕后。吕后笑道:“哀家也知此事不可行,不过借机虚张声势,好让众将知道哀家的手段。”传令宫中,即日起为高祖发丧,大告天下。 是真心话也好,是借机找个台阶下也罢。这一番动作下来,还真把那些久经沙场的猛将们吓住了,纷纷上书,向朝廷表示忠心。吕后暗喜,知外患已消除,可以放心插手政事了。 但她很快发现,即便众将肯听命于他,仍然不够。因为高祖生前似乎就预料到这位“吕太后”不是省油的灯,特意定下“白马之盟”,齐刷刷的布下了九位刘姓王爷,一起来制约她。而且,吕后虽掌控朝廷,一手遮天,偏偏还不能公然出兵讨伐——人家乃是高祖亲封,不是皇子就是皇兄,你不过一介妇人而已,凭何干预诸侯? 这确实是个大难题,难就难在对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总计控制有一半疆土的强大政治联盟。万一惹不好,整出个“吕雉无德,天下共击之!”的檄文出来,那可就连太后都当不成了。急于掌权的吕后,经过详细筹划,最终定下了:“以罪责之,一一剪除”的战术方针。 ——公然讨伐不行,那就换一个思路,用礼、法来对付他们。论道义,一百个诸侯,也胜不过一个皇帝。吕后一手抓着“汉惠帝”刘盈,一手抓着传国玉玺,踌躇满志。 时年冬季,吕后买通朝廷上下,用计将赵王刘如意诱入宫中,毒杀之。不久,又将事先已幽禁达数月的赵王之母,戚夫人害杀,是为斩草除根。 九位刘姓藩王,就此除去一位。旗开得胜。 那就接着动手吧?——慢着,与削藩一样,“温水煮青蛙”乃是最保险的政治手段。作为一名权术高手,吕后在继续动手之前,还需要观察一下朝廷上下的反应。 结果,因百官事先得到吕后打点,又知道戚夫人与吕后争宠多时,双方结怨甚深,因此无人敢言不是。正当吕后见事情进展顺利,暗中欣喜时,小皇帝不干了。 “朕有这等母后,如何君临天下!” 却说吕后诛杀戚夫人时,手段极其残忍。——斩断其双手双脚,又挖去其双眼,割去其双耳,灌以哑药,丢入厕所中,赐名为“人彘”。惠帝虽年幼(十七岁),但性格仁善,发觉其母竟然动用“人彘”之刑,残忍至此!痛心之下,他大病一场,就此不理朝政。 这一变故,对吕后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但她既已开了个好头,自舍不得就此罢手。不久,又将高祖的庶长子,齐王刘肥诱入长安,打算趁宴席时将他毒杀。幸亏惠帝及时发觉,于席间数次舍命保护,才将刘肥保了下来。后刘肥听从部下之计,主动献上城阳郡给鲁元公主作为食邑,又对吕后态度谦卑,这才免了杀身之祸,被释放回国。 这么看来,吕后毒辣归毒辣,但毕竟还得给皇帝三分面子。加上皇帝站在刘姓诸侯一边,经常充当缓和作用,诸侯们的命运还不算太惨。但很快,诸侯们连这一道宝贵的护身符也没有了。 公元前188年,因长期郁郁寡欢,在位七年的汉惠帝驾崩。 “缓冲剂”皇帝一没,太后、诸侯、重臣,三大阵营之间好不容易达成的缓和局面,分崩瓦解。死了皇帝,诸侯、重臣们自然心惊,但暗中也在等着看吕后的笑话:之前太后之所以能操纵朝政,为所欲为,全因惠帝在位之故;如今惠帝已驾崩,且看这年近六十的老太太,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危机之下,吕后终于甩出了“杀手锏”:临朝称制。
所谓“临朝”,就是指走出后宫,参与朝政;所谓“称制”,就是指代替皇帝,行使权力。 这么一来,惠帝过世的不利影响便被抵消掉了。吕后伤心归伤心,却得以将权力牢牢掌控。而大臣们也很快反应过来:这“太皇太后”不老实呆在深宫,却垂帘听政,莫不是要独断朝纲吧? 很快,一件事的发生,应证了大臣们的猜测。 公元前187年,距离汉惠帝驾崩不到半年,吕后提议:汉朝开国时,吕家人立有大功,当分封诸吕为王。 朝廷这下彻底炸开锅了——这位太皇太后,干涉政事不说,竟然胆大包天至此,敢拿汉高祖的“白马之盟”当句玩笑。于是,朝廷之中,以右丞相王陵为首,迅速形成了一批“保刘派”,以“非刘氏不王”为口号,坚决反对。 高祖没看走眼,王陵确实是个耿直人哪。 