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瞬间之美

 日知123 2015-05-13

 “瞬间之美”

 

昨读《徒然草》,有感于其所揭示的“瞬间之美”,以为“并非颓唐厌世,而欲以‘瞬间’淡化不能‘永恒’的现实”,语焉不详,今更申之。

佛家,严格说是禅家,有“一即一切”之说,仿佛是就数量而言,但从逻辑上讲,“一”仅仅是“一切”的一切分之一,绝不相等。但是禅家不如是理解,我们从生命的流程上(时间)说,一即一切是成立的,这其间的关键,就是“瞬间之美”。

短暂的“一”何以等同于漫长的“一切”呢?人类自有智识起,便对自我的存在有了意识,目睹了大量的生生死死现象,对自我不能永恒存在难免烦恼,于是有了“死生事大”的恐惧,寻求永生不死的法门,便成了一切宗教、哲学的根本任务。佛家有罗汉果、涅槃、净土等法门,道家有“道”,有“逍遥游”等,儒家遵循“未知生,焉知死”的原则,只追求“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名教),但三教合一后产生的禅学,就视生命由一一刹那、念念相续而成,即所谓“积微成世界”;人生百年,不过由一个一个的事件所组成,肉体的长生是没有的,但“永恒”却是可追求的,那就是把“瞬间”的价值发挥到极致,而一个一个有极致价值的“瞬间”,就转化成了不朽的“永恒”。

这种“瞬间之美”,其实是禅意生活的体现。比起儒家“极高明而道中庸”来,似乎更具可操作性。这种课操作性,在生活中具体化为把握现在,快乐今生的及时行乐。其典型人物如讲“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的李太白、如讲“人生如梦”的苏东坡、如短命而立言无数的金圣叹。他们之中,都颇能明确人生的细账,如东坡云:“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如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当然,并不是枯坐等死就可活得长,而是夜晚无事可干,也要把白天所做过的事再细想一遍,二六时中,绝不苟且虚度。总之,迫于死的压力,生才绚烂。

许慎《说文》我,施身自谓也,或说倾顿也。”对自我生命意识的觉悟,对自我生存状况的忧虑,催生“我”的能量的爆发,于是有对“瞬间之美”的追求。金批《西厢记》序一《恸哭古人》曰:“或问于圣叹曰:《西厢记》何为而批之刻之也?圣叹悄然动容,起立而对曰:嗟乎!我亦不知其然,然而于我心则诚不能以自已也。今夫浩荡大劫,自初迄今,我则不知其有几万万年月也。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无不尽去,而至于今年今月,而暂有我。此暂有之我,又未尝不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而疾去也,然而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幸而犹尚暂有于此,则我将以何等消遣而消遣之?”又曰:“既已生我,便应永在;脱不能尔,便应勿生。如之何本无有我,我又未尝哀哀然丐之曰尔必生我,而无端而忽然生我?无端而忽然生者,又正是我;无端而忽然生一正是之我,又不容之少住。无端而忽然生之,又不容少住者,又最能闻声感心,多有悲凉。嗟乎,嗟乎!我真不知何处为九原,云何起古人。如使真有九原,真起古人,岂不同此一副眼泪,同欲失声大哭乎哉!”又曰:“蜂穿窗而忽至,蚁缘槛而徐行,我不能知蜂蚁,蜂蚁亦不知我;我今而暂在,斯蜂蚁亦暂在;我倏忽而为古人,则是此蜂亦遂为古蜂,此蚁亦遂为古蚁也。我今天清朗,窗明几净,笔良砚精,心撰手写,伏承蜂蚁来相照证此不世之奇缘,难得之胜乐也。若后之人之读我今之文,则真未必知我今之作此文时,又有此蜂与此蚁也。夫后之人而不能知我今之有此蜂与此蚁,然则后之人竞不能知我之今之有此我也。后之人之读我之文者,我则已知之耳,其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因不得已而取我之文自作消遣云尔。后之人之读我之文,即使其心无所不得已,不用作消遣,然而我则终知之耳,是其终亦无奈水逝云卷,风驰电掣者耳。我自深悟夫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亦消遣法也不误不妨仍误亦消遣法也。

批书是他人生的“消遣法”,而他的“那辗”(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六)法,则基于“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致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四)的认识,把微细之物之事扩而充之,尽力展示其“瞬间之美”,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谿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而平凡生活中也会有种种“不亦快哉”者在。《徒然草》中大量“瞬间”生活的描写,正体现了人世“无常”的美处。

2012528日于安顺

【附录】

金圣叹的“那辗法”

(选自《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六批语)

