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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指父亲

 NDJT70LP 2015-05-17

六指父亲

(原作者:叶雪松)一
父亲是六指。
在老家,能和父亲开得上玩笑的人从不叫他的名字,而叫他“六枝儿”。
“六枝儿”就“六枝儿”吧,父亲不但不恼,反报以淡淡一笑。当然,能和他开这些玩笑的都是些和他年纪相仿的小舅子们。
老家的人都说父亲心眼儿多。在老家,凡是长着“六枝儿”和“拱肩儿”的人,都被看做是心眼多的人,而父亲,偏这两样都占全了。
爷爷和奶奶头胎是个男孩儿,奶奶回忆说,伯父长得虎头虎脑儿,很惹人喜欢,不过,三岁时夭折了。大伯的夭折,无疑摘去了爷爷奶奶心头上的一块肉呀!每到春暖花开时,伯父的坟头就长满了好看的野花,爷爷总会到伯父的小坟前痛哭,他一边哭一边祈祷,我没做过亏心事,老天爷一定会赐给我一个和坟墓里躺着的同样乖巧漂亮的男孩儿的。
许是爷爷奶奶的虔诚感动了上苍,果然,在生下两个姑姑后,父亲降生了。爷爷奶奶在高兴之余有些不满意的是,父亲的右手的大拇指旁又长着一个小手指。这是一种畸型,有人说,趁着孩子小,骨头没长硬,把那个多余的小指做掉。
爷爷奶奶没同意,他们仍然坚持将这个多余的小指留下来。大伯的夭折给他们的心里蒙上了一层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他们又怎能让这个儿子再有什么闪失呢?于是,爷爷奶奶又给父亲起了个乳名叫“三丫头”。奶奶后来告诉我,我和你爷爷之所以给你爸起名三丫头,是想蒙一下阎王爷。阎王爷爱勾走叶家的男丁,我们叫他三丫头,不就将阎王蒙过去了吗?
父亲年轻时长得很帅气,单眼皮,白皮肤,唯一的缺点就是长着六指,多少还有点“拱肩儿”。乡亲们都说父亲比一般人“尖”(方言,就是心眼儿多,办事不吃亏)。虽然大伙儿都这样说,可我到现在也没发现父亲究竟“尖”在哪儿。父亲对我说,他办事,明明是吃亏的事,大伙儿却都说他占了便宜。不过,母亲夸起父亲倒是一套套的,她说,一般的事情都瞒不过你爸的眼睛,他想事都会想到别人前头。

我们家很穷。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七岁那一年,家里卖掉了原来的三间旧草房又东挪西凑了一点儿买了四队郭五姥爷的房子落了户。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父亲告诉我,当时搬家,是几个人抬着破家具搬到了四队的。
为什么从原来的二队落户到了四队,说起来,至今让我听起来鼻子酸酸的。二队那个时候每个壮劳力的工分是五分钱,而四队却达到了一毛一分。这对本来就贫困的我们家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诱惑。那时候姥爷在四队颇有些威望,我们家落户四队的事儿也就容易多了。我们家落户到了四队,境况果然大有改善,不欠队里的钱了,还能吃饱肚子。
不过,那时候,也是瓜菜半年粮。当时,一家子总共七口人团团围坐在两个拼凑起来的炕桌上,桌子上放着的大都是萝卜、倭瓜、大葱之类,主食也只是红眼高梁米和玉米饼子,油星儿是件奢望的事儿。
那时,爷爷奶奶早就丧失了劳动能力,母亲身体纤弱,养活一家七口的担子,差不多就压在父亲一个人的肩头。可父亲并无怨言,靠着他的精明,很快,就羸得了四队那些小舅子小舅媳妇儿们的好感。
父亲刚刚来到四队,正赶上秋收时节。天湛蓝,高梁红,小舅子和小舅媳妇们儿就想见“为难”一下这个新落户的郭家姑爷子,于是就有人提出和父亲打赌比赛“掐高粱”,谁输了就送给赢家一瓶老白干。父亲答应了。
当时,挑战父亲的是队里最能干的庄稼把式陆殿发,虽然陆殿发不是姥家人,但也以小舅子自居。实际上,陆殿发之所以敢和父亲挑战,是看到父亲有些单薄,再加上父亲那干起活来看似不得劲儿的六指。陆殿发信心百倍,仿佛已经闻到了美酒的醇香。
火红的高粱穗儿在父亲的手中跳跃着。
父亲赢了。陆殿发也没食言,将一瓶老白干放在了父亲的眼前。当晚,父亲便请陆殿发喝酒,陆殿发始终也没明白他为什么输了。后来,父亲告诉我,他当时除了手上的一把掐刀外,还在口袋里预备了一把。掐高梁讲究的虽然是眼疾手快,掐刀的锋利也决定着效率。陆殿发不输还往哪儿跑?
父亲靠着他的“狡黠”和韧劲,赢得了全体社员的尊重。当年,便被选为唯一一任“郭家队”(我母亲姓郭,四队是母亲的娘家)的外姓队长。
人们都说,老郭家这个女婿不简单。

