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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横华夏之名将传奇19

 禹杰 2015-05-09
赵充国传(公元前137一前52年)

  “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兵法》

  第一百五十九回:汉匈再度起干戈,武帝万金求天马

  先接上文。
  漠北决战后,三大名将陆续淹没入历史尘埃。但对闲不住的武帝来说,没有名将也不打紧。在此后十数年间,他统治下的汉帝国军队依然指东打西,不可一世。
  公元前112年,南越相国吕嘉杀南越王、太后、汉使者,起兵作乱。汉武帝立即诏令“伏波将军”路博德,“楼船将军”杨仆等五将,起水路大军十万,兵分五路讨伐南越。隔年,南越国亡,汉朝在此置下南海、苍梧、玉林、合浦、交趾等九郡。
  公元前110年,东越王骆余善畏惧汉军来攻,私刻皇帝玉玺,自立为“东越武帝”。汉武帝大怒之下,又令韩说、杨仆等人再攻东越。不久,当初一分为二的另一位闽越诸侯:“闽越繇王”迫于汉军势大,谋杀“东越武帝”骆余善,并举国向汉朝投降(闽越一分为二的缘由,在《卫青传》中有详述)。至此,闽越、东越俱亡。
  公元前109年,武帝再度兴兵,令“楼船将军”杨仆走水路,“左将军”荀彘出辽东,各领兵数万,攻打卫氏朝鲜(势力范围与今日朝鲜的疆域大抵相当)。同年,卫氏朝鲜灭亡,汉朝在朝鲜半岛北部置下乐浪、玄菟、真番、临屯四郡。
  除了以上三场战役外,公元前111—109年期间,汉武帝另出两军。一军征讨“西南夷”。对象包括夜郎(势力范围大致在今日贵州)、滇国(势力范围大致在今日云南)等西南各国,以及其下属各大小部落。一军出河西,攻打楼兰、车师,以驱赶玉门(位于今敦煌西北)之内的他国势力,确保汉朝独掌河西。

  和上面那几战一样,这二路军队势如破竹,使得汉朝在西南、西北两个方向的疆土也不断扩张。在西南,汉朝连续降服夜郎、滇国,置下粤嶲、沈黎、文山、武都、益州等郡;在西北,汉军先后击败楼兰、车师,基本将他国势力全部排斥到玉门之外,并在“玉门—酒泉”之间修筑长城、壁垒。河西走廊西部门户:“玉门关”由此而来。同时,汉朝又在玉门关以南百余里处修建“阳关”,使得二关南北相连,遥相呼应,共同拱卫汉帝国的两千里河西走廊(汉军、汉使若要经河西前往西域,玉门关,阳关,必经其一,他国使者要进入河西,也是如此)。

  好了,在东南(两越)、东北(朝鲜)、西南(西南夷)、西北(楼兰、车师),四方大捷之后,我们来看下汉朝此时的内部局势。
  一:开疆拓土的好处显而易见。经过汉武帝多年东征西讨,汉朝的领土面积已发展到600多万平方公里。参考之前秦统一后350万平方公里的疆界,近乎翻了一倍。有了疆域,就有土地,就能在有限的耕作能力下容纳更多的人口,这使得汉朝的潜力进一步增强,并最终成为公元前一世纪最强的两大帝国之一(另一个为罗马帝国)。
  二:可惜的是,潜力终究只是潜力。地盘打下来了,武帝突然发现:昔日号称拥有人口五千万,一片繁荣的汉帝国,日渐荒凉。农民少了,兵员少了,人才也少了。
  那人都倒哪里去了呢?
  ——因长年战争和无休止的掠夺财富,大量农、工、商破产,人口繁衍速度直线下降,成为负增长。加上汉朝拓地无数,东南西北处处需要迁徙军民屯边,许多穷光蛋百姓忍受不了奔波流离之苦,作出了两个选择。
  一,逃往国外;二,发动起义。
  “农民起义”并非秦朝的专利,汉朝百姓也是人,也有忍耐限度。但迫于朝廷军队正当强盛,起义虽有,可惜都无法坐大。久而久之,出现了两大现象。
  一,朝廷军队中,出现大量的获罪充军者;二,汉朝人口减半。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唉,果然如此。

  汉武帝毕竟是一代雄主,面临这等局面心软不至于,反思却是难免的。此时的他,正醉心于帝国伟业,又是求仙,又是封禅泰山的,只恨不能万寿无疆,哪肯做秦二世呢?
  于是,他决定将次要矛盾放在一边,全力解决主要矛盾:匈奴。
  十多年过去了,伊稚斜大单于也早已过世。但打得死打不绝的游牧民族匈奴人,又开始频繁南下,袭扰五原等地。此时在位的大单于为伊稚斜之孙:儿单于。他初登大位且年纪尚幼,脾气却不小,力排众议,执著的对汉国发动侵略战争。汉匈关系又一次剑拔弩张起来。也怪武帝这些年尽忙着在东、南、西三面开疆拓土,却把这个老朋友给忽视了,这时一看,哎呦,匈奴人竟然还敢南下?
  ——别人朕可以不管,务必要将匈奴往死里打。
  但如今不是元狩四年那时了,汉朝要想再发动漠北战争,缺了三样东西。
  一,钱粮;二,名将;三,好马。
  农耕民族与游牧民族的战争,必须依靠这三点支撑。考虑到汉武帝是敛财、用人的高手,前两样还好说;但最为重要的马匹,不是“弼马温”的汉武帝,却无计可施。十年前的一场漠北决战,让汉朝消耗了过半数的马匹,尤其是其中的宝马良驹,大多已折损干净。因此汉朝这些年虽也在努力养马,可惜品种不佳,即便霍去病再生,对一群跑得才比驴子快的战马估计也无计可施。
  那匈奴人上次也损失惨重,连老巢赵信城都让卫青给烧了。他们胯下的优良战马,是从哪里来的呢?
  ——西域。
当时的天下,仅以脚力而论,马种优劣大致可分三等。没有驯养战马传统的汉国(汉朝自景帝时起,才开始大量繁杂战马),不幸沦为末等。“马上民族”匈奴、乌孙略优,为第二等。高居第一的,自然是大宛马了。
  大宛马之中,又分两等。普通的大宛马虽然了得,但毕竟是人间凡品,不足为奇;另有一种马,俗称“天马”、“仙马”,日行千里而不倦。因其奔跑过后流汗时汗水呈红色,形同鲜血,时人又称之为“汗血宝马”,乃是一等一的极品。——据传三国时吕布坐下的赤兔马,便是汗血宝马。
  这就真是宝贝了。漠北决战后,武帝偶因机缘得了一匹,竟欣喜若狂。当他通过张骞等人,了解到西域大宛国出产这种马时,动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令使者前去求马,以改良马种。
  问题是,不是说求人家,人家就愿给的。早在冒顿单于在位时,西域各国就已唯匈奴是从,按时纳贡不敢有缺。眼下匈奴实力虽急坠,但因其统治重心紧挨着西域,仍能对这一带作有效控制。汉国实力虽强,但统治重心偏向东南(相对匈奴而言),鞭长莫及,大宛国如何肯将这等珍宝拱手相让?
  好吧,且由汉武帝慢慢打算。我们将目光转移,经长安向西,过乌鞘岭,过祁连山,过玉门关,去看一看这片神秘的西域土地。
  (史料有云:“西域有国三十六”。其实,西域远远不止三十六国。这里所说的“三十六国”,基本上都位处今天的新疆地界,且大多实力较弱,不值一提。而我们要了解的重点:大宛国,并不在其中。所以,无关紧要的在下就不介绍了,抓住重点,方是要务。)

  当是时,汉朝与西域以玉门关为界。出玉门关继续向西两千里处,有一咸水湖,名称盐泽(今罗布泊,已干涸)。盐泽再向西去,有一大盆地,东西长二千八百里,南北宽一千一百里,是为塔里木盆地(世界第一大内陆盆地)。盆地往南去,有昆仑山;盆地往北去,有天山。因此隔出两条狭长的通道,简称:“南北道”。西域三十六国,大多定居于这两道之上(塔里木盆地内部主要为沙漠,不适合居住)。南道,西段有大国莎车,中段有大国于阗,其余小国,无需一一细说;北道,西段有大国疏勒,中段有大国姑墨、龟兹,东段有大国焉耆,其余小国,也皆可一齐略过。
  这就是围绕盆地而建,如众星拱月一般的“南北道各国”,也是“西域”的核心部分。因受限于地势(约三十个国家挤在南北两道上),国力相对汉、匈而言,都比较弱。其中最大的龟兹国,也不过户籍八万,拥兵二万。
  说完南北道,我们再来看下盆地以外的势力状况。
  盆地往北去,翻过天山,有“西域第一大国”乌孙,人口六十余万,骁勇骑士不下十万。乌孙国东南,有车师,车师国东南,有小国楼兰,楼兰再往东,便又回到了大汉玉门关。
  盆地往南去,翻过昆仑山,便是青藏高原。那时属于荒芜之地,鲜有人定居。高原往东,有柴达木盆地,盆地往东,有西海(今青海省青海湖),西海往东,则是以先零羌为首的羌人栖息地,有近二十个部落,数十万羌人在此游牧。羌人部落再往东,便又到了汉朝的陇西郡,与河西走廊东北端相连。
  盆地往西去,出南北两道,另有一山脉,名叫葱岭(今帕米尔高原,海拔4000米以上)。山顶长年积雪。翻过葱岭再往西,首当其冲的便是出产汗血宝马的大宛国(主要势力范围在今日乌兹别克斯坦境内),实力虽不如乌孙,但也有军民数十万,可算西域大国。
  再往西北、西南去,尚有康居、大夏,以及数次大败于匈奴之手,逐渐迁徙至此的大月氏等国。因已远至中亚,又与本文无太大关系,不再作详解。