但同时,以左丞相陈平、太尉为首,又产生了一批“保吕派”,赞同吕后的建议,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皇太后既已临朝称制,为何不可另起炉灶。 高祖也没看走眼,陈平多智,但难独当大任。只因吕后一吓,便妥协了,顺带着,还拉上了周勃。 ——此时,因萧何、曹参都已过世,吕后按高祖临终前遗言置立三公:实力最强的三位大臣正是:左丞相陈平,右丞相王陵,太尉周勃。 如此,王陵以一敌三,自然落败。不久便被吕后立为“太傅”,剥夺其相权。王陵心灰意冷,又深怨陈平、周勃,从此称病不朝。 消除了最大的政敌,吕后在陈平、周勃二人的默认下,迎来了最终的胜利。 综观公元前187年—公元前181年,这七年前,吕后成为了大汉王朝独一无二的统治者。她不仅能随意分封外戚,打压刘姓宗室,而且,还能够凭自己的喜好,改立皇帝! 她先是立惠帝之子,年仅三岁的刘恭为帝(史称汉少帝)。但过了五年,因刘恭年幼无知,对她不敬,吕后便将刘恭毒杀,改立惠帝另一幼子刘弘为帝(史称汉后少帝),继续用作傀儡。这是对皇帝。 皇帝都如此凄惨,诸侯们自不消说了。因为各种罪名,她先后逼杀淮阳王刘友、梁王刘恢,又在燕王刘建过世后,杀刘建独子,废其封国。这是针对刘姓宗室。 然后,封地被腾出来了,自然要启动原定计划,用吕氏一族上去填补。期间,共计有六位吕氏族人陆续被封作为王:分别为“悼武王”吕泽、“赵襄王”吕释之、“吕王”吕台、“梁王”吕产、“赵王”吕禄、“燕王”吕通。 就此,吕氏一族顺利抢班夺权,史称“吕氏乱政”。 (为理清人物关系,方便以下情节,在此附加人际关系说明:吕后有二兄:一为吕泽,二为吕释之。这二人早在惠帝驾崩前,都已过世,“悼武王”、“赵襄王”封号为死后追封。“吕王”吕台,“梁王”吕产为吕泽之子;“赵王”吕禄为吕释之之子;燕王”吕通为吕泽之孙,吕台之子。) 这么看来,还确实够乱的。事实上,刘氏诸侯虽只被干掉四个,但其他王爷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吕后威胁,日子苦不堪言。再加上吕后在分封诸吕为王侯的同时,又封吕产为“相国”,主管政务,封吕禄为“上将军”,掌管禁军,连群臣也一并被干趴了(陈平虽名为丞相,无权处理政务;周勃为太尉,却无权掌管军队)。吕后执政期间,论威风,甚至更胜昔日高祖一筹。 这么个老太太,可恶不可恶?可恶!残忍不残忍?残忍!该不该杀千刀——不该! 讽刺的是:与混乱不堪的朝廷相比,当下的天下堪称大治。百姓们安居乐业,国力稳步攀升,甚至,连匈奴人都消停了。因为吕后除了遵循“休养生息”的基本国策之外,一通乱棒挥下来,不知不觉间,使得刘氏、吕氏、群臣三者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刘姓宗室虽然人多,但都没权;吕姓王爷虽只有三位(吕台在吕后执政期间过世),偏偏权势熏天,大权兼掌内外。至于朝中重臣,以陈平为首,专心溜须拍马。因此,无人作乱,无人生事,唯有君主(吕后)最大。大家都小心翼翼供奉着这位女性统治者,替她维持整个大汉江山。 ——对于这一现象,我们今天可以用一个名词来解释:强大的中央集权。 这,便是铁腕治国。当然,一般优秀的政治家,在大棒使完之后,都会扔出几根胡萝卜,吕后也不例外。她并没有灭去刘氏一族的野心,只不过希望娘家人能过得更体面一些。因此,在诛杀几位王爷的同时,她也不断采用另一种手段,来缓和刘、吕两大家族间的敌视关系:联姻。 吕后执政晚期,吕氏一族的女子,大多都许配给了刘氏一族。譬如说上文中刚刚被杀的刘恢、刘友二人,以及马上要提到的“朱虚侯”刘章,娶得都是吕姓女子。通过此举,吕后不禁能笼络人心,显出一副“两家为一家”的亲密感;同时,又能密切监视刘姓诸侯的举动(刘恢、刘友被害,都与其夫人有关),以防他们有变。 鉴于以上一系列手段,吕后方能临朝称制达七年之久,巍然不动。但终究,这个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公元前180年八月,“太皇太后”,吕后驾崩。 