父亲嗜酒。
我懂事时就发现,父亲有喝酒的嗜好了。父亲常说,不喝酒不抽烟的人都很自私,因此不可托付其终身。这话虽然偏激了些,细品却不无道理。
父亲好酒不假,但在那个粮食比什么都金贵的年代,酒更是奢侈品;一年之中,喝酒的机会并不多,可我却看到父亲喝醉过好几次。
我读五年级时,母亲为给我们兄妹改善一下伙食蒸了几碗鸡蛋羹。鸡蛋这东西对现在的孩童来说算不得什么,可对那时候的我们来说,无疑是美味佳肴。就在母亲将搅好的鸡蛋放在蒸屉上时,父亲回来了。那天,父亲有些喝多了,就将蒸屉里的鸡蛋泼在了地上,骂母亲不会过日子。在我的印象里,这是父亲和母亲唯一的一次吵架。母亲哭了,哭得很伤心。
这些鸡蛋是攒着交给公家的,当时,几家几户每年都要给公家交一头猪或鸡蛋什么的,类似于前几年农民交公粮。如果母亲给我们改善一下生活,鸡蛋的数量就不够了。不过,我看过,父亲醒酒后悄悄流了泪,并亲手为我们兄妹一人蒸了一碗香喷喷的鸡蛋羹。那天正逢落雨,我看见父亲眼中少有的慈爱。
我上初中时扁桃腮肥大,伤风感冒上火便肿大得喝不下水,医生建议去把扁挑腮摘掉。父亲带我去了省城的二姑家。晚上,二姑炒了一盘豆芽儿,可能是二姑没加小心,盐放多了,当天晚上,父亲喝多了,并和二姑吵了起来。
关于父亲和二姑,打小便有一些小过节。二姑读书很好,因为家贫,爷爷奶奶只好让二姑放弃学业回家,而把希望寄托在了父亲身上,父亲并未因为学业改变命运。这使二姑很记恨爷爷奶奶,说他们偏向男孩儿,从此,姐弟间便蒙上了一层阴影。父亲对我说,你二姑还在记恨我,这么多年了,她怎么还打不开这个心结呢?当年,还不是因为咱家穷吗?打那儿后,父亲没再去过二姑家。(原作者:叶雪松)父亲去世一年后,我去沈阳看望二姑,对二姑说起父亲去世的事,七十岁的二姑还是滚下了晶莹的泪水,一边哭一边说:“你爸尖了一辈子……”

我和弟弟让父亲操碎了心。
父亲曾把希望寄托在我这个长子身上,盼望我能跳出农门光耀门楣。我们家老辈哥仨儿,爷爷是老二。除了我们家外,另外两股都在外有吃皇粮的。那时,我书读得不错,父亲对我说,你好好读书,只要考上,砸锅卖铁家里也供你。在家里条件那么不好的情况下,父亲专程去城里给我买来我梦寐以求的拉毛围脖和刚时兴起来的羽绒服来鼓励我。可我还是让父亲失望了。
农村人,媳妇娶得早。我回家务农后,媒人便给我介绍对象。那年过年,父亲带着我去女方家中,晚上便梦呓连连。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父亲梦呓的内容。他是担心这门亲事不成。这门亲事因为我最终还是失败了。父亲对此很愤怒,甚至操起椅子打我。
那时候,父亲四十几岁,和我现在一般大。
弟弟的婚事也让父亲操碎了心。弟弟的第一次婚姻失败了,父亲和母亲便想着法为弟弟张罗亲事。农村人娶媳妇要付彩礼的,为了让弟弟早一天成家,父亲和母亲赶着毛驴车卖鸡蛋粉条什么的穿行在各个村落之间,想起父亲冬日里赶着毛驴清瘦微驼的背影,我的泪水就止不住流下来。
父亲,本来可以和妈妈过自己舒心的日子,可弟弟没有成家,父亲奔波的脚步便不能半步停滞。因为这个,在我和弟弟之间,我曾一度认为,父亲是偏心的。后来父亲对我说,给他娶了媳妇,死了化成了风,也能闭上眼。
弟弟成家不久,父亲就患了脑血栓。
五十八岁患了脑血栓的父亲,在与病魔拼搏了八个年头的一个冬日离开了我们。人们都说,父亲的心若放宽,这病就能好利索,可你父亲心眼儿小呀!父亲为什么心眼儿小?他是在为他的子女们担心呀!那时我离了婚,父亲无时不担心我的婚事。临终时拉着我的手一遍遍流泪,可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父亲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屋里没人”(乡下方言,就是没有妻子)的我呀!
直到这时,我才理解父亲的“偏心”!当父母的,哪儿来的偏心呀,哪个孩子过得不好,他们就惦念哪个!看着殡仪馆那高高的烟囱,我在想,父亲真的乘风而去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多么希望父亲仍然活着,能和我一起品尝美酒的醇香呀!
可父亲,却再也喝不到了。
去年农历七月十五,我和女儿拨开闷热浓密的玉米地去给父亲上坟。看着那被雨水冲刷变得低矮长满蒿草的坟头,我的眼前浮现了我五岁时因为牙疼父亲背着我去舅舅家的情形。
飘飞的纸灰和沙沙的风声中,我分明看到父亲在冲我微笑:“小子,知道你会来!把你带来的那瓶酒打开,咱爷俩喝一杯!”
看了看一旁年幼的女儿,我的心不由一阵抽痛。
天地玄黄,人世沧桑!
泪水,再一次涌出了我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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