  以上便是当时汉朝的西部形势。——往细处看,我们会发现:虽然号称“西域三十六国”,但含西羌在内(不属于西域),总兵力也不过与巅峰时期的匈奴相当(这也是他们屈服于匈奴的根本原因)。相较而言,实力最强的有三个:一,乌孙国,位于西域之北,紧挨匈奴;二,西羌部落,位于河西走廊东南,紧挨陇西;三,武帝魂牵梦绕的大宛国,则位于西域的最西端,距离长安有万里之遥。
  为了斩断匈奴国后援,联络一切可能的反匈奴势力,汉武帝决定先控制西方,详细策略如下:一,拉拢乌孙,引诱他东进,共讨匈奴;二,孤立西羌,隔断羌人与匈奴的联系;三,出使大宛,利用大量的财物,开展“金元外交”。
  这一策略,合乎“远交近攻”之妙。好不好且不说,我们直接来看效果。
  一,在张骞等汉国使臣的热烈邀请下,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乌孙使者终于踏入长安,见证了汉帝国的辽阔与强大,仰慕不已。武帝为了让“友谊之火”燃得更旺盛些,在向乌孙昆莫(乌孙首领尊号)索要了一千匹良马作聘礼后,又册封宗室之女细君公主为“昆莫夫人”,与乌孙和亲。乌孙昆莫因此与汉朝往来,渐疏匈奴。但不久后,匈奴单于迫于形势,也放低姿态与乌孙和亲,昆莫再次笑纳。以匈奴女子为左夫人,汉女为右夫人,左右观望,宣布中立。
  二,漠北决战后,武帝为长远打算,在河西大量修筑城池、要塞,以防止匈奴争夺。除西部门户玉门关、阳关之外,腹地之中也陆续建起四个大郡,自西向东分别为:敦煌、酒泉、张掖、武威。迁徙汉民以及匈奴降兵数十万,沿途镇守。自此,西羌部落与匈奴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渐渐被“河西四郡”强硬隔开。西羌对此自然不服,但碍于汉国声势如日中天,反抗失败。镇压完西羌叛乱后,汉国势力进一步向西渗透,并于西羌地界成功置下“护羌校尉”,以监督西羌局势。
  以上两步棋,下的过程虽非纸面上这般轻松写意,但汉武帝的目标基本达成。乌孙昆莫虽然狡猾,首鼠两端,但能从独附匈奴变成“脚踏两条船”,也算有重大突破;西羌暂时消停了,不足为患。于是,他终将目光投向了大宛,全心全意——求天马。

  但习惯了胜利的他,这次却碰了钉子。因为汗血宝马既然号称“天马”,又是大宛国宝,自然有它独特的个性,不可能大规模放养(据在下推测,当时整个大宛国这等宝马也不会超过一百匹)。面对手持重金,远道而来的汉使,大宛王毋寡看都不看,冷漠道:“天马稀罕,无以赠他国。”
  真没有?……汉使迫于君命如山,不敢空手而回。于是私下在大宛境内分头搜寻,终将藏马之地给挖了出来。
  ——贰师城中,有汗血宝马!

  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汉国使者车令奉汉武帝之命,再度出使大宛,以求天马。为了表示诚意,武帝特令人打制一金马,大小与汗血宝马相仿。另外,又挑选使者数百人,押运黄金二十万两,以及其他贵重财物无数,随金马一同献上。就此,车令继张骞之后,作为大汉代表,率领使者团队又一次踏上丝绸之路。

  ——此时是公元前104年。因汉武帝不顾大宛王意愿,执着于索取汗血宝马,汉、大宛二国的剧烈矛盾已一触即发。
第一百六十回:触怒毋寡车令没,贰师将军二西征

  话说那汉使者车令,本是一壮士,威武强健,气概绝伦。他眼见张骞手无缚鸡之力却能首通西域,建立不世之功,不甘落于其后。于是率使者团队自长安出发,出玉门关,过盐泽,历经北道大小国十余个,只用半年便长途跋涉上万里,抵达葱岭。葱岭以西,便是大宛,有大小城邑七十余座,四散分布。紧挨着葱岭西侧的城邑,名作郁成,乃是大宛国东部门户,与大汉西部门户玉门关相似,守兵、守将俱全。
  两者不同的是,因大宛是西方之国,风土、人情、文化自成一派。——此地不以黄金为贵,不以男子为贵,不以国君为贵。就拿守将来说,郁成守将不称“郁成太守”,却称“郁成王”。大宛七十多座城邑,就有大小王七十多个,各镇一方,位高权重。位居国都贵山城的“大宛王”只是名义上的首领,权力有限,不比汉武帝可惟凭喜好掌控全国。
  闲话少叙。车令率数百人翻过葱岭后,令译官向郁成王呈上大汉文书,顺利被放入大宛腹地。又行十数日,数百人押运着金马、财币等物,终到贵山城,面见大宛王。大宛王毋寡眼见汉使又到,不胜其烦,草草招待一番后便下达逐客令。车令满怀信心而来,贸贸然受了这一大挫,深感不忿:我大汉动用如此丰厚的礼物,不过换取几匹牲畜而已,如何这等吝啬?于是赖着不走,好说歹说,强要以金马换天马。他哪知道:黄金虽然绚丽贵重,但大宛国却常用此物打造器皿,充作装饰,不作买卖、流通之用——不流通、不买卖,那就是普通金属,最多比铜、铁好看些,大宛王怎舍得用国宝与之交换?
  双方争执了半响,火气都渐渐变大。车令见大宛王油盐难进,恼得他性起,终于显出壮士本色。他公然拔剑上前,怒斥大宛王边陲小夷,不知天威,并当场将金马击碎(空心的)。然后,召集下属收起财礼,含怒而去。
  车令发完威,去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大宛王比他更怒。人家这大王虽说不比中原皇帝风光,但毕竟是一国之君,岂容得他国使者放肆?于是召集文武群臣,商议此事。蒙张骞等先驱所赐,众多大宛臣民多少听闻过汉国的轶事,知该国兵强马壮惹不得,都主张息事宁人。甚至还有个别胆小的主张向车令赔罪,送他个一两匹汗血宝马,也就不伤和气了。
  正当大宛王犹豫不决时,有一勇将,名作煎靡,愤然上前道:“我听说那汉国远在东方,距此地不下万里。其使者每每向西,至多数百人而已,沿途饮食尚且不足,常需求助于姑墨、龟兹等国。必不能动用大军前来。大王为何怕他?”
  大宛王要的就是这话,顾虑全消。当即令人快马送信给郁成王,就教他截杀汉使,夺其财物,尤其是触怒王威的逆贼车令,务必不能放过!

  数月后,汉使中少数幸存者狼狈逃回玉门关,将车令已死,财物遭劫的噩耗上报朝廷。汉武帝大怒,又要下令兴兵。群臣一见,果然如煎靡所言,齐声劝道:“大宛国路途遥远,数倍于漠北。陛下,万不可再草率兴兵哪!”
  “区区西域一小国,竟敢如此,朕誓讨平之!”武帝怒气难消,又道:“若朕非战不可,谁有良策?”
  一下臣闻言,上前道:“依微臣看,大宛国虽号称有天马,但马上功夫稀疏平常,又兼该国不善打造铁器,兵器、甲胄、战法皆不如我大汉。若陛下能出强弩手三千,选一良将统领,大宛可破矣。”
  武帝目视此人,昔日曾出使过大宛国,名叫姚定汉。于是细问他大宛守备状况——城邑如何分布?军力共有多少?城池结构如何?一一了解过后,武帝下旨: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统精骑六千,步卒二万,西去讨伐大宛。另以赵始成为军正(军中执法官),李哆为校尉,王恢为随行向导,务必要攻下贵山城,擒其国君;攻下贰师城,夺其良马。报前日之仇!
  ——这李广利,乃是武帝宠妃李夫人之弟,武帝爱屋及乌,有意再塑造个“卫青”出来,因此令他前去。可惜的是,武帝有心,苍天无意。就在李广利接旨,匆匆赶往河西整顿兵马时,关东蝗灾大起,且祸及河西,使得远征军的军粮一时无法凑齐。李广利毕竟是初次出征,毫无经验,唯恐武帝责怪,也不再等了。草率下令全军开拔,杀奔大宛。

  草率归草率,客观的说,李广利还是一位比较有想法的军事将领。他在出玉门关后,谨慎甄别了“南北道”的难易程度,并理智地选择了北道。——该道沿途过去,有大国疏勒、姑墨、龟兹、焉耆等,人口相对密集,且多有湖泊、绿洲,不比南道荒漠难行。在随军粮食无法自给自足的前提下,靠沿途求助来缓解压力,确实是个好主意。然而,想法是好的,现实却很残酷。——北道除了以上几大国外,其余小国大多都只有军民数千,甚至数百,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又如何养得起汉军?外加汉军成分中多有犯罪充军者,品行不端,一言不合就开抢,搞得四处鸡飞狗跳,民不聊生。李广利对此无法节制,也只得听之任之,甚至率主力骑兵加入抢劫者行列。于是,一路过去,北道各国闻知汉军来到,纷纷闭门坚守,逼得汉军四处攻城,只为粮食。汉军的进攻矛头就此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转移,由进攻大宛变成了进攻“北道各国”,“复仇战”变成了“抢掠战”,且效果很不好——龟兹等国虽然富足,但守军过万,汉军啃不动;啃得动的,都是些小虾米,国中全部存粮还不够大队汉军一顿饱餐,聊胜于无。

  就这么走走抢抢,边走边抢,当初雄赳赳出关,誓破大宛的汉军早已没了往日威风,伤亡、逃亡者日益剧增。李广利也终于明白:“名将”是诱人的,现实是残酷的。深知汉武帝脾性的他,还只得咬牙坚持下去,继续西征。一年后,这支军队经历了大大小小数十场战斗,终于创造了奇迹——他们在粮草尽绝,四面树敌的情况下,不可思议的完成了上万里漫漫征途,且翻过了高耸入云的葱岭。
  大宛国的边关之城:郁成城,就在眼前。但汉军,已没有了作战的能力。
  ——战马没有了,精兵没有了,数万汉军也没有了。有的,只是数千快饿死的嬴兵,皮甲破烂,奄奄一息。
公元前103年冬,长安城西,建章宫。
  这些年,天下百姓饱受煎熬,汉武帝的日子是越来越惬意了。为了求仙便利,他特于未央宫以西——上林苑中再建一宫殿:建章宫。此宫规模与未央宫相仿(整个建筑群面积约为5平方公里),殿堂密布,号称“千门万户”。宫北掘成“太液池”,占地十顷,池中建“三神山”,以象征“蓬莱三仙山”。又于宫内偏西侧大修一高台,名作“神明台”,高五十丈,远看似山丘。台上铸有硕大的铜人,托一巨盘,二十七丈见方,以接天上仙露,故称“承露盘”。除此之外,尚有“飞阁辇道”(形同天桥,以从空中连接未央、建章二大建筑群)、“双凤阙”等,皆为巧夺天工之物。
  建成了这座号称“西汉三大宫殿”之一的建章宫后,武帝想想,长生不老一事还不够牢靠,又自改尊呼——以“万岁”代替“陛下”,作为国君的专用称号。(在这之前,万岁一词虽也被常用,但大多被用作喝彩,欢呼。非专指国君。)