与高祖一样,吕后临终前也有遗言。她召上侄子,吕产、吕禄二人,嘱咐道:“哀家死后,皇帝年少,大臣必然有变。你等各领重兵守住宫廷,千万不可为哀家送葬。” 言罢,她带着一丝担心,病逝。 吕后的强势,正在于她的脆弱啊。身为一个女子,又酷爱权力,不将一通“杀威棒”使得虎虎生威,如何震慑天下?临终前,她忽然领悟道:她的强势,虽伤不了她自己,却必会将几位表面风光,实则懵懂无知的侄子牵扯入内。一旦此二人不慎,吕氏一族必被灭族。 事已至此,叮嘱也叮嘱过了,就看他二人的造化了。 却说有一人,名为刘章,乃是原齐王刘肥之子,生的英武不凡,机智果断。吕后在世时,他就敢与吕后对着干,偏偏行事又遵循礼法,落不到把柄。吕后对他心有顾忌,于是封其为“朱虚侯”,留在朝中暗中控制;又将“上将军”吕禄之女嫁于他,借机笼络。这么一来二去,吕后在世时,双方相安无事。
随着吕后去世,刘章等人势头渐渐崛起。吕产、吕禄二人心中畏惧,暗下商议道:不如趁太皇太后新丧,众刘姓藩王尚不知情时,先发制人,一举控制都城。然后便可挟持天子,利用朝廷大军,将刘姓势力一一除去。因事关重大,二人不敢自作主张,便拉过其他吕姓重臣、亲信部将一起商议。结果人多口杂,商议了许多日,也没能商议出个所以然——比如何时起兵,何时控制朝廷,何时发兵讨伐关外藩王,等等。 从事后来看,这一计固然铤而走险,倒也不失为吕产、吕禄等人唯一的出路。偏偏他们想干番大事,又畏惧朝中的周勃、灌婴等一干老将,行事不果断,犹犹豫豫,保密工作又做得不好,让许多吕姓子女提前得知。“朱虚侯”夫人就在其列。她闻知该消息后,急得不行:且不论伯父、父亲等人谋反对不对,一旦成功,我家侯爷岂能幸免于难?当夜,便将该消息告诉了刘章。 刘章吃惊过后,当场拟好书信,令下人火速冲出长安通知他长兄,如今的齐王刘襄(刘肥长子)。 一个月后,齐王刘襄起兵收复城阳等郡,发布檄文讨伐吕氏。 “前日太后用事时,听任诸吕,擅立皇帝,又废刘氏而立吕氏,违背白马之盟。寡人身为齐王,乃高祖亲封,今听闻诸吕意欲作乱,自当起兵诛杀不当为王者,助皇帝大治天下!” 檄文散出后,刘襄亲自领兵,开出齐国西部边境。而吕后生前苦心布下的平衡局面,也就此被打破。——刘、吕二大家族,火拼之势已不可避免。 这下吕产为难了:区区一支齐军,本不足道。但太皇太后临终叮嘱,我与吕禄皆不得离开宫廷……这可如何是好?想来想去,他召来猛将灌婴,令他率一军出荥阳,阻击刘襄。 灌婴领军去了,驰入荥阳。到了荥阳后,忠于刘氏的他,旗号一换,迅速与刘襄达成联合,宣布共伐吕氏。 灌婴突然叛变,而且还拉走了至少十万军队,这对刘、吕双方来说,意义重大。但综观全局,吕氏一族仍占优势,因为他们掌握着最重要的三样东西:皇帝、玉玺、南北军。 “南北军”,是守卫长安的宫廷卫队,总计约近十万。一在北营,归“上将军”吕禄统管;一在南营,归“相国”吕产统管。两军之中,北军人数更多,也更为精锐。 ——有这三件宝物握在手中,刘襄与灌婴是不敢轻动的。 果然,那二人喊了一阵口号,见响应者虽众,但都缺乏行动,渐渐沉寂了下来。为了避免吕产等人铤而走险,最终刘襄率军退回齐地,灌婴驻军荥阳,都不敢继续西进。 关键时刻,陈平出手了。 他趁着吕产等人只顾开会的当口,找到太尉周勃,商议诛灭吕氏之计。周勃与陈平一样,前日迎合吕后,也只是权宜之计,当然有讨平诸吕的雄心,只是无奈手中无兵。当下,二人计议妥后,率领家中奴仆,第一时间将骊商抓了回来。 面对莫名其妙的的骊商,二人道出了真实意图:“阁下与吕氏交情非浅,又与审食其是故交,可由你儿子骊寄出面,劝说吕禄放弃兵权。” 眼看老父成了人质,骊寄只得出面,果然将吕禄说动,扔下北营陪他外出游猎。周勃、陈平闻讯大喜,尚要再接着步步为营时,曹参之子,“平阳侯”曹窋送来急报:吕产得知灌婴叛变,又见宫中近日有异象,已开始调集南营兵马,准备夺占未央宫! 未央宫,建成于汉惠帝元年。该宫建成后,取代长乐宫,成为了皇帝居住、朝会之地。——吕氏众人,商议了一个月,终于商议出结论了。 周勃、陈平知悉此事后,当机立断,立即分工合作。