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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4月12日王培军先生文章论及小学课文中“丢失的骆驼”之故事来源，曾谓“找骆驼的故事，当是从阿拉伯人来的，其来历或出《天方夜谭》，但我未细加搜检，不敢臆必”。根据骆驼栖息的地域环境猜想和《一千零一夜》有关，有可能是最保险的一种假设。这个做法，在今天中国学人的言语间不时可以看到，比如提到古希腊文献中的怪物，便认为希罗多德提过，提到晚清文学翻译上的“最早”，便觉得与林纾有关。明人读书少，凡杜撰每称“出《太平广记》”，《管锥编》列举了活生生的例证。与此间情形相似，原因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繁多复杂，与其说保不齐就果真说中了，倒不如说一时间应该也没人提得出异议来了。 作者提到钱锺书先生“涉及此事”的《容安馆札记》第一百三十七则，但没谈是怎么涉及的。实际上引的书就有《一千零一夜》。钱先生用的是Powys Mathers从Mardrus法译本翻成英文的本子中“宫闱奇闻”（The Adventures of the Royal Bastard）这个故事，其中讲到三个服食大麻者如何在苏丹面前卖弄机智，最后揭发了王后出身娼门的秘辛来，第二个人号称相马家（genealogist of horses in all Arabia），从一匹进贡御马的特征上看出乃是牧马与奶牛混交所生。钱先生在札记中用此则故事直接关联着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短篇小说集《古代故事百篇》（Il Novellino）英译本中第三则的内容，指为其来源，后者记一希腊人观察国王所饲养的西班牙战马耳朵下垂而断定它是母驴所生养的。Dunlop的《小说史》已经指出这个故事有阿拉伯和波斯的背景，见于英国东方学家（也译过《一千零一夜》）Jonathan Scott 编译的《阿拉伯与波斯故事、掌故及书信集》（Tales, Anecdotes, and Letters from the Arabic and Persian，1809），而原书实标明即出自《一千零一夜》故事。Dunlop将之与Aelius Donatus的《维吉尔传》（四世纪）相关情节比较，还旁征博引地提到许多文献（包括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故事）。到意大利学者Alessandro D'Ancona所著《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Studj di critica e storia letteraria，1912年版）第二编的《论“古代故事百篇”及其来源》（Del "novellino" e delle sue fonti）中也只是提到了《一千零一夜》的出处（第88-90页）。钱锺书用的译本与以上两家考证所依据的都不同，但他非常熟悉Dunlop的书，至少该是受启发于此。 但以上故事还是从马匹身上的特异之处推断其出身，和开头所说的“丢失的骆驼”内容上大有不同。实际上从常识而言，骆驼也未必就是阿拉伯人才有。“丢失的骆驼”有一个更为古老的故事渊源，就是犹太民族的《塔木德》（Talmud）。在“口传律法”的“密西拿”部（Mishnah）涉及民法与刑法的“民事”编（Nezikin）之下，《犹太公会》分册（Sanhedrin）的第11章中，说到一个故事：两个奴隶根据路边的青草短长判断骆驼独眼，根据地上的滴漏判断骆驼载了一袋酒和一袋油。“密西拿”部是公元三世纪初就开始编辑了的，这则故事在书中被说成是第四代塔木德学者Rava叙述Rabbi Yochanan所讲，后者即Johanan bar Nappaha（180-279），那应该是非常古老的了。从西方学者对这则犹太故事流传研究的成果来看，这个故事的母题就是根据路边青草判断骆驼独眼，其他的各种线索都是后来铺陈添加上去的，流传的范围，包括了也门、摩洛哥、土耳其、伊拉克、阿富汗以及中古的欧洲与印度（见Dan Ben-Amos等人所著作《犹太民间故事》第一卷[Folktales of the Jews, Vol. 1: Tales from the Sephardic Dispersion，2006年]，第316-320页）。 王培军先生全文两次称引内典类书《法苑珠林》，于此节亦言“另一来源”见于“《法苑珠林》卷四十五引《旧杂譬喻经》”，这和他接着提出处而不言内容的钱锺书先生《容安馆札记》第一百三十七则之发现重复了。只不过钱先生用的是《大正藏》中的《旧杂譬喻经》原书（三国），而不是类书（唐代）里摘录的资料，两者文字上也小有出入。我记得作者长于文献校勘，这种资料征引上的区别他肯定是明白的。作者发表了钱先生“没提”他举出的某些文献，可在这“另一来源”主要的证据上，他明明只是一次“重新的发现”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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