上“琴心”一篇,红娘既得莺莺的耗,则此篇不过走覆张生,而张生苦央代递一书耳,题之枯淡窘缩,无逾于此。乃吾读其文,又见其洒洒然有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吾尝春昼酒酣,闲坐樱桃花下,取而再四读之,忽悟昨者陈子豫叔,则曾教吾以此法也,盖陈子自论双陆也。圣叹问于豫叔曰:“双陆亦有道乎?何又有人于其中间称曰高手耶?”豫叔曰:“否否,唯唯。吾能知之,吾能言之,然而其辞不雅训,我难使他人闻之。独吾子性好深思鄙事者也,吾不妨私一述之:今夫天下一切小技,不独双陆为然,凡属高手,无不用此法已,曰那辗(吴音奴上声上声)之为言搓那之为言辗开也。搓那得一刻,辗开得一刻;搓那得一步,辗开得一步。于第一刻、第一步,不敢知第二刻、第二步,况于第三刻、第三步也。于第一刻第一步,真有其第一刻、第一步,莫贪第二刻、第二步,坐失此第一刻、第一步也。

圣叹闻之,已不觉洒然异之。豫叔又曰:凡小技,必须与一人对作。其初,彼人大欲作,我乃那辗如不欲作。夫大欲作,必将有作有不及作也,而我之如不欲作,则固非不作也。其既彼以大欲作故,将多有所不及作,其势不可不补作。至于补作,则先之所作将反弃如不作也。我则以那辗故,寸寸节节而作,前既不须补作,今又无刻不作也。其后,彼以补作故,彼所先作既尽弃如不作,而今又更不及得作也我则以不烦补作故,今反听我先作,乃至竟局之皆我独作也。

圣叹闻之,不觉大异之。豫叔又曰:所贵于那辗者,那辗则气平,气平则心细,心细则眼到。夫人而气平、心细、眼到,则虽一黍之大必能分本分末一咳之响必能辨声辨音。人之所不睹,彼则瞻瞩之;人之所不存,彼则盘旋之;人之所不悉,彼则入而抉剔,出而敷布之。一刻之景,至彼而可以如年;一尘之空,至彼而可以立国。展一声而验凉风之所以西至,玄云之所以北来;落一子而审直道之所以得一,横道之所以失九。如斯人则真所谓无有师傅,都由心悟者也。

圣叹闻之,愈大异之。豫叔又曰:那辗之妙,何独小技为然哉一切世间凡所有事,无不用之。古之人有行之者,如陶朱之所以三累万金也,王之所以身相立朝也,孙武行军所以有处女脱兔之能也,伊尹于桐所以有启心沃心之效也。更进而神明之,则抽添火符,成就大还,安庠徐步,入出三昧,除此一法,更无余法。何则?天下但有极平易下之法,是为天下奇法、妙法、秘密之法,而天下实更无奇妙秘密法也。(上文止引豫叔那辗二字论此篇正用其法耳,以其语皆奇绝,故全载之。)【凤麟按:此篇指《西厢记》卷六《前候》。】

于是圣叹瞿然起立曰:嘻,果有是哉!是日始识豫叔乃真正绝世非常过量智人,然而豫叔则独不言此法为文章之妙门。圣叹异日则私以其法教诸子弟曰:吾少即为文,横涂直描,吾何知哉!吾中年而始见一智人,曾教我以二字法那辗。至矣哉!彼固不言文,而我心独知其为作文之高手。何以言之?凡作文必有题。题也者,文之所由以出也。乃吾亦尝取题而熟睹之矣,见其中间全无有文。夫题之中间全无有文,而彼天下能文之人,都从何处得文者耶?吾由今以思,而后深信那辗之为功是惟不小。何则?夫题有以一字为之,有以三五六七乃至数十百字为之。【凤麟按:可参见圣叹选批杜甫诗。】今都不论其字少之与字多,而总之题则有其前,则有其后,则有其中间。抑不宁惟是已也,且有其前之前,且有其后之后,且有其前之后而尚非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且有其后之前而既非中间,而已为中间之后,此真不可以不致察也。诚察题之有前,又察其有前前,而于是焉先写其前前,夫然后写其前,夫然后写其几几欲至中间,而犹为中间之前,夫然后始写其中间至于其后亦复如是而后信题固蹙而吾文乃甚舒长也题固急而吾文乃甚纡迟也题固直而吾文乃甚委折也题固竭而吾文乃甚悠扬也。如不知题之有前、有后、有诸迤逦,而一发遂取其中间,此譬之以橛击石,确然一声则遽已耳,更不能多有其余响也。盖那辗与不那辗,其不同有如此者。而今红娘此篇,则正用其法,吾是以不觉有感而漫识之。