  好吧,甭管这仙人有没有,汉武帝的派头是做足了,威风哪!威风凛凛的他,等来了冒着寒风送来的两份急报。
  一份来自西方,为贰师将军李广利所奏:“臣罪该万死,此战因道远,粮草缺乏,军士半途饿绝、逃散大半,今所存者不过十之一二,不足以再攻大宛。望陛下能恩准微臣罢兵,返回河西,补齐军士、粮草,复往再战。”
  写是这么写,其实李广利上书之时早已逃回了河西,驻军敦煌。他也是没办法啊,刚过葱岭时,他率领着数千“叫花子兵”曾尝试攻克郁成,以谋取食物,结果遭遇惨败。——连郁成都攻不下,谈何攻克贵山城?于是他只得率领为数不多的败军,冒着人人喊打的耻辱狼狈逃回了河西。又不敢名言战败,只得委婉上奏一封,探探武帝口气。
  武帝大怒,当即令人通知玉门关守将:“若有败军敢入关者,一律斩杀!”
  守将知皇帝是一时气话,因此未将贰师将军已入关的事捅上朝廷。但李广利吓坏了,只得留在敦煌,不敢再回长安,更不敢再上书求情。
  没办法,就这么先窝着吧。

  就在李广利窝在敦煌屏声息气时,北方也有急报送到,为浚稽将军赵破奴部下所奏:“末将罪该万死。因前日左大都尉行事不慎,被单于发觉,连累我汉军……我军二万人已全军覆没!”
  武帝见了“全军覆没”四字,尚不心惊。待见落款非赵破奴,方才惊问信使道:“浚稽将军现在何处?”
  “禀陛下……不,禀万岁,赵将军已为匈奴掳去。”

  原来,就在汉武帝与大宛王为汗血宝马纠缠不休时,匈奴国内变故大起。匈奴左大都尉因不满儿单于骄奢好杀,又欺他年少,暗送书信至长安,称决意杀单于谋反,以军降汉。这对汉武帝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于是在漠南筑一城,名作“受降城”,以接应届时前来投奔的左大都尉。
  结果城池是筑了,左大都尉却迟迟不敢下手。武帝怕夜长梦多,遂拜赵破奴为浚稽将军,率骑兵二万北上相助。赵破奴乃昔日霍去病帐下猛将,不久前刚率七百骑大破楼兰、车师,深通长途奔袭之法,很快便长驱两千余里,接近王庭。左大都尉知汉军将到,果断下手,结果部署不周密,被儿单于事先发觉,反将他诛杀。然后,儿单于趁汉军远来疲困,尽出国中精锐八万人南下追赶,成功将其包围。一战下来,擒得汉军大将赵破奴,全歼二万汉军,终雪昔日漠北之耻!

  一年之内接连两场大败,损兵四万余,连手上的第一骑将都被匈奴俘虏……汉武帝接连受挫,哪还有享乐的雅兴,忙召集群臣升殿,再商对策。
  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不容群臣们再叽叽呱呱了。——议题很简单:先找谁复仇?匈奴,抑或大宛?
  当然是匈奴!大臣们眼见匈奴国再次兴起,都不寒而栗,纷纷建议武帝集中兵力,再逐漠北,此次务必要将匈奴彻底打绝!而大宛国路途遥远,是匈奴王庭距离的五倍,又被葱岭所隔,只得先放一放。

  武帝笑了:你们说的不对,我们最大的死敌是匈奴没错。但接下来的主攻方向,应当是大宛。
  ——事实再一次证明,只要有草原,无论游牧民族再怎么惨败,也能起死回生。经过多次汉匈之战,相信大家也都看出来了:这匈奴昔日号称帝国,其实人口稀少(相对汉国而言),穷得叮当响,除了牛羊外要啥没啥,连座固定都城都没有。最大的本事就是抢掠,其次是抢完就跑。
  那他们强在哪里呢?
  ——正因为没有固定都城,失去了漠南可以迁往漠北,失去了漠北还可以再向西北迁徙,实在不行迁去中亚。避过风头,躲他个十来年,到下一代子孙能持刀上阵时,又能南下复仇,再掀惊涛骇浪。
  这是个了不得的优势,若有读者朋友不能理解,不妨换位思考一下:即便被匈奴铁骑驰入关中,汉武帝能放弃长安吗?
  ——不能!若果真到了这一步,只得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汉武帝不能放弃长安,大宛王毋寡也不能放弃贵山城。因此,匈奴虽距离较近,又是死敌,却不能攻,攻了也是白攻,胜了也是白胜;大宛虽在万里之外,只需能保证精锐汉军开至大宛境内,一战可定矣!

  大宛定,则西域定;西域定,则匈奴的后援皆被斩断。到那时,汉国将不再是孤军奋战,普天之下(东亚范围内),无一国不与匈奴为敌!

  汉武帝虽好求仙,信鬼神,磨去了许多英雄之气,但这一番筹谋,无愧于“雄主”之名。正如当代有些大导演,一部大片拍砸了,不打紧;再来一部大制作,不惜成本代价,精益求精,很快又能将错失的口碑、票房挽救回来。两者不同的是,导演们的背后有出品人、赞助商,而汉武帝,只能靠他自己。
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在攻打大宛和攻打匈奴时接连被砸了“常胜招牌”的总导演汉武帝吸取教训,确定了“西域为主,漠北次之”的战略目标。一番紧锣密鼓的布署后,“大宛之战”第二季拉开序幕。
  此战,武帝身兼出品人、赞助商、总导演三职,总揽大局。所有劝谏者,一律下狱,将阻碍对大宛用兵的因素悉数扫平。随后,一系列参与该影片制作的工作者们悉数登场。
  一,以“天下第一商才”,大司农桑弘羊为监制,负责筹集民间义兵、捐款,调整税收,置备后勤诸事(简单来说就是进一步榨取民脂民膏)。
  二,以前次战败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为影片主角,率大小将领五十余人,再次西征。
  三,以光禄勋(官职名,原郎中令)徐自为,游击将军韩说,长平侯卫伉,强弩都尉路博德等为配角,各率数万军民北上,深入漠南地界四处筑城,防止匈奴趁汉国空虚时南下。
  四,又出动十八万群众演员入驻河西,负责镇守酒泉、张掖等重镇,以防止匈奴势力向西南渗透,以掩护西征大军。

  鉴于汉国军力虽然仍强,但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的“富汉”,这又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倾国而出。——统计下来,此战汉国共出动大小将官五十余人,兵力三十余万(其中六万主攻,二十多万负责策应),马三万匹,牛十万头,驴、骆驼等各数万。远征军所携粮草、辎重可足一年之用。
  大场子铺下了,“大腕”汉武帝抽身而退。接下来,影片主角李广利隆重登场。

  在“大宛之战”第一季中,李广利表现平庸,连贵山城的城脚都没摸着就被赶了回来,这让他大失颜面。但这一回不同了,事实证明,只要噱头做得够大,即便是三流的演技,也能一炮红遍天!
  出发,不破大宛誓不回国(也不敢回来)!
  六万汉军,在主将李广利,偏将(都尉、校尉)赵始成、上官桀、王申生等人的率领下,兵分多路,分别走南、北两道,陆续踏上征途。

  一个月后,塔里木盆地两侧,南北道各国一齐轰动了。
  自他们建国以来,从未见到过这种奇异的景象:数万汉军全副武装,持兵器在前,在他们身后,大量的牛车、驴车、骆驼浩浩荡荡跟着……最绝的是,其中还有大量的挑夫!——就在武帝调兵遣将完后,唯恐此次西征军再出后勤问题,又征发“七科谪”,附随李广利西征。哪七科?——分别为:犯罪官吏、杀人犯、入赘女婿(上门女婿)、经商者、曾经商者、父母曾经商者、祖父母曾经商者。基本上将中原的商人全部捆绑打包,充入军中,以节省下押运辎重的十数万兵员(估计也无兵员可调了)。
  因此,知实情的知道汉军只有六万主力,不知实情的一眼望过去,吓,汉国此次西征的人数竟有二十万?
  太恐怖了!——要知道,当时南北道二十余国的军民总数相加,也不过二十万。
  惊吓之下,众小国一改上回的吝啬,纷纷大开城门,主动向汉军进献粮食。因为他们知道,即便不主动进献,也难逃以罪犯为主要成分的汉军之手。——李广利见状大喜,底气更足(他之所以兵分多路,分走南北两道,也正因唯恐粮食不足),于是沿途一一搜刮过去,游山玩水之间,便顺利行军至北道中段,抵达轮台,将至龟兹。

  龟兹是“大国”,户籍八万,拥兵二万。也正为此,龟兹王有心观望,不急着像其他小国一样远出迎接。然而没多久,他突然又火急火燎地下令大开城门,欢迎汉军进入。
  ——因为汉军虽然没摆出决战匈奴的架势,要收拾南北道诸国还是绰绰有余的。就在龟兹以东,有一国名叫轮台,实力也自不弱。只因公然顶撞汉军,刚刚惨遭屠城,国王被杀,轮台国亡!
  龟兹王态度的转变,宣告南北道诸国已集体放弃抵抗。汉军的敌人,只剩下一个大宛。