周勃带领为数不多的亲兵,散开了腿朝北军大营赶;在他身后,陈平忙于联络百官,为周勃造势。 你动用南营,我们就抢夺北营,就看谁的动作更快! 这二人到底是高祖钦点的“定刘氏江山者”,配合相当默契。周勃前脚赶到北军营外,负责掌管兵符的纪通后脚及时赶到,献出兵符,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伪诏(估计又是陈平拟的),大声读道:“陛下有旨,即日起,上将军吕禄立即回封国就任,北军大营,交给太尉周勃统管。” 面对咄咄逼人的周勃,以及诏书,游猎方回的吕禄慌了。危急之下,他听从骊寄的劝告,主动放弃了军队和“上将军”印信,准备前往赵地老实做他的“赵王”。周勃藉此得以集齐全军,高声下令道:“追随吕氏者,袒露右臂;追随刘氏者,袒露左臂。” 全军凛然,纷纷袒露左臂。于是周勃一边集合北军,一边派遣曹窋先行赶去未央宫前殿,通知卫尉(九卿之一,负责统领宫门守卫):“若吕相国到,切不可放他进入。” 曹窋领命而去,刚对卫尉下令完毕,吕产那边已率南军赶到。就此双方在未央宫前展开对峙。 却说那吕产手握南营精兵,面对区区数百守卫,本可强行杀入。怪就怪吕禄那小子溜号时,竟忘了跟他打声招呼。结果吕产在宫外苦等多时,见北军那边毫无回应,心中嘀咕起来,只得一边派人寻找吕禄,一边叹息踱步。从上午踱步到下午,都未能入宫。 这一现象本不奇怪,吕产、吕禄二位,都是好谋无断的主。怪就怪在,周勃的北军,怎么也没到? 因为周勃在集合完北军后,忽然和吕产、吕禄一样,也畏首畏尾起来。吕产在殿门处转悠,他就在北营中转悠。始终不敢率军出营,公然袭击吕产。 那这么个奇妙,又有点可笑的局面,是怎么造成的呢? ——跟足球比赛一样,吕产、周勃都是踢中场的料,不适合做前锋哪!吕产既想挟持皇帝,又怕一旦失手,立即被卫士砍翻;周勃既想铲除吕氏,又顾忌南军不动,北军师出无名。于是二位统管上万大军的统帅,各怀心思,就这么干耗着,谁也不敢先动手。 终于,曹窋受不了了:周太尉,你不赶紧动手,还在等什么呢?于是他悄悄抛下吕产、卫尉,独身去找周勃。周勃仍不能决断,便召过一人道:“朱虚侯,可速速入宫保护陛下!” 这小子,素来英明果断。老夫话虽没挑明,但他应该会懂的。 刘章慨然领命,要过一千精兵,赶往未央宫。吕产那边等了大半天,见吕禄没来,倒等来了个刘章,正狐疑时,刘章一声令下,带着军士上前便砍。吕产措不及防,扔下军士便跑,刘章紧追着不放,不多时,竟将吕产砍翻了。 ——吕产乃是首犯,砍了他不就得了吗?哪有那么麻烦。 见吕产遭诛,南军士兵一哄而散。而得报后姗姗来迟的周勃,看着英气勃发的刘章,凛然下拜道:“阁下建此大功,天下定矣!”遂传令下去:凡是吕氏一党者,无论男女老少,悉数缉拿,全部斩首! 数日后,含那位主动放弃北营的吕禄在内,吕氏一族被一网打尽。 铲除诸吕的行动,到此完结;但朝廷,并未安宁。在这次行动中,若论大功,首当其冲有三人:周勃、刘襄、刘章。周勃夺占北军大营是获胜的根本,但若无刘襄、刘章兄弟二人,周勃未必能够成事。这么一分析,局势就有点微妙了:刘襄手握重兵,刘章勇冠群臣,凭说话还说不利索的小皇帝刘弘,岂能震得住他们? 群臣们的顾虑,虽有过河拆桥的嫌疑,却是有客观原因的:吕氏被族灭后,刘襄率军出齐地,意欲入关;而刘章也不省心,小皇帝令人劳军时,他竟意图夺下使者节仗——若得节仗,便可自由出入宫门。 太强势了,太强势了!大臣们只怕除去一狼,又来一虎,连忙紧急磋商对策。磋商完毕,达成共识:一来,大乱方定,需用仁义长者镇国;二来,惠帝在时,后宫全凭吕后操控,当今少帝未必就是惠帝亲生——不如另立他人为帝。 那谁才是仁义长者,又能确保是高祖一脉呢? “代王刘恒,乃是高祖之子,素来宽厚仁义;其母薄太后又恬静谨良,贤明远扬。可立代王为帝!” 群臣一听,都说好。当日,高祖在时,后宫一干妃子们为了争宠,闹得不可开交,唯有“魏美人”薄氏,主动带着刘恒远赴代地避祸,如今依然健在。——若让刘襄登基,没准我等就是英布、彭越;而让刘恒登基,再加上老好人薄太后,我等必能安然无恙。 低调,有低调的好啊。最终,整日打探宫中局势的齐王刘襄,叹息一声,含泪撤军回国;而之前啥也不问的代王刘恒,则被群臣请来长安,连劝三次,扶上未央宫龙椅。 时年九月,“汉后少帝”刘弘被群臣议废。 “代王”刘恒登基为帝,是为汉文帝。大赦天下。 第一百六十二回:周勃拙计入牢狱,太后摘巾掷文帝