文章之事,关乎至微。【凤麟按:傅晓航《前言》指出:“在诸多技法中,最根本、最有特色、带有普遍指导意义的,是他的以‘极微论’的认识论为基础的‘那辗(即挪碾,下同)法’。”】其必有人骤闻之,而极大不然,殆于久之,而多察于笔墨之间,而又不觉其冥遇而失笑也。此篇如【点绛唇】、【混江龙】,详叙前事,此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详叙前事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详叙前事也。【油葫芦】双写两人一样相思,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不双写相思也,而今已如更不可不双写相思也。【村里迓鼓】不便敲门,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即便敲门也。【上马娇】不肯传去,此又一那辗法也,甚可以便与传去也。【油葫芦】怒其金帛为酬,此又一那辗法也。【后庭花】惊其不用起草,此又一那辗法也。乃至【寄生草】忽作庄语相规,此又一那辗法也。夫此篇除此数番那辗,固别无有一笔之得下也。而今止因那辗之故,果又得洒洒然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然则文章真如云之肤寸而生,无处不有,而人自以气不平、心不细、眼不到,便随地失之。【凤麟按:所谓生活中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的眼光是也。】夫自无行文之法,而但致嫌于题之枯淡窘缩,此真不能不为豫叔之所大笑也。”

附】

金圣叹的“极微”论

曼殊室利菩萨好论极微,昔者圣叹闻之而甚乐焉。夫娑婆世界,大至无量由延,而其故乃起于极微。以致娑婆世界中间之一切所有,其故无不一一起于极微。此其事甚大,非今所得论。今者止借菩萨极微之一言,以观行文之人之心。

今夫清秋傍晚,天澄地澈,轻云鳞鳞,其细若縠,此真天下之至妙也。野鸭成群空飞,渔者罗而致之,观其腹毛,作浅墨色,鳞鳞然犹如天云,其细若縠,此又天下之至妙也。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苟以闲心谛视其瓣,则自根至末,光色不定,此又天下之至妙也。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穗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墨烟,喷若细沫,此又天下之至妙也。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秋云之鳞鳞,其细若縠者,縠以有无相间成文,今此鳞鳞之间,则仅是有无相间而已也耶?人自下望之,去云不知几十百里,则见其鳞鳞者,其间不必曾至于寸,若果就云量之,诚未知其为寻为丈者也。今试思以为寻为丈之相去,而仅曰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自下望之,其为妙也,决不能至于是。今自下望之,而其妙至是,此其一鳞之与一鳞,其间则有无限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所谓极微,于是乎存,不可以不察也。

天云之鳞鳞,其去也寻丈,故于中间有多层折,此犹不足论也。若夫野鸭腹毛之鳞鳞,其相去乃至为逼迮,不啻如粟米焉也。今试观其轻妙若縠,为是止于有无相间而已也耶?如诚止于有无相间焉而已,则我试取纤笔,染彼淡墨,缕缕画之,胡为三尺童子犹大笑以为甚不似也?则诚不得离朱其人谛审熟睹焉耳。诚谛审而熟睹之,此其中间之层折,如相委焉,如相属焉,必也一鳞之与一鳞,真亦如有寻丈之相去。所谓极微者,此不可以不察也。

草木之花,于跗萼中展而成瓣,人曰:凡若干瓣,斯一花矣。人固不知昨日者殊未有此花也,更昨日焉,乃至殊未有此萼与跗也。于无跗无萼无花之中,而欻然有跗,而欻然有萼,而欻然有花,此有极微于其中间,如人徐行,渐渐至远。然则一瓣虽微,其自瓣根行而至于瓣末,其起此尽彼,筋转脉摇,朝浅暮深,粉稚香老,人自视之,一瓣之大,如指顶耳;自花计焉,乌知其道里不且有越陌度阡之远也?人自视之,初开至今,如眴眼耳;自花计焉,乌知其寿命不且有累生积劫之久也?此一极微,不可以不察也。

灯火之焰也淡淡焉,此不知于世间五色为何色也,吾尝相其自穗而上迄于烟尽,由淡碧入淡白,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白入淡赤,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又由淡赤入乾红,由乾红入黑烟,此如之何其相际也?必有极微于其中间,分焉而得分,又徐徐分焉而使人不得分。此亦又不可以不察也。

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谿之一声,【凤麟按:《庄子·外物》:室无空虚,则妇姑勃豀。”陆德明《释文》:“勃豀音奚。勃,爭也豀,空也。司馬云:勃豀,反戾也。無虛空以容其私,則反戾共爭也。”郭庆藩疏:“勃豀,爭鬥也。屋室不空,則不容受,故婦姑爭處,無復尊卑。”】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如何,因遂废然以阁笔耳。我既适向曼殊室利菩萨大智门下学得此法矣,是虽于路旁拾取蔗滓,尚将涓涓焉压得其浆,满于一石。彼天下更有何逼迮题,能缚我腕使不动也哉!

读《西厢记》至“借厢”后“闹斋”前“酬韵”之一章,不觉深感于菩萨焉,尚愿普天下锦绣才子皆细细读之。

——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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