  数月后,从北道进军的李广利率三万主力当先翻过葱岭,兵临郁成城下。郁成王欺李广利乃手下败将,亲率万余军士出迎,只一战,被汉军强弩手射杀大半。郁成王自此终知汉军的厉害,闭城坚守不敢再出。他这一退缩,可又把对面的李广利给坑苦了——只因该城是边关之城,守备甚严,汉军又远道而来,攻城器械无法携带,李广利此后率军强攻数日,始终攻克不下。
  又对峙数日,郁成仍不得下,李广利忧心之余,突然想道:此战本将乃为大宛京师而来,何必执着于一边城。既不得下,何不绕开行军,直逼贵山城?——想那郁成守将刚遭大败,必不敢相援。
  于是他等不及诸路大军汇齐,又率师西行数百里,杀奔贵山城。沿途过去,但凡有出兵拦截者,尽数射杀之,因此各城邑守军皆不敢轻动。大宛王毋寡果然爱马如命,如此紧急时刻,竟然还挂念着“天马”——他唯恐汗血宝马落入汉军之手,忙不迭的将贰师城中的良马尽数转移到贵山城中。然后才大发守军登城坚守,又遣使向更西方的康居国紧急求援。
  结果康居国援军是出了,一看汉军这架势,哪还敢轻动?大宛王苦等援军不到,又不甘心以马换和平,只得自恃城池坚固,咬牙死守。好在贵山城也是坚固异常,又分作内城、外城,互相隔绝。汉军虽勇,苦于是客场作战,无中原攻城时常用的云梯、冲车等物,对此竟无计可施。
  在日夜不停的激战中,转眼间已过去大半月。城外,手持兵刃、弓弩的汉军仍在乱打乱撞;城内,大宛王忧心稍解,静等李广利再一次无功而返。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李广利对此虽没有办法,但偏偏汉武帝早已料到这一局面——他有办法!
  之前介绍过,此次西征大宛的汉军成分相当繁杂:除了步骑、弓弩手、车夫、挑夫等参战、后勤人员外,汉军之中竟还有善匠作者,善水利者,善相马者……三教九流无所不有。这时终于轮到他们大显身手了。——善匠作者,就地取材,打造攻城器械;善水利者,将通往贵山城的水源尽数改道;善相马者,只等进城好挑选宝马……大宛王没料到汉军竟有这一手,再也硬抗不住。又过大半个月后,贵山城外城失陷,守军被迫退往内城,且被李广利大军包围得水泄不通。
局势到了这一步,大宛王再也无计可施。——失了外城可以守内城,失了内城可以打巷战。但被绝断了水源,如何应付?遥想两年前,汉使车令怒发冲冠,击碎金马,笑大宛乃井底之蛙。那时只觉汉国遥远,汉使狂妄,杀就杀了,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今日亲见汉军威风,方知何为强军,何为大国,悔之晚矣!
  大宛王更没想到的是,这支所谓的强军不过是支“囚犯军”,属三流水准,军队统帅也非抗匈三杰。若卫、霍尚在,岂容他嚣张到今日?

  正懊悔间,宫外突然喊杀声大起,马蹄声连串儿响,渐渐远去。大宛王不知何事,令手下前去打探。不多时,手下来报:“大将煎靡见汉军步步紧逼,深感不忿,已率敢死之士三千人出城去了。”
  大宛王大惊,下令左右皆操持军械,随他登城观战。到城头时,只见下方人头踊跃,大宛军已出内城,于外城中布成阵势,煎靡身居前列。对面的大队汉军见状早已避开,退往远处,唯有一队人马千余人占住空旷处,当面相迎,布成一字长阵,如苍龙一般。大宛王不解其意,再细看时,却又见该队军士人人手持一样物什,瞄向前方——却是手弩!由不得识货的大宛王急令退兵,大宛将士已奋勇扑上,一瞬间纷纷落马!
  ——要说西汉弓弩之最,非“大黄”莫属。李广所用之大黄,乃弓,虽然威力非凡,却不便推广(毕竟不是人人都是神箭手)。普通军士所用之大黄,乃弩,依拉开所需臂力之大小,又分作十等:最末等为一石,撑开需用五六十斤力;再往上又有二石、三石……以至十石,撑开所需的臂力依次递增。因此军中常用的多为一石、二石,最多三石,普通军士借助脚踏都能拉动。再往上去,就需集数人之力了。之所以说此物方便推广,是因为它与弓相比,有两个极大的好处:一,可以预先上弦(不用等到敌军冲过来时才手忙脚乱作准备);二,附带瞄具。因此装备上强弩的汉军一下子全成了“山寨版”李广,或许力量和准头差了一些,但当数千人一字排开发射时……排山倒海,无所不破!
  ——大宛王欲哭无泪间,勇将煎靡落马被俘,数千军士大多覆没。

  大宛王崩溃了,大宛臣民却愤怒了。愤怒的臣民们,迁怒于国王,竟哗变将他杀死,献首级于汉军。当然,认栽归认栽,大宛人也怕汉军如攻陷轮台时一样再来个屠城,遂出使者说李广利道:“前日得罪汉使,藏匿宝马乃毋寡一人主张,今已伏诛,求汉军退兵。如汉军肯退,城中宝马任由选取;如不肯退,我等只得决一死战!”
  李广利暗中打探,大宛人通过这些日子,已从俘获的汉人处学得了打井之法,饮水不绝。更兼宝马皆在城中,投鼠忌器,于是收拢军士,撤出外城驻扎。大宛臣民不负前言,果然尽出城中宝马,任由汉军挑选,于是得汗血宝马数十匹,中下大宛马数千匹,其余粮草等物,也被大批推出城外,堆积如山,任由汉军取用。李广利仍不罢休,又胁迫大宛臣民立大宛贵族,亲汉者昧蔡为新大宛王。然后,拔寨而起,奏凯而回。
  西方凯歌方奏,东方变故又起。就在李广利志得意满时,败报传来,有千余汉军刚遭郁成王偷袭,全军覆没。
  话说李广利来时,兵分几路,唯有他这路是精锐,因此能所向披靡,直取贵山城。而其余几路人马人数既少,也无精骑,都慢吞吞的落在后头,恰好被紧挨着葱岭的郁成王给逮着了。有一汉将,名叫王申生,率千余人落在最后。他见别部人马都安全通过,只道郁成王已降,便令人前去索要粮食、饮水,结果遭郁成王一番痛击,全军覆没不说,自个也不幸战死。其他各路将领见身后有变,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一齐向西投入李广利军中告急。
  李广利闻讯大怒,集齐诸路军队,还攻郁成。郁成王刚刚得知都城失守,也知惹了大祸,哪还敢与汉军主力决战,当即弃城逃往康居。却不料墙倒众人推,康居王也不厚道,竟趁机将他擒拿下来,转献给汉军。不久,这位一连三次重挫汉国的大宛边将,惨遭身死。

  太初四年,经过一年的苦战,李广利终率获胜之师携天马还朝,“大宛之战”第二季成功杀青。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这支军队返回长安后,丝毫看不出是“获胜之师”,倒有点像败军。——队伍稀稀拉拉,人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之所以出现这一幕,只因李广利为了迎合武帝求取天马的“诚意”,沿途不体恤军士,唯以大宛马为重,造成大量的军士饿死、逃亡。六万军士去,一万军士回,且大多都非战斗减员,你让底层军士们如何喜得出来?
  军士不喜,武帝喜。杀败大宛,夺得天马倒在其次,这足以证明大汉已具备跨越葱岭用兵的能力,西域各国此后必对大汉俯首帖耳。而匈奴失去了这块殷富的后方基地,必更一蹶不振,日渐衰微。
  ——或许凭借这一战,今后无需再用兵,便能将这一纠缠了近百年的死敌彻底驯服!
  纵便不为国力考虑,这么多年仗打下来,汉武帝也有一丝厌倦了。

  随后的形势如他设想的一样:西域各国闻知汉胜大宛,纷纷遣使来朝,络绎不绝。而且与以往不同的是,此次他们派来的使者大多为各国王子,且来了就老实住下不走了,甘做人质——只求大汉皇帝大发慈悲,勿要再在西域折腾了。这么多兵员,年年都要来回一遭,吃饱了还要兜着走,我等弹丸小国供不起啊!
  武帝笑纳各国人质后,趁着大好时机,将西域纳入汉国势力范围。——之前的轮台不是被灭国了吗?于是他在轮台等地驻下数百兵将,借屯田之名,监督西域各国。又自敦煌以西多处修筑壁垒,出玉门关,一直修到临近盆地的盐泽为止,与南北道各国接壤。这时再俯瞰西域,腹地被汉国嵌入一块基地,外部又被连成一片。共同进退之势,再难动摇。
  两汉的版图,也因此大抵形成。
第一百六十一回:先围贰师战天山,后围李陵五千卒
  既已说到两汉版图,有两个新词不得不先作介绍:汉十三州、州刺史(因今后常会用到,故而先作详解)。让我们抛开“XX郡、XX县”等汉代称谓,暂时转回到两千年后的当代角度,来看一看汉武帝一手缔造的大汉疆域。

  早在四年前,就在汉武帝东胜朝鲜,南平两越、西南夷之后,便仿照古制,合数郡为一部,大分天下。遂得: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益州、凉州、幽州、并州、交州(交趾)、朔方,共计一十三部。今又得西域,外加以京畿为核心的“司隶校尉部”,已得一十五部。为了方便读者理解,现将以上各部所辖地域一一整理,大致如下。
  冀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河北中、南部,以及山东西部、河南北部(以河北为主)。
  兖州:主要辖区为今日山东西、南部,以及河南东部、江苏西北角(以山东西南部为主)。
  青州:主要辖区为今日山东东北部,以及河北东南角(以山东东北部为主)。
  徐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江苏北部,以及山东东南部、安徽西北角(以江苏北部为主)。
  扬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江苏南部、安徽中南部,以及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即“江东”)。
  荆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湖南、湖北二省,以及河南、广西、云南等邻省边缘角落(以湖南、湖北为主)。
  豫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河南东、南部,以及安徽北部,江苏西北角、山东东南角(以河南为主)。
  益州:主要辖区为今日四川、贵州、云南大部,以及陕西、甘肃、湖北等相邻省份的边缘角落(以四川、贵州为主)。
  凉州:主要辖区为今日甘肃东南部(汉代河西走廊)。
  幽州:主要辖区为今日河北北部,以及辽宁、吉林二省大部分区域,有时还包含朝鲜国部分区域(以河北北部、辽宁西部为主)。
  并州:主要辖区为今日山西大部,陕西北部以及内蒙古南部小部分区域(以山西为主)。
  朔方:主要辖区为今日内蒙古西北部。
  交趾:主要辖区为今日广东、广西大部,以及越南国北部小部分区域(以两广为主)。
  西域:主要辖区为今日新疆大部,以及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乌兹别克斯坦等中亚国的部分区域(以新疆为主)。
  司隶:主要辖区为今日陕西中部、山西南部,以及河南西部等部分区域(以西安所在的关中平原为主)。