汉文帝是个老好人。 继位之初,他便厚赏诸位平乱功臣。封陈平为右丞相,周勃为左丞相,灌婴为太尉。后因陈平自谓功劳不及周勃,才改封周勃为右丞相,陈平为左丞相(汉朝官制中,以右丞相为尊)。 随后,面对被吕后削得七零八落的宗室子弟,他遵照高祖生前“白马之盟”的宗旨,陆续册封、恢复了一批刘姓诸侯。 汉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封刘泽(高祖族弟)为燕王;封刘遂(刘友之子)为赵王。 汉文帝二年,封刘辟强(刘友之子)为河间王;封刘章为城阳王;封刘兴居(刘襄、刘章之弟)为济北王。 以上是功臣、宗室,接下来是文帝的儿子。期间,文帝又册立其长子刘启为太子;并封将其余三个儿子:刘武、刘参、刘揖,分别为代王、太原王、梁王。 外加之前未遭吕后毒手的齐王、楚王、淮南王、吴王。刘姓封国再次群起,恢复成欣欣向荣的局面。 ——说文帝是好人,没错吧。 但他不是傻子。 早在周勃、陈平等人初平叛乱时,曾多次邀请刘恒入宫登基。刘恒遮遮掩掩,怕这怕那,到最后不得已,算了一卦,卜者说卦象大横,当为天子。这才决心上路,率代国臣子莅临长安。到长安后,大事一定,他便收回南北军兵权,交给亲信宋昌;又拜代国将领张武为郎中令,总摄宫中防务。这么几下一来,文帝大权在握,纵有他人暗藏野心,无能为也。 不久后,“汉后少帝”刘弘等惠帝一干弱子,经相关司法部门查证,非惠帝亲生,尽皆遭诛。 汉文帝着实是精明人。若是傻子,也做不稳这个皇位。但偏偏有人仗着大功,当文帝好欺负。谁呢?——右丞相:周勃。 论功行赏时,周勃本已得了重赏——官加右丞相,位极人臣;又被加封食邑万户,受赏金五千斤。到了这个地步,若换作陈平,早就抢着往后缩了,但周勃心道:本相有匡扶社稷之功,此乃理所应当。于是不但不往后缩,还得往前再进一步:在文帝面前,常有自得之色。 若给秦始皇、汉高祖,这种表现,早被拖下去了,打板子还算轻的。但文帝不愧为仁义长者,居然就忍了。 久而久之,周勃愈发藐视文帝,而文帝对待周勃,也愈发谦卑。有一人,名叫袁盎,官拜郎中,见周勃无尊上之礼,说文帝道:“前日讨平吕氏之乱,乃群臣之功,非他周勃一人之功。其不过恰好身为太尉,掌握兵权,一时侥幸得手罢了。若此人再有骄主之色,陛下切不可谦让。否则,君不君,臣不臣也。” 文帝从其言,之后对周勃渐渐冷淡。而周勃这人也是吃软怕硬,一见皇帝发威,很快便软了,此后罕有犯上之举。 幸好袁盎提醒得及时,总算逼得周勃悬崖勒马。但很快,不争气的周勃,又摊上事了。 却说有一日,文帝朝会时问周勃道:“周丞相,当今天下,一年狱事决断多少?” 周勃摇头,说不知道。 “那一年钱谷税收,收入多少,知道否?” 周勃汗流浃背,又说不知。 文帝见他难堪,收口不问,又拿这二事去问陈平。陈平道:“这等事,陛下应当问主事官员。决狱之事,可问廷尉;钱谷之事,可问治粟内史。” “以上诸事都交于旁人,那爱卿身为左丞相,所主何事?” “上抚天子,下顺万物;对外,镇抚番邦诸侯,对内,亲附百姓,使诸位卿大夫各任其职。——此方为丞相之职也。” 文帝大笑,赞赏不已。退朝后,周勃暗下找到陈平,责怪道:“早知这般简单,为何不早教于我?” 陈平道:“在其位,则谋其政。若陛下不问天下事,而只以长安之事发问,难道也能推却于他人?” 周勃大愧,知陈平之才远胜于己,又窃念自己占据相位多时,位尊权重却鲜有作为,将来必惹得皇帝不喜。想清楚后,他以年老多病为由,主动交还相印,辞去右丞相一职。文帝挽留不住,只得作罢,令陈平独任丞相。 汉文帝二年,陈平过世。周勃官复原职,重新就任丞相。 见皇帝盛意拳拳,周勃收下相印,感激涕零。鉴于上回的教训,这一次复出后,周勃很是下了点工夫,将丞相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背得滚瓜烂熟。