  相信这么详解下来,各部所处的位置,读者朋友们已能按照今天的位置对号入座。后因朔方被并入并州,西域又不直属汉朝(西域各国只是名义上的属国),因此常置的为十三部,也称“十三州”,总辖大郡小郡百余个,为汉武帝首设。每州设刺史一人,负责监察州下各郡,是为“州刺史”。

  有朋友们要问了,州刺史负责监察,监察什么呢?
  一,监察辖区内各郡县官僚,防止腐败;二,监察地方豪强,防止他们兼并土地,独霸一方。

  那问题又出来了。这些刺史们一人总辖几个大郡,岂非权势熏天,等同于诸侯?
  汉武帝也顾虑到了这一问题,因此在设立“州刺史”时,只作监察之用,不用作地区行政长官。简单来说,就是刺史们地位很高,但权力、薪俸很低,且不能直接处理政事。——郡守薪俸为二千石,负责一郡的大小政务,以努力干活为己任;州刺史薪俸为六百石,只负责监察官僚,以努力打小报告为己任。
  此即为“权力制衡”论,管民的不管官,管官的不管民。汉武帝设立州刺史的初衷,大抵如此。但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刺史们很快发现,虽然他们拿着这点薪俸,也不愿多事,但偏偏有一样东西,他们不得不管。
  ——民变。

  随着汉武帝又一次远征获胜,大汉帝国的名头是叫响了,李广利、赵始成、上官桀等一干将领也受益匪浅,个个加官进爵。但平民和商人却为此苦不堪言,尤其是商人——不仅动辄交税,将私人财产交得干干净净,连自个儿也得沦为充军者。运气好的话修修城墙,服服劳役,运气不好就得跟着李广利作车夫、挑夫去了,且一去不回。在“官逼民反,不得不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等方针的指导下,许多贫民、商人揭竿而起,围攻郡县,声势大时,数郡动摇。这时刺史们就不能只管喝茶、盯梢、写报告了,还得协调各位郡守、县令们,让他们停止各自为战,共同平乱。平乱之后,又得协助郡守、县令们安抚流民,缓和局势……这么协调来,协助去,协到最后,俸禄仅为六百石的小小“州刺史”终于发展成为一股可怕的势力,并有了两个新的称谓。
  官方的说法,是为“州牧”。
  通俗的说法,是为“军阀”。

  当然,这些都是很久以后的事。至少在强势的汉武帝手中,设立州刺史一事绝对是利大于弊,因为他既有能力用好这些刺史,又能将他们牢牢压住。——西汉中后期常有民变,却未酿成秦末江山崩盘的危局,诸位刺史大人们出力不小。

  好了,汉代十三州、州刺史的话题先说到这里,下面我们将目光重新转向北方,去看看失去了西域后,匈奴国将何去何从。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精力旺盛的汉武帝指东打西不可一世时,匈奴国却陷入了历代君主短命的怪圈。儿单于乃伊稚斜单于之孙,乌维单于之子,小小年纪(大约十来岁)荣登大位,一上来就平定了右大都尉的内乱,且擒获了汉军大将赵破奴,性子暴虽暴,也算有些才干。可惜命不长,只在位三年便过世。儿单于去世后,因其无子,匈奴人公推儿单于叔父,右贤王呴犁湖为大单于。但呴犁湖也没做大单于的命,只在位一年多,也很快去世。
  呴犁湖大单于去世后,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即位,是为且鞮侯大单于。

  且鞮侯大单于初登大位之时,正是李广利得胜回朝之时。他眼见国中荒凉,西域各国又争先向汉国纳质称臣,不肯再事匈奴,惶恐无比。于是低声下气自称“小子”,令使者入长安向汉天子赔罪,尊武帝为长,并释放了先前被匈奴囚禁的一干气节硬汉。武帝刚战罢大宛,心中也有点虚,见匈奴那边殷勤至此,连“长辈”都叫上了,大喜,遂令中郎将苏武等人为使,携重金随匈奴使者北上,厚赂大单于,有心与之修好,永久罢兵。
  苏武接旨,率副使张胜,随从数十人随匈奴使者而去,数月之后,俱入王庭,蒙大单于友好接待。汉匈百年战争,眼看就将宣告终结了。
  突然间,风云突变。却说有匈奴部众虞常等人,原为中原人士,早前因不得已而降匈奴,眼下见汉使前来,不禁心思故国,日夜盼归。于是暗下找到副使张胜商议,欲要劫持阏氏,并设伏暗杀武帝所忌恨者卫律,将功赎罪,以作回国的资本。这张胜也是一时脑袋没转过弯来,竟也就草率答应了。
  糊涂啊!他这次和苏武前来,不是来招降纳叛收买人心的,而是为了汉匈两国的和平大事。岂能为了几个心生悔意的降将,就将第一要务抛之脑后?再说了,那卫律,也不过就是一普通降者,武帝恨他也好,不恨也罢,杀与不杀,对汉国而言根本无足轻重。——以如此之人用作使者,而且还是副使,失策,失策!

  数日后,因图谋不周,张胜与虞常等人意图劫持阏氏,暗杀卫律的计划告吹,且被大单于获知。大单于大怒,调动兵马,立杀参与密谋的匈奴部众数人,与汉国再次决裂。苏武事先对此事并不知情,等及闻讯时为时已晚,又见张胜事发后主动求降于匈奴,又气又悔,不顾匈奴劝降,拔剑自尽,决心以死明志。幸被他人救起。大单于钦佩他气节,令人持药救治,总算渐渐痊愈。之后,匈奴人多次劝降苏武,见他心意坚决,宁死不降,只得将他流放至瀚海一带,以牧羊为生。与之相约道:“公羊产奶之时,放先生归国。”
  ——“苏武牧羊”的典故,由此而来。

  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就在苏武守着一群公羊守在荒凉的西伯利亚边缘时,汉武帝闻知苏武遭囚禁,张胜降匈奴,且鞮侯“小子”突然变卦,再次下令:发兵!北击匈奴!
本就不想和你谈,不过看在你态度殷勤的份上罢了。既然要打,朕奉陪!
  “今以贰师将军李广利率精骑三万出酒泉,至天山,击右贤王部,为左路军;以因杆将军公孙敖、强弩都尉路博德二人各率精骑一万,会涿涂山(位于今蒙古国中部,车车尔勒格以南),击左贤王部,为右路军。自得令起,三路兵马克日置办一应军需,早日北上,务必要替朕一血前日之耻!”建章宫中,武帝集齐朝臣,痛斥且鞮侯大单于单方面撕毁停战协定的卑劣行径后,下达了以上作战命令。
  三员大将闻言,依次上前听令。公孙敖、路博德二人都是该朝老将,漠北之战时,一随卫青北征,一随霍去病北征,经验丰富,老成庄重,无需细说。唯有那贰师将军李广利,因前日征大宛得胜,又将数十匹汗血宝马如数带回,得了武帝重赐,不禁面露轻浮之色。武帝见了,心念一动,便不急着散朝,又问群臣道:“此三路兵马,一为实,二为虚,本万无一失。但朕唯恐天山远在西域,又要经车师、乌孙而过,为防万一,还须得一位勇将替左路大军殿后,以为贰师将军押运一应军需。不知诸位爱卿可有上佳人选?”
  群臣一听,齐声道:“前浚稽将军赵破奴勇冠三军,可任其职。”
  武帝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暗下,窃念道:赵破奴虽有将才,但昔日为匈奴所虏,不久前刚刚逃归。若再授以要职,他人岂不会也效仿之?不可,不可……正当他沉吟不语时,有一中年史官,约莫四十多岁,上前道:“臣司马迁,斗胆保举一人!”
  “何人?”
  “前‘飞将军’李广之孙,李陵。”
  武帝大喜:“朕亦知此人忠勇可信,因此令他率楚人五千,教射于酒泉、张掖,已有数年。今正为用人之时也,可速速召之。”于是作书下去,速召凉州李陵入朝。
  才过半月,李陵飞马入长安,叩见武帝。武帝见他年方三十有余,弓马娴熟,臂力非凡,隐隐有李广之风,心中更喜。于是拜作后将军,令他速率所部五千人尾随左路大军西征,以策应李广利身后。
  虽是殿后,倒也不失为立功的机会。谁料这李陵却不买账,闻言后匍匐于地,顿首不止道:“恕末将不得奉命!”
  武帝大怒,厉声道:“为何?”
  “末将所部五千人,皆非凡夫俗子也。人人皆有擒虎搏牛之力,百步穿杨之能,若只用作后军,岂非大材小用?——李陵愿只率这五千人,直捣王庭,即便寻单于不得,也必分匈奴军势。望陛下恩准。”
  武帝这才面色转缓,冷笑道:“将军这番推辞,莫非学你先祖,羞于作后军之将乎?须知,朕眼下各路兵马皆已调配妥当,并无精骑可赠于将军。”
  “非末将自夸,这五千步卒,可当五万精骑!”
  “纵便五万精骑,若匈奴以十万以迎之,又当如何?”
  “必能以寡胜众!”
  说到这里时,李陵傲然抬头,直视武帝。武帝冷眼看他,见李陵始终面不改色,于是叹道:“将军且退下,容朕三思。”
  李陵退去后,武帝召上司马迁,责他道:“非朕不愿用太史令所荐之人,怎奈此人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竟然要以区区五千步卒北击王庭,莫非要学李广耶?”
  司马迁道:“李广之才,本不逊卫、霍,怎奈时运不佳。况且以臣料之,李陵非学李广,乃学霍去病也,岂不见当日霍去病初试锋芒时,仅用八百骑便威震天下?——今携大汉之天威,用飞将军之后人,必不会重蹈覆辙。只需一战显其手段,此后匈奴但闻其名号,皆远遁也。”
  武帝这才欣喜,果用李陵为中路军主将,令他率步卒五千出凉州北上,直指王庭。又召上早前曾出使过匈奴的汉使数人,教他们充入李陵军中,用作随军向导。李陵大喜,谢恩领命而出,自回凉州调集军士去了。

  结果,李陵前脚刚去,武帝想想,突然又懊悔起来:这种打法,怎么不是自寻死路?可惜了一位好将才!于是又急忙拟旨一封,送去已出长安的路博德军中,令他率所部一万人转变方向,于半途中策应李陵,不再与公孙敖同出右路。圣旨送出后,挂念李陵安危的汉武帝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任由武帝千算万算,他还是疏忽了一点:李陵年纪轻轻,又无战功,尚且不愿为李广利负责断后;那路博德乃当朝老将,曾北征匈奴,南征南越,他又怎甘心替李陵策应?
  ——是啊,若就这么轻易应了,我路博德这张老脸往哪搁去。
  于是,不敢违拗武帝旨意的路博德寻思来寻思去,为了面子,只得再回书一封给武帝道:“今正值秋季,匈奴马肥好战,不如待明年春季时,再用李陵出征,末将必定奉命助他。”信发出后,他于边境处扎下兵马,静等武帝回应。

  这封信不回还好,一回可就坏大事了。——按常理说,“匈奴秋季马肥,适合作战”这话没错。可现在早已不是武帝初即位那时了,大家你也是骑兵,我也是骑兵,你肥我也肥,谁还管马肥不肥?于是武帝大怒——怒的不是路博德,而是李陵。
  ——于朕面前大言不惭,一回凉州却马上反悔,还好意思托路博德上书请求缓战?
  ——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传旨下去,令李陵速战,所部军士不至王庭,不得回返!……路博德所部按原定计划出右路,不必再转道策应李陵军……”这二道军令送出去后,武帝怒气消了,路博德喜了,李陵却要哭了。
  虽说我李陵乃一等一的将才不假,部下也确实精锐。但没想到陛下竟然如此无情……真的连一支援军,一匹马都不肯拨啊……
  还说什么呢,出征吧。方向:匈奴王庭!
一个月后,浚稽山北(今蒙古国戈壁阿尔泰山脉中段部分),匈奴王庭。

  话说那匈奴一族自有国以来,行事粗犷,朴实无华。无论大小贵族,皆无教无学,不擅文书,所好者,唯马上骑射,马下饮酒而已。这一日,且鞮侯大单于正与部下安居于主帐内饮酒间,山南有使者匆匆来报:“报告大单于,山南突有大队汉军出现!”
  大单于不紧不慢搁下酒樽,问那人道:“来者多少人,可看清旗号?”
  “此军约数千人,大多为步卒,另有马车百余辆混杂于行伍之中。大军之中高树一旗号,上书一个‘李’字,尚不知领军者为何人。”
  “哦?莫非是汉贰师将军?”大单于来了兴致。他早已听闻中原皇帝这些年极为宠幸一个名叫李广利的,常用他为主将出征。这可是条大鱼!于是忙散去酒宴,召集各部人马。不多时,三万骑士陆续汇齐,皆涌至大帐前来。
  众军听令,明日出战!我倒要看看那征破大宛的李广利到底是何方神圣?

  山南,就在大单于得报时,李陵率五千步卒方才进抵山脚。放眼前方,只见此山形似高阕——东西两侧都为山脉,蔓延无际,高数百丈,坡势尚不算陡;中间开一峡谷,可容大军通行。李陵察看过了,令身旁一向导官将此地势绘作地图,赠予一部下道:“陈将军,沿途过来,我已令人将‘凉州—浚稽山’一带的地势全部记下,你可速携此物回长安,献给陛下。”
  那人名叫陈步乐,乃李陵亲信部将,闻言惊道:“那将军您……?”
  “既至王庭而不与匈奴战,愧为飞将军之孙也。”李陵意气风发,不与他多说,催促道:“你可速去,切记,此物珍重,务必要当面呈于陛下!”
  陈步乐不敢违拗,只得选快马一匹,拍马南下。陈步乐去后,李陵见天色将暗,乃令暗探数人偷过峡谷,埋伏于山北,监视匈奴动静。其余汉军就地扎营,养精蓄锐,静等敌军到来。

  第二日一早,那几名暗探跌跌撞撞奔回,失声道:“匈奴大军一望无际,正往此地过来!”
  一时间,人心浮动。因为这五千汉军虽是骁勇楚人,虽号称能以寡击众(尚未证明),毕竟还是凡人。是凡人,哪有不怕死的。“李少将军”却笑了:慌什么,不就是数万匈奴骑兵吗?——本将来时,已有准备。
  “全军听令,移营向前,驻军于山涧之间!”

  何为移营,无需解释。但李陵这军营,却与一般营寨不同,乃是由上百战车组成。——他耳闻卫青当日于漠北用战车阵大破伊稚斜,倾慕不已,于是在出兵之时,便将阵中为数不多的骑兵撤下,改制成马车,与武刚车相仿,得战车上百辆。扎营时,只需将这些战车四面一围,营寨便成,且还方便移动。这不是?——众军士听得号令,果然纷纷卖力驱动战车,很快吱吱嘎嘎的将营寨向前推进了数里地,移到了浚稽山的峡谷之中。

  匈奴大军到时,汉军营寨已然立成。且鞮侯不知其意,手一挥,数百精骑直扑而上,但因被战车阻隔,大多近不了汉军身前,就迅速被射成了刺猬。
  要说明的是,之所以出现这惊人的一幕,不是战车厉害,而是军士厉害。李陵敢如此自信,正在这五千军士身上。
  “人人皆有擒虎搏牛之力,百步穿杨之能”,并非虚夸。
  ——谁说不能以步制骑?

  且鞮侯这下算明白了,这支汉军是有备而来,绝不简单!好在其人数不多。且鞮侯略加筹谋后,下令全军出动,远远围住他们。毕竟汉军的大黄弩再厉害,射程不过一里。我围而不攻,看你能奈我何?
  谁料,李陵的布阵再次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既是峡谷,宽不过数里,却被当道立营的汉军占去了一大半,如同个“H”字型一样,怎么围?

  这下好了,围也不是,攻也不行,就此撤军吧,偏偏汉军只有数千人,还都是慢吞吞的步兵,你让手握三万铁骑的且鞮侯怎能甘心?恼羞之下,他又生一计:令所有军士分别占据两侧山头,只等一声令下,一齐俯冲下山来。汉军的强弩阵纵然厉害,一波射完之后填充不易,阵法必破!

  眼见匈奴军士改变策略,纷纷牵马上山,李陵巍然不动。直到两侧的敌军遥相呼应,开始陆续冲下山来发动攻击时,他才着手变阵,针锋相对。——以长枪兵、长戟兵、盾牌兵在前掩护,身后数千弓弩手分朝两侧,一齐发动!此弓弩手非昔日李广利的“囚徒弓弩手”,个个臂力非凡,箭法精准,且能一身兼弓、弩二者之长。——敌军在远处时,用弩,射程外,杀伤力强;敌军冲到近前时,则弃弩用弓,虽射程稍逊,但射击频率大幅提升。一时间只见箭矢满天,纷纷命中,侥幸冲到车阵前的,又只见周遭皆是长矛、长戟,乱戳乱刺……匈奴前军大败,后军惊骇之下,竟不顾大单于号令,一齐掉头上山。李陵当机立断,令军士弃营而出,分别上山追击,又射杀匈奴数千人。大单于见再战无益,纠集败军撤回山北,连夜催发附近各处部众前来汇集,聚齐得十万大军,再战李陵。

  却说那李陵虽自恃勇力,却并非莽夫。他见匈奴去而又回,且兵力更增数倍,立即召集军士撤军,向南退去,沿途尽挑崎岖山路、湿滑沼泽行军,部下皆不知其意。大单于哪里肯放,日夜追逐,于一山谷中成功追上汉军,几番激战后,汉军多有负伤者。李陵见状,吩咐军士道:“身受三创者,上车;身受二创者,驾车;身受一创者,持兵器与匈奴战!”众军士见他调配自如,纷纷死战,又因匈奴骑兵虽多,在山谷之中难以展开,再遭汉军重创,死者三千余人。汉军就此溃围而出,继续南行。
  又行数日,汉军撤至一沼泽中,四周多有芦苇。大单于率大批骑兵追到,见此地泥泞难行,只得远远跟着。跟了几日,又生一计:令军士于汉军上风处发火!大火起时,却见李陵也于下风处放火,两火相抵,因此烧不到汉军身前。汉军再次脱困,日夜兼程,又行数百里。
单于大怒,令其子率军一万继续尾随,自率主力绕到汉军南方,前后夹击。李陵方出沼泽,见匈奴大军已从四面涌来,忙寻一丛林茂密的山脚处驻军,又高树旗号,显出汉军主力位置。单于之子不知是计,只顾率军朝有旗号处追赶,不想李陵已在密林中设下埋伏,大杀一阵,又斩杀匈奴数千人。大单于问得败报,急欲相助时,汉军已于林中稳住阵脚,乱箭纷飞,不得进入。只得驻军于山上。
  如此追追打打,匈奴接连受挫,已累计被汉军斩杀万余人。大单于无计可施,只得下令撤军。不想这次匈奴各部王侯、将相突然都有了骨气,都不肯撤,力劝大单于继续追击。大单于叹道:“非本单于愿受此大辱,怎奈此为精兵,胜不得耳!何况汉国边塞离此不远,安知不是汉军有意引我等前去?”
  众部下回道:“我等大军近十万,又是大单于亲率,若胜不得汉军数千步卒,何以再号令边陲?乌孙、车师等国本已看轻我等,若如此撤军,必永世不服听用。不如且再追个数日——到前方平原时,若仍不能胜,再撤不迟。”大单于咬牙答允。
  其实,大单于叫苦时,李陵也在叫苦。因匈奴人多,漫山遍野皆是,而他人少,伤亡一个,便少一个,又无其他援军来救。只得凭借丛林之便,且走且战,几日间,又杀匈奴数千人,看看将至边塞平原。大单于见拦他不住,己方伤亡又惨不忍睹,叹息一声,下令撤军。
  撤围之令方下,有部下来报,说有汉军来投。大单于唯恐有诈,安排左右贴身护卫,亲召那人上前问话。那人道:“在下乃汉军军侯(军职名,可指挥数百人)管敢,因前日作战不利,受军中校尉所辱,羞愤难平,特弃暗来投。”
  单于一听这话,忙问他:“既然如此,阁下必知汉军底细。我正要撤军,不知有何高见?”
  管敢大笑:“若真如此,功亏一篑也!——汉军箭矢尽矣!”
  一瞬间,大单于、单于之子、众匈奴部将一齐呆住。须臾过后,众人哄堂大笑,知汉军必败也。又从管敢口中得知:这“李将军”非李广利,乃是李广之孙李陵,箭法通神,宛如其先祖(因此可千万不能放他跑了)。眼下,五千汉军已大多重伤,能战者不过两千人,由主将李陵与校尉(副将)韩延年各率一部,高树旗号在前开道。持白色旗号者,为韩延年军;持黄色旗号者,为李陵军。只需逼住这二部兵马,汉军不击自破!
  大单于既知内情,再无怯意,于是悉数集齐各部兵马,分头包围汉军。李陵此后率军数次突围,始终突围不出,几日间,箭矢果然射尽。匈奴见汉军无箭矢可用,潮水般涌下山来。李陵处乱不惊,仍率军用刀剑枪戟与匈奴竭力步战,先前受二创者,受三创者也纷纷下车,或持短刀,或持辐条(连接车轮与车轴的木条)加入战斗,连续打退匈奴数波进攻。但饶是如此,汉军渐渐消亡之势已不能遏制。
  一日黄昏,匈奴大军方退。李陵询查所剩箭矢,仅得十余支,随即全装于背后箭囊中,弃军而去。左右见状,都要跟随时,李陵止住道:“我此行乃为刺杀单于,人多无益,你等且留守此地!”
  军士皆服他智勇双全,欢声大起,人人虔诚念叨祝词,盼他成功。
  李陵去后,遥听山腰间匈奴喝骂声连连,军士皆有喜色。不料,天色全暗时,李陵却默然回营,告军士道:“事败矣……兵败矣!”
  军士脸色皆成土色,哭声大起,响彻山谷。
  良久,李陵又叹道:“若再得箭矢数十支,我等必可脱困也!”