但好景不长,一年之后,做事兢兢业业的周勃被文帝免职,勒令还乡。 ——干得不好也就罢了,老夫如今干得不差,为何要罢免我? 面对周勃的疑问,文帝一脸的恳切:如今朝中这么多列侯,都不肯去封地赴任。长此以往,国库为了给养这些老臣,要多费多少粮食?爱卿乃百官之首,何不做个表率? 原来如此。周勃是实在人,一听皇帝这么说,回家收拾下包袱,随即动身赶往封地绛县。 退出繁华的都城,到乡下做个土财主,也不错。刚回封地后,“万户侯”周勃心情愉快,也无甚不满。但渐渐的,他发觉事情不对劲了:这皇帝陛下遣送回乡的,怎么只有我周勃? ——最可气的是,周勃走后,太尉灌婴继任丞相之位,留在朝中。 莫不是刘恒这小子,对老夫怀恨在心,要将我除掉吧?周勃越想越觉得事情可疑,可反复打听,朝中又无甚异常。他用兵一世,见过高祖、吕后二人的手段,不敢对表面的和平掉以轻心。为了保险起见,他想到了一招万全之策。 此后,每每有朝廷使者,或郡县官吏经过绛县,需要周勃迎接时。周勃必身穿盔甲,手执兵器,率领千余人浩浩荡荡前去,以防万一。从在下的推断来看,周勃此举别无他意,纯粹是被吕后给吓怕了。但消息传到文帝那里,却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廷尉调查周勃谋反一事。 ——当日你捏个伪诏,就敢调动南北军,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结果,周勃的自作聪明,终于将他送入了大牢。廷尉一到,总计才有一个县兵力的他,乖乖束手就擒。不过不用怕,文帝是仁义之君,不喜欢屈打成招。到审讯时,还有表现机会。 呃,不审讯还好,一审讯,问题反而闹大了。因为周勃是粗人,除了喊几句“老夫忠心耿耿,岂会谋反!”之外,不通文墨,没有口才,不会辩解呀。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年过七旬的老将周勃,为汉朝出身入死,没想到事到临头要被砍头不说,还摊上个谋反的罪名。耻辱啊!想到此处,周勃在狱中,整日以泪洗面。 但光流泪没用,还得想出办法才行。周勃并不怕死,只是他本身毫无谋反之意,可以死,但不能死的这般窝囊;而且谋反又是族灭三族的大罪,即便汉朝崇尚宽刑简法,摊上谋反这等事,子子孙孙谁也跑不了。想通此处,周勃又气又怕,急中生智间,终于想到一样事物来。靠这个,没准能侥幸逃脱大难。
——钱。 周勃衣锦还乡之后,权势已去,但钱财还是很多的。于是他用重金打通狱吏,询问保身之策。狱吏们见多识广,比周勃明白其中要害,便暗中教他道:“可用公主为证。” 周勃长子:周胜,娶得是文帝女儿,当朝公主。狱吏的用意很明显:皇帝如此英明,岂会不知道阁下无谋反之心?不过是在借机整您。您老面子无用时,何不让公主出面?——皇帝被宝贝女儿一哭一闹,也就没事了。 周勃醒悟,停止怨天尤人,果然让公主入宫游说皇帝、太后;又令赵胜大出家财,四处打点。这一埋在深处的案子,就此拨开云雾见青天,被薄太后得知。 薄太后是明白人,知道文帝顾忌周勃长期掌握大权,门下故吏极多,开始学他父皇,动用“杀鸡儆猴”的伎俩了。若换作吕后,肯定要火上浇油,将周勃向深渊再推一把;但薄太后不是,她是个懂得感恩、报恩的善良女人。于是当日,当文帝照例来长乐宫向她问安时,薄太后火冒三丈,哆嗦着站起身来,浑身上下寻找东西。 寻什么呢?——寻个东西,来打这个不肖子! 也怪薄太后平日过于节俭,连个玉镯什么的都舍不得佩戴,找了半天,只找到一根扎头发的丝巾。于是她拿起丝巾,走上前去,对着正作揖的文帝,狠狠掷下! ——丝巾自然是砸不疼人的,但这是一种态度,说明母后很生气。 大汉天子,汉文帝面色苍白,当场噗通一声跪下,磕头有如捣蒜。虽然他还没想明白太后为何发怒。 “他周勃当日身为太尉,身挂玉玺,掌南北军,都未曾谋反;如今只有一县之地,兵不过千,难道会谋反吗?” 此时,文帝已见过狱吏的供词,又经公主哀求,本已有悔意。当下连忙向太后谢罪道:“周勃着实无罪,皇儿这便放他出狱。”