  数日后,汉军溃败,几乎全军覆没,韩延年战死。李陵被数万大军四面合围,无处可走之际,朝南哭拜道:“臣李陵,唯自恃勇力,事不周密。今大败,无颜再见陛下!”遂降匈奴。
历经千辛万苦,动用全国的兵力,总算是将这个“小飞将军”拿下了。由不得大单于细细回味这一战的惨状,右贤王处送来急报:我部遭汉军大将李广利偷袭,损失惨重,请大单于早日派兵救援!
  ——就在匈奴国集中兵力大战李陵时,左、右二路汉军按期抵达预定目标。左、右贤王因手中无兵(主力都被抽调到了中路),只得狼狈逃走。结果左贤王跑得快,成功躲过了公孙敖、路博德二人的追杀;右贤王跑得慢,被李广利大杀一阵,折损万余人,只得一边求援一边向北溃逃。
  五千步兵就如此了得,三万骑兵那还得了!更何况还是眼下的“汉国第一名将”——真贰师将军!大单于得报后不敢怠慢,立即率全部兵力疾驰向西前去救援。

  半月后,天山以东,车师国地界。

  苍穹下,处处戈壁黄沙,有十万军队一内一外在此对峙。位居垓心的,是李广利所部,三万人已损伤近半;包围在四周的,则是八万匈奴大军。
  满心以为又是另一番恶战的大单于算是整明白了:这李广利虽号称眼下“汉国第一名将”,常统大军,其实和李陵一比,就是个徒有虚名之辈。什么征破大宛名将,什么无敌贰师将军?只会人多欺人少!——三万人打一万人有办法,一碰到八万人,便立刻方寸大乱。
  “各部听令,严加戒备,切不可让李广利走脱。”鉴于该军中也有许多弓弩手,大单于决定沿袭之前的成功战术:围而不攻,逼得汉军突围。
  ——汉军箭矢射完之时,便是我军胜利之时!

  这一招实在太狠,直把李广利急得抓头挠腮。他本无打硬仗的经验,也无以寡击众的勇气,一看匈奴大军守得滴水不漏,除了责令部下拉开强弩,蛮打蛮撞之外,再无办法。
  诶,你还别说,有时没有办法的办法,就是最好的办法。——昔日赵国名将:“马服君”赵奢曾有言道: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虽非狭路,但匈奴人不知中原兵法中“围师必留一阕”的好处,只顾四面撒网,终于将奄奄一息的汉军求生欲望激起。

  有一人,年约四十,名叫赵充国,暂为军中小吏假司马,向来默默无闻。他眼见汉军主将方寸已乱,便上前主动请缨:愿率一军当先开路,护送大军突围。李广利见此人相貌平凡,又是小吏,本当不许,无奈再无其他良策,于是交给他壮士百余人,令他克日突围。
  不料,赵充国前脚刚收下一百壮士,后脚就变卦了:“此时我军命悬一线,若要末将突围成功,大将军还须得答应我一事。”
  “何事?”
  “全军偃旗息鼓,三日不战,到第四日时,突围!”
  李广利虽不解其意,还是答应下来,果然将所有汉军向垓心收拢。赵充国见状心喜,又用一计:令军士散播谣言,只说汉军粮草已尽,箭矢已尽,又兼伤亡过半,不日便要主动出降。匈奴人不疑有假。

  四日过去,赵充国依约出战。临战前,特请李广利集齐大军,号令道:“待会突围之时,全军将士以五人为一伍,只管竭力向前,有进无退,违者立斩!”然后,率领百余名壮士当先出阵,腰悬短刀,手持硬弓,飞也般杀向防线东南角。身后,李广利率其余军士紧紧尾随。
  匈奴人安逸几日,未料到汉军会选择此时突围,一时间手忙脚乱,轻易被汉军攻破阵地一角。大单于闻讯,急率所部上前阻拦,同时召四方大军向东方汇集,意图截杀汉军。大军陆续到时,却见那赵充国形同困兽,身中数箭犹然死战,与麾下百余勇士分作南北两部,护住一小小缺口,力保以伍为列的汉军主力鱼贯出阵。厮杀多时,汉军主力大多已出,赵充国方才领着所剩无几的敢死队殿后而走,沿途又射杀匈奴骑士上百人。大单于顾忌此军无惧无畏,因此不敢过分紧逼,放汉军逃开生天。
  数日后,玉门关守将派兵接应,汉军顺利入关。
  上万汉军的命,捡回来了。

  此战,汉军三路兵马齐出,一路无功而返,两路兵败,差点没把汉武帝给气死。追究责任下来,表现最好的李陵因为投降的缘故,顺其自然的成为了替罪羊,满朝文武皆归罪于李陵。而己方伤亡超过匈奴的李广利因凭借赵充国的神勇表现安全回国,竟免于受责。
  司马迁不服。
  作为一名正直敢言的史官,他对此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李陵虽然兵败,但能凭借五千步卒杀得匈奴人闻风丧胆,自古罕有。因而虽然有错,算不得大错,他毕竟是尽力了。
  武帝大怒:那他为何投降?
  司马迁道:以臣料之,李陵之所以不肯为大汉死节,只为他日寻找良机逃归,好继续报效家国。
  武帝下令:太史令欺君罔上,私自为败将开脱。立即擒拿下去,免去其职,交给廷尉审讯!
  无辜的司马迁哪里想到,其实汉武帝事后对李陵也极为欣赏,并对未能及时派遣军队北上接应一事深感懊悔。但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欣赏归欣赏,这个李陵的勇猛果敢恰恰成了他最大的威胁。一来,若他人都学了李陵,谁还有宁死不降一说,谁又不敢自夸神勇主动请战?二来,李陵深通弩兵战法精髓,这正是汉军面对匈奴骑兵时最大的优势,若因此而被匈奴人偷师学得,骑兵编制大量衰减的汉军如何再与匈奴抗衡?
  因此不得不严惩。

  后司马迁受宫刑,凭借惊人的毅力写就史家巨著《史记》;李陵被汉武帝灭三族,亡命于匈奴一生,也尝为匈奴大将,但始终心系大汉,未肯为匈奴卖命。这些都是旁枝外话,此处无暇细说。

  “传赵充国上殿!”
  羽林出身的赵充国,在重伤初愈后终于踏入了他曾守卫多时的大汉皇宫。因拯救了李广利的缘故,武帝对这个军衔低微的下级将领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当面接见。
  “听贰师将军夸赞你英勇多次,可掀开衣襟让朕一看。”
  赵充国闻令,袒露上身,只见处处刀伤、箭伤,总计不下二十余处。武帝感慨不已。又策问其行军之策,对答如流。于是武帝大喜,当即加封赵充国为中郎,用作近侍。至此,这位大器晚成的将领方才进入内朝,终于渐渐有用武之地。
  可惜,还不是眼下。
第一百六十二回:托孤霍光武帝崩,昭帝初立尊遗诏

  此后数年,年过六旬的汉武帝仗着汉国强而匈奴弱,不求思变,执着的对匈奴连续用兵,意图报仇雪恨。可惜的是,此抗匈三大将:李广利、路博德、公孙敖非昔日的卫青、霍去病、李广可比,外加上匈奴又常常避而不战,引得汉军将战线越拉越长,常以战败而告终。
  连续的对外战事不利,使得心高气傲的汉武帝身体每况愈下,索性常驻长安以北的甘泉宫中疗养。长安城中大小事务,常由太子一力决断。
  一场巨大的动乱,由此而起。