答过太后,他匆匆出宫,下旨将周勃无罪释放,并返还之前封地给他。周勃子孙,也皆有恩宠。 ——吕后的铁腕治政,换来了吕氏一族的灰飞烟灭;而薄太后一根不起眼的丝巾,最终却砸出来一个铁桶江山。 转眼间,已是十八年后,公元前158年。 自公元前180年,汉文帝入长安登基时算起,这位大汉王朝的第四代君主(含吕后在内),已执政有二十二个年头。在他执政期间,崇尚节俭,减轻徭役,兴修水利,开疆拓荒,更曾亲自耕作以作表率,使得汉朝国力得到了极大发展,可谓是一位杰出的守成之君。但是,与之同时,他却也为大汉王朝留下了两个危险的隐患。一招不慎,江山便可能易主! 第一个:匈奴。 公元前174年,一代雄主冒顿单于过世,其子继位,是为老上单于。 冒顿也好,老上也好,不管匈奴大单于是谁,汉文帝这边只有一个对策:继续和亲。 于是汉朝再次紧锣密鼓的行动起来——选宗室美女,准备财物,然后再挑选个精明强干的宦官跟随前去。几代皇帝沿用下来,这些都是轻车熟路,不久便全部准备妥当。一伙人将要出塞时,变故却发生了。 却说那位奉命出塞的宦官,名叫中行说,他得知这一去便回不来了,死活不肯去。文帝大怒:是你一个宦官重要,还是大汉江山重要哪?——不去也得去!最终,中行说苦求无用,被赶入大漠,前往匈奴王庭。 在面见老上单于后,押送者回去复命,独独将中行说与公主二人留下。中行说知道已无回头路了,满腔愤怒的他,突然产生了一个邪恶又大胆的念头:他要报仇,要将那个高傲的皇帝,赶出长安城! 老上单于见惯了温文尔雅的中原使者,中行说这样的还是头一个,顿时来了兴趣,便问他:说说看,冒顿大单于尚未做到的事情,我老上单于怎能做到? 中行说随手拿起一件携带来的丝帛衣服,穿于身上,问单于道:“此物美否?” “极美!” 中行说冷笑一声,身穿此衣物,滚爬于荆棘之中,不多时,衣物残破不堪。然后,说老上单于道:“匈奴国虽疆土辽阔,但全部人口,不及汉国一个郡。为何能百战百胜,逼得汉国主动献上珍宝、女人,与我等和亲?” “为何?” “匈奴人所穿之物,固然无汉国衣物精美,却能适用于作战;匈奴人所食的都是牛羊,固然无汉国食物美味,却于草原上随处可见;匈奴人所用礼仪,固然无汉国高雅,却简单实用,方便号令。——要战胜汉国,就不能改变匈奴旧俗,以己之长,击其之短,方能获胜!” 老上单于大喜,如得珍宝,又向他讨教其他策略。中行说便将中原王朝的弱点一一总结,慷慨教授。——如趁中原秋收时出兵,可以加大袭扰效果;将匈奴大军拆作多部,分头出击,可以导致汉军顾此失彼;中原皇帝对匈奴心存畏惧,不妨变本加厉索要财物,等等。 从此,和亲之计彻底失效。老上单于开始对汉朝采取高压政策,往往刚笑着收下重礼,随即脸色一变,率领精骑对汉朝发动突然袭击。汉军措不及防,顾此失彼,空耗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长年疲于奔命。 第二个:刘姓诸侯。
先前在下不吝笔墨,多次罗列诸侯名单,为的就是这时能派上用场。下面,开始阐述其中利害。 吕氏之乱时,刘襄、刘章为首的刘氏贵族们,很是风光了一把。汉文帝在继位之初,念诸位刘氏兄弟辛苦,除自己儿子外,陆续分封了几大诸侯。再加上之前的楚王、吴王等人,诸侯们再次蓬勃发展,日益壮大。 为了防止地方实力超出中央,文帝在分封完后发觉不太对劲,又陆续制定措施,对诸侯们进行限制:比如将实力最强的齐国拆作了七个小国(分别为:齐国、城阳国、济北国、济南国、淄川国、胶西国、胶东国),又铲除了意图作乱的济北王刘兴居、淮南王刘长,暂时缓解了朝廷的压力。但只凭这些小打小敲的修补措施,远远不够,因为说到底,这个困境是汉高祖一手造成的,文帝并无胆量全盘推翻高祖的“唯以刘氏,宰天下”的分封制度。而高祖在定“白马之盟”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时,诸位王爷都是他的儿子、兄弟,看不出问题;到了文帝这时,因为近亲渐渐变成远亲,问题方才露出水面。 事已至此,文帝急也没用,只要不接着高祖的错误继续下去,局面还能有所挽回。然而,文帝一不小心,在高祖的错误上,又火上浇油。 公元前175年,文帝下诏:废除了盗铸钱令,允许私铸钱币。 本来穷苦的小诸侯们,一下子富得流油,纷纷占山采矿,自铸铜币。而且与朝廷扎扎实实铸币不同,他们所铸的钱币,肆意添加铅、铁等其他金属在内,速度奇快,远非朝廷可比。这么一来,以“铸币大国”吴国为首,诸侯们一夜暴富,纷纷凭此招募兵马,“强干弱枝”的局面被打破。 以上两大隐患,单拿出一个,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有中行说在,说服匈奴与诸侯们暗中达成同盟,威力更增数倍。 面临这等危机,朝廷中还是有明白人的,以“青年精英”贾谊、晁错为首,进谏文帝:应当及早禁钱以限制诸侯、屯边以抵御匈奴,否则长此以往,后果不堪设想。但因许多“老年功臣”受了诸侯们的贿赂,只想安享清福,极力打压那二人。最终在文帝时期,未能有效根除这两大隐患。 唉,为父尚且如此,太子的担子不轻哪!公元前158年初春,正当不惑之年,却已被政事拖得疲惫不堪的汉文帝,带着一丝忧虑,出宫巡查长安警备。 ——这些年,匈奴祸患渐渐沉重,时常顺着河套平原南下,兵锋强劲时,曾兵临甘泉,距离长安不过两百里。为了增强长安守卫,文帝特在长安城东的霸上、城北的棘门、西南的细柳布下三处军营,以防止匈奴偷袭。布完防线后,文帝想想还是不放心,又亲自乘车前往巡视。 文帝车驾先到霸上,后到棘门,这两处军士一见皇帝驾到,纷纷拜服于地,恭敬迎他入内。守将也是慌慌张张,鞍前马后笑脸陪着。文帝巡视完后,叹息一声,宣布前往下一站:细柳。 一到细柳,文帝眼前一亮,好个威严森森的大营,只见人人盔甲整齐,执戟者巍然挺立,持弓者箭在弦上。车驾要入营时,营前哨卫早已伸出长戟拦住,不肯放皇帝入内。文帝太仆急了起来,斥责道:“陛下在此,谁敢阻拦?” “我家将军有令,军中只知将军军令,不知天子诏令!” 文帝无奈,令随从手持节仗入营通报。不多时,一小队军士整齐出迎,下令打开营门,放皇帝入内。车前太仆闻言大喜,方要抖开缰绳时,营前哨卫又道:“将军有令,营中车马不得疾驰!”文帝知军纪非儿戏,忙令太仆好生操持缰绳,缓缓入内。 车驾到主将帐前,营中大将摆开军阵,当先出迎,说文帝道:“末将有甲胄在身,不便跪拜,请陛下准许以军礼相见。”双方答礼过了,文帝扶着车前横木起身,放眼远眺,只见营内军士各就各列,全无杂乱,不禁耸然动容。不多时,劳军完毕,文帝率一行随从步行出营,感叹道:“此方为真将军!以此比较,霸上,棘门二军,诚为儿戏也。” 细柳守将,周勃次子周亚夫,朕记下了! 一个月后,文帝升周亚夫为中尉,总督长安防务。 一年后,公元前157年六月,汉文帝病危。对身后之事放心不下的他,攥住太子刘启,谆谆叮嘱道:“事急时,必用周亚夫,此人可放心任用!” 见太子含泪点头,文帝含笑而逝,驾崩,时年四十八岁。 太子刘启继位,是为汉景帝。 文帝无奈,令随从手持节仗入营通报。不多时,一小队军士整齐出迎,下令打开营门,放皇帝入内。车前太仆闻言大喜,方要抖开缰绳时,营前哨卫又道:“将军有令,营中车马不得疾驰!”文帝知军纪非儿戏,忙令太仆好生操持缰绳,缓缓入内。
车驾到主将帐前,营中大将摆开军阵,当先出迎,说文帝道:“末将有甲胄在身,不便跪拜,请陛下准许以军礼相见。”双方答礼过了,文帝扶着车前横木起身,放眼远眺,只见营内军士各就各列,全无杂乱,不禁耸然动容。不多时,劳军完毕,文帝率一行随从步行出营,感叹道:“此方为真将军!以此比较,霸上,棘门二军,诚为儿戏也。” 细柳守将,周勃次子周亚夫,朕记下了! 一个月后,文帝升周亚夫为中尉,总督长安防务。 一年后,公元前157年六月,汉文帝病危。对身后之事放心不下的他,攥住太子刘启,谆谆叮嘱道:“事急时,必用周亚夫,此人可放心任用!” 见太子含泪点头,文帝含笑而逝,驾崩,时年四十八岁。 终于到周亚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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