  太子刘据乃卫皇后所生,为人仁厚,见天下已民不聊生,常劝父皇勤修政德,罢休干戈。及至他初掌权力,又时常变更先前的一些政策,汉武帝为之不喜。有佞臣江充等人与太子不和,趁机进谗,说:太子和皇后等人见武帝年事已高,常用巫术诅咒陛下,意欲早登大位。武帝因这些年常不在宫中,对太子一党的日益崛起也有所忌惮,于是大怒,令江充率人巡查后宫,以搜索巫蛊之物为名,检索太子的罪证。
  大名鼎鼎的“巫蛊之乱”就此爆发。
  江充所率的手下,许多为巫师、妖人,品行不端,得了这个美差后哪还有什么礼法可言?一时间,后宫被纷纷翻遍,太子与皇后寝宫也不例外,因巫蛊之事而含冤被杀者不计其数。太子仿徨无计,又被江充等人阻拦,不得前往甘泉宫谢罪,只得一不做二不休,大开长安武库,假传伪诏起兵谋反。江充等人绰不及防,被太子军队所杀。
  武帝听闻长安有变,立即南下入驻建章宫,令丞相率军平叛。因南北两军不服太子调用,太子所率的军队大多为平民百姓,自然难敌朝廷正规军,不久兵败而逃,并最终自缢而死。
  同月,卫皇后也自尽于后宫。
  一场荒诞的巫蛊风波,竟引得朝中如此大乱,数万人受牵连而死。但这还不是全部,就在汉武帝初平内乱之时,这场浩劫早已北上数千里,传播到了漠北草原。
  巫蛊之乱时,恰逢贰师将军李广利率大军在漠北与匈奴交战。因听闻妻子儿女皆因此次变乱遭受牵连被武帝收捕,李广利为求将功赎罪,模仿昔日霍去病一样,在初战小胜后率军长驱北入,杀过燕然山,四处追逐匈奴主力。后终因远道疲困,军队后勤又无法保障,战败而降匈奴。
  所部数万汉军或降或死,大抵覆没。

  三年后,后元二年(公元前87年)二月初。汉长安西郊,五柞宫。
  病榻上,汉武帝奄奄一息。塌下,跪有重臣四人:霍光、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
  到了这一刻,汉武帝已知大限将至,求仙半生,到临了终究是空梦一场。回想历历往事,已在位五十四年的他,带着一丝遗憾,同时也带着些许欣慰,说榻下众人道:
  “前年时,桑弘羊曾劝朕再加赋税,用以屯守轮台,威震西域各国;又有臣子劝朕重金募集刺客,北上行刺匈奴单于,以雪昔日数败之耻。朕在世时,对此一律否决。朕过世后,你等也切记,绝不能擅行以上诸事。”
  “自朕即位以来,开疆扩土无数,算是有功。但与之同时,也常行狂妄悖谬之事,惹得天下干戈不断,军民皆不得休,国力、民力消耗一空。因而朕极为懊悔,决意蓄养民力,不再妄动兵马。你等皆为朕股肱之臣,他日务必体谅朕的一片苦心。”
  “朕早年为求长生不老之术,空耗大量钱财。至晚年时,才知所谓的求仙方士皆为趋炎附势的小人,毫无用处。因此特遣散一干求仙者,并斥责其为妖孽妄人。你等辅佐少帝时,对此可无需避讳,务必要教导他亲贤臣,远小人。”
  “当日太子刘据谋反一事,朕常懊悔之。若非朕听信于江充一面之辞,太子仁孝,岂会无故起兵?又因此祸及于数万无辜将士,随贰师将军皆亡命于匈奴。此非太子、皇后、贰师将军等人之过,实为朕之过也。”
  “今朕欲立幼子弗陵,望诸位爱卿他日能循循善诱,以仁义教导之。务必要轻赋税,少徭役,安境保民。至于匈奴,近年来虽看似常胜,但国力也自衰微,不足为虑。若其南下来犯,你等谨守边境足矣。”
  “为以上诸事,朕前时曾下罪己诏,以示忏悔。但今日再忆往昔,依然愧疚……”
  说到这里,武帝叹息一声,令下人拿上一图。图中所绘者,为西周时贤臣周公背负周成王。他赠予霍光,赞道:“爱卿老成持重,知人善任,可为托孤众臣之首。朕过世后,爱卿便是周公,勿负朕望!”
  霍光叩头,流泪推辞不过,只得答应。于是武帝颁布遗诏:册立刘弗陵为皇太子,拜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总摄朝政。另以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相助霍光。

  当月中旬,汉武帝驾崩于五柞宫,时年七十岁。年仅八岁的太子刘弗陵登基,是为汉昭帝。
历来但凡提到好征战之君(或者说有能力的暴君),必首推“秦皇汉武”。从二人生前看,也确实相差无几——都是将祖上的几世积累挥霍一空;都为各自朝代开疆拓土,树立大国威名;都好求仙,慕虚名,并间接害杀了“好仁义,轻攻伐”的贤太子,将大权交到了辅政大臣手中。
  但结果是如此不同,秦始皇过世后不到三年,秦帝国灭亡;而汉武帝过世后,汉帝国还在继续,并且局面暂时还相当不错。
  ——因为秦始皇眼光不佳,选择了李斯;而汉武帝不但能用兵,眼光也不错,他选择了霍光。

  霍光,乃霍去病同父异母之弟。之前虽因其兄长的缘故被召入朝廷,历任奉车都尉(掌管皇帝车驾),光禄大夫等要职,但从未统帅过大军,一直鲜有出场机会。实在要找点他的丰功伟绩来说,不过“兢兢业业,从不犯错”八字。
  武帝到晚年了,脑袋一拍,突然想起这位“霍二爷”的好来,一再加封,使其顺利的成为百官之首。又唯恐有他人掣肘,竟赐死太子刘弗陵的生母“钩弋夫人”,随后册封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将整个大汉帝国完完全全的交到了霍光手上,这才瞑目。
  ——之所以这么说,只因武帝驾崩时,汉昭帝不过八岁。

  如此用人,胆子也忒大了些,难免局势有恙。果不其然,武帝前脚刚去,天下大乱。关东,一干刘姓宗室野心勃勃,意图取代少帝而自立;关内,百官群臣议论纷纷,私下诋毁霍光;西南益州,数万流民揭竿而起,驱逐刺史、郡守,反抗暴汉;北方匈奴,数万铁骑攻入朔方,杀吏民数千人。
  ——与秦末相比,这时的汉朝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只能看霍光的了。
  大乱之时,方显强人本色。霍光面对危局,见招拆招:对匈奴守而不攻,不过数次添兵屯边而已;对朝臣多方笼络,将爱女嫁与同为托孤重臣的上官桀,由此西、北两处皆定。至于东、南两地的诸侯、乱民,则挥军猛击,该杀得杀,该打得打,不过数月间,也悉数归于平静。
  看到了吧,强人就是强人,轻而易举间,偌大的危机统统化解。霍光之所以能为李斯之所不能,只因他除了一味妥协,兢兢业业之外,也泼辣的狠。
  ——李斯要和赵高合作,而我霍光不需要和任何人合作,我就是当今的皇帝。至于盟友,那都是虚的,不过是为确立我独断朝纲的必要手段。什么,我太霸道了?对不起,本将军手持先帝遗诏——是先帝非要授权给我,我固辞不得,才不得已而受之!
  ——政权,我要,平日里带剑履上殿,威加百官;兵权,我要,南北军、羽林军统帅皆为我亲信。因此,天下震动有何可惧?我霍光身兼政权、兵权于一身,巍然不动!

  刚开始时,这一套阵仗确实吓人,朝内朝外尽被他收拾的服服帖帖。但六年之后,新的矛盾终于浮出水面,而且还是大矛盾——其余几位托孤大臣不买他的帐了。
  武帝去后,金日磾于隔年也过世,四位托孤大臣只剩三人。上官桀、桑弘羊二人都是好战分子,野心也大,常常与霍光政见不合。他俩见霍光常年独霸大权,难免按捺不住。于是商议下来:明刀明枪硬碰硬是不可取的,毕竟“大司马、大将军”、“先帝遗诏”这十个字太吓人,要确保必胜,唯有邀请关东诸侯率军入关,废昭帝、杀霍光,名正言顺换他俩上。
  这是一个比较明智的策略,毕竟别的难找,想做皇帝的一抓一大把,很快便与燕王刘旦达成同盟。不久后,与上官桀交厚的盖长公主(汉武帝之女)也投入该阵营,相助造势。众人计议定后,趁霍光休假之时,由燕王打头阵,公然上书昭帝,说霍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前些日子检阅羽林军时,甚至还僭越天子礼仪,有谋反之心!
  书信是好书信,可惜他们太低估霍光了。此人不但耳目众多,而且处事刚柔并济。——就在汉昭帝这边刚阅完书信,还在寻思对策时,霍光那边已听到风声,扑通一声跪在了府内画室中。昭帝令人劝他入宫多次,他始终不去,逼急了,献出一张先帝临终时赠赐的“周公背负成王图”来,搞得小皇帝愧疚不已。再一查,霍光检阅羽林军不过是几天前的事,那燕王远在东北,何以得知?必是诬告!于是按下一干诋毁霍光的文书不用,仍以霍光主政,且信任程度更胜往昔。
  上官桀等人一计不成,又用一计:以邀请霍光赴宴的名义,暗伏甲士将他擒杀;杀霍光后,立废少帝。却不想此计又被霍光提前得知,哭哭啼啼地告到了小皇帝处。没几日,宫内禁军大肆出动,一举铲除上官桀、桑弘羊二人,各灭其三族。其余同谋者长公主、燕王刘旦等人也先后畏罪自杀。

  扫平一切政敌之后,霍光再无敌手,朝中上下军政要务皆由他一力裁决。对此,其他臣子们当然也多少有些想法,但见识了如此权术手段,谁又敢轻动?别说这帮大臣了,纵然是汉昭帝也做不得主,索性尊从先帝遗诏,暂时将江山社稷交给这位大司马去管吧。
  很快不管事的他惊喜发现,这霍光不仅权谋老道,治国也行。此前国力衰竭,风波不断的大汉在他的治理下竟重新焕发生机,隐隐然有文景之风。究其原因,乃是因霍光争权归争权,做事归做事,确确实实把武帝的嘱托贯彻下去了。
  汉武帝没看错人,霍光确实是首辅的最佳人选。因为他用兵虽不如上官桀,理财不如桑弘羊,但偏偏曾是掌言论之官(光禄大夫),肯体恤下情;外加他又处事谨慎,所以不好战;不好战,军民便皆得休息。文景之治就是这么来的。而且与文景二帝时不同,汉武帝早已通过频繁战争和推恩令等律法将匈奴、诸侯两大难题从根本上解决,只要不乱倒腾,局面自然不会差。

  在霍光的主推下,汉朝重新恢复到了休养生息状态。其曾多次劝农课桑,大赦天下,此前被压榨得几无生存之地的商人们地位也得到了显著提高。于是天下大定,军民称颂,国力稳中有升,史称“昭宣之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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